第二十一章 貝德福德先生在小石城

進入高層大氣之後,我的飛行路線與地麵平行。球形艙內的溫度開始上升。我知道我應該馬上降落。在我下麵很遠的地方,在一片昏暗的暮色中,是一片廣闊的海洋。我盡可能地打開每一扇窗戶,從明亮的陽光墜入了傍晚,又從傍晚掉進了黑夜。地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吞沒了星星,閃爍著星光的銀色半透明雲層展開來迎接我。最後,世界似乎不再是一個球體,而是平的,然後是凹的。它不再是天上的一顆行星,而是人類的世界。我關上了朝地球的窗戶,隻留下一英寸左右的縫隙,以越來越慢的速度往下墜落。水麵逐漸變寬,現在離我如此之近,我可以看到黑暗的波浪閃閃發光,衝上來迎接我。球形艙變得很熱。我把窗戶關嚴,皺著眉頭坐在那裏,咬著自己的指關節等待著降落時的衝擊……

球形艙墜入水中,濺起了數英尋高的巨大水花。一聽到海水飛濺的聲音,我就把卡沃爾物質百葉窗都打開了。我逐漸向下,但速度越來越慢,然後我感覺到艙壁貼在了我的腳上,這時球形艙又像氣泡一樣浮了上來。最後,我漂浮在海麵上,隨波搖晃,我的太空之旅就此結束。

夜沉如水,空中陰雲密布。遠處有兩個黃色的針尖一樣的東西,可知有一艘船經過,近處有一道紅光忽明忽暗。要不是輝光燈沒電了,那天晚上我就能獲救離開大海。盡管我開始感到極度疲勞,卻很興奮。有一段時間,我進入了一種狂熱且不耐煩的情緒,盼著我的旅行能夠結束。

但最後我停止了移動,坐在那裏,手腕放在膝蓋上,盯著遠處的紅光。它上下搖晃著。我不再激動。我意識到我至少還得在球形艙中再待一夜。我感到異常沉重和疲倦,於是我就睡著了。

我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不再有節奏地搖晃。透過反射著光線的玻璃往外看,我才意識到球形艙擱淺在一大片淺灘上。我看見遠處有房屋和樹木,海麵上有一艘船在海和天空之間畫出一道模糊的曲線。

我站起來,踉踉蹌蹌。我唯一的願望就是重新用腳踩在大地上。人孔是向上的,我使勁擰螺絲,慢慢地打開了人孔。最後,空氣又開始嘶嘶響,就像以前一樣。但這一次我沒有等氣壓調整好。我用力托起窗戶,將它推開,地球上那古老而熟悉的天空顯現在我的麵前。

風吹拂著我的胸口,我喘不過氣來。我丟掉玻璃螺絲,大叫一聲,把手放在胸前,坐了下來。有一段時間我很痛苦,然後我做了幾次深呼吸,終於可以再次站起來走動了。

我試圖把頭伸進人孔,但球形艙滾了過來。好像我剛一探出腦袋,就有什麽東西在向下拽球形艙。我猛地向後一縮,不然我的臉就會被壓在水裏了。經過一番掙紮,我終於從艙內爬到了沙灘上,退去的海浪仍在拍打著海灘。

我沒有試圖站起來。我的身體突然像是灌了鉛一樣。我回到了地球母親的懷抱,不再受卡沃爾物質的幹預。我坐下,並不理睬海水漫過了我的腳。

天快亮了,天色灰蒙蒙的,有點兒陰沉,但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綠灰色。不遠處停著一艘船,船身淡淡的剪影中有泛黃的光亮。長而淺的波浪潺潺而來。右邊是一片彎曲的陸地,那片海岸上布滿了鵝卵石,上麵分布著一些小棚屋。沙灘的盡頭有一座燈塔、一個航行標記和一個海岬。一大片平坦的沙地向內陸延伸約有一英裏,有些地方有幾個水池,沙地的盡頭是灌木叢。東北方向有一片獨立的水體,我能看到的陸地上最高的建築物,是一排破爛的公寓。在明亮天空的映襯下,這些房子顯得暗淡無光。我不知道什麽樣的怪人會把這些垂直的建築豎在這麽大的地方,這裏就像失落在荒野中的布萊頓城[1]。

我在那兒坐了很長時間,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揉臉。最後,我掙紮著站了起來。我覺得自己像是在舉重。

我凝視著遠處的房屋。自從我們在火山口挨餓以來,我第一次想到地球上的食物。“培根煎蛋。”我低聲說,“美味的烤麵包,香濃的咖啡……見鬼,我怎麽才能把這些東西送到林姆尼港?”我想知道我在哪裏。這裏肯定是東海岸,在我落水之前,我看到這裏是歐洲。

我聽到沙灘上響起了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一個小個子男人出現在沙灘上。他長了一張圓臉,穿著法蘭絨衣服,看起來十分麵善。他肩膀上裹著一條浴巾,遊泳衣搭在胳膊上。我立刻知道我一定在英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和球形艙,一邊走一邊盯著看。我敢說,我看上去像個十足的野人,渾身上下髒了吧唧,但我當時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在距離我二十碼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你好,夥計!”他滿腹狐疑地說。

“你好!”我說。

他聽了這話,心裏踏實多了,繼續向我走來。“那是個什麽東西?”他問。

“你能告訴我這裏是哪兒嗎?”我問。

“小石頭城。”他指著那些房子說,“在鄧傑內斯境內!你剛著陸嗎?你那是什麽東西?機器?”

“是的。”

“你是漂到岸上的?你遇到海難了?這是什麽?”

我的大腦在快速運轉。趁小個子男人走近的當兒,我對他進行了一番評估。“老天!”他說,“你肯定受了不少罪!我覺得你……好吧……你是在什麽地方遇難的?那玩意兒是救生艇?”

我決定暫時順著他的猜測說。我含糊地說了幾句,肯定了他的說法。“我需要幫助。”我嘶啞地說,“我想把一些東西弄到海灘上,我不能丟下它們不管。”我注意到又有三個和藹可親的年輕人從沙灘上向我走來,他們拿著毛巾,穿著夾克,戴著草帽,顯然這裏是小石頭城的早間遊泳區。

“幫助!”年輕人說,“是的!”他變得有點兒活躍了。“你有什麽想法?”他轉過身來做手勢。三個年輕人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他們就開始不停地問我不想回答的問題。“我以後再告訴你們。”我說,“我累壞了。”

“去旅館吧。”第一個出現的小個子男人說,“我們給你看著東西。”

我猶豫了一下。“那可不行。”我說,“球裏有兩根大金棒。”

他們懷疑地看了看彼此,又帶著新的疑問看著我。我走到球形艙旁,俯身爬進去,不一會兒,我就把月球人的撬棍和斷了的鏈子擺在了他們麵前。要不是我累壞了,我準會嘲笑他們一番。看他們那樣子,活像是一群小貓圍著甲蟲,麵對這些物件有些不知所措。

那個小個子胖男人彎下腰,舉起一根撬棍的一端,隨後咕噥一聲把它放下。其他人都過去摸了摸。

“是鉛還是金子?”一個說。

“是金子!”另一個說。

“的確是金子。”第三個人說。

說完,他們都盯著我,然後又望著那艘停靠在岸邊的船。

“我說!”小個子男人叫道,“你從哪兒弄來這些東西的?”

我太累了,無法繼續說謊:“我在月球上找到的。”

我看見他們瞧著彼此。

“聽著!”我說,“我現在不打算爭論了。幫我把這堆金子拿到旅館去,我想你們兩個拿得動這根,不行路上就休息休息,我來拿這條鏈子,吃完飯我再給你們詳細說。”

“那個東西呢?”

“不會有事的。”我說,“管他呢!它動不了。如果漲潮,它會漂起來。”

這些年輕人帶著極大的驚奇,非常順從地把我的寶貝扛在肩上,我拖著像是灌了鉛的四肢,打頭向那片遙遠的“海濱”走去。走到一半,兩個拿著鐵鍬、嚇得目瞪口呆的小女孩加入了我們的隊伍,後來又來了一個瘦竹竿似的小男孩,這小子老是吸鼻子,聲音別提多難聽了。我記得他騎著一輛腳踏車,跟在我們右側大約一百碼遠,然後,想必他覺得我們很無趣,就騎上腳踏車,向球形艙方向的平坦沙灘騎去。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不會碰你那東西的。”壯實的年輕人安慰我說,我也樂得不去操心。

早晨天色陰暗,起初我的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但不久,太陽就從地平線上的雲層中脫離了出來,照亮了世界。陽光灑在鉛灰色的大海上,海麵波光粼粼。我的情緒也高漲起來,陽光照進了我的心。我意識到,我所做過的和尚未做過的事情可謂十分重要,我放聲大笑起來。我第一個遇到的人扛著金子,跌跌撞撞地走著。我若真在世上站穩了腳跟,到時候這世界該是多麽美妙啊。

如果不是我累得筋疲力盡,那我一定會覺得小石城旅館的老板很有趣。他一方麵看到我的金子和我那幾個體麵的同伴,不敢得罪我;另一方麵又覺得我實在太髒,不禁有些猶豫。但我最終還是再次走進了地球上的浴室,用溫水洗了個澡,換了一套衣服,衣服是那位和藹的小個子借給我的,雖然有些小,但很幹淨。他還借給我一把剃刀,可我就是不忍心剃掉遮住我的臉的胡子。

我坐下來吃了一頓英式早餐,但我不太有胃口,畢竟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食欲不振,肯定是傷了胃。然後,我打起精神,回答這四個年輕人的問題。而且,我說的是實情。

“好吧。”我說,“既然你們非要知道,那我隻能說,我是從月球上搞來了那些東西。”

“月球?”

“是的,就是天上的那個月球。”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的意思!”

“你剛從月球回來?”

“完全正確!我坐在那個球裏,從太空飛了回來。”我吃了一口美味的雞蛋,心想:等我重返月球,一定要帶上一盒雞蛋。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對我說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但顯然,他們認為我是他們見過的最可敬的謊話精。他們麵麵相覷,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想他們是希望從我加鹽的方式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他們似乎在我往雞蛋上撒胡椒粉的動作中發現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他們一直惦記著他們搖搖晃晃搬來的那堆奇形怪狀的黃金。現在那堆黃金就擺在我麵前,每一塊都價值數千英鎊,而且就跟房子或土地一樣,誰也偷不走。我端著咖啡杯,瞧著他們好奇的臉,我意識到,要想讓他們明白,我就必須好好解釋一番。

“你肯定是在開玩笑。”年紀最小的年輕人說,聽他的口氣,活像是在對一個固執的孩子說話。

“把烤麵包架遞給我。”我說,這樣一來,他隻好閉上嘴。

“可是,”另一個說,“我們是不會相信的。”

“悉聽尊便。”我聳聳肩說。

“他就是不想和我們說實話。”最小的年輕人用誇張的聲音說,然後極為冷靜地道,“你不介意我抽支煙吧?”

我友善地向他揮手表示同意,然後繼續吃早飯。

另外兩個走到遠處的窗戶邊向外眺望,悄聲說著什麽。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快退潮了嗎?”我說。

一時間沒人說話,他們都不知道該由誰來回答我。“快落潮了。”小胖子說。

“好吧,不管怎樣,”我說,“它漂不了多遠。”

我開始吃第三顆蛋,邊吃邊說。“聽著。”我道,“請不要以為我對你們粗暴無禮,或者是在很不禮貌地撒謊。我不得不長話短說,顯得神秘點。我很能理解這件事怪異至極,你們肯定有很多想法。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此時此刻將讓你們終生難忘。但我現在不能跟你們說清楚,也不可能做到。我發誓我來自月球,現在隻能告訴你們這麽多……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感謝你們。我希望我的態度沒有冒犯到你們。”

“沒有,一點兒也沒有!”最小的年輕人親切地說,“我們完全能理解。”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把椅子向後傾斜了一下,幾乎把椅子弄翻了,費了好大勁才把椅子正過來。“一點兒也不。”肥胖的年輕人說,“你千萬別這麽想!”他們都站起來,四散開來走來走去,還點起了香煙,竭力表現得和順和漫不經心以及對我和球形艙完全不感興趣。“我還是會留意外麵那艘船。”我聽見其中一個人低聲說。我相信,如果他們能強迫自己做到,他們甚至會走出去,丟下我不理。我繼續吃我的第三個雞蛋。

“天氣太好了。”矮胖年輕人過了一會兒說,“以前好像沒有過這樣的夏天……”

嗖……砰!像是有一個巨大的火箭升空了!

有個地方的窗戶被震碎了……

“怎麽了?”我說。

“該不會是……”矮個兒男人叫了一聲,跑到角落的窗戶邊。

其他人也都跑到窗口。我坐在那裏盯著他們。

突然,我跳了起來,打翻了第三個雞蛋,也朝窗戶衝去。我想到了一個可能。“那玩意兒不見了。”小個子男人喊著朝門口衝去。

“是那個男孩!”我喊著,嘶啞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那個該死的孩子!”我轉過身,把正給我送吐司來的侍者推到一邊,猛地衝出房間,來到旅館前麵那塊奇怪的小空地上。

起風了,原來平靜的大海現在變得波濤洶湧,球形艙所到之處,海水都在翻騰,像船的尾跡。半空中有一小團雲霧像煙霧一樣旋轉著,沙灘上有三四個人正帶著疑問的神情,盯著事件的中心。就是這樣!擦鞋匠、服務員和那四個穿著運動上衣的年輕人從我身後衝了出來,窗戶和門的裏麵都傳來了喊叫聲,各種憂心忡忡的人都出現了,每個人都目瞪口呆。

我在那裏站了一段時間,如今出了這樣的新狀況,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根本忘記了身邊的人。起初,我太震驚了,沒有把這看作是一場災難。我和別人一樣,都被這次意外搞蒙了,事後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所受到的影響。

“老天!”

我覺得好像有人從一個罐子裏把恐懼倒進了我的後脖頸。我的腿開始發軟。我這才明白過來這場災難對我意味著什麽。那個該死的男孩早就飛上了高空!而我被拋下了。金子在咖啡室,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財產了。我該怎麽辦?情況一團糟,我無法收拾殘局。

“你看到了吧。”小個子男人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轉過身來,有二三十個人都用無端懷疑的眼神看著我,七嘴八舌地問我問題。我無法忍受他們的眼神。我大大地呻吟了一聲。

“不。”我喊道,“我告訴過你們我說不清的!我說不清楚!你們肯定不明白的,去你們的吧!”

我**性地擺了擺手。他後退了一步,好像我對他構成了威脅。我從他們之間跑進旅館,衝回咖啡室,憤怒地按響了門鈴。見侍者進來,我緊緊抓住他。“你聽到了嗎?”我喊道,“找人幫忙,馬上把這些撬棍搬到我的房間去。”

他聽不懂我的話,我對他大喊大叫。一個穿著綠圍裙、滿臉恐懼的小老頭出現了,兩個穿著法蘭絨衣服的年輕人也走了進來。我向他們衝去,讓他們為我服務。金子一被送進我的房間裏,我就感覺可以無拘無束地爭吵了。“都給我出去。”我喊道,“都給我滾出去,不然你們就得親眼看著一個人在你們眼前發瘋!”侍者在門口猶豫著,我推了他的肩膀一下,把他推了出去。把門鎖上後,我又把矮個兒男人的衣服全都脫下來扔到一邊,立刻上了床。我躺在那裏罵罵咧咧,氣喘籲籲,有好長時間,我都非常激動。

我終於平靜下來,下了床,搖鈴叫來了那位圓眼侍者,向他要了一件法蘭絨睡衣、一杯蘇打威士忌,以及幾支好雪茄。他這人做事磨磨蹭蹭,我搖了好幾次鈴,他才把東西送來。然後,我又把門鎖上,開始仔細思考眼前的情況。

這項偉大的實驗最終還是以絕對的失敗告終了。這是一場潰敗,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整件事一直在逐漸崩潰,而眼下的情況則是最後的災難。除了自救,我什麽也做不了,我隻能盡可能地從我們的潰敗中拯救自己的前途。這是一次致命的打擊,我所有關於重返月球去救卡沃爾的模糊決心都化為了泡影。我想回到月球,想要在球形艙裏裝滿金子,還想分析卡沃爾物質,破解這個偉大的秘密,甚至想要找回卡沃爾的屍體,但現在這些想法都消失了。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這是唯一的結果。

我認為睡覺是我在緊急情況下最幸運的想法之一。如果我不睡覺,我真的認為我要麽是發瘋,要麽就是會做出一些致命且輕率的舉動。但是在那裏,房門鎖著,不受任何幹擾,我可以全麵考慮我的境況,從容地做出安排。

當然,我很清楚那個男孩出了什麽事。他爬進了球形艙,按了按鈕,關上了卡沃爾物質窗戶,就這麽飛上了天。他很可能並沒有擰上人孔防護蓋,即使他擰上了,他能回來的機會也是渺茫的。很明顯,他將失重,並和艙內的包裹一起飄到球形艙的中心,並且一直留在那裏,不再受地球引力的影響,不管他對遙遠的宇宙居民來說是多麽不可思議。我很快就說服了自己。至於我在這件事上可能需要負的責任,我越想越清楚,隻要保持沉默,我就不必為此煩惱。如果男孩的父母哭哭啼啼找我要孩子,我隻需要說是他們的兒子弄丟了我的球形艙,或者問他們想要什麽補償。起初,我想象著父母和監護人在我麵前一把鼻涕一把淚,以及各種各樣的複雜情況,但現在我明白了,我必須閉上嘴,如此便可以天下太平。事實上,我躺得越久,吸煙吸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覺得我的這個辦法無懈可擊。

隻要不造成傷害,也不無禮,那每一個英國公民都有權利,出現在任何他想出現的地方,喜歡多髒就可以多髒,而且,隻要拿得動,就可以帶任何數量的黃金,誰都無權在這個過程中阻礙和扣留他。我終於打定了主意,並將其視為一種維護我個人自由的《大憲章》[2],反複默念。

不再想這個問題,我就能以一種平和的態度,去考慮一些我以前幾乎不敢考慮的問題,也就是由於我的破產而引發的問題。但是現在平靜地看待這件事,我發現如果我暫時隱姓埋名,再留兩個月的胡子,那我前麵提到的心機叵測的債主就騷擾不到我了。如此一來,我就可以順順利利地采取理性的行動。我這麽做實在不夠光明正大,但我還能做什麽?無論我做什麽,我都下定決心保持清醒。

我要來了紙筆,給新羅姆尼銀行寫了一封信,服務員告訴我這是離得最近的一家銀行。我在信中告訴經理我希望在銀行開一個賬戶,並請求他派兩個值得信賴的人,選一匹好馬駕車趕來,拉走我隨身攜帶的五十公斤黃金。我在末尾簽的是“威爾斯”這個名字,對我而言,這是個很體麵的名字。寫完信,我取來了一本福克斯頓藍皮書[3],選擇了一家服裝店,請他們派一名裁縫給我測量尺寸,製作一身淺褐色粗花呢西裝,同時訂購了一個小提箱、一個化妝用品袋、一雙棕色靴子、襯衫和合適的帽子,我還從一個鍾表匠那裏訂了一塊手表。這些信寄出去以後,我就在旅館裏吃了一頓他們那裏最豐盛的午餐,然後躺在**,盡可能平靜地抽著雪茄。後來,銀行裏來了兩名經過正式認證的職員,按照我的指示稱重,拿走了金子。在那之後,我把被子蓋在頭上,以免被敲門聲淹沒,很舒服地睡著了。

我睡著了。毫無疑問,對於第一個從月球返回地球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我可以想象,富有想象力的年輕讀者會對我的行為感到失望。但我感到極度的疲倦和煩惱,而且,該死的!還有什麽可做的?如果我當時就把我的經曆講出來,別人當然不會相信我的話,那我肯定更煩。我睡著了。當我終於醒來,我已經準備好麵對這個世界了,畢竟自從我懂事以來,我早已習慣了麵對它。所以我去了意大利,現在正在寫這個故事。如果這個世界不把它當作事實,那就當是我編出來的好了。反正我無所謂。

現在故事講完了,一想到冒險已經完全結束,我不禁驚訝萬分。每個人都相信卡沃爾是一個並不傑出的科學實驗者,在林姆尼港炸毀了房子,還送掉了自己的性命。此外,對於我到小石頭城之後的那聲巨響,他們認為是與某政府機構在兩英裏外的萊德持續進行的爆炸試驗有關。我必須承認,到目前為止,我都沒有承認我與湯米·西蒙森少爺,也就是那個小男孩的失蹤有關。關於這件事,很難找到確證的事實,所以難以解釋清楚。我穿著破衣爛衫出現在小石城的海灘上,還帶著兩根無可爭辯的金棒,對此,他們做了各種巧妙的解釋,至於他們對我的看法,我並不擔心。他們說,我之所以那麽說,就是為了堵住別人的嘴,不讓他們追問我的財富來源。我倒是希望看到有人能編出一個像這樣的故事。好吧,他們一定認為我說的一切都是胡編亂造的,隨便吧。

我講完我的故事了,現在我想我又得為在地球上生活而擔憂了。即使一個人去過月球,仍然需要謀生。所以我現在在阿瑪爾菲工作,繼續寫卡沃爾走進我的世界之前的那個劇本,我試著把我的生活拚湊成我認識他之前的樣子。我必須承認,當月光照進我的房間,我發現很難集中精神撰寫劇本。今天是滿月,昨晚我在涼棚裏待了好幾個鍾頭,凝視著那隱藏著許多秘密的閃亮虛空。想象一下吧!桌子、椅子、支架和棍棒,全都是用黃金做的!見鬼!要是能再有人發明出卡沃爾物質就好了!但這樣的事一生中不會發生兩次。我在這裏,處境比我在林姆尼港時稍好一點兒,就是這樣。卡沃爾以一種比以往任何一個人都要複雜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這個故事就像一場夢一樣結束了。此件事與生活中的其他事大相徑庭,大部分內容與人類經驗相去甚遠,比如跳躍和吃奇怪的東西,又比如呼吸困難和失重。確實在有些時候,盡管月球黃金確實存在,我依然認為整件事是大夢一場。

[1]位於英國東蘇塞克斯郡的一個海濱勝地,是英國最著名的旅行景點之一。

[2]英國國王約翰於1215年6月授予臣民某些權利和特權的文件。

[3]商戶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