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貝德福德先生飛入無垠的太空

我感覺自己好像被人殺死了。我能想象得出,一個突然遭到暴力殺害的人肯定和我有同樣的感受。這一刻,痛苦和恐懼將我吞噬,下一刻,黑暗與寂靜便籠罩了我。沒有光明,沒有生命,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和星星,隻有無邊的黑色。雖然現在的局麵是我一手造成的,雖然我之前在卡沃爾的陪伴下經曆過一次這樣的衝擊,但我還是感到震驚,我整個人都呆了,不知道該幹什麽才好。我似乎被帶到了一片巨大的黑暗中。我的手指離開按鈕,飄了起來,我懸在空中,仿佛被吊死了一樣。最後,我輕輕地撞到了飄到球體中央的包裹、金鏈子和撬棍。

我不知道自己飄浮了多久。比起在月球上,人在球形艙裏更沒有地球上的時間觀念。一摸到包裹,我仿佛從無夢的睡眠中醒了過來。我立刻意識到,如果我想保持清醒和活力,我必須開燈或開一扇窗戶,那樣我才能看到一些東西,而且我很冷。因此,我踢開包裹,抓著玻璃內的細繩爬了起來,來到人孔邊緣,就這樣找到了燈和百葉窗的開關。我用力一推,繞著包裹飛了一圈,結果一個很大很脆弱的東西飄了過來,把我嚇了一跳。我一把拉住開關邊上的纜繩,來到開關邊上。我先打開了一盞小燈,好看看我撞上了什麽東西,發現是那張舊的《勞埃德新聞報》脫離了綁束,飄了過來。就這樣,我從無限的宇宙回到了我自己的維度。我大笑起來,可笑著笑著就有些喘不過氣,於是我想到可以找出氧氣瓶吸一點兒氧氣。在那之後,我打開加熱器,暖和過來後開始吃東西。最後,我小心翼翼地鼓搗卡沃爾物質百葉窗,試著搞清楚球形艙如何在太空中航行。

我剛打開一扇百葉窗,就立刻把它關上了。我放平身體懸浮了一會兒,陽光照得我什麽都看不到。我想了一會兒,打開了與這扇窗子呈直角的幾扇窗,望見了那一輪巨大的新月,第二次望見了新月後麵形如月牙的小地球。我驚奇地發現我竟然離月球這麽遠了。我認為自己隻會感到很小或根本感不到當初我們從地球起飛時地球大氣層的推力。而且,月球自轉的切向“飛行”至少要比地球弱二十八倍。我以為自己懸浮在那個火山口的上方,周圍的夜色漸漸濃鬱,但此時此刻,火山口隻是太空中那輪慘白新月的輪廓線上的一部分。而卡沃爾還在那裏……

他此刻已經變得無窮小了。

我試著想象他會發生什麽事。但在那個時候,除了死亡,我想不到其他結局。我仿佛看見他身體彎曲,摔在一片高到無邊無際的藍色瀑布腳下。那些愚蠢的昆蟲圍在他身邊,盯著他看……

碰到飄浮的報紙後,我受到了鼓舞,有那麽一陣子,我再次變得實際起來。我很清楚,我必須回到地球,但我發現我此時正是在遠離地球。不管卡沃爾出了什麽事,即使他還活著,我也無力幫助他。而在見過了血跡斑斑的紙條後,在我看來他依然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不管他是死是活,他都處在那個沒有陽光的夜晚,至少在我找同胞去救他之前,他都必須留在那裏。我應該這麽做嗎?一個想法出現在我的腦子裏:我應該先設法回到地球,然後經過深思熟慮決定是告知幾個謹慎的人我們創造出了球形艙,與他們一起采取行動;還是對此事守口如瓶,賣掉黃金去買武器和補給品,再請一個助手,憑借這些優勢,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對付脆弱的月球人。如果有可能的話就救回卡沃爾,並且搞一些黃金,這樣我以後不管做什麽,都更有底氣了。

但這些都是後話,我首先必須返回地球。我開始琢磨如何回去。我苦苦思索,顧不上擔心回去後該怎麽做。我唯一關心的就是回去。

最後我想明白了。要想提速,最好的辦法便是盡可能靠近月球,然後關閉窗戶在月球後麵起飛,等從月球邊飛過,我就打開朝向地球的窗戶,這樣就能快速向家的方向行駛了。但是,我不確定乘坐這個裝置是否可以順利到達地球,還是我隻會以雙曲線或拋物線環繞地球不停地飛。不久,我靈光一閃,不由得喜上眉梢。由於月球出現在地球的前麵,於是我打開麵對月球的幾扇窗戶,就此偏離航向,向著地球飛去。顯然,即便不用這樣的權宜之計,我肯定也會從邊上過去。我對這些問題進行了大量複雜的思考,我畢竟不是什麽數學家,最終我確信,我能返回地球,純粹是運氣使然,和我的推理沒有半點關係。我現在很清楚自己不擅長數學,但如果我當時就知道,我想我就不會瞎忙一通,做任何嚐試了。想好了之後,我就打開了所有麵向月球的窗戶,然後蹲下。如此一來,我飄到了幾英尺的空中,並懸停在那裏,樣子實在是怪異極了。我就這樣等著月牙越變越大,直到我感覺自己距離月球夠近且依然很安全。然後,我關上窗戶,利用我從月球獲得的推動力從月球邊上飛過,如果我沒有撞上月球的話,那之後,我就將向地球飛去。

我就是這麽做的。

最後,我覺得我從月球獲得的推力夠多了,於是我把麵對月亮的窗戶都關上,月球的景象從我眼前消失了。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竟然是那麽無憂無慮。然後,我在球形艙這個在無限宇宙中猶如一粒微塵的小東西裏坐下來,開始守夜,等著重返地球。有了加熱器,球形艙裏相當暖和,空氣裏有了氧氣,除了自我離開地球後就一直隱隱存在的頭痛之外,我感到全身舒暢。我又熄了燈,免得到最後沒電了一片漆黑。我周圍一片黑暗,隻能看到我腳下地球的反光和點點繁星。四周寂靜無聲,我可能是宇宙中唯一的存在,然而,奇怪的是,我並不感到孤獨或恐懼,我覺得我像是躺在地球上的**一樣。現在這一切對我而言是那麽陌生,因為在我在月球火山口的最後幾個小時裏,那份完完全全的孤獨讓我受盡了折磨……

不可思議的是,我在太空中度過的這段時間與我生命中的其他時間沒有可比性。有時,我仿佛是坐在一片荷葉上,如同神明一樣經曆著無限的永恒,又仿佛從月球到地球的旅途隻是一次短暫的停頓。事實上,這段旅程相當於地球上的幾個星期。但我已經厭倦了憂慮焦心、饑餓或恐懼。我飄浮著,以一種奇怪的廣度和自由思考著我們所經曆的一切,思考著我的生命、目的和我存在的秘密問題。我似乎變得越來越偉大,失去了一切運動的感覺,在群星之間飄浮。在我的思想中,總是感到地球是那麽渺小,以及在地球上的生命同時是那麽渺小。

我解釋不清我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毫無疑問,這一切都直接或間接地與我當時奇特的身體狀態有關。我現在把這些情況寫下來,隻是希望它們發揮應有的價值,我並不加以評論。最突出的特點便是我對自己身份的普遍懷疑。如果可以這麽表達的話,那我要說,我從貝德福德身上分離了出來,我看不起貝德福德,覺得他微不足道,而我隻是偶然和他扯上了關係。我從很多方麵看待貝德福德,我既覺得他是個蠢貨,又覺得他是個可憐的畜生。我以前一直在心裏覺得他是我的驕傲,覺得他是強而有力的人,現在我不僅認為他是個蠢貨,而且簡直是個渾蛋。我回顧了他的學生時代、青年時代、第一次戀愛,我感覺自己是在觀察一隻螞蟻在沙地上爬……我感到遺憾的是,那段清醒的時光仍然讓我記憶猶新,我懷疑自己能否恢複年輕時的那種強烈的自我滿足感。但在當時,我並不因此而痛苦,因為我有一種不同尋常的信念,我相信我其實不是貝德福德,而隻是飄浮在寧靜太空中的一顆心。我為什麽要為這個貝德福德的缺點而煩惱呢?我不對他或他的缺點負責。

有一段時間,我與這種非常怪誕的錯覺做鬥爭。我試圖喚起那些生動時刻的記憶,喚起那些溫柔或強烈的情感來幫助我。我覺得,如果我能回憶起真正痛苦的感覺,這種越來越強烈的人格分裂就會停止。但我做不到。我看見貝德福德從大法官路衝下來,帽子戴在腦後,燕尾服飄著,準備參加公開考試。我看見他在人群中躲閃、碰撞、敬禮,而其他人都和他一樣,看起來和小動物差不多。那是我嗎?我還看到,就在那天晚上,貝德福德在一位女士的起居室裏,他的帽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亟須擦一擦,他哭了。那是我嗎?我看見他與那個女人時有各種不同的態度和情緒,我從未感到如此超然……我看見他急匆匆地跑到林姆尼港去寫劇本,和卡沃爾搭話,穿著襯衫製造球形艙,因為他害怕去月球,便走去了坎特伯雷。那是我嗎?我不相信那個人是我。

我仍然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因為我此時孤身一人,處在失重狀態,還失去了抵抗意識。我一次次撞到艙體上,捏自己的手,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一直用這樣的方式努力恢複抵抗意識。除此之外,我還開了燈,抓住撕碎了的《勞埃德新聞報》,又讀了一遍那些真實無比的廣告:廣告上有一輛卡特威牌腳踏車,一個有錢的紳士,還有一個賣“叉子和勺子”的落魄女人。毫無疑問,他們是真實存在的。我說:“這才是你的世界啊,你是貝德福德,你將會在這樣的環境中度過餘生。”但我內心的疑慮仍在繼續叫囂:“看報的人不是你,而是貝德福德,但你知道,你不是貝德福德。這就是問題所在。”

“見鬼!”我喊道,“如果我不是貝德福德,那我是誰?”

但從這個方向思考,我得不到任何救贖,最奇怪的幻想飄進了我的大腦,怪異模糊的懷疑猶如黑影一般在遠處隱約可見……你知道嗎?我有個想法,我不僅遊離在地球之外,我還在所有的世界之外,不受空間和時間的製約,而這個可憐的貝德福德隻是我用來觀察生命的一個窺視孔……

貝德福德!無論我怎樣否定他,我都與他有著緊密的聯係,我知道無論我在什麽地方,無論我是什麽人,我都必須感受他欲望的壓力,同情他所有的喜怒哀樂,直到他的生命結束。貝德福德死了之後……又怎樣呢?

對於我這段非同尋常的人生經曆,我已經說夠了。我在這裏講這些僅僅是為了表明,一個人孤獨無依,遠離其所生活的星球,那受影響的不僅是身體每個器官的功能和感覺,還有精神的結構,它們會受到不可預料的奇怪幹擾。在浩瀚太空航行的大部分時間裏,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種抽象的事情,疏離而漠然,成了一個愁容滿麵的自大狂,在滿是恒星和行星的虛空中穿行。我即將返回的世界、月球人的藍光洞穴、他們罩著頭盔的臉、那巨大怪異的機器以及卡沃爾無助地被拖到那個世界後的命運,對我而言全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最後,我終於開始感覺到地球對我的吸引力,它把我拉回到了人類的真實生活中。此時,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我終究還是貝德福德。在經曆了種種驚心動魄的冒險之後,我回到了我們的世界,我九死一生,才返回了地球。我開始琢磨我將怎樣著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