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早晨,我走進刑偵隊的大間辦公室,哈裏·西爾斯正在讀《先驅報》,頭版標題映入我的眼簾:《搜尋狼人巢穴,正遇凶徒虐殺!!!》。第二眼,我看見五個人在長椅上被銬成一排,其中有兩個流浪漢,有兩個看似遵紀守法的好公民,還有一個身穿本縣監獄的囚服。哈裏放下報紙,磕磕巴巴地說:“來……來……來自首的,說……說……說他們宰……宰了那姑娘。”我點點頭,聽見審訊室方向傳來慘叫聲。

隔了一會兒,比爾·凱尼格帶著一個直不起腰的胖子走出審訊室,對牛欄裏的眾人大聲宣布:“不是他。”辦公桌前有兩個警察鼓掌表示諷刺,另有五六個反感地別過臉去。

凱尼格推著胖子走進走廊。我問哈裏:“李在哪兒?”

哈裏指指埃利斯·洛韋的辦公室:“洛……洛韋那兒。還……還……還有記者。”

我走過去,扒著門縫偷看。埃利斯·洛韋站在辦公桌前,對著一群記者指天畫地。李坐在地檢官旁邊,身穿他唯一的正式西裝。他看上去很疲憊,但昨晚的那種神經質已經無影無蹤。

洛韋斬釘截鐵地說道:“……殺戮慘狀令人發指,我們必須傾盡全力,盡快捉拿惡魔歸案。多位受過特別訓練的警官,其中包括火先生和搭檔冰先生,已被抽調離開原有崗位,支援本案調查,有如此精兵強將參與,相信很快就能見到實效。另外……”

血流衝得我腦袋嗡嗡響,接下來他說了什麽我沒聽見。我輕輕推開房門。李看見我,對洛韋點頭告退,走出辦公室,跟著我回到令狀組的隔間,我猛然轉身:“是你主動請調的,對不對?”

李抬起雙手,按住我的胸口:“別上火,慢慢說行嗎?從現場回來,我給埃利斯寫了個備忘錄,說我們有確鑿的消息,能證明納什已經逃出本局管轄區域。”

“你他媽的瘋了嗎?”

“噓——聽我說,我也隻是順水推舟。對納什的全境通緝令還沒撤銷,他的炮房有人蹲點監視,城南所有警察都在街上搜捕那家夥。今天夜裏我打算去窩棚守著。我有望遠鏡,而且到處都點著弧光燈,我能看清楚諾頓大道上往來車輛的車牌號碼。凶手也許會駕車駛過現場,自我陶醉一下。我會記下所有車牌號碼,然後找車管所和檔案科查證。”

我歎息道:“天哪,李。”

“搭檔,我隻求你給我一個星期查那姑娘的案子。有不少人在找納什,一個星期後他要是還沒落網,咱們就繼續當他是頭號逃犯。”

“他太危險,不能放他逃掉。這你也清楚。”

“搭檔,有人在留意他了。別跟我說你不想從殺混混更上一層樓,別說你不認為這個案子比‘小弟’納什更有油水可撈。”

我看見更多“火與冰”的新聞標題:“一個星期,李。最多一個星期。”

李擠擠眼睛:“一言為定。”

內部通話係統的揚聲器響起傑克警監的聲音:“各位,所有人請去集合室。別磨蹭。”

我抓起記事簿,走過牛欄大間,自首者的隊伍還在膨脹,新來的被銬在暖氣片和暖氣管上。有個老頭求見鮑倫市長,比爾·凱尼格在扇他耳光;弗裏茨·沃格爾拿著寫字板登記姓名。集合室今天擠滿了中央分局和警探局的探員,大家隻能站著,還有一幫麵生的便衣警察。傑克警監和羅斯·米勒德麵對落地麥克風站在最前麵。蒂爾尼敲敲麥克風,清清喉嚨,開始說話:

“諸位先生,這是雷莫特公園187案[1]的概要簡報會。相信大家都讀過報紙,知道作案手段非常凶殘,同時也是個天殺的大案子。市長辦公室接到無數電話,我們接到無數電話,市議會接到無數電話,還有一大堆咱們討好還來不及的人親自打電話給豪洛爾局長。報紙上的人狼屁話會讓警方接到更多電話,所以咱們就趕緊動手吧。

“先從確定指揮鏈開始。我負責監管,米勒德警督負責執行,西爾斯警司負責協調各個部門。副地檢官洛韋負責聯絡媒體和民政部門,以下這些警員借調進入中央局凶殺組,從1947年1月16日開始生效:安德斯警司、雅克拉警探、布蘭查德警司、布雷切特警員、卡瓦諾警司、艾利森警探、格裏姆斯警探、凱尼格警司、利吉特警探、納瓦列特警探、普拉特警司、J. 史密斯警探、W. 史密斯警探、沃格爾警司。各位請在會後向米勒德警督報到。羅斯,他們都聽候你的差遣。”

我掏出鋼筆,拿胳膊肘輕輕推開旁邊的人,擠出空間寫字。周圍每個警察都在做同樣的事情,你能感覺到他們的注意力聚焦在房間前部。

米勒德用他特有的律師出庭腔說:“昨天上午7點,在諾頓大道39街和競技場街之間,發現一具年輕女性的屍體,屍體慘不忍睹,被擺放在一處建築空地上,位置緊貼人行道。受害者顯然經受過殘酷折磨,具體情況等我和法醫談過後才知道,紐巴爾醫生今天下午在天使女王醫院主持解剖。記者不得在場,因為有些細節我們還不想讓記者知道。

“我們已在周邊地區進行了一次拉網排查,尚未得到任何線索。發現屍體的地點沒有找到血跡,女孩無疑在別處遇害後被棄此處。附近還有多片建築空地,警方正在這些地方尋找武器和血跡。有個名叫雷蒙德·道格拉斯·納什的搶劫及謀殺疑犯在這條街向南不遠處租用了一間車庫,我們已經在那裏采過指紋和血跡。實驗室的弟兄一無所獲,納什不是殺害這個女孩的疑犯。

“死者身份仍未確定,失蹤人口檔案中沒有吻合者。我們已將指紋通過電傳發向各處,或許會在最近得到結果。順便說一下,事件始於大學分局接到的一個匿名電話。接電話的警員說來電者是個歇斯底裏的夫人,當時正在送女兒上學。這個女人沒留下姓名就掛斷了電話,我認為可以排除她的殺人嫌疑。”

米勒德換上寬容的教授語氣:“驗明死者身份之前,調查隻能受限於39街和諾頓大道,下一步是重新拉網排查這個地區。”

眾人怨聲四起。米勒德怒目而視:“行動指揮部設在大學分局,會安排工作人員打字和輯錄外勤警員的報告。文職警員負責整理總結報告和證物索引。結果公布在大學分局的刑偵隊辦公室,複製後發往洛杉磯警察局諸分局及各地治安官辦公室。其他警隊的弟兄,請把你們在簡報會上聽到的消息轉達各自分局,務必把本案加進待辦罪案清單,讓各個班次的警員都知道。如果有巡警報告任何線索,請立刻致電中央局凶殺組,分機411。我這裏有二次拉網排查每個人負責的地址清單,布雷切特和布蘭查德除外。板牙,李,你們的區域和昨天一樣。其他分局的弟兄,請稍候;蒂爾尼警監借調來的其他人,立刻來見我。解散!”

我小跑出門,走工作人員樓梯下樓去停車場,不願意和李碰麵,想在我對那份納什備忘錄的首肯態度和他之間拉開距離。天空變成了深灰色,去雷莫特公園的路上,我一直在希望暴雨衝走空地上的殘存證據,把女孩慘遭殺害的調查行動和李對妹妹的哀悼一起衝進陰溝,直到下水道滿溢,“小弟”納什探出頭來,懇求我們還是逮捕他算了。停車的時候,雲層開始散去。沒多久,我就在陽光的沐浴下開始了逐戶盤查,一連串否定的答案把幻想壓得粉碎。

我提的問題和昨天一樣,但更強調納什。今天情況有所不同,警察正在地毯式搜索這個地區,記下每輛停泊車輛的車牌號碼,在陰溝裏打撈女性衣物,更何況附近的居民也聽收音機和看報紙。

有個滿嘴雪利酒味道的老太婆舉起塑料十字架,問這東西能不能驅逐狼人。有個穿圓領衫的怪老頭說女孩被殺是什麽祭禮,因為雷莫特公園地區在1946年國會選舉中投票給民主黨。有個小男孩給我看小朗·錢尼[2]扮演狼人的電影海報,說39街和諾頓大道路口的建築空地是他的火箭船的發射台。有個看過我對戰布蘭查德的拳擊愛好者認出了我,要我給他簽名,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鄰居家的短腳獵犬就是凶手,還問我能不能一槍斃了那狗東西。神誌清醒的否定回答有多無聊,瘋言瘋語就有多稀奇,我開始覺得自己是誤入怪異喜劇節目的普通人了。

下午1點30分,我問完話,走回車上,打算吃個午飯,去大學分局簽到。雨刷器底下壓了張紙,那是一張薩德·格林的私人信箋,正中央用打字機打著“警方見證人——憑此函可觀摩1947年1月16日下午2點的無名女屍解剖”,最底下是格林的潦草簽名,但有一點非常可疑:筆跡很像李蘭德·C. 布蘭查德警司的。盡管不太情願,但我還是哈哈一笑。我開車前往天使女王醫院。

走廊裏滿是修女護士和輪**的老人。我向一位年長修女亮出警徽,詢問驗屍地點。她在胸前畫個十字,領著我穿過走廊,指給我看標有“法醫”字樣的雙開門。我走到站崗的製服警察麵前,出示介紹信。他立正敬禮,替我推開大門,裏麵是個寒冷的狹小房間,漆成單調的白色,房間中央擺著一張金屬長台。長台上是兩塊用單子罩住的物體。我坐在麵對台子的長凳上,想到又要看見女孩的死亡微笑,不由打個寒戰。

雙開門隔了幾秒鍾再次被打開。一位高個子老人抽著雪茄進來,身後的護士拿著速記本。羅斯·米勒德、哈裏·西爾斯和李緊隨其後,凶殺組老大搖搖頭:“你和布蘭查德,兩個討厭鬼真是陰魂不散。醫生,能抽煙嗎?”

老人從臀袋裏抽出手術刀,在褲腿上擦了擦:“沒問題。反正姑娘也不會在意,她已經長眠不醒了。瑪格麗特修女,幫我掀開單子好嗎?”

李在我旁邊坐下。米勒德和西爾斯點燃香煙,掏出鋼筆和記事簿。李打個哈欠,然後問我:“上午問到什麽了嗎?”

我看得出安非他命的勁頭就快過去:“有啊。火星來的狼人殺手幹的。巴克·羅傑斯[3]駕著太空船正在追他,你應該回家睡覺。”

李又打個哈欠:“等會兒再說。我問到的最像樣的線索是納粹。有個家夥說他看見希特勒在39街和克蘭肖大街路口的酒吧現身。天哪,板牙。”

李垂下視線,我望向解剖台。女孩屍體上的罩單已經被掀開,她的頭部歪向我們這邊。我低頭盯著鞋子,聽醫生嘮叨醫學術語:

“肉眼判斷:白種女性。肌肉彈性說明年齡介於十六歲至三十歲之間。屍體從肚臍處被分開。上半身:頭部完整,顱骨大麵積凹陷,大塊瘀斑、血腫和水腫使麵部特征難以辨認。鼻梁骨向下嚴重錯位。一道貫穿裂傷從兩側嘴角開始,分別穿過左右咬肌,延伸過顎關節,向上到耳垂為止。頸部沒有明顯瘀傷。前胸有多處裂傷。胸口均有香煙燙痕。右胸部傷口很大。腹腔上半部沒有可自由流淌的血液,體內器官缺失。”

醫生大聲吸氣,我抬起頭,望著他吞雲吐霧。負責速記的修女忙著趕上口述進度,米勒德和西爾斯瞪著死者僵硬的麵孔,李盯著地板,不時擦拭額頭的汗珠。醫生摸摸屍體的胸口,然後說:“無脹大,說明死時無妊娠。”他抓起手術刀,解剖屍體下半身。我閉上眼睛,隻用耳朵聽他說話。

“經檢查,發現屍體下半身有一條中線縱向切口,從肚臍開始,到恥骨聯合結束。體內器官缺失,前後腔壁均有多處裂傷。左大腿有一處三角形大傷口。修女,幫忙給她翻個身。”

我聽見門被推開,有個聲音大喊:“警督!”我睜開眼睛,看見米勒德正在起身,醫生和修女忙著給屍體翻身。等屍體背朝上了,醫生抓起兩個腳腕,試著彎曲雙腿:“兩條腿的膝蓋都斷過,處於愈合期,上背部和兩肩有輕度鞭痕。兩個腳腕均有捆綁痕跡。修女,給我擴張器和棉簽。”

米勒德回來,遞給西爾斯一張紙。西爾斯讀完後拿胳膊肘推推李。醫生和修女已經把下半截屍體也翻了過來,此刻正在分開雙腿。我的胃裏直翻騰。李說:“有了。”醫生絮絮叨叨地說著**沒有擦傷,內有陳舊的精液殘餘。李盯著那份電傳看個不停。醫生冰冷的語調讓我生氣,我抓過那張紙,上麵寫著“羅斯——她叫伊麗莎白·安·肖特,1924年7月29日出生於馬薩諸塞州麥德福德。聯調局驗明指紋,1943年9月曾於聖巴巴拉被捕。背景調查正在進行。驗屍結束後回市政廳報告。召集可調動的所有外勤警員——傑·蒂”。

醫生說:“以上是初步屍檢結果。接下來我會作更詳細的檢查,還有毒理學試驗。”他給伊麗莎白·安·肖特的屍體蓋上罩單,扭頭問道:“有問題嗎?”修女抱著速記本走向醫生。

米勒德說:“能幫我們重建犯罪過程嗎?”

“當然可以,不過得等檢驗結果出來。先說一下可以否定的事情:她沒有懷孕,沒有被強奸,在過去大約一周間有過自願**,當時還接受了所謂的‘溫柔鞭打’,因為背上最新的傷痕也比胸前的裂傷舊。我是這樣想的:她被綁起來後,凶手用刀至少折磨了她三十六到四十八小時。我認為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凶手用外表光滑而有弧度的鈍器——比方說棒球棒——打斷了她的雙腿。我們取了腎髒的血樣,幾天內就能知道體內是否有毒品或酒精。”

李說:“醫生,凶手懂醫學或者解剖學嗎,為什麽要跟內髒過不去?”

醫生端詳著雪茄的煙頭:“不好說。凶手或許受過醫學訓練,但也可能受過獸醫訓練,或者標本製作,或者生物學,或者在洛城隨便哪家公立學校上過生理學104,或者在加大洛城分校聽我講過《病理學初階》。實在不好說。不過有一點我拿得準:她被發現之前已經死了六到八小時,殺死她的地點很隱蔽,而且有流動水源。哈裏,這姑娘有名字了嗎?”

西爾斯想回答,但舌頭一下子絆住了。米勒德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答道:“伊麗莎白·肖特。”

醫生拿著雪茄對天致禮:“上帝愛你,伊麗莎白。拉塞爾[4],要是抓到了那個狗娘養的,記得替我踹他下體一腳,告訴他弗雷德裏克·D. 紐巴爾醫學博士向他致意。現在,諸位請離開吧。十分鍾後我約了一個跳樓自殺的。”

才走出電梯,我就聽見了埃利斯·洛韋在說話,走廊裏回**的聲音比平時洪亮,但音調更低沉。我聽見“活體解剖了一位可愛的年輕女性”,聽見“人狼精神變態”,還有“我的政治抱負在伸張正義的渴望麵前不值一提”。我拉開通往凶殺組牛欄的房門,看見共和黨的璀璨新星對著直播話筒說得唾沫橫飛,他身邊站著一組錄音人員。他衣領上別著一枚美國退伍軍人協會的罌粟花領針[5]——多半是睡在公共記錄部停車場的那個退伍酒鬼賣給他的,洛韋曾拚命想指控那家夥犯了流浪罪。

小醜的滑稽表演占領了牛欄,我沿走廊去蒂爾尼的辦公室。李、羅斯·米勒德、哈裏·西爾斯和另外兩位我不太熟的老資格警察——迪克·卡瓦諾和維恩·史密斯——圍在傑克警監的辦公桌四周,低頭研究老大手上的一頁紙。

我從哈裏的肩頭望過去。紙上用膠帶貼了三張大頭照,照片上的黑發姑娘美得驚人,旁邊還有另外三張麵部特寫照片,屬於39街和諾頓大道路口的那具屍體。嘴部的微笑觸目驚心。傑克警監說:“大頭照來自聖巴巴拉警察局。他們在1943年9月因為未成年飲酒逮過這個叫肖特的姑娘,送她回馬薩諸塞州她母親家。波士頓警察局一小時前聯絡上了她母親。她明天飛過來認屍。波士頓警察在東邊作背景調查,警探局休假全部取消。誰敢抱怨,我就給他看這些照片。羅斯,紐巴爾醫生怎麽說?”

米勒德答道:“遭受兩天殘酷折磨。死因是口部裂傷或頭部撞擊。未受強奸。腹部被切開。死後六到八小時棄屍空地。我們對她還知道什麽?”

蒂爾尼翻看桌上的幾張紙:“隻有未成年飲酒那一次犯罪記錄。有四個姐妹,父母離異,戰爭期間在庫克軍營的陸軍福利社工作。父親住在洛城。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聽見老大問二號人物要建議,吃驚的人隻有我一個。米勒德說:“我計劃帶著大頭照拉網排查雷莫特公園地區。我、哈裏和另外兩個人。完事後,我去大學分局讀報告和接電話。洛韋給媒體看大頭照了嗎?”

蒂爾尼點點頭:“看過了,‘貝沃’明斯告訴我,女孩的父親把幾張舊肖像照賣給了《時報》和《先驅報》。晚間版的頭版肯定歸她。”

米勒德罵道:“天殺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他說粗話。他惱怒地說:“不該來的全來齊了。她父親接受過問話了嗎?”

蒂爾尼搖搖頭,看著幾張備忘紙條說:“克利奧·肖特,威爾夏區南金斯利街1020號二分之一。我讓警員打過電話給他,叫他別出去,我們要派人找他談話。羅斯,你說那些怪人會不會纏上這個案子?”

“目前有多少人來自首?”

“十八個。”

“到明天早晨能翻倍,洛韋那些煽情的話要是把媒體撩動起來了,還會更多。”

“警督閣下,我更願意說是激勵起來了。另外,我認為我的措辭正合適這場罪案。”

埃利斯·洛韋站在門口,背後是弗裏茨·沃格爾和比爾·凱尼格。米勒德瞪著這個在電台上誇誇其談的家夥說:“宣傳過度會妨礙辦案,埃利斯。當過警察的都該知道這一點。”

洛韋漲紅了臉,伸手去摸斐貝卡鑰匙:“我是洛杉磯市政當局特別指派的高級官員,專門負責平民與警方的聯絡工作。”

米勒德笑眯眯地說:“顧問先生,您是平民。”

洛韋氣得怒發衝冠,扭頭對蒂爾尼說:“警監,你派人找受害者的父親問過話了嗎?”

傑克警監說:“還沒有,埃利斯。馬上。”

“沃格爾和凱尼格如何?想知道什麽,他們都能問出來。”

蒂爾尼抬頭看米勒德。警督幾不可查地搖搖頭。傑克警監說:“啊哈,埃利斯,碰到重大凶案調查,指揮官負責指派人手。嗯,羅斯,你認為該讓誰去?”

米勒德望向卡瓦諾和史密斯,我努力扮出不起眼的樣子,李沒精打采地靠著牆打哈欠。他說:“布雷切特,布蘭查德,你們兩個討厭鬼去找肖特小姐的父親問話。明早帶著報告去大學分局。”

洛韋的手猛地一抖,拽掉了鏈子上的斐貝卡鑰匙,鑰匙落在地上。比爾·凱尼格擠進門,撿起鑰匙,洛韋扭頭走進走廊。沃格爾惡狠狠地瞪了米勒德一眼,跟著洛韋出去了。哈裏·西爾斯噴著“老爺爺”威士忌的酒氣說:“送了幾個人進毒氣室,就以為自己是號人物了。”

維恩·史密斯說:“幾個都招供了。”

迪克·卡瓦諾說:“有弗裏茨和比爾,誰能不招供?”

羅斯·米勒德說:“嘩眾取寵的玩意兒,一腦子糨糊。”

我和李各自開車前往威爾夏區,在南金斯利街1020號二分之一碰頭時已近黃昏。這是一幢車庫公寓,小如窩棚,位於龐大的維多利亞式宅邸背後。房間裏燈火通明,李邊打哈欠邊說:“黑臉紅臉。”隨後按響門鈴。

一個瘦巴巴的五旬漢子打開門:“是警察對吧?”他的深色頭發和淺色眼睛與大頭照上的姑娘如出一轍,但相似之處僅止於此。伊麗莎白·肖特美麗絕倫,這家夥醜冠群雄,他瘦得皮包骨頭,穿鬆垮垮的棕色長褲和肮髒汗衫,肩頭長滿黑痣,滿臉的皺紋褶子裏藏著痘痕。他指指裏麵,讓我們進屋,嘴裏說:“萬一你們覺得凶手是我,我得告訴你們,我有不在場證明,比螃蟹屁股還緊,緊得滴水不漏。”

我把紅臉演到了十成十,答道:“肖特先生,我是布雷切特警探。這是我的搭檔布蘭查德警司。知道您失去了女兒,請接受我們的哀悼之情。”

克利奧·肖特摔上門:“我讀過報紙,知道你們是誰。碰到‘紳士’吉姆·傑弗裏斯[6],你倆誰也撐不過一個回合。你們願意哀悼就哀悼吧,我隻能說人生就是這樣。貝蒂[7]自己選了這條路,就必須承擔這個結果。人生這東西,有得必有失。不想聽聽我的不在場證明?”

我坐進磨出線頭的沙發,掃視房間。四壁從天到地都是塞滿廉價小說的書架,除此之外就隻有我屁股底下的沙發和一把木椅了。李掏出記事簿:“既然這麽急不可待,那就請說吧。”

肖特一屁股坐進椅子,椅子腿磨著地板,活像動物在刨土:“從14日星期二下午2點到15日星期三下午5點,我都在工作現場累死累活。一連二十七個鍾頭啊,後十七個鍾頭工錢多一半。我是修電冰箱的,西海岸就數我最厲害。霜王電器行是我的東家,地址是南貝倫多街4831號,老板名叫邁克·麥茨瑪尼安。給他打個電話,他會證明我的清白,比連環屁還密實,這就叫滴水不漏。”

李打著哈欠記下他的話;克利奧·肖特把雙臂抱在幹瘦的胸口,等著我們雞蛋裏挑骨頭。我說:“肖特先生,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女兒是什麽時候?”

“1943年春天,貝蒂來西海岸那會兒。她眼睛隻能看見大明星,滿腦子邪門歪道。1930年3月1日,我把幹癟老婆扔在馬薩諸塞州查爾斯頓,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從此沒再見過貝蒂。可貝蒂後來給我寫信,說她需要地方落腳,於是我就——”

李打斷他的發言:“老爹,你就別長篇大論了。最後一次見到伊麗莎白是什麽時候?”

我說:“別著急,搭檔。這位先生挺合作的。肖特先生,您請繼續。”

克利奧·肖特沉進椅子裏,惡狠狠地瞪著李:“腦損傷小子插嘴前我正要告訴你,我從自己的儲蓄裏提了100美元寄給貝蒂當路費,說要是肯幫我打掃衛生,我就分她三平方英尺的地方睡覺,每個星期還付她5美元。要我說,夠慷慨了吧?但貝蒂腦子裏全是別的念頭。她收拾屋子的水平實在太差勁,1943年6月2日,我把她一腳踢出門,從此就沒再見過她。”

我記下這些話,然後問:“知道她最近在洛城嗎?”

克利奧·肖特收回瞪著李的視線,轉而瞪著我:“不知道。”

“就你所知,她有任何敵人嗎?”

“隻有她自己。”

李說:“老爹,少給我油腔滑調。”

我輕聲說:“讓他說下去。”然後提高嗓門:“1943年6月離開這兒以後,伊麗莎白去了什麽地方?”

肖特對李一戳手指:“告訴你搭子,再叫我一聲老爹,我就叫他蹩腳貨!告訴他麵子是別人給的,臉是自己丟的!告訴他C. B. 豪洛爾局長的美泰克821冰箱是我親手修好的,而且修得滴水不漏!”

李走進衛生間,我看見他就著自來水吞了一把藥片。我換上最平靜不過的紅臉嗓音:“肖特先生,1943年6月,伊麗莎白去了哪兒?”

肖特說:“傻大個敢碰我一指頭,我就修理得他滴水不漏。”

“相信你肯定行。您能回答——”

“貝蒂搬去聖巴巴拉了,在庫克營地的陸軍福利社找了份工作。7月她寄了張明信片給我,說有個大兵揍得她夠嗆。這是我最後一次收到她的消息。”

“明信片上提到那個大兵叫什麽嗎?”

“沒。”

“提到她在庫克營地的任何朋友的名字了嗎?”

“沒。”

“男朋友?”

“哈!”

我放下鋼筆:“‘哈’是什麽意思?”

老先生笑得前仰後合,我覺得他的雞胸都要爆炸了。李走出衛生間;我打個手勢,叫他別著急。他點點頭,在我旁邊坐下,和我一起等肖特先生笑完。等狂笑降到幹笑,我說:“跟我說說貝蒂和男人。”

肖特咯咯笑道:“她喜歡男人,男人也喜歡她。貝蒂覺得數量比質量更重要,我覺得她不怎麽擅長拒絕,和她老媽實在不一樣。”

“具體點兒,”我說,“姓名、日期、長相。”

“小夥子,你在台上挨的拳頭太多了吧,因為你的腦子好像進了水。愛因斯坦都記不全貝蒂那些男朋友的名字,而我也不叫阿爾伯特。”

“那就給我幾個你記得起來的名字。”

肖特把大拇指往皮帶裏一插,在座椅上前後搖晃,像個盛氣淩人的大人物的蹩腳翻版:“貝蒂迷男人,尤其是大兵。她喜歡花花公子,喜歡任何穿製服的白種男人。應該幫我收拾屋子的時候,她卻在好萊塢大道釣男人,從軍人手上討酒喝。住在這兒的那段日子,我家簡直變成了USO分部。”

李說:“你莫非想說自己的女兒是**?”

肖特聳聳肩:“我有五個女兒,走歪路的隻有一個,還不算太糟糕。”

李的怒火噴湧而出。我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幾乎能感覺到他的血液在奔湧:“名字呢?肖特先生,記得他們的名字嗎?”

“湯姆、迪克、哈裏。那些渾球一瞅見克利奧·肖特,就馬上拽著貝蒂逃之夭夭。我隻能描述到這個地步了。去找穿上製服不難看的男人,肯定沒錯的。”

我把記事簿翻到空白的下一頁:“職業方麵呢?貝蒂住在這兒的時候有工作嗎?”

老人吼了起來:“貝蒂的工作就是替我做事!她說她在找電影方麵的工作,但全都是扯謊!她隻想穿上那身黑衣服去好萊塢大道釣男人!她在浴缸裏染衣服,毀了我的浴缸,還沒等我扣她薪水,她居然就溜掉了!在大街上晃來晃去,就像一隻黑寡婦蜘蛛,難怪會出事!都怪她老媽,不是我的錯!都怪愛爾蘭邋遢老娘兒們!不是我的錯!”

李用手指惡狠狠地一抹脖子。我們出去走到街上,克利奧·肖特還在對著四麵牆壁喊叫。李說:“媽的。”我歎息道:“是啊。”心裏在想老先生把美國武裝力量的每一個人都列為了嫌疑犯。

我在口袋裏找硬幣:“拋硬幣決定誰寫報告。”

李說:“幫個忙,你寫行嗎?我打算去‘小弟’納什的窩棚蹲點抄車牌。”

“順便抽空睡一覺吧。”

“好的。”

“不,你肯定不會。”

“扯不過你個扯淡大王。對了,你能不能回家裏陪陪凱伊?她很擔心我,我不希望她一個人待著。”

想到昨天夜裏我在39街和諾頓大道路口說的話,那些事情我們三個人都心知肚明但從來沒有討論過,而除凱伊外誰也沒有膽量采取行動。“交給我了,李。”

我見到凱伊擺著工作日夜晚的標準姿勢,也就是坐在客廳沙發上讀書。我走進房間,她沒抬頭,隻是懶洋洋地吐個煙圈:“嗨,德懷特。”

我隔著咖啡桌坐進沙發對麵的椅子:“你怎麽知道是我?”

凱伊拿筆圈起書上的一段話:“李的腳步很重,你走起路來小心翼翼的。”

我哈哈大笑:“很有象征意義,千萬別告訴其他人。”

凱伊按熄香煙,放下書:“你聽上去有心事。”

我說:“女孩被殺的案件弄得李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他想辦法借調我倆加入專案組,但我們更該去追捕一個高優先級的逃犯。他一直在吃安非他命,舉止有點兒出格。他有沒有跟你說起那個姑娘?”

凱伊點點頭:“說了些。”

“讀過報紙了嗎?”

“我能不讀就不讀。”

“唉,媒體把她炒成原子彈爆炸後的頭號要聞。上百人在忙這件謀殺案,埃利斯·洛韋指望靠它一步登天,李對受害人像是發了狂——”

凱伊用一個微笑就止住了我的滔滔不絕:“你上了周一的頭版,但到今天已經過氣。你想抓住那個壞透了的劫匪,這樣就可以重新登上頭條了。”

“說得好,但隻是部分原因而已。”

“我知道。你一上頭條就躲起來不看報紙。”

我歎了口氣:“天哪,真希望你沒比我聰明那麽多。”

“真希望你沒這麽謹慎,這麽難懂。德懷特,咱們會怎麽樣?”

“你我他?”

“不,你我。”

我看了一圈客廳,全都是木板、皮革和裝飾藝術風格的鍍鉻表麵。房間裏有個玻璃門的桃花心木壁櫃,裝滿了凱伊的開司米套頭衫,彩虹上有多少種顏色衣服就有多少種顏色,每件至少40美元。這個南達科他州的白種女人,在一名警官的摯愛下改頭換麵,她坐在我對麵,我第一次說出了心裏話:“你永遠不會離開他。你永遠不會離開這個家。假如你離開,假如李和我散夥,那你我也許還有機會。但你永遠不可能放棄這一切。”

凱伊慢悠悠地點煙,她深吸一口,然後開口:“你知道他為我做了什麽?”

我說:“還有為我。”

凱伊仰起頭,望著拉毛灰泥的天花板和桃花心木的護牆板。她吐著煙圈說:“我對你一見鍾情,簡直像個女學生。波比·德威特和李都喜歡拽我去看拳賽。我總是帶著速寫本,不想當那種用假裝喜歡拳擊來討好男人的人。我喜歡的正是你。你齜牙拿自己開玩笑的樣子,你抵禦對手進攻的防守架勢,我都喜歡。後來,你加入了警隊,李說他聽說你出賣過自己的日裔朋友。我並沒有因此厭惡你,隻是覺得你更真實了。祖特裝暴動的事情也一樣。你是我童話故事裏的英雄,唯一不同之處在於這些故事是真的,是這兒那兒一點一滴拚湊起來的。還有後來的拳賽,雖說我不喜歡這個主意,但還是讓李放手‘一戰’,因為我覺得我們三個人就該是這種關係。”

我有十幾句話想說,每句話都是真的,每句話都隻和我與凱伊有關係。但我沒有說,而是把李拉出來當擋箭牌:“你別擔心波比·德威特。他一出來我就找他談談。好好談談。他永遠也不可能接近你或李。”

凱伊把視線從天花板移開,用奇異的眼神盯著我,雖然灼人,底下卻藏著哀傷:“我本來就不擔心波比。李能應付他。”

“我覺得李害怕他。”

“他確實害怕。但我認為這是因為德威特了解我的底細,李害怕他會嚷嚷得人人皆知——盡管沒人在乎。”

“我在乎。等我跟德威特談過,他要是還能說話就算他走運了。”

凱伊站了起來:“你這個男人,一顆心雖然還沒被人搶走,但實在太難對付了。我上床睡覺了。德懷特,晚安。”

凱伊的臥室飄出舒伯特四重奏的樂聲,我掏出鋼筆,從文具櫃裏拿了幾張紙,開始撰寫伊麗莎白·肖特父親的問話報告。我提到他“滴水不漏”的不在場證明,引述他所描述的女孩1943年與他同住期間的行為舉止,提到庫克軍營的某個士兵揍過她,以及她擁有為數眾多但姓名不詳的男朋友。我把諸多不必要的細節填進報告,讓腦子在大部分的時間內不去想凱伊。寫完報告,我給自己做了兩個火腿三明治,就著一杯牛奶吃掉,然後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各種人物的大頭照在夢境中紛紛閃現,有近日那些壞蛋的,有代表正義的埃利斯·洛韋,他胸前印著重罪數目。貝蒂·肖特的黑白照片旋即在他身邊出現,有正麵照,有左側麵照。所有臉孔隨即化作不斷湧出的洛城警局報告表格,我拚命想把“小弟”納什的行蹤填進空格。醒來時我頭痛欲裂,知道今天將會非常漫長。

天色大亮。我走上門廊,撿起《先驅報》的晨間版。頭版頭條是《女孩慘遭虐殺,男友受到通緝》,底下正中央是伊麗莎白·肖特的肖像照。照片標題是“黑色大麗花”,釋義如下:“官方正在調查伊麗莎白·肖特的愛情生活,她今年二十二歲,是‘狼人謀殺案’的受害者,據其朋友所說,她天性純良,但風流韻事接連不斷,結果變成了背離正軌的黑衣女花癡,因此外號叫‘黑色大麗花’。”

我感覺凱伊來到旁邊。她抓過報紙,掃視頭版,輕輕地打個寒戰。她把報紙還給我,問:“事情會很快過去嗎?”

我瀏覽前幾頁報紙。伊麗莎白·肖特占據了整整六個版麵,大部分文章都把她描述成穿緊身黑衣、凹凸有致的蛇蠍美女。“不會。”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