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記者包圍了大學分局。停車場塞得滿滿當當,路邊停了一溜電台的播音車,我隻好並排違停在路麵上,把“警用車輛”的標記夾在雨刷底下,在記者的封鎖線中擠出一條路,低著腦袋以免被認出來。可惜事與願違。我聽見“板——牙!”和“布雷——切特!”的叫聲,一隻隻手伸過來抓我,扯壞了我的上衣口袋,最後幾步路我隻好用蠻力分開眾人。門廳裏全是正要去執勤的日班製服警察,凶殺組大間敞著門,裏麵熙熙攘攘。靠牆擺了一排行軍床,我看見李在一張**睡得人事不省,腿上蓋著幾張報紙。四周辦公桌上的電話響個不停,我的腦袋又開始發疼,而且一跳一跳地變本加厲。埃利斯·洛韋正在往布告欄上釘紙條,我重重一拍他的肩膀。

他轉過身。我說:“我想退出這個馬戲團。我是令狀組的小警察,不是凶殺組的探員,更何況我還有優先級更高的逃犯要抓。我想調回去。馬上!”

洛韋咬牙切齒地說:“沒門。你為我工作,我要你繼續盯肖特的案子。這是最終決定,不容置疑,不可撤銷。另外,我不會容忍你拿這種趾高氣揚的態度跟我說話,警員,聽明白了嗎?”

“埃利斯,該死的!”

“布雷切特,先給袖口添上幾道杠再叫我埃利斯,在此之前,我是洛韋先生。現在請去讀米勒德的概要報告。”

我氣衝衝地走到大間最裏麵。羅斯·米勒德在座位上睡覺,兩條腿擱在辦公桌上。幾英尺外的軟木板上釘著四張機打的報告紙。我開始讀:

先期概要報告

187 P. C.,

受害者:伊麗莎白·安·肖特,白種女性。

出生日期:1924年7月29日。

建檔日期:1947年1月17日06:00

諸位先生:

以下是伊·肖特案件的先期概要報告,死亡日期:1947年1月15日,地點:雷莫特公園地區,39街和諾頓大道路口。

1.目前有三十三人自首,均為冒認或疑似冒認。明顯無罪的自首者已被釋放,敘述不一致或狀態嚴重不正常的羈押於市立監獄,等待核對不在場證明和精神狀況的檢查結果。有精神失常病史的人已由心理谘詢師德雷瓦醫生在刑偵隊警探的陪同下問話。尚無確鑿線索。

2.初期屍檢報告及後續試驗:受害人因從麵部貫穿裂傷而阻斷呼吸致死。死時血液係統中沒有酒精和麻醉品的痕跡。(詳情可見14—187—47檔案。)

3.波士頓警察局正在調查伊·肖特及其家庭成員和以往男友的背景,並詢問家庭成員和以往男友在案發時的下落。父親(克·肖特)的不在場證明獲得證實,已排除他的嫌疑。

4.庫克營地的刑事調查部正在驗看士兵毆打伊·肖特的報告,受害人曾於1943年9月在營地的軍人福利社工作。伊·肖特在1943年9月因未成年飲酒被捕,調查部稱同期士兵現廣布海外,作案嫌疑均可排除。

5.在全市範圍內的下水道打撈搜尋伊·肖特的服裝。所找到的全部女性衣物都將送至中央警局的犯罪學實驗室進行分析。(詳情見犯罪學實驗室的概要報告。)

6.全城實地調查報告。1947年1月12日至15日的報告經核對閱讀後,發現有一條線索值得跟進:家住好萊塢的女性曾來電抱怨,1月13日和14日夜間在好萊塢山聽見了“怪異而語無倫次”的喊叫聲。跟進結果:應該是派對參與者發出的噪聲。實地調查警員:可忽視。

7.查證屬實的電話線報:1946年12月的大部分時間,伊·肖特住在聖迭戈市艾爾法拉·弗倫奇夫人的家中。受害人和弗倫奇夫人的女兒多蘿西在多蘿西工作的電影院結識,自稱(未經證實)遭到丈夫遺棄,弗倫奇家收留了她,伊·肖特講述的故事自相矛盾:時而稱空軍少校遺孀,時而稱懷有海軍領航員的孩子,時而稱與陸軍飛行員訂婚。在弗倫奇家居住的那段時間內,受害人與不同男子有過多次約會。(詳情請見14-187-47麵談報告。)

重要8.伊·肖特於1947年1月9日在一名她稱之為“紅哥”的男子陪同下離開弗倫奇家。(外形描述:白種男子,二十五至三十歲,高個,據稱“英俊”,體重一百七十至一百八十磅,紅發,藍眼睛。)“紅哥”據稱是推銷員。駕駛戰前生產的道奇轎車,亨廷頓公園牌照。車輛交叉查詢已展開。對“紅哥”發出全境通緝令。

9.已核實情報:瓦爾·戈登(白種女性),居住於加州裏弗賽德市,已故空軍少校馬特·戈登的妹妹。1946年秋天,戈登少校墜機身故後不久,伊·肖特寫信給瓦爾·戈登和她的父母,撒謊說是戈登的未婚妻,向他們求取金錢。父母和戈登小姐都拒絕了她的請求。

10.屬於伊·肖特的行李箱於洛城市區的鐵路快運公司辦公室尋獲(公司職員見到報紙上受害人的姓名和照片,回憶起她曾在1946年11月末存放了箱子)。行李箱經過清查,發現有過百份寫給不同男子(大多數為現役軍人)的情書的影印件,還有(為數極少)寫給她的調情字條。還找到大量伊·肖特與軍人的合影照片。信件正在閱讀中,所涉男子的姓名和描述正在搜集中。

11.已核實的照片情報:前空軍少尉J. G. 菲克林從亞拉巴馬州的墨比爾市打來電話,他在墨比爾當地的報紙上見到伊·肖特的名字和照片。說他和受害人在1943年晚些時候於波士頓有過“短暫情史”,還說“她永遠有十來個男朋友在排隊等待”。菲克林在罪案發生時間的不在場證明已被核實,排除嫌疑。他同時否認曾與伊·肖特訂婚。

12.洛城警局諸分局及各地治安官辦公室均接到大量電話線報。對顯然不實者加以排除之後,其他電話由中央分局轉至各相應分局的刑偵隊辦公室。所有線報均經交叉備檔。

重要13.已核實的地址情報:伊·肖特在1946年居住過以下地址。(地址後的姓名屬於來電者或經核實居住於同一地址的房客。除了琳達·馬丁,所有人均由車管所記錄核實。)

好萊塢,北橘路1611號13A。(哈羅德·科斯塔,唐納德·雷耶斯,瑪喬麗·格拉漢姆)

好萊塢,卡洛斯大道6024號。

好萊塢,北切洛基路1842號。(琳達·馬丁,雪莉爾·薩登)

長灘,林登大道53號。

14.科學調查司在雷莫特公園各片建築空地的搜尋結果:未尋獲女性衣物,找到多柄刀具和刀刃,但鏽蝕都過於嚴重,無法充當殺人凶器。未尋獲血跡。

15.雷莫特公園拉網排查(持伊·肖特的大頭照)的結果:零(所有目擊證詞都明顯不可信。)

結論:本人認為應集中刑偵力量詢問伊·肖特的已知聯係人,特別是她為數眾多的男友。西爾斯警司和本人將前往聖迭戈詢問她在當地的已知聯係人。對“紅哥”已發出全境通緝令,並在洛城展開已知聯係人詢問,應能獲得重要線索。

拉塞爾·A. 米勒德,警督

警號493,中央局凶殺組

轉過身,我發現米勒德注視著我。他說:“有什麽看法?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我摸摸被撕壞的衣袋:“警督,她值得嗎?”

米勒德笑了笑,他的衣服盡管皺巴巴的,胡須楂也冒了頭,高貴的氣質卻分毫不減:“我認為值得。你的搭檔也這麽認為。”

“李在追鬼影子,警督。”

“說起來,你可以叫我羅斯。”

“好的,羅斯。”

“你和布蘭查德從她父親那兒問到了什麽?”

我把報告遞給米勒德:“沒什麽特別的,也把那姑娘形容成**。‘黑色大麗花’又是怎麽一回事?”

米勒德猛拍座椅扶手:“都是‘貝沃’明斯想出來的。他跑到長灘,找女孩去年夏天住過的旅館的前台服務員聊天。服務員告訴他,貝蒂·肖特總穿緊身黑衣。‘貝沃’想到艾倫·拉德的電影《藍色大麗花》[8],就琢磨出了這個名字。估計這點子每天能多招惹出一打來自首的。正如哈裏灌了兩杯黃湯以後經常說的:‘要是誰也不肯搞你,別忘了還有好萊塢呢。’板牙,你這家夥挺聰明,而且還陰魂不散。跟我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我寧可回令狀組。你能跟洛韋打個招呼嗎?”

米勒德搖搖頭:“不能。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按捺住揮拳和懇求的衝動:“她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接受或拒絕了錯誤的男人。她身上耗掉的橡膠比聖伯多公路都要多,而且滿嘴跑火車,要我說,找到那個錯誤的男人無疑難比登天。”

米勒德站起來,伸個懶腰:“聰明的討厭鬼,你去好萊塢分局找比爾·凱尼格,然後去我那份報告書裏提到的幾個好萊塢地址詢問房客。重點問男朋友。盡量盯著凱尼格,報告交給你寫,因為比爾是個貨真價實的文盲。問完就回來寫報告。”

我俯首聽命,普通頭疼漸漸變成偏頭痛。上街之前,我聽見幾個警察在拿貝蒂·肖特的情書尋開心。

我到好萊塢分局接上凱尼格,開車帶他前往卡洛斯大道的地址。我在6024號門前停車,說:“你職位比我高,警司。打算怎麽個問法?”

凱尼格大聲清清喉嚨,把泛上來的濃痰咽下去。“平時是弗裏茨負責問話,但他今天請病假了。你問話,我負責支援,怎麽樣?”他掀開上衣,給我看塞在腰帶裏的皮棍子,“你覺得需要動手嗎?”

我答道:“動嘴就行。”然後下了車。6024號是幢三層樓的棕色板材房屋,草坪上插著“有房間供出租”的告示牌,前門廊上坐著一位老婦人。看見我走近,老婦人合上《聖經》,說道:“對不起,年輕人,我的房間隻租給姑娘,而且要有人推薦,有正經工作。”

我亮出警徽:“女士,我們是警察,想找你談談貝蒂·肖特。”

老婦人說:“我叫她貝絲[9]。”她惡狠狠地瞪著凱尼格,後者站在草坪上偷偷摸摸摳鼻子。

我說:“他在找線索。”

老婦人嗤之以鼻:“在他那個大鼻子裏恐怕找不到吧。警官,是誰殺了貝絲·肖特?”

我掏出鋼筆和記事簿:“我們來正是想搞清楚這個。能問一下您的姓名嗎?”

“洛蕾塔·詹韋小姐。我在收音機上聽見貝絲的名字,給警察打了電話。”

“詹韋小姐,伊麗莎白·肖特什麽時候住在您這兒?”

“聽到新聞播報,我立刻查了記錄。去年從9月14日到10月19日,貝絲住三樓右後側的房間。”

“她有推薦人嗎?”

“沒有。我記得很清楚,因為貝絲真是個漂亮姑娘。她敲敲門,說走在高爾街上的時候看見了我的告示牌。她說她是女演員,還處在上升期,需要一個便宜房間,等待取得突破的那一天。我說我聽過這套說辭,還說她必須改掉難聽的波士頓口音。唉,貝絲隻是笑著對我說:‘現在所有的好人都該來幫助他們的黨了。’[10]這次完全沒有任何口音。她接著說:‘看!我是不是從善如流?’見到她這麽急於討好我,盡管我原則上不把房間租給搞電影的那種人,可還是把房間租給了她。”

我記下與案情相關的內容,然後問她:“貝絲是個好房客嗎?”

詹韋小姐搖搖頭:“願上帝讓她的靈魂安息,但沒有比她更糟糕的房客了,她讓我很後悔自己打破原則,把房間租給了搞電影的那種人。她總是遲繳房租,要典當珠寶才有填飽肚子的錢,還企圖讓我允許她按日而不是按周付租金。她想付我一天1美元!要是我允許房客全都這麽做,你能想象我的賬本要占據多少空間嗎?”

“貝絲跟其他房客有來往嗎?”

“老天在上,還好沒有。三樓後側的房間有獨立樓梯,貝絲不需要像其他姑娘那樣走前門出入,周日我從教堂回來總給姑娘們舉辦茶話會,她從不參加。貝絲壓根就不去教堂,她對我這麽說:‘姑娘們偶爾聊聊天就行了,小夥子倒是可以每天都有。’”

“詹韋小姐,我有個最重要的問題要問您,貝絲住在這兒的時候有男朋友嗎?”

老婦人拿起《聖經》抱在胸口:“警官,假如他們和其他姑娘的情郎一樣走前門,我肯定會注意到。我不想褻瀆死者,所以就這麽說吧,貝絲的樓梯上響起過很多腳步聲,而且都是在一天裏最不應該的時候。”

“貝絲有沒有提到過任何對她有敵意的人,什麽她很害怕的人?”

“沒有。”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10月末,她搬走的那一天。她用最好聽的加州女孩嗓門說:‘我找到了更討人喜歡的住處。’”

“她說了要搬到哪兒去嗎?”

詹韋小姐說:“沒有。”隨後像是要說悄悄話似的湊近我,指著懶洋洋地靠在車上撓褲襠的凱尼格說:“你該跟那位先生談談他的衛生習慣。實話實說,太惡心了。”

我說:“謝謝,詹韋小姐。”然後走過去坐進駕駛座。

凱尼格嘟囔道:“老太婆說我什麽?”

“她說你很可愛。”

“真的?”

“真的。”

“還說什麽?”

“你這樣的男人讓她覺得青春又回來了。”

“真的?”

“真的。我叫她別動歪腦筋,你已經結婚了。”

“我沒結婚。”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對她說我結婚了?”

我把車開上馬路:“你難道想讓她往局裏給你寄情書?”

“噢,我明白了。那她怎麽說弗裏茨?”

“她認識弗裏茨?”

凱尼格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弱智:“許多人在弗裏茨背後談論他。”

“說他什麽?”

“全是謊話。”

“什麽樣的謊話?”

“不好的謊話。”

“舉例來說?”

“比方說他在風化組做事那會兒亂搞得了梅毒;比方說他躲了一個月去接受水銀療法;比方說他因此被踢進中央分局刑偵組。都是不好的謊話,甚至還有更糟糕的。”

我的背脊陣陣發涼。我拐上切洛基路:“比方說呢?”

凱尼格悄悄靠近我:“布雷切特,你在套我的話,想去說弗裏茨的壞話?”

“沒有,隻是好奇而已。”

“好奇殺死小貓咪。別忘記這個。”

“我會的。比爾,你警司升職考試得了幾分?”

“不知道。”

“什麽?”

“弗裏茨替我考的。布雷切特,記住小貓咪。我不喜歡別人說我搭檔的壞話。”

1842號進入視野,這是一幢巨大的灰泥外牆公寓樓。我開到門口停車,嘟囔道:“我去動嘴。”然後徑直走向門廳。

牆上的名錄說604房間住著雪·薩登和另外九個人,其中沒有琳達·馬丁。我搭電梯上六樓,聞著微弱的怪味向前走,我敲敲604的房門。大樂團爵士樂戛然而止,房門打開,一個算是年輕的女人出現在眼前,她身穿閃閃發亮的埃及服飾,手持混凝紙質地的頭飾。她說:“雷電華[11]的司機?”

我答道:“警察。”門在我麵前“砰”的一聲關上。我聽見馬桶衝水;年輕女人過了幾分鍾回來,我沒得到邀請就走進公寓。客廳的拱形天花板很高,牆邊擺著幾張邋裏邋遢的行軍床。壁櫥的門敞開著,手提箱、旅行包和行李箱滿得都溢出來了,漆布桌麵的台子斜抵著一張沒床墊的行軍床。桌上放滿了化妝品和化妝鏡,旁邊裂紋橫生的木地板上撒了厚厚一層胭脂和香粉。

年輕女人說:“是不是那幾張亂穿馬路的罰單沒付錢?聽我說,雷電華的《木乃伊詛咒》劇組約了我三天時間,一拿到錢我就寄支票給你們。可以嗎?”

我說:“是因為伊麗莎白·肖特,您是——”

女孩演戲似的誇張呻吟:“薩登。雪莉爾·薩登,結尾有個‘爾’。聽我說,我今天早晨在電話裏和一位警官談過了。什麽什麽警司,口吃得厲害。他問了足足九千個關於貝蒂還有她那九千個男朋友的問題,我回答了九千遍,許多女孩在這兒有個鋪位,她們和很多男人約會,其中大多數都不值得信任。我告訴過他了,貝蒂從11月初到12月初住在這兒,房租和我們一樣,也是一天1美元,我不記得和她約會的男人都姓什麽叫什麽。我能走了嗎?接臨時演員的車子隨時會到,我很需要這份工作。”

雪莉爾·薩登說得氣喘籲籲,金屬戲服熱得她香汗淋漓。我指著一張行軍床說:“坐下,回答我的問題,否則就因為你衝掉的東西逮捕你。”

三日埃及豔後聽從了命令,投向我的目光能讓愷撒大帝低頭認錯。我說:“第一個問題,有個叫琳達·馬丁的住這兒嗎?”

雪莉爾·薩登抓起行軍**的流金歲月牌香煙,抽出一根點燃:“我告訴過結巴警司了。貝蒂提過幾次琳達·馬丁。她是貝蒂在另一個地方的室友,那地方在德隆普雷大道和橘路的路口。需要證據才能逮捕人,你知道的,對吧?”

我掏出鋼筆和記事簿:“貝蒂有什麽敵人嗎?威脅過她,或者對她施過暴?”

“貝蒂的問題不是敵人,而是朋友太多,聽得懂吧?懂嗎?男朋友的‘朋友’。”

“嘴巴挺利索嘛。他們裏麵有誰威脅過她嗎?”

“據我所知,沒有。聽我說,咱們能快點兒嗎?”

“別著急。貝蒂住這兒的時候做什麽工作?”

雪莉爾·薩登嗤之以鼻:“真會說笑話。貝蒂不工作。她找其他姑娘討零錢,去好萊塢大道找老爺爺們要酒喝、混飯吃。好幾次兩三天夜不歸宿,回來時帶著鈔票,吹牛說錢都是打哪兒哪兒來的。撒謊精,大家連她說的一個字也不相信。”

“說說她都是怎麽吹牛的。還有貝蒂大致都撒什麽謊。”

雪莉爾按熄香煙,立刻點燃另一根。她默默地抽了幾口,我看得出來,模仿貝蒂·肖特正在點燃她當女演員的熱情。最後她說:“知道報紙上說的黑色大麗花是怎麽一回事吧?”

“知道。”

“怎麽說呢,貝蒂喜歡穿黑衣服,這個小伎倆是想給選角導演留下深刻印象,她有時候也跟其他姑娘一起去試鏡,但這種時候並不多,因為她喜歡每天一覺睡到大中午。不過有時候她會對你說她穿黑是因為父親過世了,或者她在為某個死在戰爭中的小夥子服喪。可等到第二天,她又會對你說她父親活得好好的。有時候她離開幾天,回來時手頭闊綽,會對一個姑娘說有錢的叔伯過世留給她一筆遺產,又對另一個姑娘說錢是在加德納[12]打牌贏來的。她對每個人扯九千種不同的謊,說她就要嫁給九千個不同的戰爭英雄了。對她為人有概念了吧?”

我答道:“栩栩如生。咱們換個話題吧。”

“很好。聊聊國際金融市場?”

“聊聊電影怎麽樣?你們這些姑娘都想有所突破,對吧?”

雪莉爾甩給我一個魅惑的眼神:“我已經有突破了。《豹女》《魅影滴水獸的襲擊》和《金銀花的甜蜜》裏都找得到我。”

“恭喜恭喜。貝蒂得到過電影圈的工作機會嗎?”

“也許有。也許有一次,但也可能沒有——因為貝蒂總是撒謊。”

“接著說。”

“好,感恩節那天,六樓的所有年輕人湊錢聚餐,貝蒂出手大方,買了兩箱啤酒。她吹噓說她在拍電影,還把她說是導演送她的取景器拿給大家看。很多姑娘都有電影圈裏男人送的便宜取景器,但貝蒂這個挺值錢,掛在鏈子上,有個小小的天鵝絨匣子。我記得那天晚上貝蒂都快飄上天了,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沒了。”

“她提過電影的名字嗎?”

雪莉爾搖搖頭:“沒有。”

“提過和這部電影有關的任何人名嗎?”

“就算說過我也不記得了。”

我環視房間,數出十二張行軍床,每張床每晚1美元,這位房東倒是會做生意。我說:“知道什麽是選角沙發[13]嗎?”

假埃及豔後的眼神灼灼燃燒:“老兄,我不幹,從來不幹這種事。”

“貝蒂·肖特呢?”

“難說。”

我聽見汽車喇叭聲,走到窗前向外張望。一輛平板卡車載著十來個埃及豔後和法老停在路邊我的車背後。我轉身想告訴雪莉爾,但她已經衝了出去。

米勒德所列地址的最後一個是北橘路1611號,這幢粉紅色的灰泥建築專供遊客投宿,位於高處好萊塢高中的陰影之中。我在屋前雙線違停,凱尼格從摳鼻子的白日夢裏猛然驚醒,指著兩個坐在台階上讀一摞報紙的男人說:“我對付他們,你對付穿裙子的。知道他們叫什麽嗎?”

我說:“多半是哈羅德·科斯塔和唐納德·雷耶斯。你看起來很累,警司。這次不想坐著等我問話了?”

“我覺得無聊。該問他們什麽?”

“還是交給我吧,警司。”

“記住小貓咪,布雷切特。弗裏茨不在,誰企圖攔著我做事,下場就和小貓咪一個樣兒。我該找這兩個家夥問什麽?”

“警司——”

凱尼格噴著唾沫吼道:“新人,我比你職位高!大塊頭比爾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

我按捺住怒火,答道:“問他們要不在場證明,還有貝蒂·肖特有沒有賣過**。”凱尼格把冷笑當作他的回答。我踩著草坪小跑上台階,兩個男人給我讓路。打開前門,裏麵是簡陋的客廳,幾個年輕人坐在房間裏,抽著煙讀電影雜誌。我說:“警察。我找琳達·馬丁、瑪喬麗·格拉漢姆、哈羅德·科斯塔和唐納德·雷耶斯。”

一個穿寬鬆套裝的蜜色頭發姑娘折起《劇本》雜誌的一角:“我是瑪喬麗·格拉漢姆,哈爾和唐[14]在外麵。”

另外幾個人起身逃進走廊,仿佛我就是一大坨壞消息。我說:“事情和伊麗莎白·肖特有關。你們有誰認識她嗎?”

六七個人搖頭表示否定,麵露震驚和悲傷。我聽見凱尼格在外麵吼叫:“給我說實話!肖特那女人是不是在賣**?”

瑪喬麗·格拉漢姆說:“警官,是我給警方打電話的。我留下琳達的名字是因為我知道她也認識貝蒂。”

我指著房門說:“他倆呢?”

“唐和哈羅德?他們都和貝蒂約會過。哈羅德打電話是因為知道警方在尋找線索。誰在朝他們吼叫?”

我沒有理睬這個問題,在瑪喬麗·格拉漢姆旁邊坐下,掏出我的記事簿:“關於貝蒂,你有沒有什麽我還不知道的事情可以告訴我?靠得住的事實?其他男朋友的姓名、相貌特征和具體日期?仇家?有可能讓別人想殺死她的動機?”

女人畏縮;我意識到我提高了嗓門。我壓低聲音說:“咱們從日期開始好了。貝蒂是什麽時候住進來的?”

“11月初,”瑪喬麗·格拉漢姆說,“我記得是因為她登記入住那天,我們一幫人就坐在這兒,聽收音機裏的珍珠港五周年紀念節目。”

“那是11月7日對吧?”

“對。”

“她在這兒住了多久?”

“頂多一個星期。”

“她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

“我猜是琳達·馬丁告訴她的。”

米勒德的備忘錄說貝蒂·肖特在聖迭戈度過了12月的大部分時間。我說:“住進來沒多久她就搬走了,對嗎?”

“對。”

“為什麽?據我們所知,去年秋天,貝蒂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居住過,三個地方都位於好萊塢地區。她為何頻繁搬家?”

瑪喬麗·格拉漢姆從手袋裏掏出紙巾,拿在手裏捏來捏去:“這個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愛嫉妒的男朋友追著她跑?”

“我不這麽認為。”

“格拉漢姆小姐,那你怎麽認為?”

瑪喬麗歎了口氣:“警官,貝蒂利用不了這些人了。她找別人借錢,對他們吹牛說大話,然後……唉,這兒住了不少精明的年輕人,我認為他們很快就看穿了貝蒂的本性。”

我說:“跟我說說貝蒂吧。你喜歡她,對不對?”

“對。她很可愛,容易輕信,有點兒笨,但……有天分。她有一種奇異的天賦——假如這個也能叫作天賦。為了討人喜歡,她什麽都肯做,不管和誰在一起,她或多或少都會模仿對方的行為舉止。這兒的每個人都抽煙,於是貝蒂也開始抽煙,想變成我們當中的一員,盡管抽煙對她的哮喘不好,她很討厭香煙。有一點很好玩,她會努力學你走路和說話,但歸根結底她依然是她自己。她永遠是貝蒂、貝絲或當時她使用的伊麗莎白的隨便什麽昵稱。”

我在腦海裏回味這段可悲的評語:“你和貝蒂都聊些什麽?”

瑪喬麗說:“大部分時候我隻是聽貝蒂說話而已。我們經常坐在這兒聽收音機,貝蒂一個接一個地講故事,都是和戰爭英雄的愛情故事——喬上尉、馬特少校,等等。我知道都不過是她的幻想。有時候她說什麽要當電影明星,就好像隻用穿上那身黑衣服走來走去,星探就遲早會發現她。這種念頭讓我挺生氣的,因為我一直在帕薩迪納劇場接受訓練,知道表演要下苦工夫。”

我把筆記翻到詢問雪莉爾·薩登的地方:“格拉漢姆小姐,貝蒂有沒有提過她11月末要參加電影拍攝?”

“提過。她來這兒的第一個晚上就開始吹噓了。她說她有個聯合主演的角色,還拿著取景器四處炫耀。有幾個男孩子要她說出更多細節,她對一個人說在派拉蒙片場拍攝,又對另一個人說在福克斯片場。我認為她隻是在撒謊吸引注意罷了。”

我翻到新的一頁,寫下“名字”二字,在底下畫了三條橫線:“瑪喬麗,有什麽名字能告訴我嗎?貝蒂的男朋友?你見過和她在一起的人?”

“呃,我知道她和唐·雷耶斯還有哈羅德·科斯塔都約會過,有一次我見過她和一個水手在一起,我……”

瑪喬麗躊躇片刻,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像是在犯難:“怎麽回事?你可以告訴我,沒關係的。”

瑪喬麗的聲音變得很細弱:“就在她搬出去前不久,我看見貝蒂和琳達·馬丁在好萊塢大道上和一個大塊頭年長女人交談。那個女人身穿男式正裝,頭發也短得像男人。我就見過一次,所以很可能沒有任何意義——”

“你的意思是說那女人是個同性戀?”

瑪喬麗點點頭,伸手去拿紙巾。比爾·凱尼格走進房間,朝我勾勾手指。我走過去,他壓低聲音說:“兩個家夥招了,說死妞兒窮瘋了就去賣**。我給洛韋先生打過電話。他說先別聲張,因為說她是個好姑娘對案子更有利。”

我強自壓下衝動,沒說出女同性戀的線索;地檢官及其走狗多半也不會讓這個消息冒頭。我說:“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馬上就好。你給那兩個家夥錄口供,行嗎?”

凱尼格咯咯笑著走了出去;我讓瑪喬麗坐著別動,自己走到大堂後側。這兒有一張登記台,上麵攤著一本打開的登記冊。我站在台子前翻閱簿子,直到看見用幼稚筆跡塗寫的“琳達·馬丁”為止,簽名旁邊是戳子蓋上的“14號房間”。

我轉身沿一樓走廊來到14號門口,敲敲門,等待回應。過了五秒鍾也沒人開腔,我試著擰了一下門把手。把手能轉動,我推開房門。

這個小房間異常狹窄,裏麵隻有一張沒收拾過的床。我打開壁櫥看了看:空空如也。床頭櫃上有一摞昨天的報紙,翻到聳人聽聞的“狼人謀殺案”版麵;忽然間我想通了,這個姓馬丁的姑娘是個離家出走的。我趴在地上,伸手在床底下撈,摸到一個扁平的物體,於是把它拽了出來。

這是個紅色塑料零錢包,裏麵有兩個一分錢和一個一毛錢的硬幣,還有一張艾奧瓦州雪鬆急流鎮的證件。證件的主人叫洛娜·馬蒂科娃。證件上有個漂亮女孩的照片,我已經在腦海裏製作離家女人的全境緝拿令了。

瑪喬麗·格拉漢姆出現在門口。我把證件拿給她看,她說:“那就是琳達。天哪,她這麽年青。”

“對好萊塢來說已經是中年人了。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今天早晨。我告訴她,我給警察打了電話,他們要來和咱們談談貝蒂。我難道做錯了什麽?”

“你又不知道。另外,謝謝你。”

瑪喬麗露出微笑,我不由希望她能盡快離開電影圈,一去不回頭。想歸想,我沒有說出來,隻是對她報以微笑,然後走出房門。比爾·凱尼格站在門廊上,擺出炫耀的姿勢。唐納德·雷耶斯和哈羅德·科斯塔癱坐在躺椅上,臉色發青,說明後脖頸挨了幾下重拳。

凱尼格說:“不是他們幹的。”

我答道:“算你厲害,夏洛克。”

凱尼格說:“我不叫夏洛克。”

我說:“算你厲害。”

凱尼格說:“什麽?”

到了好萊塢分局,我動用令狀組警察的特權,對洛娜·馬蒂科娃(即琳達·馬丁)簽發了一份離家出走女孩的全境緝拿令和一份重要證人優先傳票,把報告表格留給白班的班頭,他保證一小時內就把全境緝拿令廣播出去,也會派警員去北橘街1611號向房客盤問洛娜(琳達)有可能去了哪兒。安排妥當,我開始撰寫這幾場問話的總結報告,把貝蒂·肖特描寫成撒謊成性的女人,著重提及她有可能在1946年11月內的某段時間參與某部電影的拍攝。擱筆之前,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提到瑪喬麗·格拉漢姆提供的年長女人線索。假如埃利斯·洛韋得知此事,多半會連同貝蒂兼職賣**的情況一起塞進冰櫃,因此我決定不把這個細節放進報告,而是去親口告訴羅斯·米勒德。

我在刑偵組辦公室找了台電話,向演員工會和選角中心詢問伊麗莎白·肖特。工作人員說他們沒有收錄這個名字,也沒有任何人姓肖特而名字是“伊麗莎白”的任何昵稱,因此她不太可能出演過任何一部合法製作的好萊塢電影。掛斷電話,我琢磨拍電影會不會也是貝蒂編造的童話,取景器則是故事裏的道具。

時間接近傍晚。擺脫凱尼格的感覺就好像僥幸逃脫癌症的魔爪,三場盤問讓我受夠了貝蒂或貝絲·肖特以及她在世時最後幾個月的慘淡人生。我又累又餓,於是開車去那幢屋子,想吃個三明治順便打打瞌睡,卻徑直走進了“黑色大麗花秀”的又一幕場景。

凱伊和李站在餐桌兩旁,正在查看39街和諾頓大道路口的犯罪現場照片。凱伊緊張兮兮地抽煙,偶爾瞥一兩眼照片;李瞪大眼睛盯著照片,麵部肌肉朝五六個方向抽搐,整個就是來自外太空的安非他命星人。兩人誰也不跟我打招呼,我傻站在門口,給洛城史上最著名的屍體當配角。

最後還是凱伊先開口:“嗨,德懷特。”李伸出一根顫巍巍的手指,點著軀幹毀傷的特寫說:“肯定不是隨機犯罪,我就是知道。維恩·史密斯說凶手在街上隨便選了個女人,帶到某個地方殘酷折磨,然後把屍體扔在那片空地上。狗屁!凶手這麽做是因為出於某種原因憎恨這個女人,而且還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上帝啊,他花了整整兩天折磨她。寶貝,你上過醫學預科,你覺得凶手會不會受過醫學訓練?你明白的,會是瘋狂醫生式的罪犯嗎?”

凱伊按熄香煙:“李,德懷特來了。”李猛地轉身。

我說:“搭檔——”李同時想對我使眼色、微笑和說話,卻擠出了一張難看的鬼臉;他掙紮著發出聲音:“板牙,聽聽凱伊怎麽說,我就知道花錢供她念大學對我有好處。”他的模樣讓我不得不轉開視線。

凱伊的嗓音柔和、有耐心:“看圖推測隻是捕風捉影,不過要是你肯吃點兒東西,冷靜一下,我就幫你推測。”

“那就推測吧,老師。”

“好吧,隻是我的猜測,但凶手也許是兩個人,因為折磨她的刀傷很粗糙,軀體和腹部的刀口卻整齊而幹淨。也許隻有一個人,殺死姑娘後,他冷靜下來,接著對屍體進行了殘酷的解剖。我認為瘋狂醫生僅僅存在於電影中。親愛的,你必須冷靜一下。你不能繼續吃藥了,你必須吃飯。聽德懷特的,他也會告訴你同樣的話。”

我望向李。他說:“我太興奮了,吃不下。”他忽然伸出手,仿佛我這才走進房間:“哎,搭檔。有沒有打聽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我考慮著要不要告訴他,我打聽到的消息證明她不值得上百個警察全職奔忙,女同性戀的線索就是證據,還有貝蒂·肖特是個可憐的**加小撒謊精。然而,看著李被藥物點亮的臉孔,我隻好說:“沒什麽值得讓你這麽折磨自己。你送進昆丁監獄的某個皮條客再過三天就要回洛城了,沒什麽值得讓我看見你到時候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想想看,你妹妹見到你這個德行會怎麽說。想想她——”

大學分局是黑色大麗花狂潮的另一個據點。

更衣室裏貼著一張供大家自行填寫的賭彩單,表格畫得很粗糙,就像擲花旗骰的桌麵,供下注的空格上分別標著“破案——二賠一”“隨機犯罪——四賠一”“無法破案——一賠一”“男朋友(們)——一賠四”和“紅哥——嫌犯落網後方有賠率”。“莊$家”的名字是夏因納警司,現在最熱門的是“男朋友(們)”,已經有十多名警官在這個格子裏簽了名,大家都想投個10美元掙上250美元。

刑偵組的辦公室更有喜劇色彩,讓人心情放鬆。不知道是誰在門口掛了件截成兩半的廉價黑禮服。哈裏·西爾斯喝得半醉,正在和黑人清潔女工轉著圈跳華爾茲,向眾人介紹她才是真正的黑色大麗花,是自從比莉·哈樂黛之後最好的黑人女歌手。他們一邊跳舞,一邊就著哈裏的扁酒瓶喝酒,清潔女工高唱福音歌曲,打電話的警員一個個都用手按住空閑的耳朵。

忙正經事的人也亂成一團。有人抱著車管所的登記單據和亨丁頓公園的街道名錄,努力拚湊與貝蒂·肖特一起離開聖迭戈的“紅哥”的線索;有人在讀她的情書,有兩名警員在給車管所的警方熱線打電話,追查李昨天夜裏躲在“小弟”納什的愛巢裏抄到的車牌。米勒德和洛韋不在,我把問話報告放進標有“外勤探員總結報告”的大托盤,還就我發出的緝拿令留了張字條。然後我飛快地離開辦公室,免得被高級警官逼著加入馬戲團。

無所事事的狀態讓我想到李,想到李讓我想回刑偵組的辦公室去,那兒至少對死去的姑娘還有些幽默感。想到李我不禁怒不可遏,我開始想“小弟”納什,這個職業持槍歹徒比五十個吃醋的男朋友殺手更加危險。我心癢難耐,想回去接著當令狀組的警察,想在雷莫特公園地區搜捕這家夥。

但我無法逃離無處不在的黑色大麗花。

經過39街和諾頓大道路口時,我看見看客圍著那片建築空地呆望,冰激淩和熱狗販子在旁邊賣吃的;39街和克蘭肖大街路口的酒吧門前,有個老女人在賣貝蒂·肖特的照片複印件,不知道親愛的克利奧·肖特有沒有靠底片拿到分成。去他的,我把這些狗屁念頭推出腦海,開始查案。

我一連花了五小時徒步排查南克蘭肖大街和南西大道,向所有人出示納什的大頭照,強調他的犯罪模式是強奸黑人小姑娘。我得到的答案不是“沒見過”就是“你為什麽不去抓剁了好姑娘大麗花的歹徒?”傍晚過到一半,我隻好投降,承認“小弟”納什已經逃離洛城。我坐立不安,於是重新加入馬戲團。

開車去山穀的路上,我沒去考慮什麽管不管轄權的,而是琢磨女人和女人該怎麽搞。不是男人婆那種類型,而是軟綿綿的姑娘,但柔中帶剛,就像是拳賽後挨個送上門的女人。經過卡溫格山口時,我嚐試把這種類型合二為一,但隻得到了她們的軀體和擦劑還有汽車內飾的氣味——沒有臉。我換上貝蒂(貝絲)的大頭照和琳達(洛娜)的證件,把兩張臉安在我最後幾場職業拳賽後的女人身上。畫麵越來越清晰;就在這時候,文圖拉大街的11000號街區映入眼簾,我得以麵對女人對女人的真實場景。

“炫耀據點”的小木屋門臉和雙開轉門像是出自西部電影裏的酒吧。室內空間很狹小,光線昏暗,我的眼睛花了好一會兒去適應黑暗。等我終於能看清楚了,見到的是二十來個女人惡狠狠地瞪我,企圖用氣勢壓倒我。

她們有些是強壯的男人婆,穿卡其襯衫和軍裝褲;有些是軟綿綿的姑娘,穿裙子和套頭衫。有個肌肉婆娘用匕首般的眼神把我從頭看到腳,她身邊是個嬌媚的紅發小妞,姑娘把腦袋擱在她肩膀上,一條胳膊挽著她粗壯的水桶腰。我感覺到自己開始冒汗,扭頭去找吧台和看著像老大的人。我望見房間最裏麵有一塊休息區,幾把竹椅圍著一張擺滿酒瓶的桌子,周圍牆上鑲著霓虹燈,這會兒閃著紫光,隨即變成黃色,然後是橙色。我走過去,手挽手的兩個女人分開一條去路,給我讓出僅夠通過的空間。

吧台背後的男人婆倒了滿滿一注杯威士忌擺在我麵前,問:“酒水管理處的?”她有一雙銳利的淺色眼睛,霓虹燈的倒影襯得它們幾乎透明。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她似乎知道我在來的路上都想了些什麽。

我一口喝幹,答道:“洛城警局凶殺組。”男人婆說:“這兒不歸你管。誰死了?”我摸出貝蒂·肖特的大頭照和洛娜/琳達的證件擺在吧台上。有威士忌潤嗓子,我的聲音沒那麽嘶啞了:“見過這兩位嗎?”

那女人盯著照片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盯著我看:“你難道想說大麗花是我們的姐妹?”

“你說呢?”

“要我說,我從沒在報紙之外見過她,至於那個女孩就更沒見過了。結了?”

她吹聲口哨,休息區登時擠滿了人。我抓起照片,遞給一個軟綿綿的姑娘,她纏著一個伐木工般的壯實女人。兩人仔細查看照片,搖搖頭,然後把照片傳給一個穿休斯航空工作服的女人。她說:“不認識,但確實是個好苗子。”接著把照片給了旁邊的一對。她們喃喃道:“黑色大麗花。”聲音中的震驚不似作假。她們都說“不認識”;最後一個男人婆說:“nyet, nein, [15]不認識,再說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她把照片還給我,朝地上啐口唾沫。我說:“諸位女士,晚安。”起身走向房門,“大麗花”三個字在背後一遍又一遍地輕輕響起。

我在“女公爵”得到的又是兩杯免費烈酒、十來雙充滿敵意的眼睛和“不認識”的答案,還全都是舊式英國風格的。走進“拉文避難所”的時候,我已經喝得半醉,我無法染指的某些東西撩撥得我心癢難耐。

“拉文”裏麵很暗,固定在天花板上的小型聚光燈射出朦朧的光束,打在貼著廉價棕櫚樹壁紙的牆上。一對對在封閉式卡座裏卿卿我我。我不禁瞠目片刻,然後連忙轉開視線去尋找吧台。

吧台嵌進左邊牆壁,長台上方的彩燈照著懷基基海灘的照片。沒人看管吧台,也沒有客人坐在高腳凳上。我走向店堂最裏麵,清清喉嚨,把隔間裏的情侶從雲端請回地麵。這個法子奏效了,摟抱和親吻停止,憤怒和驚訝的眼睛抬起來,瞪著我這個帶來壞消息的人。

我說:“洛城警局凶殺組。”順手把照片遞給離我最近的一個女人:“黑發姑娘是伊麗莎白·肖特。假如你們讀報,就知道她是黑色大麗花。另外一個是她的伴兒。我想知道有沒有人見過她們,假如見過,她們當時和誰在一起?”

照片在隔間裏傳了一遍,我意識到揮舞大頭棒也隻能敲出最簡單的是或否,於是仔細觀察她們的反應。誰也不說一個字;我見到的表情以好奇為主,少數幾個表現出色欲。照片回到我的手裏,最後是個卡車司機打扮的壯婆娘把照片還給我。我接過照片,打算回街上呼吸新鮮空氣,卻見到吧台裏多了個女人正在擦拭酒杯,我又停下腳步。

我走到吧台前,把照片擱在台子上,朝她勾勾手指。她拿起大頭照:“我在報紙上見過她的照片,沒別的了。”

“另外那個姑娘呢?她的化名是琳達·馬丁。”

女酒保拿起洛娜/琳達的證件,眯著眼睛打量;我注意到認出照片的表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對不起,不認識。”

我半身探過吧台:“別撒謊。要麽你跟我說實話,要麽接下來五年你隻能在特克查皮[16]了。”

我從眼角餘光看見一個女人,她正想在吧台前坐下,卻忽然改變主意,抓起手袋走向店門,像是被我和女酒保的交談嚇住了。聚光燈照亮她的臉,那一瞬間我見到的麵容酷似伊麗莎白·肖特。

我收起照片,數到十,追著女人出去;我坐進車裏,正好看見她打開一輛雪白色帕卡德轎車的車門,我和她隔著幾個車位。她的車開上馬路,我數到五,跟上去。

我尾隨她走文圖拉大街上卡溫格山口,然後下山來到好萊塢。深夜時分,車流稀少,我與帕卡德車保持幾個車身的距離,帕卡德沿著高地街向南走,離開好萊塢,進入漢考克公園區。開到第四街,女人左轉彎,沒幾秒鍾,我們就身處漢考克公園的中心地帶了——威爾夏分局的警察管這個地方叫“玻璃豪宅裏的野雞場”。

帕卡德在繆爾菲爾德路拐彎,開到一幢龐大的都鐸式宅邸前停下,這兒門口的草坪足有橄欖球球場那麽大。我繼續向前開,車頭燈照亮帕卡德的車尾牌照:CAL RQ 765。我望向後視鏡,看到女人在鎖司機座的車門,盡管隔著一段距離,鯊皮綢裹著的苗條身影依然顯眼。

我走第三街離開漢考克公園地區。上了西大道,我看見一台投幣電話,下車撥通了車管所的夜間熱線,詢問車牌號CAL RQ 765的白色帕卡德的車輛詳情和違法記錄。值班員讓我等了快五分鍾,然後念檔案給我聽:

馬德琳·卡思卡特·斯普拉格,白種女性,出生日期1925年11月14日,居住地為洛城南繆爾菲爾德路482號;名下無積欠罰款、無令狀、無違法記錄。

回家路上,那幾杯酒的勁頭逐漸過去。我思考馬德琳·卡思卡特·斯普拉格會不會和貝蒂/貝絲或洛娜/琳達有什麽瓜葛,還是說她僅僅是個有錢的女人,隻是對下等生活情有獨鍾。我一隻手操縱方向盤,另一隻手掏出貝蒂·肖特的大頭照,把斯普拉格家姑娘的臉疊上去,得到的相似程度並不出奇,普普通通而已。接著,我仿佛看見自己正在剝去她的鯊皮綢套裝,知道我並不在乎她倆到底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