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場拳賽成了大事件,先是轟動警局,繼而傳遍洛杉磯全城,布萊文·戴爾在《時報》運動版宣布消息,警校體育館的門票不到二十四小時就賣完了。整個洛杉磯警局都在打賭誰會靠擊倒獲勝。戴爾和《鏡報》的莫裏斯·萊斯金德通過各自專欄添油加醋,KMPC電台的DJ作了一首名叫《火與冰探戈》的小曲。在爵士小樂隊的伴奏下,女高音用色眯眯的調門帶著顫音唱道:“烈火和寒冰,不是蜜糖和香料;400磅肌肉你來我往,場麵肯定不好看。但是啊,火先生燃起了我的火把,冰先生凍住了我的表情。要我說,這是徹夜的享受,我要用大寫字母拚出一個哇噢!”

我又成了當地的名人。

列隊點名時,籌碼就在我眼前易手,總有素不相識的警察說我是好樣兒的;胖子約翰尼·沃格爾每次和我在更衣室擦肩而過時都要投來怨毒的視線。一貫喜歡傳播流言蜚語的席德維爾說值夜班的兩個家夥連車子都押上了,還說分局老大哈韋爾警監打算把粉單[11]全都壓到比賽後再下發。風化組的警探不再外出掃**賭博簿記,因為米基·科恩[12]每天吃進1萬美元賭注,把百分之五當回扣返還給市政府雇用的宣傳公司,以此酬謝他們在推進債券議案上的功勞。哥倫比亞製片公司的老板哈裏·柯恩押我靠點數獲勝,假如我讓他如願以償,他就允許我跟麗達·海華絲共度一個熱烈的周末。

這些都是胡說八道,但都讓人心情愉快,我以前所未有的強度訓練,否則保不準也會發瘋。

每天執勤完畢,我就直奔健身房訓練。我不理睬布蘭查德和他身邊的馬屁精,也不理會圍在我四周的下班警察,我拚命打沙袋,左刺拳——右直拳——左勾拳,一口氣練五分鍾,從頭至尾隻用腳尖著地。我和老夥伴皮特·盧金斯對練,衝著速度沙袋打旋風拳,直到汗水淌進眼睛,胳膊綿軟無力。我在腳腕綁上2磅沙袋,跳繩,跑過伊利西安公園的丘陵地,對著樹枝和灌木叢練刺拳,和盤踞在公園裏的野狗賽跑。進了家門,我猛吃動物肝髒、丁骨牛排和菠菜,每天衣服還沒脫光就沉沉睡去。

離比賽還有九天,我去探望老頭子,決定非得搞到一筆錢不可。

這是我每月一次的探望日,我開車去林肯高地,心裏充滿負罪感,因為自從聽說他再次發瘋,這還是我第一次露麵。為了減輕愧疚,我帶了些禮物:巡邏時在超市拿的罐裝甜食和沒收來的色情雜誌。我在家門口停車,發現這些東西恐怕遠遠不夠。

老頭子坐在門廊上,大口痛飲止咳糖漿,一隻手拿著BB槍,心不在焉地射擊草坪上的軟木飛機模型編隊。我停好車,下車走向他。他衣服上遍布嘔吐汙漬,衣服底下是突起的嶙峋骨節,骨節杵在那兒,就好像是從錯誤角度另接上去的。他呼吸惡臭,眼白發黃,眼神蒙矓,硬邦邦的白胡子底下,我看見毛細血管破碎使得皮膚泛紅。我伸手想拉他起身,他拍開我的手,喃喃地說,“Scheisskopf! Kleine Scheisskopf!”[13]

我硬把他拉起來。他扔下BB槍和止咳糖漿藥瓶,說:“Guten Tag, Dwight.”[14]就好像昨天才見過我。

我擦掉眼淚:“爸爸,說英語。”

老頭子抓住右臂的肘彎,對我揮舞拳頭,做出粗魯的手勢:“Englisch Scheisser! Churchill Scheisser! Amerikanisch Juden Scheisser!”[15]

我把他留在門廊上,進去檢查屋裏。客廳堆滿模型飛機的零件和打開的豆子罐頭,蒼蠅繞著罐頭嗡嗡飛舞。臥室牆上貼滿半**人的照片,大部分上下顛倒。衛生間一股陳尿的臭味,廚房裏有三隻貓圍著半滿的吞拿魚罐頭聚餐,見到我,它們對我噝噝威脅。我抓起椅子扔過去,轉身出去找父親。

他趴在門廊欄杆上,用手指梳理胡須。我害怕他會翻出去,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我害怕自己真的哭出來,於是搶先開口:“說些什麽吧,爸爸。讓我生氣也好。告訴我,才一個月,你怎麽就把屋子禍害成這樣了?”

父親想掙脫我的手。我抓得更緊了些,但擔心他的骨頭會像小樹枝似的折斷,連忙鬆開手掌。他說:“Du, Dwight? Du?[16]”我意識到他又發過一次中風,再次忘記了英語。我搜腸刮肚尋找德語字詞,卻一無所獲。小時候我太憎惡他,甚至強迫自己忘記了他教我學會的語言。

“Wo ist Gretaf! Wo, muttif![17]”

我伸手摟住老頭子:“媽媽已經死了。你太小氣,不肯買私釀酒給她,她就去平原區找黑人買自釀白蘭地[18]。買到的其實是外用酒精,爸爸,她喝瞎了眼睛。你送她進醫院,結果她跳下了屋頂。”

“Greta!”

我把父親抱得更緊了:“噓——爸爸,那是十四年前了。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

老頭子想推開我,我把他推進門廊夾角按住。他扭曲嘴唇想罵我,但麵色隨即變得茫然,我知道他連罵人的字眼都想不到了。我緊閉雙眼,說出我的心裏話:“你這個渾蛋,知道你害得我付出了什麽代價嗎?我可以清清白白地加入警隊,但他們發現我老爸是個該死的顛覆分子。他們逼我告發薩米[19]和秀夫,薩米死在了曼讚納。我知道你參加聯盟隻是為了有地方胡說八道和搞女人,但你應該更明智些的,因為我啥也不懂。”

我睜開眼睛,發現淚水已經幹了;父親的雙眼毫無表情。我鬆開他的肩膀,說:“但你不可能知道得那麽清楚,告密的事情全怪我。你是個吝嗇的渾蛋。你害死了媽媽,這是你的罪過。”

我有了收拾這個爛攤子的主意:“爸爸,現在你去休息吧。我會照看你的。”

那天下午,我看著李·布蘭查德訓練。布蘭查德在主大道健身房找了幾位又瘦又高的輕重量級拳手,請他們和他對練,四分鍾一個回合,這就是他的訓練手段。他是純粹的進攻型拳手。他蜷起身體向前移動,總是利用上半身佯攻;他的刺拳好得出奇。與我的預料不同,他既不一擊必殺,也不被動挨打,勾拳擊中對手腹部時,我在二十碼開外都能感覺到拳頭的力量。他的目標未必是金錢,金錢卻是我想爭取的東西。

為了金錢,我必須故意輸掉。

我開車回家,打電話給照看我父親的退休郵遞員,說隻要他把屋子收拾幹淨,並且在拳賽之前像膠水似的貼在老頭子身邊,我就給他100美元。他同意了。我又打電話給我在好萊塢風化組任職的警校同學,問他要了幾個賭博簿記的名字。他以為我打算給自己下注,就給了我幾個號碼,其中兩個是獨立簿記,一個為米基·科恩辦事,還有一個屬於傑克·德拉尼亞黑幫。布雷切特和布蘭查德機會均等,新賠率來自內線報告,說我看起來又快又強壯。我押1美元就有可能收回2美元。

第二天早晨我打電話告病假,白班班頭同意了,因為我算是當地名人,而且哈韋爾警監也不會希望他跟我過不去。既然不用上班,我就清空了自己的儲蓄賬戶,將國庫券兌換成現金,又把我幾乎全新的46款雪佛蘭敞篷車抵押給銀行,貸了2千美元。從銀行開車去林肯高地沒多遠,我找皮特·盧金斯聊了聊。他答應按照我的意願辦事,兩小時後他打電話來,把結果告訴我。

我請他去見德拉尼亞的簿記,對方接受了他的賭注,他押的是布蘭查德在後幾局以擊倒獲勝。假如我在第八到第十局倒下,我能淨賺8千6百40美元,足夠讓老頭子在高檔養老院裏住個至少兩三年了。我賤賣令狀組的職位,償還一筆古老的呆賬,後幾局倒下這個約定雖有風險,但隻夠讓我不覺得自己太像懦夫。這是一場交易,有人要幫我還債,而這個人就是李·布蘭查德。

比賽前七天,我把體重吃到了192磅[20],不斷增加跑步距離,力量沙袋的擊打時間延長到六分鍾。杜安·菲斯克警官,上頭指派給我的教練和副手,他提醒我別過度訓練,我置若罔聞,一路給自己增加運動量,直到開賽前四十八小時才停下。隨後我降低強度,做輕度的柔軟體操,用心琢磨對手。

我待在健身房最裏麵,看中央拳台上布蘭查德和助手對練。我借著助手打出的漂亮攻擊,在布蘭查德的基本進攻套路裏尋找漏洞,研究他的反應方式。我發現每逢近身纏鬥,他都會收攏手肘,抵擋瞄準腹部的攻擊,同時給自己留出空間,然後以連續短距上勾拳還擊。但這樣一來,他的防禦位置就會上移,側肋部位很容易遭受勾拳反擊。他最致命的攻擊是右直拳,我發現他在出拳前總要先左向側滑兩個半步,繼而佯攻一次對手的頭部。隻要能把對手逼得背靠圍繩,他就會變成死神的化身,他可以用兩肘攔擋攻擊,雙拳交替轟擊對方的腹部,把體重較輕的對手釘死在那個位置上。走到近處,我看見他眉頭上的疤痕組織,我必須避開那裏,以免比賽因為眼部受傷而中止。有點兒麻煩,不過他右邊側肋部位還有一條長長的傷疤,像是個不錯的目標,能讓他疼得厲害。

“至少他脫了襯衫看起來很不賴。”

我轉身去看說話的人。盯著我看的是凱伊·雷克,我用眼角餘光瞄到布蘭查德,他坐在凳子上休息,直勾勾地盯著我倆。“你的速寫本呢?”我問。

凱伊對布蘭查德揮揮手,他舉起戴手套的雙手,還個飛吻。鈴聲響起,他和搭檔向前挪動,用刺拳互相攻擊。“放棄了,”凱伊說,“我不擅長,所以換了專業。”

“換成什麽了?”

“醫學預科,然後心理學,然後英語文學,然後曆史。”

“我喜歡知道自己要什麽的女人。”

凱伊微微一笑:“我也是,但我一個也不認識。你呢,想要什麽?”

我掃視健身房。中央拳台周圍有三四十個人坐在折疊椅上觀看,大多數都是記者和下了班的警察,大多數都在抽煙。拳台上方懸著飄散的煙霧,天花板上的聚光燈照出硫黃火焰般的效果。所有人都在看布蘭查德和他的練習對手,所有的喝彩和噓聲都是送給他的——然而,若不是我要償還舊債,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可言。“我是這兒的一部分。這就是我想要的。”

凱伊搖搖頭:“你五年前就放棄拳擊了。這已經不是你的生活了。”

這個女人咄咄逼人,害得我心神不寧。我脫口而出:“你男朋友和我有什麽區別,不也一樣沒前途嗎?他搭上你之前,你好像還是歹徒的情婦呢。你——”

凱伊·雷克哈哈大笑,截斷了我的話:“你讀過我的報紙剪貼本?”

“沒有。你讀過我的不成?”

“讀過。”

這話讓我一時語塞:“李為什麽退出拳壇,為什麽加入警隊?”

“捉拿罪犯能給他某種秩序感。你有女朋友嗎?”

“我把自己留給了麗達·海華絲。你和很多警察打情罵俏,還是說我是特例?”

人群歡聲雷動。我扭頭望去,看見布蘭查德的練習對手倒在場上。約翰尼·沃格爾爬進拳台,取出那人的牙套;練習對手噴出一口鮮血。我轉回去麵對凱伊,發現她麵色蒼白,在短外套裏縮起身子。我說:“明晚的場麵更難看。你還是待在家裏吧。”

凱伊打個哆嗦:“不行。那是李的重要時刻。”

“他非要你來不可?”

“不。他從不強迫我。”

“還挺感性的?”

凱伊從衣袋裏翻出香煙和火柴,叼出一根點燃:“是啊。和你一樣,除了態度沒你這麽差。”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你們總這麽互相照應,福禍與共什麽的?”

“我們盡量。”

“那為什麽不結婚?同居違反警局規定,高層要是動了壞心眼,憑這一條就能讓李倒黴。”

凱伊對著地板吐了幾個煙圈,然後抬頭看著我:“我們不能。”

“為什麽不能?你們同居好幾年了。他為了你放棄打擊秘密同盟。他允許你和其他男人調情。要我說,這筆交易再劃算不過了。”

場內再次回**起叫好聲。斜眼望去,我看見布蘭查德正在痛揍另一名練習對手。我在憋悶的健身房裏對空反擊和閃躲,過了幾秒鍾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才停下。凱伊把煙頭彈向拳台,說:“我得走了。德懷特,祝你好運。”

隻有老頭子才叫我德懷特。“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凱伊答道:“李和我不睡一張床。”她說完轉身離去,我隻能呆呆地目送她走遠。

我在健身房又逗留了差不多一個鍾頭。臨近黃昏,記者和照相師陸續到場,他們徑直走向中央拳台,圍觀布蘭查德和一碰就倒的幾個陪練,一遍遍的擊倒看得人倒胃口。凱伊·雷克最後扔下的那句話猶在耳邊,她大笑、微笑和刹那間變得憂傷的畫麵閃過眼前。我聽見記者大叫:“喂!布雷切特在那兒!”於是逃出健身房,跑進停車場,坐進抵押了兩次的雪佛蘭。開出停車場,我意識到我既沒地方可去,也沒事情想做,隻想滿足我對那個女人的好奇心,她的氣勢比得上反黑組,卻裝著一肚子的憂傷。

於是我開車進城,去讀她的新聞簡報。

警徽唬住了《先驅報》存檔室的職員,他領著我走到閱讀台前。我說我對大道-國民銀行劫案和落網劫匪的審判很感興趣,案件應該發生在1939年年初,同年秋天前後進入法律程序。他請我坐下,十分鍾後回來,拿給我兩大本皮革裝訂的剪貼簿。一張張報紙按日期貼在黑色厚紙板上,我從2月1日翻到2月12日,終於找到我想了解的內容。

1939年2月11日,好萊塢的一條僻靜小巷,一個四人團夥劫持了一輛裝甲運鈔車。他們把摩托車橫在路上,吸引警衛下車查看,然後撲上去製服警衛。劫匪用刀抵住他的喉嚨,強迫車上的兩名警衛開門放他們進去。他們上車後用氯仿迷倒並捆綁三名警衛,用六袋撕碎的電話號碼簿和金屬代幣調換了六袋現金。

接下來,一名劫匪駕駛裝甲運鈔車去好萊塢商業區;另外三人換上與警衛完全相同的製服。穿製服的三個人拎著那幾袋碎紙和代幣,走進艾瓦大道和絲蘭街路口的大道-國民儲貸銀行,經理為他們打開保險庫。一名劫匪打暈了銀行經理;另外兩人抓起幾袋真鈔奔向大門。這時司機也已經走進銀行,他把出納員驅趕到一起,逼著他們走進保險庫,逐個打暈後關門上鎖。四名劫匪走上人行道,好萊塢分局的巡邏車剛好趕到,銀行與警局的直通警報係統叫來了他們。警察命令劫匪站住,劫匪開火,警察還擊。兩名劫匪被當場擊斃,另外兩名逃之夭夭,還帶走了四袋沒有標記的50美元和100美元。

我沒找到布蘭查德和凱伊·雷克的名字,跳著閱讀接下來一周的頭版和二版報道,裏麵講了不少洛城警局的辦案經過。

被擊斃的劫匪確認了身份:奇克·蓋耶和麥克斯·奧騰斯,都是舊金山的流氓,在洛城沒有已知同夥。銀行的目擊證人無法從存檔照片中指認出逃跑的兩個人,也無法提供足夠詳細的描述,因為他們把警衛製服的帽子拉得很低,而且戴著反光的太陽鏡。劫車現場根本沒有目擊證人,被氯仿迷倒的警衛還沒看清襲擊者就被製服了。

劫案從二版挪到三版,最後掉進醜聞欄。“貝沃”明斯[21]連寫三天專欄,號稱內線情報說“蟲佬”西格爾[22]的黑幫在追殺逃脫的劫匪,因為武裝運鈔車的暫停地點之一是蟲子老大充當幌子的男子服裝店。西格爾發誓非得找到他們不可,盡管劫匪帶走的錢不屬於他,而是銀行的。

明斯的專欄越說越離奇,我一頁一頁往後翻,直到看見2月28日的頭版標題:《前拳手現警官提供線索,血腥銀行劫案終於告破》。

報道充滿了對火先生的溢美之詞,卻沒多少靠得住的事實。李蘭德·C. 布蘭查德警官,現年二十五歲,隸屬於洛杉磯中央分局,曾經是好萊塢退伍軍人協會體育館的“金字招牌”,詢問了他的“拳場熟人”和“線人”,最終得到線索稱大道-國民銀行劫案的幕後首腦是羅伯特·“波比”德威特。布蘭查德把線索上報給好萊塢分局的探員,探員突襲德威特位於威尼斯海灘的住所,截獲了警衛製服和大道-國民儲貸銀行的裝錢口袋。德威特聲稱無辜,但依然被捕,控以兩項一級武裝搶劫罪、五項嚴重人身傷害罪、一項劫持車輛罪和一項私藏毒品罪,在押期間不得保釋——還是沒提到凱伊·雷克。

我看膩了警察和劫匪,繼續往後翻。德威特是土生土長的聖貝納迪諾人,有三項拉皮條的前科,嚷嚷什麽是西格爾黑幫和警察聯手陷害他:說黑幫是因為他偶爾在西格爾的地盤攬客,說警察是因為他們要給大道-國民銀行的案子找個替罪羊。他沒有劫案那天的不在場證明,他聲稱自己不認識奇克·蓋耶、麥克斯·奧騰斯和依然在逃的第四者。他上了法庭,陪審團不相信他的辯解,所有指控都裁定他有罪,送他進聖昆丁監獄服刑,刑期最短十年,最長終身監禁。

6月21日,凱伊終於在一篇賺人眼淚的報道中現身了,文章名為《匪幫女孩墜入愛河——對方是警察!改邪歸正?比翼雙飛?》,配有她和李·布蘭查德的照片,附送波比·德威特的罪犯大頭照,那是個瘦長臉漢子,梳著油光鋥亮的大背頭。文章從回顧大道-國民銀行劫案開始,講述布蘭查德在破案中扮演的角色,隨即筆鋒一轉,調門變得甜膩:

……劫案發生時,德威特正收留著一個年少無知的姑娘。1936年,十九歲的凱瑟琳·雷克從南達科他州的蘇福爾斯城來到西海岸,她尋求的不是好萊塢星途,而是大學教育,卻一腳踏進犯罪這所大學,得到了一個狠狠的教訓。

“跟波比走到一塊兒,是因為我無處可去,”凱伊·雷克這樣告訴《先驅快報》的記者艾吉·安德伍德,“大蕭條還沒過去,工作機會少得可憐。我在一家劣等寄宿公寓有個床位,經常到附近散步,然後遇見了波比。他在他的住處給我一個單獨的房間,說可以資助我去山穀學院念書,隻要我給屋子打掃衛生就行。他說話不算數,我不小心進了賊窩。”

凱伊以為波比·德威特是音樂家,但他其實是毒品販子加皮條客。“剛開始他對我很好,”凱伊說,“後來他強迫我喝鴉片酊,逼我從早到晚待在家裏接電話。接下來事情就更可怕了。”

凱伊·雷克不願描述具體如何可怕,警察為德威特參與2月11日的血腥劫案前來逮捕他時,凱伊絲毫不覺得驚訝。她在卡爾弗城的一處未婚職業女性宿舍找到住所,檢方打電話請她在審判德威特時出庭作證,盡管那位曾經的“資助人”讓凱伊心懷恐懼,但她還是去了。

“那是我的責任,”她說,“當然,我和李就是審判時認識的。”

李·布蘭查德和凱伊·雷克墜入愛河。“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正是老天為我準備的姑娘,”布蘭查德警官告訴犯罪記者“貝沃”明斯,“她有那種流浪兒的美感,我對此難以自拔。她的人生坎坷不平,但從今往後我將幫她導入正軌。”

李·布蘭查德本人對悲劇也毫不陌生。十四歲那年,他九歲的妹妹離奇失蹤,從此下落不明。“我想這就是我退出拳壇、加入警隊的原因,”他說,“捉拿罪犯給我一種秩序感。”

就這樣,一個愛情故事從悲劇中誕生了,但這個故事會走向何方呢?凱伊·雷克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念書和李。往後都是快樂的日子了。”

有大塊頭李·布蘭查德為凱伊擋風遮雨,看起來他們將會夢想成真。

我合上剪貼簿。除了妹妹的事情,報道裏的內容都沒有讓我吃驚,卻讓我不禁想起那些大錯特錯的舉措:布蘭查德拒絕繼續參與打擊秘密同盟,大好前程因此盡付東流;一個小女孩無疑輕易遭到殺害,像垃圾似的被棄置某處;凱伊·雷克跟法律兩邊的人同居。再次打開剪貼簿,我看著七年前的凱伊。盡管隻有十九歲,但對於“貝沃”明斯掛在她嘴上的那些話而言,她的模樣也已經顯得過於精明了。看見文章把她描述得那麽天真無邪,我不禁心頭火起。

我把剪貼簿還給辦事員,走出赫斯特大廈時,我忍不住琢磨自己到底想找什麽,我心裏知道肯定不隻是證明凱伊的**是否守禮的依據。我驅車漫無目標地閑逛,消磨時間,企圖耗盡自己的精力,這樣就可以一覺睡到下午去了。路上,我忽然想到:老頭子的事情有了著落,令狀組的職位沒了希望,我人生中有意思的東西豈不隻剩下了凱伊·雷克和李·布蘭查德?我必須更加深入地了解他們,不能僅限於俏皮話、含沙射影和拳擊。

我在洛斯費利茲大街的一家牛排館停車,狼吞虎咽吃掉一客特大號的丁骨牛排,配菠菜和煎土豆餅,然後慢慢駛過好萊塢大道和日落大街。電影招牌沒一個吸引我的,日落大街的俱樂部對我這種曇花一現的所謂名人又太貴。排成長串的霓虹燈到杜漢尼大道戛然而止,我開車進了山區。穆赫蘭道沿途有很多摩托騎警在守超速陷阱,我按捺住了猛踩油門衝向海灘的衝動。

我厭倦了像個守法好市民似的開車閑逛,於是貼著圍欄停車。西木村的影院探照燈掃過頭頂上的天空,我望著旋轉的燈光點亮低空雲層。讓眼睛跟著探照燈走很催眠,我任由自己逐漸恍惚。穆赫蘭道的疾馳車流也打破不了我的麻木狀態,等燈光熄滅,我看手表才發現已經過了12點。

我伸懶腰,俯視還亮著燈的少數住宅,想起了凱伊·雷克。從報道的字裏行間,我能瞥見她如何侍奉波比·德威特及其狐朋狗友,也許還在他手下賣笑:鴉片酊上癮的劫匪情婦。感覺很真實,但非常醜惡,我似乎正在背叛我和她之間擦出的火花。凱伊離開時拋下的那句話越來越真實,不知道布蘭查德怎麽能和她同住但不完全占有她。

住宅的燈光一一熄滅,我變得孤獨一人。冷風順著山坡吹來,我打個寒戰,想到了答案。

你打贏了一場比賽下場。大汗淋漓,嘴裏有血味,飄飄然直上雲霄,還想接著往上飄。靠你掙錢的賭博經紀人帶給你姑娘。或許是職業妓女,或許是半職業的,或許是剛挨過揍的新手。在更衣室裏,在你伸不開腿的汽車後座,有時候你一腳踢碎了車窗。事後你走到外麵,人們蜂擁而至,就想摸一摸你,你再次飄上雲霄。這成了比賽的另一個部分,是十回合拳賽的第十一局。等你回歸正常生活,你隻會感覺到虛弱和失落。盡管離開拳壇已經好幾年,但布蘭查德肯定知道這一點,肯定想把他對凱伊的愛與那個世界分隔開。

我上車回家,心想我可不可能告訴凱伊,我沒有女人是因為**對我來說就是鮮血、鬆香[23]和傷口縫合消毒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