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見歡2
嘉敏對時事不大關心,因而就不易了解李煜的心境,但是他眼中所出現的陰暗愁鬱之色,卻使她隱隱心痛。“姊夫!”她問,“你有什麽難以解消的心事?這樣子不快活!”
李煜本想訴一訴隱衷,可是話到口邊,發現嘉敏那種由於關切而起的惶恐憂愁,便覺大為憐痛,也深有警惕。何苦讓她為自己煩心?柔弱如此,不是能替自己分憂的人,即使能夠,自己又何忍讓她蹙眉?
因而他盡力鼓舞自己,硬拋掉心事,做出眉目舒展的樣子笑道:“日子過得好好的,有什麽難解的心事?你不要瞎猜。”
“那麽,”嘉敏將信將疑地,“是我看錯了。”
“你看到了什麽?看我的臉色不高興是不是?不是的!我沒有什麽不高興。”
“真的?”嘉敏張大了眼,偏著頭問,仿佛喜出望外似的。
這種稚氣的表情,純真專注,為李煜帶來了極深的感受,這也是他在他妻子那裏未能得到的。周後愛她的幼子,愛她的名位,但對於夫婿的愛,真而不純,深而不專。而隻有嘉敏,使李煜確確實實感覺到,她心目中唯一關切的隻是“姊夫”。
為了安慰她,他必須讓她真正相信他沒有什麽難解的心事,日子過得很快活。於是他看一看窗外的豔陽,躊躇著問:“你真的可以不必避風了?”
“早就不必了。何況,也沒有什麽風。”
“對!這樣日麗風和的天氣,出去走走也不礙?”
“好啊!”嘉敏高興地笑道,“就這會出去逛逛!是不是上山?”
“不!”李煜手指東池,“我們到水榭去坐坐。你多帶些衣服。”
“是!”她馴順地答應著。
“你那個宮女叫什麽名字?”
宮女很多,但眼前隻有一個,這一個已成了嘉敏的心腹,名叫羽秋。
“她本來叫雨秋,風雨的雨,我嫌它太蕭瑟了,改成羽毛的羽。姊夫,你看這個名字能用不能用?”
“怎麽不能用?改得太好了。”李煜轉臉吩咐,“羽秋,你告訴跟我來的人,我要用那隻畫舫,讓他們馬上預備,再要精致食盒伺候。”
“遵旨!”羽秋答應著退了出去。
“你該多穿些衣服!”李煜又說,“畫舫好久未用了,從船塢中拖出來,也得些工夫,你盡可以從容。我上你書房裏看看去。”
於是嘉敏親自引導著到書齋,看李煜抽了本書,坐定下來細看,方始悄悄退出。回到臥房,羽秋已在守候,臉色顯得沉重。
“怎麽了?”嘉敏問道,“有什麽事?”
“還不是胖婆婆?”羽秋低聲答說,“官家一來,我就找人拖著她去打‘馬吊’,絆住她的身子。不想裴穀從窗外經過,讓她發覺了,她便要離桌來看小娘子。同桌的說她一家大贏,不放她走,此刻隻在吵著要散場。等她一來,必不放小娘子出去;就放了,也一定寸步不離地跟著。”
這一說,將嘉敏的一團高興掃了個幹幹淨淨。她頹然倒在椅子上,好久作不得聲。
“我們有個計較,索性調虎離山,將她打發得遠遠的。”
“噢,”嘉敏馬上又振作了,“是何計較?快說!”
“剛才官家不是說,聖尊後隻為小娘子不在身邊,覺得美中不足。倒不如寫個請安帖子,讓胖婆婆齎了去。”
“好!這一計妙得緊。”嘉敏化憂為喜,思路活潑,又想到了一個絕好借口,“我家不正捎了蜜餞來?正好進奉聖尊後供佛嚐新。”
“這就越發調遣得胖婆婆動了。我去料理進奉的物件,小娘子便寫起帖子來。”
嘉敏毫不怠慢,提筆在手,略略構思,很快地寫成一個請安帖子,連同揚州新到、家製的一大盒玫瑰鬆仁蜜棗,都叫羽秋拿了,親自到胖婆婆那裏去交代。
“官家見諭,聖尊後隻是惦著我,老人家這等垂愛,真正感激不盡。我要避風,不能趕上山去服侍,隻有你替我去一趟!”嘉敏親手將請安帖子交給胖婆婆,“帖子收好了!見了聖尊後,說我已經好了,千萬不必垂念。這盒蜜餞不中吃,不過總比外麵的東西潔淨,佛前也可以供得。”
“這會兒就去?”
“自然是這會兒去。坐車去!不過你得快了,太陽下山以前趕到最好。”
“那——今天就趕不回來了。”
“這要什麽緊?你也沾聖尊後的光,半夜裏燒個現成的頭香,求菩薩保佑你添個白胖孫子!”
這句話是有把握能碰到胖婆婆的心坎上的。隻見她喜滋滋地站起身來,“馬吊”贏了一大把籌碼也不要了,走到床後換上簇新的一身出客的衣服。嘉敏和羽秋特意起哄,替她插釵戴花,鬧著笑著,將她撮弄了出去;開了通東池的便門,眼看她上了預先要了來在等著的車子,沿著圍牆,疾馳而去,方始回到友竹軒。
這一來嘉敏自己就沒有妝飾的工夫了。好在她淡妝濃抹,無不相宜,輕勻脂粉,加上一件綠袖繡襦,就可以出門了。
也就是剛剛料理完畢,裴穀來報,畫舫已經準備妥當,李煜便親自來迎嘉敏上船。一見之下,大感驚異,因為嘉敏仿佛換了個人,眉宇之間,蘊含著無限喜悅,似乎躊躇滿誌,有了極稱心的境遇。
“小妹,你的興致好得很啊!”
“是的。今天讓我無拘無束玩一玩。”
“好!”李煜欣然答道,“隻要你說得出玩的方法,我一定讓你如願。”
“我要飲酒,我要看花,我要吟詩!”嘉敏揮著繡襦的袖子,大聲地說,“凡是騷人墨客的雅事,我都要做到。”
“我奉陪。走吧!”
於是相偕出室,在宮女內監簇擁之下,上了畫舫。艙中相當寬敞,當中一張紫檀玉石的圓桌,一半陳設酒肴茶果,另一半擺著筆墨紙硯。幾案上高低錯落地置放著十來瓶花,都是香味特濃的梔子、玉蘭、薔薇之類。
“飲酒、看花、吟詩都有了。”李煜吩咐,“開船吧!”
一篙輕點,畫舫緩緩向池中行去。後麵還跟著兩條船,分載隨從,在畫舫上供使喚的,隻是羽秋和兩名梳抓髻的小宮女。就是羽秋,亦是不奉呼喚不進艙,而且是盡量避得遠,好讓李煜和嘉敏無所顧忌地談笑。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李煜微喟著說,“滿眼新綠,我們來得已經晚了!”
“有新綠可看,還應感謝天公。”嘉敏答說,“今年的節氣晚,不然,這時候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她引用這句詩,毫不牽強,而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李煜心頭,無端一震,不由得就浮起一個疑問:嘉敏是不是知道“綠葉成蔭子滿枝”這句詩的故事?
故事出於唐朝的杜牧。史傳上說:“牧嚐往湖州,目成一女子,年方十餘歲,約以十年後,吾來守郡,當納之。比至,已十四年,前女子從人,兩抱雛矣!因賦詩自傷雲。”所賦的詩,題目叫作《歎花》,是一首七絕:“自恨尋芳到已遲,昔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蔭子滿枝。”李煜在想,如果她知道這句詩的由來而竟引用,那就有了極可玩味的弦外之音了。
這不便問,一問不但忒嫌唐突,也忒嫌煞風景;不問呢,卻又心癢癢地不好過。就在他一個人這樣暗中嘀咕時,嘉敏忍不住又開口了。
“姊夫,你在想什麽?”她問,“可是有什麽感觸,在構思作詞?”
“感觸倒有,不過不是構思作詞。”
“那麽想的是什麽呢?”
那一泓秋水似的凝注的眼神,使得李煜想到了他那首《菩薩蠻》的結句“相看無限情”。這句話雖淺,但除了這樣平敘直道以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形容。
也就是她這雙“相看無限情”的眼,銳利地割破了他心中的藩籬。於是定定神答道:“我在想你的終身大事。”
這句話太突兀了!嘉敏頓時雙頰飛紅,而驚多於羞,脫口說道:“怎的無緣無故想起這個?”
“哪會無緣無故?是你大姊關心你——”
接著,李煜細訴了經過。他的語氣很平靜,是談正事隻用理智,不雜感情的樣子,不過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嘉敏。
嘉敏的臉上也很平靜,倒像漠不關心似的,最後聽到樊若水不知去向,蘇內監徒勞跋涉,卻有釋然的輕鬆表情。
“大姊也真是!多管閑事。”
“怎麽說是管閑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做姊姊的人,何能不管?”
嘉敏搖搖頭,欲語又止。終於隻是看了他一眼,將頭扭了過去,幽思溶入水天遙處,無可捉摸。
“怎麽不說話?”李煜笑道,“仿佛在生誰的氣。”
“誰的氣也不生,隻恨我自己。”
“恨你自己?小妹,”李煜情不自禁地撫著她的肩,“是何恨事?能不能告訴我。”
嘉敏不作聲,也沒有任何希望他將手移開的跡象,好久,她帶些恨聲地說:“誰都能告訴,就是不能跟你說!”
李煜心頭又一震。“就是不能跟我說?”他問,“為什麽?”
“為什麽?”嘉敏慢慢轉過臉來,斜睨著,“你不是明知故問吧?”
話越說越玄,也越說越驚人。李煜在她那炯炯雙眸逼視之下,自己能抓得住的感想,隻有一個:誰再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少女,誰就是不懂事!
而嘉敏卻又顯露了少女的本性,仿佛自覺語言和態度都太過分而感到不好意思似的,囅然一笑,低下頭去,拈弄著衣帶。
視線一移轉,李煜頓時有種如釋重負之感,定定神,理一理亂麻一般愁喜難分的思緒,悄悄說道:“小妹,我實在得跟你好好談一談。”
她抬起眼來,矜持地答了一個字:“請!”
“這裏不是深談的地方。”
她沒有作聲,但抿著的嘴唇,不斷翕動。他看得出來,是欲有所言,而存著什麽顧慮的樣子。
“說實話,你指我‘明知故問’,我不受!”
“我覺得我沒有說錯。”
“也許你沒有說錯,而是我粗心大意,應該知道的,竟忽略了。”
話說得很婉轉,使嘉敏深為感動。即令還有怨懟,她也不忍再出口了。
“小妹,說真的,為什麽你能告訴別人的話,不能告訴我?又為什麽責我‘明知故問’?我應該知道的是些什麽?請你告訴我。如果是我錯了,我一定承認。”
口稱“說真的”,其實倒真的有些明知故問。經過這片刻的折衝,他就是先前莫名其妙,這時候半猜半想,也可以大致了解,她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是持有怎樣的一個看法。
然而,嘉敏卻相信他這幾句話出自真心。她想了一下,用他的話來回答他:“這裏不是深談的地方。”
“那麽,”李煜遙遙望著百尺樓,“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去談。佛閣上如何?那裏上下隔絕,你說我聽,話不傳六耳。”
“不!”嘉敏搖搖頭,“那是何等莊嚴清靜之地,我們在那裏談些不相幹的話,豈不褻瀆了菩薩?”
“那麽,你說呢?到哪裏去細談?”
哪裏都不合適,她隻好拒絕:“改天再說吧!”
話雖如此,她臉上的表情卻明明白白地顯示,希望有此密晤。李煜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於下了決心:“這樣,我來另做安排。”他問,“羽秋是不是可以信賴?”
嘉敏很快地答說:“可以。”
“那麽,我讓裴穀跟羽秋聯絡好不好?”
嘉敏考慮了半天,到底抿著嘴唇,深深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