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見歡
“好了!”李煜揮一揮手說,“再緊要的事,都擱到明天再說。我要寫一兩首詞,試一試新造的紙。”
“是!”汝南郡公徐遼、文安郡公徐遊兄弟,以及清暉殿學士張洎,齊聲答應著。他們都深知國主的性情,填詞作詩是他的第一大事,而且構思的時候,窮搜冥想,獨坐如癡,除了侍奉筆墨的內監宮女以外,不容外人在旁,所以雖覺得還有好些軍國大計,亟待他裁決,亦不能不遵命退出澄心堂。
接著是硯務官李少微進謁。此人籍隸歙州,本來是個有名的硯工。李煜的父親元宗李璟,性好翰墨,特地將李少微召入宮中,設一個硯務官的官職,專置其人。李煜接位,擴大了硯務官的職掌,造硯以外,並管上用的筆墨紙張。此刻要試的紙,就是李少微花了一年多的工夫,反複監工試造,千錘百煉,精益求精的成品。
一展開來,李煜便喝一聲彩。紛光致致,滑如春冰。定睛細看,紋理細密,竟像繭子。
“官家!”李少微是用沿自五代的稱呼,叫皇帝為“官家”。他矜持地說:“禦手試摸紙看!”
李煜伸手一摸,便舍不得釋手了。“厚、軟、膩!”他精確地用這三個字來形容讚美,“比薛濤箋好得太多了。”
李少微越發矜持:“官家,試捏皺了紙看!”
李煜如言照試,將紙角捏成一團,然後鬆開。李少微隨即彎腰上前,將捏皺了的那一角,用手一捋,抹了幾下,紙上微顯折痕,但紋理並未折斷。
“好極了!”李煜十分高興,“薛濤箋太脆,經不起這一捏!”
“原說官家是法眼。”
“可惜!”李煜微感不足,“紙幅太狹,不堪做詔命。”
“‘宣麻’另有麻紙。”
麻紙共分兩種,一黃一白——以黃麻和白麻,劈作細縷,做經緯嵌入紙中,細密堅實,紙幅闊大。用此“宣麻”任命將相,威儀昭然,可真顯得隆重了。
“外觀盡善盡美了無瑕疵,卻不知道受墨不受墨?”
“待官家自己試!”李少微退後兩步,躬身說道,“小臣在殿外佇待恩命。”
“試得好,自然有重賞。”李煜笑道,“在殿外等賞,可也太心急了吧!”
“小臣不敢!是想等官家試了紙,親聞天語褒獎,好回去轉述於出力臣工,同蒙恩榮。”
“這還罷了,我便當麵試與你看。”
李煜略略沉吟,想起前一天黃昏在華林園開筵觀舞的情景,隨即提筆寫下七個字:
晚妝初了明肌雪。
落筆之初,便知道真是好紙,因為感覺上筆鋒流轉自如,有心手相融之樂。寫完細看,墨輝不滯不漫,恰到好處,越顯得名匠李廷珪父子所造的墨,寶光隱隱,不同凡俗。
李煜隻是笑,躊躇滿誌到極處,反倒無話。李少微當然了解他的心意,隨即湊趣說道:“小臣要乞賞,乞官家賜封嘉名。”
“你是說給紙題個名字?”李煜細想了一下,“紙太好了,反而無可形容,就以澄心堂為號吧!”
澄心堂是大政所出之地,整個江南最緊要的一處地方,用來作為紙的名號,足見貴重。李少微也非常得意,隨即磕頭謝恩。
“你的龍尾硯、吳伯玄的筆、李廷珪的墨,”李煜指著書案上的文具說,“如今加上澄心堂紙,真是文房四寶。來!”
他召來內監,傳諭賞李少微及他所屬的紙工,朱絹兩百匹,白銀一千兩。
“晚妝初了明肌雪。”李煜輕聲念完自語,“這應該是《玉樓春》的起句。對!正該用《玉樓春》!”
於是玉樓春色,如在眼前。樓是景陽樓,在台城建康宮北麵的華林園內;樓前有口胭脂井,又名辱井,是陳後主與張麗華躲避隋軍逃遁之處。不過兩百年前的《霓裳羽衣曲》,都幾乎失傳,何況陳後主至今,事隔四百多年,誰還記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的往事?
“人間能得幾回聞”的《霓裳羽衣曲》,唱盡了唐玄宗在位前期的繁榮綺麗,但也唱來了驚天動地的“漁陽鼙鼓”。五代以來,兵革相尋,此象征開元盛世的太平法曲,久已失傳。直到前年,才由李煜的愛妻——國後周氏,細按舊譜,妙造新聲。
周後是已故司徒周宗的長女,小名娥皇,十九歲嫁給比她小一歲的李煜。她盛於容貌,更富於才藝,通書史,精刺繡,琴棋歌舞,無所不能,而公認周後的絕藝是琵琶。元宗亦好音律,將一具視作寶器的“燒槽琵琶”,特賜兒婦。就用這具可以媲美蔡邕的“焦尾琴”的琵琶,周後創作了許多新曲。而她最了不起的成就,終還是根據殘譜,重現了盛唐遺音《霓裳羽衣曲》。
這是所謂大曲,也是舞曲。而輕歌曼舞,卻由周後一手傳授。昨天是為了歡迎一位嘉賓,周後特地在景陽樓前,傳召宮娥,當筵起舞。李煜由“晚妝初罷,肌膚如雪”的妙齡少女想起,一麵回憶當時的光景,一麵低聲吟哦:
晚妝初了明肌雪,
春殿嬪娥魚貫列。
鳳簫吹斷水雲間,
重按霓裳歌遍徹。
想到了吹簫的“嘉賓”,李煜記不起筵前醉人的是酒還是人,隻記得怕酒多了出醜,為宮女所笑,必須逃席了。
於是回憶逃席以後的情形,是一個人躲到了光昭殿前,陳後主所起的“三閣”之一的臨春閣,月下憑欄,悄悄為遙度的歌聲按拍。不道有善解人意的宮女,暗暗跟了來,臨風飄下香屑,為他解醉。那番情味,倒比身在急管繁弦之中,更來得令人難忘。
於是,“換頭”的後半闋《玉樓春》,他也有了:
臨春誰更飄香屑,
醉拍闌幹情味切。
歸時休放燭花紅,
待踏馬蹄清夜月。
用吳伯玄的兔毫筆,在澄心堂紙上寫了下來,李煜重看一遍,覺得語語寫實,而自然空靈,相當得意,隨即揣起詩箋,向門外走去。
侍候在廊上的內監裴穀,一見便即喊道:“備簷子。”
“簷子”就是椅轎,為貴人宮中代步之具。李煜覺得到瑤光殿不過一箭之路,而且豔陽之下穿越花徑,正宜步行,便搖搖手說:“不要!”
沿著花圃中的小徑,曲曲行來,經過一座白石平橋,便是一彎清流所回繞的瑤光殿東麵。殿前殿後,一片寂靜,隻聽得“嘣嘣”的輕響——是北窗下,宮女的銀針,刺破白綾所發出來的聲音。
李煜不由得便吟出舊句:“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
刺繡的宮女,聽得吟哦的聲音,抬頭一望,隨即匆匆起身,趕了出來,微笑著行禮。
“國後呢?”
“隻怕睡著了,待婢子去通報。”
“不必!”李煜搖著手說,“我看看去!”
周後的臥處在瑤光殿西室,門關著,但碧紗窗卻撐起一半。李煜探頭內望,周後正摟著四歲的小兒子仲宣在午睡。母子倆的臉上都似浮著笑容,睡得那麽恬適香甜。他有天大的事,也不忍去驚醒,何況,也隻不過是想找愛妻一起來欣賞這闋《玉樓春》而已。
他躡手躡足向階下走去,遠離窗前,才低聲囑咐宮女,千萬不可驚動周後母子。然後,他繞殿而北,走完甬道,到了歧路口了。
他站住了腳沉吟,而腦際一浮起那位嘉賓的影子,心頭便沒有來由地升起一股無可言喻的興奮喜悅。於是腳步不折往東,不折往西,自然而然地一直向北。
北麵是瑤光殿的別院,一帶碧瓦覆護的白粉牆,圍著一座畫堂。院門開在南麵,但正屋卻是坐西麵東。每天旭日臨臨,將一座施朱髹金的畫堂,閃耀出萬道霞光,一片瑞靄,真個如元宗親題、高掛在上的匾額中所說:“紫氣東來”。
元宗好佛亦好道,當年以此處為養靜悟道之處。而這時候這裏卻安置著一位與黃冠鶴氅全不相稱的嘉賓:周後同父同母的胞妹。
兩姊妹相差十四歲,周後今年二十九,她的這個名叫嘉敏的妹妹才十五。十年前周後初嫁,嘉敏曾經隨母入宮來會過親。五歲的小女孩,了無所憶,等於未曾來過。以後,周宗病歿,她跟著母親回到揚州原籍,一直就不曾來過金陵。十年工夫,長得娉娉婷婷,幾乎連周後都認不得自己的嫡親妹子,更不用說做姊夫的李煜。
然而不過半天的盤桓,李煜對她即已異常熟悉,因為他從嘉敏身上找到了她姊姊所失去的東西——少女的清純。李煜在周家初見娥皇時,正仿佛如今嘉敏的年歲,長發披肩,骨清神秀,望去令人想到曹子建筆下的洛水神仙。那時他剛從有才而無行的馮延巳學詞,曾為娥皇寫過一首《長相思》:
雲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娥皇的“雲一緺”早就梳成宮妝高髻,如今正該移贈嘉敏——她那拋在枕畔的一彎黑亮的頭發,真讓李煜看得傻了。
忽然,門上碰出聲響,倒讓他嚇一跳,定神細看,才知道誤碰了名為“珠鎖”的門飾。而這一碰,也驚醒了在畫屏下、繡榻上麵向裏睡的嘉敏。
“姊夫!”嘉敏有些驚,也有些窘,一翻身用手撐坐著,首先就檢點身上的衣衫,怕睡夢中有什麽不雅的痕跡,落在姊夫眼中。
還好,一襲“天水碧”——淡綠色繡紅白荷花的袖衫——衣紐扣得好好的,不算衣衫不整,倉促之間,也還可以見得君王。
“小妹!”李煜襲用娥皇對她的稱呼,歉意地笑道,“擾了你的清夢!”
“本來也該起來了。”嘉敏踏下地來,定定神招呼,“姊夫請坐,失陪片刻。”
說完,她驚鴻避影似的,一閃身隱沒在畫屏後麵,然後聽得衣服窸窣。突然間,如一團彩雲飛起——那件繡衫拋搭在畫屏上,揚播出一陣非蘭非麝的異香。
李煜的詞興又來了,脫口念道: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
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
“姊夫,”嘉敏在畫屏後麵問道,“你在念詩還是念詞。”
“詞。”
“詞?”他聽到她口中似乎念念有詞,然後又聽得她用欣快的聲音說,“對了!是詞。兩句七個字,兩句五個字,先用仄韻,後用平韻,不是《菩薩蠻》嗎?”
“一點不錯!”李煜很高興,“小妹,原來你也懂詞。”
“我哪裏懂?剛才姊夫念的什麽,我一個字都沒有聽出來。”
人隨聲現,嘉敏已換了玄色羅衫,白綢長裙,束一條紅色絲絛,色彩奪目,吸住了李煜的視線,以至於使得他無暇去看宮女遞上來的茶盅,隻伸出手來,往一旁空抓。
嘉敏掩口一笑,接著微微瞪了宮女一眼,因為她也在為李煜的忘形而好笑。經過嘉敏眼色的警告,宮女才有莊重的神態,她謹慎地將茶盅遞在李煜手裏,說一聲:“官家,請用茶!”
李煜喝口茶,定一定神,記起剛才中斷的話頭,接著往下說道:“小妹,我不相信你一個字都沒有聽出來。你騙我!”
“隻聽出四個字。”
“哪四個字?”
“畫堂晝寢。”嘉敏緊接著問道,“姊夫,你剛才念的是舊作?”
這表示她沒有想到他有出口成章的捷才。這倒也好,如果是即興之作,那麽“畫堂晝寢”指的是誰,不問可知,而她亦就一定會要求自己再念一遍。雖然字麵並無明顯的綺語,但偷窺小妹晝寢,而且比作劉阮誤入天台,說來到底是件有欠光明的事。這半闋《菩薩蠻》,能不能留稿,尚待考慮,自以掩藏為宜。
因此,他這樣答:“是,是,是舊作。這首詞不好,我另有一首詞給你看。”
於是,他的那一首《玉樓春》和名匠心血澆漉而成的澄心堂紙,嘉敏做了第一個鑒賞者。當然,她重視的是詞。她一遍又一遍地吟讀,長長的睫毛掩映著黑亮的眸子,不斷地隨著字句的換行而眨動,仿佛暗夜中的星星閃爍。在李煜的感覺中,是那麽遙遠,遠得高不可攀,而又是這樣接近,近得伸手可摘。
突然間,嘉敏一驚,驚得一陣抽搐。這使得李煜也受了驚,同時發現彼此吃驚的由來,他不安地縮回了不知不覺中伸到嘉敏肩上的手。
兩個人都有些忸怩,不過,很快地都恢複了常態。
“小妹,”李煜問道,“這是寫昨夜的光景,你覺得怎麽樣?”
嘉敏定定神答道:“上半闋,我是身曆其境。如今讀了姊夫的詞,舞步歌聲,如在眼前。下半闋的情景,我就不知道了。”她抿嘴一笑,“我隻知道姊夫逃席,原來是到‘情味’深‘切’的地方去了。”
慧黠的少女,總愛說這些隱約其辭的話,無須深辨。李煜隻這樣說:“就詞論詞,你倒評一評看。”
“我哪裏敢?不要說是姊夫寫的,什麽人的詞,我也沒有資格評啊!”
“不要這麽客氣,倒顯得虛偽了。”
這是激將法。嘉敏不願承受“虛偽”之名,自然中計,她很用心地想了一會兒,不客氣地批評:“結尾兩句‘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想來姊夫當時有那番不願辜負月色的意思,曾經這樣吩咐過。可是,姊夫昨夜並未回宮,這兩句詞就沒有著落。這且不去說它。換頭‘臨春’的‘春’字犯重了——”
“小妹,”李煜對自己的作品也是很認真的,不由得打斷她的話說,“填詞在字眼上犯重是常有的事。”
“不但字眼犯重,境界也犯重。臨春閣與‘春殿’,請問,何所區別?”
“這——對了!”李煜用指甲輕搔著頭皮說,“是有些兒不妥。小妹,你看該換個什麽字?”
“不如換作‘臨風’,這才顯得下麵那個‘飄’字用得好。再說,高閣臨風,用‘風’字是暗寫臨春閣,與明寫春殿,前後照應,似乎韻致要好一些些。”
“豈止好一些些?好得太多了!”李煜心悅誠服得有些激動了,“小妹,你真是我的一字師!”
“姊夫,”嘉敏欣慰得意之餘,還忘不了回敬一句,“你客氣得虛偽了!”
“肺腑之言!小妹,我很高興。你竟是我的文字知己!真的,文字知己。”
看他是那樣認真的樣子,說這些話時,臉都漲紅了,使勁地做著手勢,似乎唯恐她不信他是肺腑之言似的,倒使得嘉敏困惑了:自己是真的對詞有那麽高的鑒賞力,還是隻因為格外喜愛他的詞,整個心靈貫注其中,領悟得深了,才能說得出這番道理來?
在李煜的炯炯清眸逼視之下,她無法去仔細分辨自己的感想,同時也無法承受他這種視線,隻矜持地微笑低頭,輕輕答了一句:“姊夫,說得我太好了。”
“你原有那麽好嘛!”李煜不自覺地又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這回她不似剛才那樣吃驚,隻覺得心跳得厲害。他那隻手溫柔而有力,手心並不算很燙,但卻燒炙得她喉頭發幹。於是,她試著去掙脫,而他卻握得更緊了。
為了解除窘迫,她要找句話來說。一瞥之下,勾起多少年來的好奇心。“姊夫,”她很快地說,“我看看你!”
是這樣一句話!李煜大為驚奇。他放開了手,微昂一昂頭,做出一個不在乎人看的姿態。
她隻看他一雙眼睛,清澈而又蒙矓,如薄霧籠罩的寒潭。細細看去,右眼中有她的兩個影子。“啊!”她高興地驚呼,“到底讓我弄清楚了,什麽叫重瞳子!”
原來為此!李煜有著爽然若失之感。
“太史公說,大舜與楚霸王都是重瞳子。姊夫,”她含笑問道,“你佩服大舜,還是楚霸王?”她卻又不等他開口,緊接著為他做了答複,“自然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姊夫,你不會以成敗論英雄吧?”
“雖不以成敗論英雄,我還是佩服大舜。”
嘉敏有些失望,而且立即表現在臉上,卻又要強作解人。“我懂了!”她說,“你想做一位聖君!”
“何敢望此?我另有佩服他的地方。”
“是什麽?”
李煜是在跟他的小姨妹開玩笑,但對話交換到關鍵上,他卻笑而不答。因為小姨到底是小姨,開玩笑得有分寸。
而嘉敏以為他是詞窮而遁,越發得理不讓人。“是什麽?是什麽?”她咄咄逼人地追問。
李煜依舊笑而不答,旋即想到,這樣的態度可能會惹她不快,便裝得真像詞窮似的說:“好了,小妹!我們不談這個。”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說不出來。”
她那得意的笑容,使他有微微的反感,口一滑,到底把話漏出來了。“小妹,你的小名叫什麽?”他問。
“姊姊沒有跟你說過?”
其實說過,他有意否認:“沒有。”
“那麽,姊夫,你猜!”
“你姊姊叫娥皇,你不就該叫女英嗎?”
嘉敏頓時將臉一沉,再無言笑。李煜深以為悔,不敢再往下說,又略坐一坐,起身離去,抄近路回澄心堂去休息。
晝長人靜,望著嫋嫋爐香,李煜的遐思又起,默念著那半闋《菩薩蠻》,舍不得棄去,便負手閑行,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想將下半闋也作好了。
這首詞的寫法,在上半闋已定了格局——寓情於景,而當時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心中所想,已是豔景情濃,所以隻須平鋪直敘,便是一首好詞。
這樣定了主意,靈思泉湧,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有了腹稿。李煜興致勃勃地取一張澄心堂紙,提筆寫了下來: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慢臉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寫完又看一遍,歎口氣,念了一句李義山的詩:“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接著,一歪身躺在錦榻上,也想在夢鄉中做一番小遊。
無奈他拋不開“翠雲光”“繡衣香”,盈盈笑臉,脈脈情眸。想起嘉敏侃侃談詞的情形,他突然心中一動:這首《菩薩蠻》到她眼前,不知做何想法?此情此景,身在局中的她,隻怕一無所知,看了這首詞,一定會驚異,會細想。這在她,不是晝長人靜的此刻的一種絕好消遣?
這樣想著,他一躍而起,在什錦槅子中,抽出一個小小的柬封,將那張詞整整齊齊折好,封緘完固,然後提筆開了信麵,隻有六個字:“嘉敏大家清玩。”背後封口之處,畫上一個花押,是他的別號“鍾隱”二字。
“裴穀!”他喊。
“裴穀在。”
“拿這個送到瑤光別院去。”李煜吩咐,“麵交本人。”
“是!”裴穀接柬在手,看了一下問道,“請官家的示,可要等候回信。”
“不必!你隻交代清楚就是了。”
裴穀剛進瑤光別院,就聽得仿佛爭執的聲音,他不便再往裏走,在庭前先站一站,細聽動靜。
他聽出來是“胖婆婆”的聲音。她是周家的“老人”——嘉敏的母親是周宗的繼配,於歸周氏時,帶來一個乳母,以後成了周後和嘉敏的保姆。她在周家的身份很特殊,又生得胖,所以都叫她“胖婆婆”。
胖婆婆今年七十歲了,而精神健旺得很。平時照料嘉敏,無微不至,但也管得最嚴。嘉敏若是犯了她的脾氣,當麵排揎,毫不客氣。
這時候胖婆婆是在責備嘉敏對李煜無禮:“家有家規,國有國法,臨上船那天,夫人怎麽交代的?”胖婆婆扯開嗓子嚷道,“不是說到了宮裏,不比別處,要叫‘官家’,私下的稱呼要收起來!你娘的話,你哪裏有一句記在心裏?先是‘姊夫、姊夫’的,到後來索性‘你’啊‘我’啊的!難道你自己不覺得刺耳?”
嘉敏憊懶地笑道:“一點都不覺得,原本就是姊夫嘛,莫非倒叫妹夫?”
胖婆婆的氣急敗壞與嘉敏的毫不在乎相映成趣,尤其是小的逗著老的,更顯得可笑,所以在瑤光別院執役的宮女都輕輕地笑了。
到底身份有別,而且是在宮中做客,胖婆婆有種顧忌,不便過分較真。她歎口無言的氣,搖著頭退了出去。
於是裴穀咳嗽一聲,提醒看熱鬧的宮女,宮女問知來意,隨即為他通報。嘉敏也知裴穀是李煜的心腹近侍,又聽說信柬要麵交,便想到其中可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因而拆信的時候格外小心,不肯有一個字落入宮女眼中。
宮女們亦很知趣,都悄悄退了出去,但窗外卻另有人窺伺,正是那胖婆婆。她不識字,而且料想嘉敏亦決不會將信中的話告訴她,但是她自信有一雙銳利的眼,冷靜旁觀,可以看透一切。
這一切都顯現在嘉敏的臉上。起先是驚異,然後是迷茫,最後手托著腮,雙眼怔怔地望著窗外的青天白雲,口角掛著笑容——是那種連她本人都不知道在笑的傻笑。
胖婆婆幾十年閱世,看盡了千奇百怪的閨閣情態,見此光景,心便往下一沉,無聲自語:“壞了!對姊夫著迷了!”想一想,還是要做煞風景的事,便悄悄繞道到前門,推門入戶。
嘉敏一驚,抬眼看是胖婆婆,卻放心了,欺她隻字不識,有意不收桌上的詞箋。
“可是官家有書信送來?”
“不是什麽書信。”嘉敏泰然答道,“寫了一首詞給我看。你不懂!”
“文墨上的字,我原不懂。不過,我吃的鹽隻怕比你吃的飯還多,總也有些懂的事。”胖婆婆四周看了一下,用低沉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你可別給你大姊找麻煩!”
“什麽?”嘉敏十分困惑,“怎麽會給大姊找麻煩?什麽麻煩?”
看樣子還是真的不懂,胖婆婆也困惑了,想來想去,總覺得是不說破的好。一說破,倒是提醒了她,反而會一個勁往那方麵去想,結果是弄假成真。
如今該怎麽辦呢?胖婆婆在想,女孩子的心像快將到來的黃梅天氣一樣,陰晴不可捉摸,要時時猜她的心思去防範,是件很吃力的事。一勞永逸的辦法,莫如將她隔離開來,小姨跟姊夫難得見麵,彼此淡忘,就不會有什麽麻煩了。
打定了主意,便悄悄找了她的外孫女兒來商量。她的外孫女小名阿蠻,是周後貼身的侍女。
“聽說小娘子這兩天常做噩夢。”阿蠻口中的“小娘子”是指嘉敏,“也許是別院的地方太大了,有點害怕。”
“那,”周後說道,“就讓她搬到這裏來住。”
“這不方便。官家跟小娘子都會覺得拘束。”阿蠻說道,“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說來看!”
“聖尊後不是最喜愛小娘子?不如送了她去與聖尊後做伴,豈不是一舉兩得?”
聖尊後就是元宗的皇後,李煜的生母。李煜即位,她理應尊為太後,為了她的父親叫鍾泰章,要避“泰”字的音諱,所以改稱“聖尊後”。這位老太後與嘉敏有緣,愛如己出。周後覺得阿蠻的主意真不壞,不過,她也不能擅作主張,首先要得李煜的同意,其次要看聖尊後的意思。
於是,這天晚上,周後有意談起其事。李煜聽說嘉敏常有噩夢,自不免關切,但是,要將嘉敏移居聖尊後宮中,他卻不以為然。隻不知為何,好像覺得不便提出異議似的,因而他隻咿咿啊啊地,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態度。
這不是什麽很急的事,見李煜似乎不大關心,周後也就擱置下來。一連三天,不見動靜,真所謂“皇帝不急,急煞太監”,阿蠻卻沉不住氣了。
“國後,”她問,“想來回稟過聖尊後了?”
周後略想一想才知道她講的是什麽。“還沒有!”她說,“慢慢兒再談。”
夜長夢多。就這三天,李煜又到瑤光別院去了兩次,隻帶一個小內侍,仿佛閑行看花似的,悄悄兒就溜了去。那正是**困的季節,蜜蜂在百花之間穿繞,發出“嗡嗡”的聲音,連貓狗都被催眠了,何況是宵來盡多樂事,夜夜三更始眠的宮眷?因此,這兩次去,幾乎沒有一個人發覺——當然也有發覺的,隻是些不相幹的人,他們一見李煜示意噤聲,自然唯命是從。
兩次都是嘉敏的笑聲驚動了胖婆婆,越是笑聲響亮,越使她惴惴不安。因此,她催著阿蠻來討個確實信息。
這件事應該找到機會順便提一句,才能不著痕跡地隱然操縱。阿蠻到底年輕,識不透其中的道理,也沒有那份才幹,不免操之過急——其實隻是臉色稍顯失望,但已瞞不住周後的那雙眼睛了。
“怎麽?”周後問,“小娘子這兩天又做了噩夢?”
做噩夢是假話,卻不能不承認。“是的。”她硬著頭皮點點頭。
“做了些什麽噩夢?”
這一問問得阿蠻張口結舌,無以為答,於是機關泄露了一半。
周後向左右看了一下,對其中一人說:“去拿茶來喝。看看閩中進的雀舌還有沒有?”她又指著另一個說,“你去要些冰來。今年天氣熱得早,送冰的日子該提前了。”
烹茶得好些工夫,取冰的路也不近。將這兩個宮女使開了,眼前隻剩下阿蠻,她才問出一句要緊話來。
“是怎麽回事?”她平靜地說,“別藏在心裏,說給我聽!”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措辭當然要婉轉,阿蠻謹慎地說:“其實也不過是胖婆婆過慮了。隻為官家午後多閑,有時到別院走走,小娘子到底隻有十五歲,禮節上頭,或者不周,倘或落了什麽褒貶,將來回揚州的時節,在夫人麵前不好交代。”
周後靜靜地聽著,聽一句,想一句,漸漸地理會得她的言外之意,然而卻不肯相信有那樣的事。
“你說禮節不周,是怎等的不周?”
“那是胖婆婆的話。”阿蠻首先做了聲明,“譬如說,小娘子隻是管官家叫姊夫。”
“官家呢?”周後問道,“為這個稱呼不高興?”
“倒沒有。”阿蠻答說,“國後知道的,官家向來不計較這些細節。”
既是細節,就無關宏旨,然則胖婆婆又為何看得如此認真?周後不免奇怪了。
“你說,會落什麽褒貶?”
“怕大家背後有閑話,說小娘子沒有家教。”
“這倒也是!”周後點點頭,“我知道了。”
阿蠻的這番說辭不壞,一句“知道了”便是會有行動的表示,原該適可而止,她卻畫蛇添足地多了一句:“國後知道就好!”
“咦!”周後那雙鳳眼一抬,顯得相當威嚴,“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嗎?”
阿蠻悔得要死,恨不得揍自己一巴掌。而她越是那種漲紅的臉、自恨失言的神氣,越惹周後疑心。
“問你啊!”她的臉一揚,最後一個字的聲音也是上揚的。
情急智生,還是隻有說嘉敏疏於禮節,借為掩飾。“小娘子怕也真是讓夫人寵慣了。”阿蠻極力想裝出自然的笑容,“在官家麵前,也是‘你’啊‘我’啊的!”
“還有呢?跟官家談些什麽?”
“談官家的詞。”
“官家呢?”
“也是談詞。”阿蠻又說,“官家送了好些帖、好些新造的紙去,小娘子這兩天練字的興致好得很!”
周後釋然了。嬌憨的小姨,遇見好脾氣而喜翰墨的姊夫,教她作詞寫字,有什麽好猜疑的?
細想一想,隻有一層不可解:這些事應是日常閑談的話題,卻何以從未聽“姊夫”和“小姨”提到過?
* * *
嘉敏終於移居到聖尊後宮中了。
聖尊後的寢殿,規製崇宏,是李煜在聖尊後五旬萬壽那一年,特地建來祝壽的,題名就叫萬壽殿,位置在瑤光別院之東。殿後有一座佛閣,盤磴而上,高有百尺,宮中就稱作“百尺樓”,通體楠木,形製與色澤都古雅非凡。李煜最喜登臨此處,西望長江,北挹雞籠山與玄武湖的爽氣,令人胸次一寬,但以聖尊後禮佛之地,不可褻慢,所以他總是抑製著自己的欲望,隻在樓前瞻仰。
嘉敏也喜愛這座經常為青山白雲所襯托的百尺樓,覺得隻望一望它那挺拔的影子,便有可以倚靠信賴之感。一顆心自然而然地就會定下來。因此,當聖尊後讓她自己挑選住處時,她毫不遲疑地選定了萬壽殿後麵的友竹軒。
友竹軒的北窗,正對著百尺樓,東麵是一個花圃,培養著幾百盆來自閩中的“建蘭”,這就是軒名友竹的由來。
花圃的盡頭是一帶粉牆,牆上砌出各種形狀的孔竅,有方勝、葫蘆、如意、書套,高與人齊,便於眺望——望出去是一片池沼,曲曲紅橋,連接著一座水榭。當然,粉牆上開著門,要想**舟采蓮,開門出去就是。
嘉敏對她的新居異常滿意。靜室五間,拿最東麵一間做了臥室;次一間供起坐;西麵兩間原是打通了的,就做了書齋。
布置剛剛就緒,聽得宮女傳報:“聖尊後來看周小娘子了!”
嘉敏急忙迎了出去,才發覺駕到的不止聖尊後,還有姊夫和大姊。他們倆正一左一右攙扶著滿頭白發、麵目慈祥的聖尊後踏上台階,後麵隨著一群手持巾櫛、唾壺之類起居常用之物的宮女。她們看見春風滿麵的嘉敏,一齊都含笑注目,很明顯地表露了歡迎的意思。
“真不敢當!”嘉敏閃在門旁,斂衽致敬,接著又叫一聲,“官家、國後。”
“你還是叫大姊吧!”聖尊後說,“同胞姊妹,這樣叫法,倒顯得生分了。”
“是!”周後接口答應,然後向她妹妹囑咐,“你就遵慈諭好了。”
“快起來!”聖尊後一麵踏進門檻,一麵說,“讓我看看你的‘閨房’。”
於是,嘉敏領路,從臥室看起。聖尊後看得很仔細,認為帳門舊了,要另換一個,鏡子不夠光亮,必得重磨,真像是拿嘉敏當作寵愛的小女兒,唯恐委屈了她似的。
看到書齋,便是李煜的話了:“地方太大,陳設不夠,顯得空****的,坐著都不舒服。我找個人替你重新布置。”接著便向左右的宮女說,“你們去看看,黃保儀在哪裏?就說我找她。”
“保儀”是妃嬪的名號之一。黃保儀本名黃鳳,世居漢水入長江之處的江夏地方,她的父親叫黃守忠,是一員武將,不幸作戰陣亡。於是黃鳳流落湖湘,當時不過七歲。
以後元宗的將官邊鎬入長沙,發現黃鳳雖幼,宛然是個美人胚子,而且秀外慧中,聰明異常,因而帶回金陵,獻入掖庭,做了為元宗添香的小侍兒。元宗善書法,是學羊欣一體,曆年收藏的鍾繇和王羲之的真跡,不下數百本之多,都交給黃鳳掌管。
不想將門之女的黃鳳,在這方麵的天分特高,朝夕展玩名家真跡,手摹心追,居然亦成了一大書家,而且肚子裏也裝了千把卷書,雖不能撰製製誥文字,卻工於尺牘,文筆清麗雅致,頗有可觀。於是,元宗便將內府圖書,亦交給黃鳳管理。
李煜即位,立後之前,要選四位妃嬪,名號就叫“保儀”,黃鳳是其中的首選。她的才貌與周後比較,各有所長,幾乎無從軒輊,吃虧在是個自幼飄零的孤女,不宜正位中宮。而周後也知道黃保儀是個勁敵,不能讓她得寵,所以利用皇後的職權,一直防止她跟李煜接近。可是這時候卻無法公然阻止國主宣召黃保儀,隻說聖尊後累了,該回前殿休息,附帶將李煜也撮弄走了。
黃保儀很熱心,親自選取了一批名家書畫和有來曆的珍貴書籍,以及香爐、花瓶,指揮宮女懸掛陳設,稍不當意,就取下來重新布置,忙到日色偏西,方始就緒。嘉敏頗為不安,但也相當高興,因為黃保儀胸有丘壑,不論是一瓶花、一把拂塵,都布置得十分妥帖,入眼便令人有恬適之感。
“保儀!”嘉敏盈盈下拜,“真感謝不盡。”
“不敢當,不敢當!”黃保儀拉住她的手說,“布置得不好,沒有章法。國主見了,一定會責備我不用心,辜負委任。”
“不會的,絕不會!”嘉敏顯得很有信心,“一定大大稱讚。”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黃保儀平靜地說,“做得再好,也有人會批評。”
“不要這樣說!如果有人批評我不好,你不必替我辯白,放在心裏,我自然知道感激。”黃保儀說罷,告辭而去。
等送走了黃保儀,嘉敏心裏在想,她的話很奇怪,倒像預知一定會有人批評她似的。那麽,這個人是誰呢?
很快地她知道了,這個人就是她的姊姊。
“弄得這樣雜亂無章!”周後搖著頭說,“拿兩間屋子打通,原就取其寬敞,讓她左一個槅子,右一個槅子,分割碎了,好局促!”
嘉敏默然。她覺得那些多寶槅的趣味很好,隨處流連,有餘不盡,書齋又不是客廳,要那麽寬敞幹什麽?
“天氣熱了。這屋裏,東西塞得滿滿的,看著就心煩!”說著,周後的視線,不住左右探索,倒像立刻就要有什麽行動的樣子。
這下,嘉敏不能不防備了。“等天熱了再說吧!”她說,“我剛搬來,就弄得大動幹戈,怕聖尊後會厭煩。”
“也好!過幾天再挪動。不必找她了,我替你出主意。”
“好的。”嘉敏顧而言他地說,“小乖乖呢?”
宮中上上下下都用“小乖乖”稱周後的幼子仲宣。提到“小乖乖”,周後百慮全消,總是有極好的興致,來談仲宣穎異天真的趣事。
在嘉敏看,四歲的仲宣,實在太嫌淘氣了些,與“乖乖”之名根本不符。而周後卻認為“這個孩子將來會很英武”,她說:“不像他哥哥,太文弱,不能擔當大事!”
周後對長子的不滿,其實也就是對丈夫的不滿,因為她的長子像父親。嘉敏心想,將來國主的大位,或許會傳幼而不傳長。此念一動,旋生警惕,從來宮廷中的骨肉倫常之禍,往往起於繼統之爭,而無辜的人受到牽連,隻為平時言行不謹,無形中表示了偏向,明哲保身,不聞不問為妙。
因此,她就不肯附和周後的看法,閑閑地又將話題扯了開去。她愛新卻又念舊,提到瑤光別院的軒敞清靜,周後記起阿蠻的話,便即問道:“說你常做噩夢,倒是為了什麽呀?”
嘉敏愕然。她有過各種稀奇古怪的夢,午夜醒來,追憶夢境,常會臉紅心跳,自感羞慚,卻從未做過噩夢。然則周後的話是從何而來的呢?
一定有人在搬弄是非!這樣想著,她的臉色就不好看了。“是誰說的?”她問。
周後也覺得詫異,不過她比妹妹深沉,平靜地說:“這樣看來,沒有這回事。那一定是我聽錯了。”
“人家怎麽說?”嘉敏很關心地問,“是不是說我講夢話?”
這是“不打自招”。周後好奇心起,很想弄明白,她是講了些什麽夢話?因而詐她一詐:“是啊!說你愛講夢話。”
“我怎麽說?”
“那要問你自己。”周後微笑著回答。
周後又笑了。這一次的笑,略有些窘,不過她也很富於機智,所以仍能保持從容:“夢話你雖聽不見,夢中遇見些什麽,你總知道!”
這一下,又使得嘉敏的臉發燒了,倒像說中了隱私似的——夢中確有“隱私”:她夢見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女英”,在夾道彩仗迎奉之下,午門鍾鼓大作聲中,入宮做了貴妃。
這是多荒唐的夢!隻怕就是在慈母懷中,都羞道其事。然而她此刻又警覺到,不能不做回答,想扯個謊搪塞,偏偏意亂如麻,急切間編不出一個夢,因而越發急得麵紅耳赤。
“我知道了。”做姊姊的有些忍俊不禁,“春天也快過去了。”
這是說她在做春夢,當然,她不會想到那春夢中會出現澄心堂的主人。
“亂夢傾倒,沒有什麽好談的。天快黑了,”嘉敏借故掩飾,“我喚人來點燈!”說著,她迅即轉身站起。
就在這時候,聖尊後打發宮女來請嘉敏去嚐今年初見的長江鰣魚。侍膳也是周後的本分,姊妹倆一起來到前殿,陪著聖尊後進餐閑談,直到起更時分,方始各散。
不知是擇席還是心中隱隱然有什麽丟不開的事,這一夜的嘉敏輾轉反側,直到曙色初現,方能入夢。睡得正酣時,忽然驚醒,隻聽得聲聲在叫:“官家!官家!”聲音很細很尖,與眾不同,細辨時才知是掛在廊上的那架白鸚鵡在作怪。
“小東西,絮聒得人煩。”是李煜的聲音,接著,腳步聲遠了。
嘉敏自然不會再睡。一起身便有宮女告訴她,官家來過了,聽說她尚未醒來,表示不必喚醒,又問宮女,嘉敏是不是喜愛友竹軒,平時何時起身。
“你們怎麽回奏官家的?”
“自然是說小娘子喜愛這裏,平時起身甚早,今天想必是剛搬來,還不曾慣,夜來睡得不甚安穩,所以失了時。”
“說得不錯。”嘉敏很滿意,“官家還說些什麽?”
“還問起黃保儀,說與小娘子可合得來?我們回奏:‘很合得來的。’此外又說:‘開出門去,就是東池,小娘子很可以去劃劃船,散散心。’”
嘉敏心中一動,口雖不言,暗地裏卻打好了主意。梳妝既畢,她又到前殿去盤桓,陪聖尊後吃過午飯,看老人家神思困倦,是該休息了,便起身告辭。她先到花圃看了蘭花,然後便說:“我們劃劃船去。”
於是向萬壽殿的總管要了鑰匙,打開便門。豔陽之下一片明亮的水光立即撲到眼下,使嘉敏想到了家鄉,脫口說道:“揚州也有這麽一個湖,比這裏大,可沒有這裏精致。”
“要夏天才真好!好大的荷葉,就像一把綠傘,小船躲在荷葉下麵,暑氣全消,真正是人間仙境。”
“我叫雨秋。”她一麵扶嘉敏上船,一麵答道,“風雨的雨,春秋的秋。”
“名字跟你的人,跟你的話,一樣的雅。不過,太蕭瑟了。”
“是!”雨秋微笑著說,“我自己也覺得有點無病呻吟的味道,小娘子替我改一改嘛!”
“好!我好好送你一個名字。”
“謝謝小娘子。”雨秋笑嘻嘻地答說。
於是嘉敏便替她想名字。兩個字的事,偏偏思慮不能凝注,剛能專心,又忽然像是有什麽令人牽腸掛肚的東西,將她的視線拉了開去。
這是怎麽回事?她對自己發恨,索性閉上眼專心一致地思索。想起來了,自己還是惦念著李煜,朦朧意念中,以為他勸她到東池來劃劃船、散散心,是一種約會的暗示,所以不斷地張望的,便是李煜的蹤影。
了解了自己心神不定的緣由,也就有了很好的打算。“我們到水榭上看看去。”她對雨秋說。
不僅看看,實在是坐下來不想走了。好在水榭中有人照看,經常備著好茶和精致的點心,江南稱為“茶食”,供國主後妃巡幸的不時之需,此時正好用來消閑等待。
等的自然是李煜。憑欄眺望,了無動靜,而九曲紅橋上卻氣喘籲籲地來了個胖婆婆。從嘉敏搬到友竹軒以後,她原以為可以放心了,哪知這天午後竟不見蹤影,趕到前殿探問,說是聖尊後午睡以前,就已辭去,再到瑤光殿,也是撲了個空。胖婆婆這一急非同小可,卻又不便逢人就問,隻好順著路一處一處去找,直到發現通東池的門開著,才想起可能是在水榭中流連。果然,猜得不錯。
“教我好找!”一見麵她少不得埋怨,“就到這裏來逛,先回來說一聲,也不礙事啊!”
“你也是,有福不會享!”嘉敏也數落她,“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難道還怕我迷了路,找不回去不成?”
“還真是——”胖婆婆本想說,“還真是怕你迷了路,誤闖到澄心堂!”但到底把話硬噎住了。
“歇歇吧!”嘉敏看她累得氣喘不止,也覺得老大不忍,親手扶她坐下,拿自己的茶遞了給她。
“好,真該歇歇!找著你我就放心了。”
這樣的話最惹她反感,不止於覺得受了束縛,而且也因為胖婆婆總是拿她當不懂事的小孩看待。如果不是有宮女在旁邊,她一定會跟她吵,此刻隻有在暗底下賭氣,心裏在說:總有一回教你找不到我,讓你急個半死!
嘉敏這樣想著便懶得再理她,眼望著粼粼的水麵,默念著馮延巳的詞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自覺心湖中的波瀾,猶過於眼中所見。
李煜心中也有波瀾,他當然不會像他小姨那樣,識不透自己的心情,因此他心中的波瀾又過於嘉敏。
這天早晨原有個傾談的機會:周後陪著聖尊後在百尺樓上做一月一度照例的檢點,由佛龕看到長明燈,總有一上午的逗留,他很可以跟嘉敏從容盤桓。不想時機不巧,不忍擾她的好夢。臨走時留下那句話,原本無意,哪知裴穀來報,她倒真的到東池**舟了。倘或做個無心邂逅,一船共載,四外隔絕,很可以談得深些,卻偏偏又分不開身!
既然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就索性拋開了她,好好處理幾件棘手的事,倒也是排遣之道。
為了排遣悵惘的情懷,李煜決定找幾件麻煩的事來做。首先想到的就是行使鐵錢這件懸案。
在即位之初,鑄過一批銅錢,工精料足,鑄得極好,名為“唐國通寶”。但至今不過三年工夫,市麵上已盡是盜鑄的私錢。製錢一千用銅三斤十二兩,每一文錢合六分重;私錢一千隻重一斤多,不過製錢的三分之一,輕如鵝毛,擺在水麵上都不會沉的。
這一來物價自然大漲。群臣集議,吏部侍郎韓熙載主張改用鐵錢。李煜也同意了,就派韓熙載監造。“錢樣”出來,相當漂亮。唐朝最漂亮的製錢是玄宗的“開元通寶”,鐵錢的製式大小,跟它完全相同。連錢上的文字亦都是用的“開元通寶”,隻是改為篆字,出於與韓熙載齊名的禮部侍郎徐鉉的手筆。
但是,錢雖漂亮,到底是鐵的。鐵比銅賤,在老百姓心目中,它的價值先就打了折扣。而且鐵的來源比銅多得多,私鑄更為方便。因此,大臣中頗有人反對其事。李煜一時委決不下,將那枚輪廓深闊、黝黑光亮的鐵錢置在澄心堂,倒像一樣小擺設似的,已經有個把月了。
現在,他決定要得出一個結果:用或不用。談這件懸案,當然要召韓熙載,問問他對反對的意見有何辯解。
“臣不須辯解,隻請官家自看。臣昧死瀆奏,請官家暫忘萬乘之尊,隻當是個百姓,是喜歡用哪一個錢?”
說著,韓熙載將牙笏往頸後衣領中一插,在袖子裏掏摸了一會兒,平伸雙手,一隻掌上是一枚沉甸甸的鐵錢,另一隻掌上是一枚輕飄飄的“沙殼子”。
李煜左看右看,終於斂手笑道:“我喜歡沒用!錢者泉也,要大家喜歡,才能流通。”
“那,”韓熙載將手掌伸向徐遼、徐遊兄弟,“請兩位郡公選擇。”
“錢當然是鐵錢好。無奈積習難破,從來都說‘銅錢、銅錢’,提到鐵錢,詫為怪事。”徐遊又說,“有人說,鐵錢一出,私鑄更盛;又有人說,鐵是要爛的。”
“這就是‘欲加之罪’了!”韓熙載搶著說,“鐵器擱在那裏不用,才會朽爛,流通的鐵錢哪裏會爛?果然爛了,照換新錢就是。”
“私鑄罪重,律有明文,臨之以嚴刑峻法,自可抑製。臣以為律法宜增一款,用私錢者與私鑄者同罪。如此則私錢不能流通,私鑄不僅無利可圖,反消折了本錢,還有什麽人去做此傻事?”
李煜點點頭,轉臉問徐遼:“你看怎麽樣?”
“隻怕百姓誤蹈法網。”
“這話是怎麽說?”
“如果百姓分辨不出是製錢,還是私錢,就會誤蹈法網。”
“是何言歟?”韓熙載抗聲相爭,“公家鑄製錢,選取精鐵,征召名匠,特開大爐鼓鑄,所出的製錢,大小、厚薄、輕重,畫一不二,入眼即知。私錢安能比得了製錢?”
這番話理既直,氣更壯,徐氏兄弟無可辯駁,隻說得一句:“都請官家裁度。”
“細民好惡,往往視豪門大族為轉移。臣願官家下一道敕令,文武百官,首為之倡。臣不敏,應領官俸,請官家敕下戶部,盡數折發新錢。”
“對!稱新錢,不稱鐵錢。”李煜考慮了一下,決定用折中之道,“不妨新舊摻和並用。每十錢,以新六、舊四,配搭行使。”
“折中至當。”徐氏兄弟同聲頌讚,“臣等不勝欽服之至。”
一個月懸而不決的一件大事,片言而解,李煜亦感欣然。接下來談第二件棘手的事。
這件事也牽涉到韓熙載。他奉命“知貢舉”考試進士,一共取了九個人。發榜以後,落第的士子,大發怨言。這本是科舉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可是韓熙載有個政敵,卻唆使這班落第的士子聯名上書,攻擊韓熙載徇情營私,說九名新科進士中,有五個跟他的交往密切,特別指出舒雅其人,說他與韓熙載一同狎妓,關係不同尋常。
韓熙載的風流放誕,是早就出了名的,而且帷薄不修,老而愈甚,家伎四十餘人,妍媸不一,卻無不有入幕之賓。當然,這是韓熙載所默許的。他跟最親密的親友說:“我是故意以此自汙,避免入相。”意思是,長江北岸有趙家天子窺伺,南唐的宰相不容易做,“明哲保身”為妙。
這些最親密的朋友中,就有一個舒雅。韓熙載視他為“忘年交”,老少二人,曾經扮作乞兒,到妓院行乞,以為笑樂。這是連李煜都知道的荒謬行徑。
因此,落第士子對韓熙載的攻擊,很容易為李煜所接受。特派徐鉉為舒雅等五人複試。哪知這五名新進士,由舒雅領頭,竟申述理由,拒絕參加複試。金榜早已高貼宮門,人人都知他們是新科進士,倘或貿然下詔,取消他們的資格,又怕引起非議,影響民心,因而成了僵局。
李煜對這件事,自然深感不快。後來還是韓熙載從中疏導,想出一個為國主圓麵子的辦法:重新下詔,禦殿命題親試,舒雅等五人方始應命。複試這天,李煜親自巡視,顯得頗為鄭重。可是又有人進言,認為此舉有損國威,大非所宜。
李煜認為這話頗有見地。他本心一向忠厚,做事一向寡斷,但有時卻會衝動,不計一切後果。在這件事上便是如此:五本卷子,一律為他用朱筆加上“紅勒帛”——一條紅杠子從頭畫到底,發榜竟是空前絕後的一片空白。
這才是一誤再誤,頓時招來無數非議。士林中且有鬧風潮的模樣,因而接連有人上奏,希望國主為了挽回民心士氣,有所補救。這些奏章,李煜無法處置,擱置已久,這時候決心要做一個了斷。
開口提到此事,韓熙載立即起身說道:“臣奉職無狀,慚惶無地,請容臣先告退。”
“不,不!”李煜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能再有浮言了。大家有好辦法,盡管說,我無不依從。”
“臣處嫌疑之地,不便建言。”韓熙載看著徐氏兄弟說,“兩位郡公,該為國主分憂才是。”
“請官家特降勒令,仍舊複了他們的進士,如何?”
徐遊不以他堂兄的意見為然,“果爾如此,則是一誤再誤又三誤。”他說,“總要歸於不誤才好。”
怎樣才是不誤?徐遊卻又說不出辦法來。李煜仍舊隻有向韓熙載問計,他叫著他的字說:“叔言,士林之中,你是前輩,他們都聽你的話。你不妨打聽一下,要怎麽樣處置,他們才不會再鬧?”
“是!”韓熙載答說,“臣盡力去疏導。”
再下來還有幾件大事商議,每一件都有難處,談到日色偏西,方始告一段落。李煜覺得十分苦惱,也十分困惑,古往今來,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想做帝王?做帝王的樂趣到底在哪裏?
在瑤光殿的寢宮中,與周後閑話時,他說了他的這番感想,希望愛妻能給他一個解答。
但是,周後卻根本不能了解他的心境,隻當是國務過勞所發的牢騷,因而也就決不會給他任何解答,隻顧言他地跟他談家常。
“今天揚州有專人來,帶來我母親的信。”周後慢條斯理地說,“我母親隻惦念小妹,也關心她的婚事,我想問問官家,新科進士中可有出色的人物?”
提到新科進士,李煜報以苦笑。“九個人刷下去五個,那四個都是有妻室的。”他想了想說,“刷下去的那五個人之中,有個姓樊的,生得很不錯,英氣勃勃,像很有出息的樣子。無奈——”他歎口氣懶得再說下去了。
“這姓樊的是哪裏人?”
“記不起來了。”李煜答道,“仿佛過江來的。”
“官家何不著人去打聽打聽?”
李煜當時允諾,事後卻忘記了。而周後卻頗在意,因為她為妹妹的終身著想,另有一套看法:第一,李煜的眼界很高,多少朝士看不中,卻想到落第的舉子中有這樣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不言可知,必有過人之處;其次,世家子弟,襲父祖的餘蔭,浮淺囂張的居多,而且將來一定姬妾連房,撚醋爭寵,有的氣受,倒不如選取一個有出息的讀書人士,感恩圖報,必為閨中不叛之臣。至於官家選中的人,將來必然多方提拔,富貴不愁,即令眼前是個寒士,又有何妨?
就為了這份歉疚之心,李煜生出補過之想,便命裴穀派一個內監,渡江去訪查樊若水。
“你告訴派去的人,要暗中查訪,想法子見這姓樊的一麵,看看他的誌向。”李煜又說,“家世如何,更要打聽清楚。此事不急,但要訪查真確。”
所派的內監姓蘇。蘇內監曾經幾次派過江去公幹,自然知道那些取巧省事的門徑。他一到池州,先去拜訪縣官吳仲舉,假傳詔旨,說國主命他來傳諭,秘密訪查樊若水的家世,而且要吳仲舉為他設法安排,跟樊若水見上一麵。
這種任務不難。吳仲舉隨即交代了下去,第二日便有了回音。
“樊若水本籍長安。他的父親叫樊潛,做過本州的石埭縣令,罷官以後,宦囊蕭索,無力舉家北歸,流寓在江南,便占了池州的籍貫。”
“這樣說來,倒是清官之後!”蘇內監問道,“想必境況很窘?”
“是的。樊若水清貧自守,是個有骨氣的寒士。”
“那麽,怎的能見一見他?”蘇內監又說,“官家交代,事要隱秘,所以跟姓樊的見麵,要裝作無意間撞著才好。”
“隻要他在池州,安排見麵不難。不巧的是,他三日前出門去了,哪一天回來,尚不可知。內相是先請回金陵複命,還是等一等再說?”
“我等。”蘇內監說,“官家交代,此事不急,但要訪查真確。我盡等不妨。”
於是蘇內監在池州住了下來,每天由公家供應酒食,閑下來各處逛逛。一連半個月,樊若水猶未歸來,吳仲舉不免有些著急,因為供養蘇內監的都是民脂民膏,吳仲舉是個好官,當然要替百姓心疼。
為此吳仲舉幾乎每天派人到樊家探問,但總是不得要領。最後一次得到的答複是,樊若水在采石磯一帶釣魚,說不定沿江而下,直到京口金山寺去訪高僧,不知哪一天才得回家。
歸來無期,空等無益,吳仲舉苦若相勸,才得將蘇內監打發離境,算是鬆了一口氣。可是他小事精明,大處卻忽略了:樊若水何以忽發雅興,遠到采石磯去垂釣,而且一去多日,不見歸返?他隻要多想一想,就知道其中必有緣由。
這個緣由,還是起於樊若水進士複試的無端被黜。
他是個功名心切,而又褊狹不能容物之人。複試發了一張空榜,大以為恨,逢人就發牢騷,而且嚴苛地批評時政,說是國將不國,終難自保。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有個和尚,年紀很輕,而辯才無礙,先隨他的師父法眼禪師,出入禁中,深為李煜所欣賞,說他是“一佛出世”。後來法眼禪師圓寂,就命他主持清涼寺,尊稱為“小長老”。
這小長老平日亦喜結交文士,見樊若水心懷不滿,便趁勢勸他立功北歸。立功之道,就是到采石磯一帶去“垂釣”。
垂釣是假,測量江麵寬狹是真。長江天塹,而金陵上下遊有兩處險要之地,一是京口,二是采石。其地在當塗西北二十五裏,距金陵八十五裏。采石磯突出江中,是天生的一個好渡口,相傳秦始皇東巡會稽,經丹陽,至錢塘,就在這裏渡江。其後從東晉開發江東以來,北方用兵,每每從采石趨金陵,是個江防的重鎮。可是李煜自以為江麵遼闊,天險無須設防,因而樊若水得以毫無阻禁地在那裏暢所欲為。
他的測量方法很笨,但也很聰明。用一隻小船,帶一卷絲繩,先到南岸,將絲繩在巨石上係住,然後鼓舟向北,將繩子放了出去,直到北岸,在繩子上做了記號,回來用尺細量,便知從南到北是距離幾何了。
當然,一次不夠精確,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複測量,畢竟得到了確實的結果。等他回到池州,蘇內監已走了幾天,聽家人說是國主遣內監來傳喚,以為事機或已敗露,嚇得連夜往北逃走,直投開封,去見宋朝皇帝。
在李煜,卻是做夢也想不到,覆國禍機,已在此刻潛滋暗長。他甚至亦不太重視蘇內監的報告,也就是不甚關心樊若水的一切——他幾乎從來不曾想到過,作為一位一國之主,言出法隨,凡有任何作為,應該盡可能貫徹到底,維持威信。而他總是憑一時的好惡愛憎,想到就做,做過丟開,何況派遣蘇內監去查訪樊若水的一切原出於周後的督促,隻要有了結果,不問這結果如何,在他算是有了交代,就可置諸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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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入初夏,在宮中來說,第一件大事便是四月初八“浴佛”。
早十來天,清涼寺的住持小長老,便進宮恭請慈駕,屆期臨幸,供佛齋僧。聖尊後自是欣然許諾。周後向來亦是信佛最虔,更因為幼子最近常有病痛,不是發燒,便是拉稀,宣召了好些太醫診治,始終好一陣、壞一陣,焦急之下,稟明聖尊後,決定趁浴佛節這個好日子,祈福許願。她們事先齋戒,並派內監在清涼寺禪房,特辟淨室,老少兩後,駐駕宿山,預備連燒三天“頭香”。
到了四月初七一早,自台城到石頭山這從東到西的九裏路上,香車寶馬,翠羽明璫。雖不似唐明皇攜著楊氏姊妹臨幸華清池那樣,一路墮釵遺舄,隨處皆是豔跡,但那番十裏錦繡、半天氤氳的繁華景象,亦已經使得夾道相看的百姓如醉如癡了。
就是寂寞也容易排遣。來自澄心堂的清詞麗句,最宜燈前月下,獨自吟味。畫堂人悄,無聲無影,而在她的心目中,卻有聲音,也有形象——李煜,隻要她想到,他就會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她的耳際眼下。
又是珠鎖潛動,驚覺銀屏。嘉敏從腳步聲中,分辨出是李煜已經進了友竹軒。她想裝睡,倒要看看他做些什麽,卻又怕他因為不忍擾人午夢,來而複去。
就這難以委決之時,忽然喉頭作癢,咳出聲來。這一下便想裝睡也裝不成了。而李煜也因為自覺形跡似乎有欠光明,便搶先發聲。“小妹!”他問,“可好些了?”
“噢,”她一翻身坐了起來,從容下地,笑著問道,“姊夫什麽時候回來的?”
“上午就回來了。”他細看了看她的臉色,“精神似乎還不錯。”
“本來就沒有什麽病,太醫一定要我避風。拗不過他,隻好聽他的。”嘉敏接著肅然相問,“聖尊後安好?”
“興致很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你沒有在她老人家身邊。”
“是啊!我也很不安。”嘉敏的心思又活動了,想起清涼寺供佛齋僧,大開法會,梵音高唱,鐃鈸齊鳴的一番熱鬧,一時頗為向往,便提出要求,“明天姊夫上山,我跟了去。”
“還是靜養吧!山上風大,受了涼不妥。”
“我完全好了,一點也不發燒了!不相信,姊夫你試一試。”
嘉敏毫無機心,根本不曾想到彼此之間該設“男女之大防”,牽著李煜的手去試測她額頭的燒度。李煜內心雖有些微不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全神貫注在自己的右手上,一按到她的光滑的額頭,不由得便想起“冰肌玉骨”四個字,舍不得將手再拿下來。
“如何?”
明明已經試測確實,李煜卻不即回答,故意一摸自己的額,再次將手撫按在她眉際,做個比較的樣子。然後,他一本正經地答道:“燒倒是退了,不過總以小心為宜。”他又說,“明天我也不一定上山。這兩天事多,也煩。”說著,微微歎口氣,臉上有抑鬱之色。
這倒不完全是做作,李煜確有不怡之事。每逢令節,總有這樣抑鬱:隻為以小事大,委屈多端,逢年過節,必得向宋朝進貢。如今端午將到,兼以開封大內新建文明殿落成,必須上表申賀,同時進奉一筆數量很可觀的金銀。金銀在李煜是身外之物,宮中積聚甚多,不必向百姓征斂,隻是身為國主,上表稱臣,心有未甘而無可奈何,那種難宣的抑鬱,最不易排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