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米婭到理查德森家幹活的事情很快就安排妥當了:每月工資三百美元,職責是每周打掃三次房屋和準備每天的晚餐。聽起來是個很不錯的交易——隻需每天工作幾個小時,每月就能賺到相當於房租的收入——然而珀爾卻不太高興。“她為什麽會來問你?”她向母親抱怨道,米婭強忍著不發火,她提醒自己,女兒畢竟才十五歲。“因為她想對我們表示友好。”她回答,感謝上帝,珀爾沒有繼續發難,但在內心深處,她並不滿意母親對“她的空間”——理查德森家——的“入侵”行為。她母親會待在幾碼開外的廚房裏聆聽一切、觀察一切:她和理查德森家的孩子們躺在沙發上度過的每個下午、她參與的每個玩笑,甚至包括觀看《斯普林格秀》的日常儀式——所有好事都會變得索然無味。就在幾天前,她才得以鼓足勇氣,在崔普取笑她的褲子時拍開他的手——“為什麽你的褲子上會有這麽多口袋?”他問,“你在裏麵藏了什麽?”說著就去拍打她膝蓋兩邊的口袋,當他的手伸到她屁股一側的口袋上時,她迅速打掉了他的手,讓她欣喜的是,崔普不但沒有發火,反而說:“別生氣,你知道我愛你。”然後摟了一下她的肩膀。可現在她母親進了他們家,她絕對不敢當著米婭的麵做這種事,她懷疑崔普同樣不敢。

理查德森先生也發現了這一安排的尷尬之處:雇個陌生人來幹活倒也罷了,偏偏對方還是熟人——孩子們的朋友的母親!然而,他看出理查德森太太相當重視此事,自認為是一件了不起的善舉,所以,他沒有直接抗議,而是在米婭來幹活的第一天上午找她談了談。

“我們非常感謝你的幫助,”米婭把裝清潔用品的桶從水池底下拖出來的時候,他告訴她,“這幫了我們很大的忙。”米婭衝他笑笑,拿起一瓶清潔劑,什麽也沒有說。理查德森先生隻好另尋其他話題。“你們覺得西克爾怎麽樣?”他問。

“很不錯,”米婭往櫃台上噴清潔劑,用海綿抹了一遍,把汙物推進水池裏,“你也是在西克爾長大的嗎?”

“不,隻有埃琳娜是在這裏長大的,”理查德森先生搖搖頭,“遇見她之前,我連西克爾這個地方都沒聽說過。”兩人在丹尼森大學相識後的第一周,他就愛上了這個熱情的年輕女人,當時她正滿校園收集簽名,反對越戰征兵。到他們畢業時,他也愛上了西克爾高地,按照埃琳娜的說法,那裏是“全國第一個按照規劃建立起來的社區,最進步的社區,年輕的理想主義者的最完美居住地”。他家鄉的那個小鎮就完全不適合理想主義者居住,人們對樂觀的想法充滿懷疑,可以說,他是在玩世不恭的墮落風氣中長大的,但他卻保留了“相信世界可以變得更好”的初心。正因如此,他一直渴望離開家鄉,這也是他很快被理查德森太太打動的原因。他最初申請的是西北大學,遭到拒絕後,他又選擇了能讓自己遠離家鄉的唯一一所大學,並且在那裏遇到了埃琳娜,仿佛命中注定一般。與他恰好相反,埃琳娜決心畢業後返回家鄉,她對西克爾的描述讓他也動了心,所以完成學業後他就順理成章地和她來到了西克爾。在他眼中,隻有這樣一個地方才能養育出他理想中的新娘,她總是追求完美,他也樂於跟隨她的腳步。

差不多二十年後,他們的職業生涯和家庭已然穩定下來,生活富足安逸。當他給自己的寶馬車加最好的汽油、擦拭高爾夫球杆、在孩子們的滑雪度假許可上簽名時,那些大學時代的日子也像褪了色的拍立得照片那樣逐漸模糊遙遠。埃琳娜也變得更加成熟圓滑,當然,她還是會給慈善組織捐錢,給民主黨投票,但多年來的郊區生活改變了他們兩個,他們身上不再有理想主義者的鋒芒,更不會做出激進的舉動。雖然他們以前參加過各種抗議、靜坐和遊行,但現在他們是兩座房子、四輛車、一艘小船(停靠在市中心的碼頭)的主人,每年冬夏兩季都要雇人鏟雪和修剪草坪。當然也換過許多管家,現在來他們家幹活的是最新的一任,沒錯,就是廚房裏這個禮貌而耐心地等待男主人說完話就快走開,她好繼續幹活的年輕女人。

想起往事,理查德森先生有些靦腆地微笑起來,拿起公文包,走到車庫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假如在這裏工作給你帶來什麽不便的話,請告訴我,我們不會介意的,我保證。”

米婭很快製定了一張時間表:每天上午八點半到理查德森家,等他們家的人都上班或者上學去了,她就開始幹活,十點鍾做完,然後回家搞攝影,下午五點鍾回理查德森家準備晚餐。“其實沒有必要這樣兩頭跑。”理查德森太太指出,但米婭堅持說,中午是最適合攝影創作的時間,實際上,她是想要觀察理查德森家的人,研究他們在家和不在家的兩種狀態,因為她女兒似乎每天都能從理查德森家學到一點兒新東西,比如表示強調的句子“我真的快要死了”和動作:甩頭發、翻白眼。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米婭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她隻是像其他青少年一樣,在嚐試新鮮事物,可內心深處,米婭的警惕性卻越來越高。現在每天下午她都會緊盯著珀爾,觀察那些把她女兒迷得神魂顛倒的理查德森家的人;上午的時候,她就在大房子裏自由地探索。

清掃房間的過程中,米婭總是觀察得很仔細。她發現崔普數學考試不及格,因為他把撕碎的試卷丟進了垃圾桶。正在嚐試寫歌的穆迪也會把草稿隨處亂扔。她知道理查德森家沒人會吃烤焦的比薩或者長出黑點的香蕉,萊克西喜歡看八卦雜誌,而且(根據她的書架來判斷)也喜歡查爾斯·狄更斯。晚上在書房工作時,理查德森先生喜歡吃奶油夾心太妃糖。總之,每天上午十點,結束了一個半小時的打掃之後,米婭會對理查德森家的每一個成員幹了什麽了如指掌。

就是在這種狀態下,某天上午的九點半,米婭在理查德森家的廚房裏遇到了從二樓下來溜達的伊奇。

前一天,伊奇剛剛遭到停課處分,理查德森家的人雖然被此事嚇了一跳,但並不感到驚訝。據新來的那位副校長說,伊奇在校樂隊拉琴的時候,突然掰斷了老師的琴弓,還把斷成兩半的琴弓砸到了老師的臉上。盡管受到校方和家長的輪番質疑和指責,伊奇始終拒絕解釋自己這樣做的原因。萊克西則認為這是伊奇的老毛病:先是無緣無故地驚慌失措,然後無緣無故地發瘋,最後也無法接受什麽教訓。與伊奇的母親倉促地見過一麵後,校長和憤恨不平的樂隊老師決定讓伊奇停課三天。伊奇跺著腳走進廚房時,米婭正在清理火爐,雖然伊奇是光著腳的,但跺腳的聲音仍然像她穿馬丁靴的時候一樣響亮。

“噢,”伊奇說,“是你啊,契約女傭,啊,我的意思是,房客兼清潔工。”

米婭從珀爾那裏聽說過伊奇的一些事。“我是米婭,”她說,“你就是伊奇吧。”

伊奇坐在旁邊的吧台凳上:“沒錯,我就是那個瘋子。”

米婭仔細地擦拭櫃台。“沒人對我說過你是瘋子。”她把海綿衝幹淨,擱到架子上晾著。

她開始清理水池,伊奇卻始終沒再說話。水池清理完,她又去擦烤箱,然後從麵包盒裏取出一片麵包,塗上黃油,撒了厚厚的一層糖,放進烤箱,直到糖分融化成冒著泡泡的金黃色焦糖,她把另一片麵包蓋在上麵,切成兩半,把做好的三明治擺在伊奇麵前,仿佛在建議——而不是命令——她吃掉。她經常為珀爾做這種事——在女兒“心情低落”的日子裏。伊奇一直沉默而好奇地旁觀米婭的舉動,盡管仍舊一語不發,她卻把盤子拖到了自己麵前。在她的經驗裏,如果有人想要為她做什麽事,那一定是出於憐憫或者不信任,但米婭的小小建議卻讓她感受到了善意和無條件的友好。吃完最後一口三明治,舔掉指頭上的黃油,伊奇抬起頭來。

“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她問。由此,米婭知道了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樂隊老師——彼得斯夫人——普遍不受大家歡迎,她個子很高卻瘦骨嶙峋,頭發染成不自然的亞麻色,發型讓人聯想到多蘿西·哈米爾。根據伊奇的說法,這位老師“像樂隊指揮一樣沒用”,因為演奏的時候,大家隻要跟著首席小提琴手克裏·舒樂曼就能知道節奏。多年來,一直有傳言說(謠言流傳久了,不少人會信以為真),彼得斯夫人是個酒鬼。伊奇以前壓根兒不相信,直到後來的一天上午,彼得斯夫人借了伊奇的小提琴,給學生們演示弓法,老師把琴還給她時,伊奇發現腮托上沾了汗水,聞起來有一股毋庸置疑的威士忌味。每當彼得斯夫人捧著她那個裝滿咖啡的露營保溫杯走進教室,學生們會說,彼得斯老師昨晚又去酒吧尋歡作樂了。而且彼得斯夫人本人也喜歡冷嘲熱諷,尤其是經常對第二小提琴手極盡挖苦之能事,說人家是“豬腦子”——樂隊的一位大提琴手表示,這是他親耳聽到的。總之,伊奇經常在學校裏聽到關於彼得斯老師的故事和謠言。

伊奇從四歲開始拉小提琴,剛上中學就進了校樂隊,成為第二小提琴手,本應對自己的實力充滿自信。“你絕對沒問題。”樂隊的大提琴手曾經這樣告訴她,眼睛盯著伊奇蓬鬆的金色卷發——萊克西說她的腦袋像蒲公英,問題在於,要是伊奇甘願低下這顆腦袋的話,彼得斯夫人也許會放過她,但伊奇可不是那種願意低頭的人。

慘遭停課的那天上午,伊奇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練習聖-桑的協奏曲中的某處指法難點,這首曲子是她在私人小提琴課上學的,樂隊的其他成員都在一旁演奏調試各自的樂器。這時,彼得斯夫人捧著保溫杯走進來,紛亂的管弦樂聲戛然而止。顯而易見,這位老師今天的心情格外糟糕,因為她先是勒令莎妮塔·格賴姆斯吐出嘴裏的口香糖,然後厲聲嗬斥傑西·勒布維茨,傑西因為弄壞了A弦,正手忙腳亂地在琴盒裏尋找替換品。“宿醉。”克裏·舒樂曼小聲對伊奇說,伊奇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她其實不是很明白“宿醉”的意思。有那麽幾次,崔普參加完冰球隊的派對回家,第二天早晨會無精打采,腳步踉蹌,看來連崔普都會受到這種症狀的折磨,她隻知道宿醉的人會頭疼,而且非常容易發火。想到這裏,伊奇拿琴弓的尖頭敲了敲腳上的馬丁靴。

講台上的彼得斯夫人灌下一大口咖啡。“奧芬巴赫。”她咆哮著舉起右手,學生們紛紛翻動樂譜。

奧芬巴赫的《奧菲歐》剛剛演奏了十二個小節,彼得斯夫人就揚起了胳膊。

“有人跟不上節奏了,”她用琴弓指著坐在第二小提琴手身後的德雅·約翰遜,“德雅,從第六小節開始拉。”

大家都知道德雅非常害羞,她像隻受到驚嚇的兔子,抬頭看了老師一眼,開始拉琴,在場的人都能聽出她的手在打戰。彼得斯夫人搖搖頭,拿琴弓敲打著講台。“弓法不對,下,上——上,下,上。再來。”德雅戰戰兢兢地又拉了一遍,學生們敢怒而不敢言。

彼得斯夫人又呷了一大口咖啡。“站起來,德雅。這次給我態度端正點,大點聲,讓大家都聽聽不應該怎麽拉。”德雅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哭出來,但她還是把弓放在弦上,再次開始。彼得斯夫人又搖了搖頭,聲音比小提琴高音還要尖厲:“德雅。下,上——上,下,上。難道你聽不懂我說話嗎?需不需要我用黑人英語再給你解釋一遍?”

就在這時,伊奇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把扯住彼得斯夫人的琴弓。

可她說不出——哪怕對米婭講述事件經過的時候——自己為什麽反應如此強烈,也許部分原因是德雅·約翰遜總是愁眉苦臉,好像時刻擔心天會塌下來。大家都知道,德雅的母親是護士,她和塞麗娜·王的母親在克利夫蘭市立醫院上班,她父親是西區某處倉庫的經理。校樂隊裏其實並沒有多少黑人小孩,德雅的父母來看女兒表演時,都是坐在沒有幾個人的觀眾席後排,他們也從來不和其他家長聊天,談論滑雪和春假之類的話題。自德雅出生起,他們一家就住在西克爾最南端的一座舒適的小房子裏,人們開玩笑說,別看德雅在西克爾從幼兒園一直上到高中,但每年說的話全部加起來都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

因為伊奇剛入校就成了第二小提琴手,許多拉小提琴的孩子都嫉妒她,說她的壞話,陰陽怪氣地叫她“新來的”,但德雅從不摻和這種事。伊奇進校後的第一周,學生們有天從樂隊練習室裏出來,德雅看到伊奇的書包拉鏈開了,立刻跑過去幫她拉好。過了幾周,伊奇急匆匆地在書包裏翻找衛生棉條,卻怎麽也找不到,坐在過道另一側的德雅伸過胳膊,往伊奇手裏塞了個東西,“給。”她說,摸到手心裏的塑料包裝,伊奇立刻感激地明白了那是什麽東西。

對伊奇而言,看到彼得斯夫人當著所有學生的麵找德雅的麻煩,堪比眼看著有人把一隻小貓拖到街上,舉起磚頭砸貓的腦袋。她隻覺得心髒猛地揪了一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臂已經先行一步,抓過彼得斯夫人的琴弓,擱在膝蓋上掰成兩截,又把斷掉的琴弓扔到了老師臉上。彼得斯夫人突然爆發出一聲粗嗄可怕的號叫,揮手打掉了眼前的斷弓(中間還有一截馬毛做的弓弦連著),手中的保溫杯也滑落在地,濺了她一身咖啡。練習室裏一片嘩然,偷笑聲、尖叫聲、噓聲此起彼伏,連脖子上都滴著咖啡的彼得斯夫人抓住伊奇的胳膊肘,拖著她去了校長室。在校長辦公室等母親過來時,伊奇隻想知道德雅現在的心情是高興還是尷尬,她很想看看德雅的表情。

雖然很肯定米婭能夠完全理解自己的做法,但伊奇不知道如何把每個細節都轉換成語言,她隻能說:“彼得斯夫人是個賤人,她沒有權利對德雅說那種話。”

“然後呢?”米婭說,“你打算怎麽辦?”

以前從沒有人問過伊奇這樣的問題,她已經習慣了忍氣吞聲。入校第一周,讀過T. S. 艾略特的作品後,她在學校所有的公告牌上貼了幾句艾略特的詩:“我曾用咖啡勺衡量過我的生活”“我有沒有勇氣吃一個桃子?”以及“我有無勇氣打擾這個宇宙?”。【4】這首詩讓她想到自己的母親:理查德森太太喜歡拿標準容量的茶匙量奶油,看到伊奇咬沒洗過的蘋果,會擔心女兒農藥中毒,她給每一件事都定了規矩。這首詩也讓她想到自己的哥哥姐姐,當然也包括那些與萊克西和崔普相似的人。其實,伊奇覺得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和她的哥哥姐姐相似,他們都非常重視穿正確的衣服、說正確的話、與正確的人交朋友。她想象過學生們看到告示牌上的詩句時會有什麽反應——“是誰貼的?”“這些話都是什麽意思?”她希望大家都能注意到它們,有所思考,有所觸動,看在上帝的份上,是時候醒過來了。然而,第一節課間休息時,同學們都趕著去上下一節課,有的匆忙穿過樓梯間,有的在交換課堂筆記或者對答案,根本沒有心思注意告示牌上的詩句。第二節課剛結束,她就看到有個板著臉的保安撕掉了印著詩句的紙片,公告板上隻剩下“青年慈善會”“模擬聯合國”和“法語俱樂部”之類校園社團的廣告。入校第二周,貝拉米老師請學生們在課堂上背誦一首詩,伊奇選的是菲利普·拉金的《這就是詩》,她(作為一個隻有十四歲半的孩子)認為這首詩相當準確地總結了人生為何物。然而,還沒等她背完第一句“他們弄糟了你,你的媽咪和爹地——”,貝拉米老師就專橫地打斷了她,讓她坐下,並且給她打了零分。

她究竟打算怎麽辦?她仿佛剛剛才意識到,自己不隻可以躲起來生悶氣,還能實實在在地做點什麽,這讓伊奇感到震驚。

就在這時,萊克西開車回來了,她快步走進家門,書包斜搭在一側肩膀上,身上有股煙味和CK香水味。“感謝上帝,它在這兒。”她高興地說,拿下櫃台上的錢包。理查德森太太常說,假如腦袋不是必須安在脖子上的,萊克西甚至會把她的頭擱在家裏忘記拿。“放假在家舒服吧?”她揶揄地對伊奇說。米婭敏銳地發現,剛剛在伊奇眼中燃燒起來的小火苗瞬間暗淡了下去。

“謝謝你的三明治。”伊奇對米婭說,然後就滑下凳子,上樓去了。

“上帝啊,”萊克西翻了個白眼,“這姑娘真是讓人搞不懂。”她看著米婭,仿佛很期待米婭能讚同地點一下頭,然而米婭沒有遂她的願,隻是告訴萊克西“小心開車”。萊克西捏著錢包,蹦蹦跳跳地出門去了,外麵很快傳來“探險者”引擎發動的聲音。

伊奇雖然天生就是個激進分子,但她隻有十四年的生活經驗,而且是在保守的美國中西部郊區長大的,這意味著:以她有限的想象力,所謂的“反抗”無非是拿雞蛋砸窗戶、往別人包裏塞狗屎之類的幼稚行為。

三天後的那個下午,珀爾和穆迪在起居室看裏琪·雷克主演的電視劇。突然,他們看到伊奇平靜地大步跨進走廊,每隻胳膊底下都夾了六卷廁紙,兩人匆忙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便心照不宣地追了出去。

他們在休息室截住伊奇,並且成功地把她堵進了廚房裏,“你這個超級大笨蛋。”穆迪說。多年以來,每當伊奇做了什麽蠢事,都是他給妹妹收拾爛攤子,盡管如此,這一次他還是覺得妹妹蠢出了新高度:“你打算用廁紙把她家的房子圍起來?”

“反正都是那個賤人收拾,”伊奇說,“她會氣瘋了的,氣死她活該。”

“難道她猜不出是你幹的嗎?你可是剛剛被她停課啊,”穆迪把廁紙踢到桌子底下,“說不定她還會當場抓住你,這很有可能。”

伊奇皺起眉頭:“你有更好的主意嗎?”

“你不能隻針對彼得斯老師。”米婭說,三個孩子驚愕地抬頭看她,他們差點兒忘記了米婭的存在,仿佛把她當成了站在廚房裏切菜的家政機器人,總之跟能管著他們的大人沾不上邊。珀爾的臉立刻紅了,飛快地瞥了她母親一眼。她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非要過來管閑事?珀爾暗忖。米婭心裏想起的卻是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多年前,她曾經把這段記憶打包封存起來,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敞開了它的包裝。

“我認識的一個人,曾經把萬能膠灌進曆史老師家門上的鎖孔。”她說,“因為他遲到了,老師罰他留堂,結果讓他錯過了一場重要的橄欖球賽。第二天,他把一整管萬能膠都擠進老師家的鎖眼,他們隻好破門進去。”米婭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仿佛又看到了那遙遠的一幕,“可他隻堵了曆史老師家的鎖眼,所以他們立刻意識到是他幹的,結果他被禁足了一個月。”

“媽媽,”珀爾的整張臉都紅透了,“真是太感謝你了,我們知道了。”她又急忙把伊奇和穆迪往廚房外麵推,不想讓米婭聽到他們的談話。這下好了,現在他們都知道她母親的腦子不正常了,她想。然而她卻沒有仔細注意伊奇和穆迪的表情——他們的臉上沒有嘲笑,而是欽佩,他們從米婭眼中的光芒看出,她比他們想象的要有見識得多,也有趣得多,而他們即將看到她不為人知的一麵。

伊奇整個晚上都在回想米婭的話,還有她曾提出的問題:你打算怎麽辦?她從中聽出了許可的意味——對人們曾經不允許她去做的一些事的許可。到這時,伊奇已經不僅對彼得斯夫人生氣,她也對雇用了彼得斯夫人的校長和那位決定處分她的副校長生起了氣,她的憤怒對象甚至擴展到了每一位隨心所欲懲罰學生的老師,以及隨意懲罰孩子的每個成年人。第二天,她找到穆迪和珀爾,簡單說明了自己的計劃。

“這樣做肯定能把她氣瘋,”伊奇說,“那些壞人一個都跑不了,都會氣死。”

“你會有麻煩的。”穆迪抗議道,可伊奇搖了搖頭。

“我就準備這麽幹了,”她說,“如果你們能幫我,我就不會有麻煩。”

把一根牙簽塞進鎖孔,然後用力關門,折斷牙簽露在外麵的部分,這是個很妙的惡作劇,既能阻止鑰匙伸進鎖孔,又不會破壞鎖具本身。假如沒有針頭鑷子,很難把斷掉的牙簽從鎖孔裏取出來,而針頭鑷子這種工具,一般家庭不會常備,也並不好買。開門的人越是心急地用力捅鑰匙,牙簽與鎖孔的結合就越緊密,如果是這樣,哪怕擁有專業的工具,取出牙簽的過程也會相當費力。一個諳熟此道的青少年,最快可以用三秒鍾完成全套動作:塞入牙簽,折斷牙簽,溜之大吉。按照這種效率,假如三個青少年合作的話,可以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裏堵住全校的鎖眼(全校共有一百二十六扇門,即需要堵一百二十六個鎖眼),如此迅捷的速度,足以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犯罪,躲進走廊裏的藏身處觀看接下來的好戲。

當天上午的七點二十七分,第一批老師發現自己的教室或辦公室的門鎖被人堵住,到七點四十分的時候,大多數老師都已經被一根小小的牙簽拒之門外。科學樓實驗室門口,看門人威格利先生滿頭大汗地用他的折疊刀清理著鎖孔裏的異物。七點四十五分,威格利先生返回辦公室找鑷子,發現門口聚集了一大群教師,他們吵嚷著表示自己的門鎖也被卡住了。混亂之中,有人蹭掉了威格利先生辦公室門上的門吸,又不小心隨手帶上了門,威格利先生掏出鑰匙開門,這才發現自己的門鎖也早就被牙簽堵住了(伊奇趁他出門買咖啡的時候幹的)。

這時,學生們也陸續來上學了。先來的總是早起的鳥——他們通常七點十五分準時把車開進學校停車場,然後是那些坐父母的車過來或者步行上學的學生。七點五十二分的時候,最後一批不愛學習的家夥也晃晃悠悠地走進校門。緊接著,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起,現在走廊上擠滿了幸災樂禍的學生、手足無措的校工和憤怒的老師。

等威格利先生從他的卡車上取回工具,又過了二十分鍾,他把卡車的工具箱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到一把鑷子。十分鍾後,他才設法掏出了第一間教室門鎖裏的第一段牙簽,讓等在門外的化學老師進去上課。校園廣播係統的喇叭指示學生們有秩序地排在教室門口等待,然而走廊裏太亂,沒人聽得清喇叭裏說了什麽,整個走廊裏洋溢著驚喜派對般的氣氛,雖然沒有主持人,但大家都以客人自居,對今天的大驚喜表示非常滿意。有人從儲物櫃裏拿出收音機,安上電池;橄欖球隊的跑鋒安德烈·威廉姆斯扯出天線,把收音機扛在自己肩膀上,調到WMMS頻道,喇叭裏立刻響起派對風格的嘈雜舞曲。教美國曆史的老師阿勒頓夫人立刻衝過來,命令他把收音機關掉。威格利先生仍然在逐一排除教室的門鎖故障,掌心裏已經收集了不少從耶魯鎖裏摳出來的牙簽碎塊。

等在藝術樓的彼得斯夫人捧著她的大保溫杯,頭痛欲裂,並且已經開始抓狂了,因為樂隊練習室遠離科學樓,待威格利先生一路修理過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依照這樣的速度,她的門可能會是最後打開的一扇。她已經催過威格利先生許多次,第三次的時候,他扭過頭來直視她,搖晃著鑷子上的碎牙簽,說:“我已經盡可能地加快速度了,彼得斯老師,但大家都很著急,不光隻有你。”九年級的數學老師德桑迪先生試圖用蠻力把鑰匙捅進鎖孔,結果牙簽越陷越深——眼下威格利修的就是這道鎖,因此需要更長的時間。“人人都想插隊,”他咕噥道,但聲音不算小,足以讓彼得斯夫人聽見,“人人都覺得自己重要。哼,現在可是誰有鑷子誰說了算。聽好了,你們都得給我排隊!”說著,他把鑷子再次伸進鎖孔,彼得斯夫人知趣地轉身走了。

她又等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威格利先生還沒過來,她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為了懲罰她的心急。好吧,她想。可他就不能先把教師休息室的門鎖修好嗎?她已經跑到休息室門口察看了三次,門鎖依舊是堵住的。等候期間,保溫杯裏的咖啡越來越少(原本是滿杯),逐漸被她喝進肚子,雖然女生盥洗室的門上沒有鎖,但她可不打算和學生一起如廁,最好是等教師休息室的門鎖修好後,去裏麵專門供教師使用的小廁所解決內急問題。隨著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她對威格利先生逐漸失去了耐心,甚至生起了校長的氣,看什麽都不順眼。真是沒有人性!難道他們就考慮不到人的基本需要嗎?她索性不再站在練習室門口,直接跑到休息室外麵等著,把手提包像盾牌一樣扣在肚子上,喝下的咖啡不斷折磨著她的**,有那麽幾次,她險些考慮鑽進車裏離開學校,不用二十五分鍾就能回家上廁所。然而越是等待,二十五分鍾對她來說就越顯得漫長,她很肯定,假如自己現在坐下的話,一定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施瓦布博士,”她對經過休息室門口的校長說,“你能不能讓威格利先生先把教師休息室的門打開?拜托。”

施瓦布博士這個上午過得也很不容易,已經九點四十分了,半數教室的門還沒有打開。雖然他已經指示教師盡量將學生安置在已經打開門的教室裏,但依舊有七八百個學生在走廊附近遊**,有些已經坐在了樓梯上,還有的成群結隊地圍坐在草坪上說說笑笑,幾個膽大的學生竟然抽起了煙。施瓦布博士抬起指關節,用力揉了揉太陽穴,脖頸燥熱得發紅,他伸出手來鬆了鬆領帶。

“海倫,”他盡可能耐著性子對彼得斯夫人說,“威格利先生已經在盡快搶修了,女生盥洗室就在走廊那頭,我覺得你偶爾用一次也不會有什麽問題。”說完,他低下頭去徑自心算起來:假如十點半的時候學生們都能回到教室——這是樂觀估計——可以把每節課的時間由五十分鍾壓縮到三十四分鍾,重點是要保證一節課都不能缺……

彼得斯夫人又等了十五分鍾,然後再也等不下去了,緊攥著包帶的手又加了把力,好像這樣就能改善現狀似的。隻見她踉踉蹌蹌地朝走廊盡頭的女生盥洗室奔去,那裏是學校最主要的廁所,坐落在主走廊和主樓梯之間的樞紐位置,因此無論什麽時候都是人滿為患,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裏麵更是擁擠。幾個男生在盥洗室門口站成一圈,拿出午餐盒裏的蘋果丟來丟去地打著玩。一群女生圍著飲水機站著,其中的一半假裝沒有注意到那幾個男生,另外一半則直率地和他們打情罵俏。這幫人的頭頂有一張鯊魚的壁畫,鯊魚正張開血盆大口看著他們。每當在學校裏看到輕鬆快活、無憂無慮的年輕人,彼得斯夫人都會氣不打一處來,假如在平時,她會讓他們閃開,或者命令他們拿出走廊通行卡【5】,可今天她卻顧不上這麽多。

她拿胳膊肘頂開擋道的學生。“打擾一下,請讓一讓,小夥子們,姑娘們,老師需要過去。”

盥洗室裏擠滿了學生,看到彼得斯夫人急匆匆地鑽進來,那些聊八卦、整理發型、對鏡打扮的女孩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抱歉,姑娘們,讓一讓,姑娘們。”這些話簡直不像是從不可一世的彼得斯夫人嘴裏說出來的。

“嗨,彼得斯老師,”萊克西說,“我不知道老師也會來這裏上廁所。”

“教師休息室的門還是鎖著的。”彼得斯夫人盡量保持著莊嚴的語調說。她發現周圍的女孩們全都靜了下來,假如在平時,她會表揚她們懂得尊重,可今天她寧願不被別人注意。她轉過身,朝最遠處的那個臨窗的隔間小跑過去,然而,等她過去一看,卻發現這個隔間沒有門。

“門去哪兒了?”她蠢兮兮地問。

“壞了很長時間了,”萊克西說,“開學第一周就壞了,他們真應該修好它的,因為隻剩下三個有門的隔間能用,許多人因為廁所排隊遲到了呢。”

彼得斯夫人並不打算繼續聆聽萊克西的長篇大論,她猛地拉開旁邊隔間的門,鑽了進去,重重把門關上。她用顫抖的雙手插好門閂,摸索著提起裙子,然而,已經等了接近兩個半小時的**再也不願繼續等待,彼得斯夫人隻覺一股洶湧的暖流從雙腿之間奔湧而出,沿著膝蓋和小腿流到地上,積成水坑,水坑越變越大,裏麵的**緩緩漫過瓷磚,順著門縫流到了隔間外麵。

彼得斯夫人躲在脆弱的門板之後,聽到有人說:“噢,我的上帝。”隨即便是震驚帶來的死寂。她嚇得失去了理智,一動都不敢動,似乎這樣就能讓門外的女孩們徹底忘記她,然而門外的寂靜仍舊在蔓延。她的裙子和長襪上的**都已經開始變涼了,外麵依然鴉雀無聲。在這近乎絕望的時刻,突然,不知是誰先開的頭,女孩們咯咯地笑起來,可這樣的笑聲隻會讓她更加喘不動氣。她又聽到女孩們迅速拉好包上的拉鏈,跑去走廊,盥洗室的大門在她們身後關閉。過了一會兒,走廊裏傳來震耳欲聾的狂笑,她在隔間裏躲了很長時間,直到聽見施瓦布博士在廣播中宣布所有的門都已打開,學生們立刻回教室去(否則就要留堂)之後,才推開門走出去。這時盥洗室已經空了,她拿出皮夾子,擋住裙子上的汙漬,眼睛不敢去看地上的水坑,踮起腳尖,憑感覺越過那些不明**,慢慢地走出盥洗室。

一定有人注意到彼得斯夫人在樂隊終於開始排練的時候換了衣服,可他們什麽都沒有說。學生們麵無表情地練習了奧芬巴赫、巴伯和莫紮特的第二十五交響曲,但謠言已經在私下裏傳開。幾天後,彼得斯夫人從某個教室門口經過,聽到有人小聲叫她“尿得歡老師”,而且這個外號一直到她退休很久之後都有人叫——關於她的搞笑故事甚至在一代代的學生之中傳了下去。

“牙簽事件”對整個學校都影響深遠。走廊上沒有攝像頭,也沒有人發現肇事者。據說校方打算加強安保措施,許多教師建議效仿附近的歐幾裏得學院,在校園入口處安裝金屬探測器,但更普遍的看法認為,西克爾高中的風氣比歐幾裏得學院好得多,沒有必要大張旗鼓地防範壞人,管理層認為此次事件不過是個惡作劇,決定低調處理,大事化小。然而,西克爾高中的學生們已經把“牙簽日”暗中定為富有傳奇色彩的重大節日,每年都要慶祝,以至於校方以留堂作為威脅,禁止學生在“惡作劇周”把牙簽帶進學校。

“牙簽事件”結束後的第二天,碰到德雅的時候,伊奇看著她的眼睛,對她笑了笑,雖然德雅並不知道整個事件都是因她而起,更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伊奇·理查德森,但她也朝伊奇笑了笑。盡管兩人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但伊奇感到她們之間建立了一種無形的聯係,每天樂隊排練時,她都會對德雅·約翰遜微微一笑,看到彼得斯夫人不再刁難德雅,她感到心滿意足。

事實證明,受“牙簽事件”影響最大的還是伊奇本人。她不斷想起米婭那天對自己的啟發和鼓勵,她顯然是支持這樣的反抗行動的,而假如理查德森太太知道女兒幹出這種事,一定會恐懼萬分。由此,伊奇覺得米婭和自己是一類人,是內心暗藏破壞欲望的顛覆分子。這天下午,伊奇沒有像平時那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而是到樓下的廚房裏待著,米婭剛剛過來,打算準備晚餐。看到伊奇竟然下樓了,她的哥哥姐姐覺得十分驚奇,但她沒有搭理他們,米婭對她的吸引力足以讓她不去在乎別人探詢的目光。又過了幾天,待在溫斯洛路出租屋的米婭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發現伊奇站在門口。

“我想成為你的助手。”伊奇脫口而出。

“我不需要助手,”米婭告訴她,“我也不確定你母親願不願意你做我的助手。”

“我不在乎,”伊奇一隻手撐著門框,似乎害怕米婭會突然把她關在門外,“我隻是想跟你學東西,我可以幫你調製藥水、整理文件什麽的。幹什麽都行。”

米婭猶豫道:“我雇不起助手。”

“你不必付錢給我,我免費幹活,拜托了。”伊奇並不習慣求人,但她語氣中的某些東西讓米婭覺得這孩子是真的需要她,絕非一時心血**,“我什麽都能幹,真的,求你了。”

米婭低頭看著伊奇,感覺這個原本任性、狂野、暴烈的女孩今天突然變得膽小、沮喪、絕望起來。她莫名地想起了與伊奇同歲時的自己,那時候她就喜歡爬樹上牆地到處抓拍照片了,把母親給她的錢全都花在了購買膠卷上,固執的樣子像極了今天的伊奇,米婭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變軟了。

“好吧。”米婭說。她把門開得更大,讓伊奇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