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周之後,珀爾信守諾言,交給萊克西一篇打好的論文——以青蛙的角度改寫《青蛙王子》。至於米婭和穆迪兩個,由於前者不願承認自己在起居室偷聽了女孩們的對話,後者不希望自己被打上“自命清高”的標簽,所以,對於此事,他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但心裏卻越來越不安。

有天上午,穆迪到珀爾家叫她一起上學,珀爾從房間裏出來,身穿萊克西的襯衣,塗著暗紅色的唇膏。“萊克西送給我的,”發現母親和穆迪驚愕地看著自己,珀爾向他們解釋道,“她說這個唇膏對她來說顏色太暗,但我塗著好看,因為我的發色深。”在唇膏的襯托下,她的嘴唇仿佛腫了一樣。

“洗掉它。”米婭說。這是她第一次用命令的語氣對女兒說話。然而,第二天早晨,珀爾又戴上了萊克西的短項鏈,脖子上像是圍了一圈黑色的花邊。

“晚飯時見,”她告訴母親,“萊克西和我放學後要去買東西。”

十月下旬的時候,學生們已經陸續遞交了大學申請材料,高年級生裏彌漫著節日般的歡快氣氛。萊克西也終於交了材料,而且心情很好,因為她的論文——多虧了珀爾——得了高分,SAT成績也相當優異,大學預修課程的成績將她每門課的平均分拉到了4.0以上,她已經可以開始放心地暢想耶魯校園的未來生活了。萊克西覺得自己應該以某種方式感謝珀爾的幫忙,經過一番思索,她想出一個完美的方案,並且確信珀爾也會喜歡它(但珀爾本人無力實現這個願望)。“斯塔西·佩裏這個周末在家開派對,”她問珀爾,“你想去嗎?”

珀爾遲疑了,她聽說過斯塔西·佩裏開的那些派對,也知道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參加,所以萊克西的建議極具**力。“不知道我媽會不會讓我去。”

“來吧,珀爾,”崔普伸出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反正我要去,我還需要找個舞伴。”聽崔普這麽一說,珀爾立刻答應下來。

在西克爾高中,斯塔西·佩裏的派對聞名遐邇,堪稱傳奇般的盛典,佩裏先生和太太有座豪宅,但他們經常出門旅行,趁父母不在,斯塔西在家為所欲為。提交大學申請材料之後,高年級生們如釋重負,而且還有好幾周才到期末考試,他們打算好好放鬆一下。因此,一周以來,大家都在興奮地討論著萬聖節派對的事,“誰會去?誰不去?”一時間成為熱門話題。

穆迪和伊奇向來不在被邀請者之列,但他們聽說過斯塔西·佩裏的名頭。受邀者名單裏的人大部分是高年級生,雖然得到萊克西的引薦,可除了理查德森家的孩子,珀爾幾乎不認識派對上的其他人,即便在學校時,和她說話的也常常隻有穆迪一個。萊克西和塞麗娜·王卻是斯塔西本人親自邀請參加派對的,斯塔西還允許她們各自帶一位客人過去——哪怕是默默無聞的低年級生。

“我還打算和你去租《嘉莉妹妹》的電影來看,”穆迪抱怨道,“你不是說從來都沒看過嗎?”

“下個周末吧,”珀爾向他承諾,“況且那時才是真正的萬聖節,除非你想出去玩‘不給糖就搗蛋’那一套。”

“我們太老了,不適合。”穆迪說。每年萬聖節入夜之後,一向講求規則的西克爾高地會在六點準時拉響警報,宣布“不給糖就搗蛋”遊戲正式開始,八點拉響宣告遊戲結束的警報,對於參加遊戲的人的年齡卻沒有硬性限製,然而,假如西克爾人敞開家門,發現前來討糖的家夥是些十多歲的青少年,總會對他們側目而視。穆迪最後一次去別人家討糖還是十一歲的時候,當時他裝扮成了一顆巨大的M&M豆。

作為一項早已固定下來的社交禮儀,凡是去斯塔西家參加派對的賓客必須穿著萬聖節的道具服。萊克西的男友布萊恩決定不去參加派對,因為他推遲了申請材料的提交時間,與其他拖延者一樣,他需要趕在最後的截止日期之前完成申請材料。“我們打扮成《霹靂嬌娃》裏的人物吧。”萊克西突發奇想,因為這樣她就可以和塞麗娜、珀爾穿上喇叭褲和滌綸襯衫,把頭發梳得高高的參加派對,背靠著背,手指擺成手槍的形狀,對著鏡子假裝開槍。

“完美,”萊克西說,“我們三個,金發、棕發和黑發。”她比畫著手槍的手勢,瞄準珀爾的鼻尖,“準備好參加派對了嗎,珀爾?”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那是珀爾經曆過的最如夢似幻的夜晚,一切仿佛都不真實。整個晚上都不斷有車開來,司機包括滑板男孩和各種動物,還有一大群裝扮成《猛鬼街》裏的弗雷迪·克魯格模樣的家夥,他們爭先恐後地把車停在斯塔西家巨大的草坪上。至少有四個男生戴著《驚聲尖叫》裏的那種麵具;兩個家夥穿戴著新澤西魔鬼隊的冰球球衣和頭盔;幾個看上去挺有創意的男孩身穿長外套,戴淺頂軟呢帽和太陽鏡,係著花裏胡哨的彩色圍巾。“這些是男妓。”萊克西告訴珀爾。大部分女生都穿著暴露的緊身連衣裙,戴帽子或者動物假耳,但也有個女孩扮成了《星球大戰》裏萊婭公主的模樣,另外一個裝扮成性感機器人,挎著“邪惡博士”的胳膊。斯塔西本人扮的是天使,穿一件銀色的吊帶短裙,背後的翅膀和腿上的漁網襪閃閃發光,頭帶上還綁著一隻光圈。

晚上九點半,萊克西、塞麗娜和珀爾抵達派對現場的時候,發現每個人都醉醺醺的,空氣黏稠厚重,夾雜著啤酒的酸味,好幾對情侶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抱在一起,穿著衣服互相蹭來蹭去。廚房地板上灑了不少飲料,踩起來黏黏的,有個女生仰麵躺在餐桌上,手握半空的酒瓶,吸著大麻煙,一個男孩正在舔倒在她肚臍上的朗姆酒,逗得女孩不停地咯咯傻笑。萊克西和塞麗娜給自己倒了酒,端起酒杯,擠進臨時充當舞池的起居室,珀爾一個人留在廚房的角落裏,端著一滿杯蘇連紅兌可樂,尋找崔普的身影。

半小時後,她終於發現了站在院子裏的崔普,他穿著舊貨店淘來的紅色西裝夾克,腦袋上戴了一對尖角,扮成惡魔的樣子。“他怎麽會認識斯塔西?”塞麗娜回來添酒時,珀爾趴在她耳邊大聲問。塞麗娜聳聳肩:“斯塔西說,她在一次足球練習賽結束後看到了崔普,當時他光著膀子,她覺得他很不錯,她的原話是——簡直屌炸天。”說到這裏,塞麗娜輕聲笑了起來,珀爾注意到她的臉紅了,“別告訴萊克西,好嗎?她會吐的。”塞麗娜轉身返回起居室,蹬著坡跟鞋的腳稍微有些打晃。透過玻璃拉門,珀爾注視著崔普拿一把塑料叉子戳一個紅頭發女孩兩塊肩胛骨中間的部位。她鬆開發辮,心生一計:再過一會兒,崔普杯中的酒就喝光了,他會回屋裏來添酒,勢必會看到她,和她打招呼,她可以趁機對他說幾句好聽的。至於該說什麽,珀爾搜腸刮肚地思索起來,萊克西會對她喜歡的男孩說什麽呢?

暗自構思了一陣兼具情色與詼諧意味的開場白之後,珀爾發現崔普竟然不在院子裏了。他是進屋了還是已經走了?她也擠進人頭攢動的起居室,擎著手裏的酒杯,可她根本看不清舞池裏都有誰。音箱裏播放著“吹牛老爹”和梅斯的音樂,深沉的低音震耳欲聾,音源仿佛就在她的喉嚨裏,舞曲突然切換成“聲名狼藉先生”的歌。起居室裏沒開燈,僅僅點著幾根蠟燭,珀爾隻能隱約看到其他人模糊的麵部輪廓。她緩緩擠過人群,出門來到後院,一些男生正在那裏喝啤酒,討論橄欖球賽的勝率,“假如我們打敗聖伊格內修斯學院,”其中一個喊道,“曼特學院敗給……”

這天晚上萊克西過得很愉快。她熱愛跳舞。她、塞麗娜和她們的朋友時常到市中心的夜店玩,為了哄騙門衛放她們進去,用的是偽造的身份證明,冒充大三學生。有時她們會在一處廢棄倉庫改建的俱樂部裏跳到淩晨三點,萊克西常與塞麗娜共舞,屁股碰屁股,手腕貼手腕,兩個女孩很早就互相熟識,動作配合天衣無縫,十分默契。今晚兩人又跳到了一起,跳著跳著,萊克西突然覺得有人從後麵過來,靠到她的身上,原來是布萊恩,塞麗娜朝萊克西會心一笑,挪到一邊去了。

“你連道具服都沒穿。”萊克西捶了一下布萊恩的肩膀。

“我穿的就是道具服,”布萊恩說,“我扮演的是一個剛剛把申請材料寄到普林斯頓的人。”他伸出胳膊環著她的腰,嘴巴貼在她的脖子上。

半小時後,在親密的跳舞動作和酒精的作用下,兩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都有點兒昏昏然。萊克西告訴過塞麗娜,她和布萊恩約會時有過一些親密舉動,但僅僅是淺嚐輒止,好比用腳指頭在遊泳池的深水區試探了一下。現在,靠在布萊恩身上,感受著朗姆酒的酒勁、震撼的音樂和彼此的心跳,萊克西突然產生了想要直接潛入這個遊泳池最深處的衝動。在她更年輕、更沒有經驗的時候,萊克西想象過自己的第一次,她覺得現場應該有蠟燭和鮮花,CD機裏播放著Boyz II Men的歌,最起碼也得有間臥室和一張床,而不是像她的某些朋友們那樣跑到汽車的後座上,更不能在學校的樓梯間(據說肯德拉·所羅門就曾在那裏**)。可今天她卻發現自己早已不在乎那麽多。“想開車出去兜個風嗎?”她問布萊恩,但他們兩個都知道她的實際意思是什麽。

兩人心照不宣地快步走向大門外的十字路口,萊克西的車就停在那裏。

萊克西和布萊恩離開後,珀爾才回到廚房的角落,等待崔普重新出現,可從十點半等到十一點,他卻一直沒出現。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酒一瓶一瓶地喝光,派對越來越混亂嘈雜,午夜時分,想給自己倒杯水的斯塔西·佩裏甚至忍不住吐在了水壺裏。珀爾決定回家去,但她沒在起居室的人堆裏找到萊克西,她又朝黑漆漆的窗外望望,也看不清萊克西的“探險者”是否還停在那一大片胡停亂放的汽車裏。

“你們有沒有看見萊克西?”珀爾問過了每個看上去醉得不那麽厲害的人,“還有塞麗娜?”大部分人都搖晃著腦袋看她,似乎分不清眼前的她是真人還是重影。“萊克西?”他們會說,“噢,萊克西·理查德森?你和她一起來的?”最後,有個女孩——她坐在一個穿著全套足球衣的男生腿上,男生陷在一把大扶手椅裏——說:“我記得她好像和男朋友一起走了,對吧,凱文?”作為回應,凱文把他肉嘟嘟的胖手搭在女孩臉上,噘起嘴來親她,珀爾轉過身去。

她不完全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喝下去的伏特加已經把她腦海中儲存的西克爾地圖搞亂了,她能從這裏走回家嗎?需要多長時間?斯塔西家在什麽路?珀爾頭昏腦脹地思考了一分鍾,她多麽希望此時崔普能拉開玻璃門走進來,把室外的寒意帶進廚房,讓她振作起來。“需要搭車回家嗎?”他會問。

當然,這一切並沒有發生。珀爾悄悄拿起廚房櫃台上的無繩電話,躲到外麵的車庫旁邊(因為那裏更安靜些)給穆迪打電話。

二十分鍾後,一輛車停在斯塔西家門口,副駕駛位的車窗搖下來,站在門前台階上的珀爾看到了穆迪眉頭緊鎖的臉。

“上車。”他隻說了這兩個字。

車廂裏用的是米色的真皮內飾,座位的皮麵貼在大腿上,有著皮膚般的柔軟觸感。

“這是誰的車?”她傻乎乎地問。

“我媽的,”穆迪說,“我趁她睡著之後偷著開出來的,所以我們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趕緊走吧。”

“可你還沒有駕照呢。”

“擁有做一件事的許可和知道怎麽做一件事可不一樣,”穆迪驅車拐出十字路口,開上西克爾大道,“你喝了多少?”

“就喝了一杯,我沒醉,”珀爾其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沒醉,因為當時的那個杯子裏有很多伏特加,她覺得頭暈,於是閉上眼睛,“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回家而已。”

“崔普的車還停在那裏,你知道嗎?我們剛剛才從它旁邊開過去,你為什麽不讓他送你回家?”

“我找不到他,其他人也沒影了。”

“他很可能和哪個女孩待在樓上。”

他們靜靜地前進了一段路,珀爾的腦子裏一直回響著穆迪的話“和哪個女孩待在樓上”,她試圖想象崔普和女孩在一起的情景:在樓上那些昏暗的房間裏,究竟會發生什麽?崔普緊貼在女孩身上,女孩滿臉通紅……儀表盤上的時鍾顯示,已經差不多一點鍾了。

“現在你知道了吧,”穆迪說,“他們是什麽樣的人。”駛近米婭和珀爾家的街口時,他關掉車燈,停在路邊,“你媽媽肯定很生氣。”

“我告訴她我要和萊克西出去,她說我可以待到十二點,我現在才不過晚回家了一小會兒。”珀爾看了一眼亮著燈的廚房,“我身上有酒味嗎?”

穆迪靠過來:“隻有煙味,酒味不明顯。拿著。”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塊“三叉戟”口香糖。

後來,聽別人說,那天的萬聖節派對持續到淩晨三點一刻才結束,許多醉鬼倒在佩裏家起居室裏鋪的那塊東方地毯上呼呼大睡。萊克西兩點半時溜回家,崔普三點回家,他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後來,萊克西附在珀爾耳邊低聲道歉:她和布萊恩早就想做那件事,恰好覺得那天晚上是個好時機,於是……至於為什麽把這事透露給珀爾,她也不是很清楚,可能隻是想要告訴某個人,但她沒告訴塞麗娜。萊克西問珀爾,自己看上去是否有什麽不一樣。珀爾隻覺得萊克西更苗條了,發型和妝容倒是沒什麽變化,但眉毛之間的那道紋路更明顯了,越來越像理查德森太太。從那時開始,珀爾覺得萊克西的舉手投足仿佛都帶上了性感的味道,比如她的笑聲和斜著眼睛看人的樣子,還有漫不經心地碰觸別人的肩膀、手或者膝蓋的動作。珀爾想,原來做過那件事之後,人似乎可以變得更放鬆、更愉快。“你怎麽樣?”最後,萊克西握著珀爾的手臂問她,“那天你安全到家了嗎?玩得高興嗎?”珀爾隻是點了點頭,神情中帶著這段時間學來的謹慎。

她接過穆迪遞來的口香糖,剝開包裝紙,放進嘴裏,感受涼爽的薄荷味掃過舌麵,對穆迪說:“謝謝。”

盡管珀爾告訴穆迪她母親不會生氣,米婭卻非常介意女兒的晚歸。珀爾終於爬上樓,身上帶著香煙和酒精的味道——還有米婭十分確定的大麻味,她母親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才強忍怒火告訴女兒:“去睡覺。我們明天上午再談談這件事。”上午過去了,珀爾睡到接近中午時才醒。看著頭發蓬亂、神情疲憊的女兒,米婭依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你想讓珀爾過上更正常的生活,她提醒自己,而這正是青少年們常幹的事。但她也覺得自己應該多上點心,比如了解一下珀爾和萊克西是怎麽想的,她們每天都在做些什麽,可她又能怎麽辦?跟著孩子們到派對和球賽上去?或者幹脆禁止珀爾出門?思來想去,米婭最後什麽都沒有說。意識到母親暫時沒有什麽話要告訴自己,依舊穿著萬聖節道具服——她昨天晚上裝扮成了一碗麥片——的珀爾默默地回去睡覺了。

不過,米婭了解女兒生活的機會很快就來了。萬聖節派對結束後的那個星期二,理查德森太太開車經過溫斯洛路,停在兩層出租房門口。“我來看看你們還需要什麽。”她說,但從她在廚房裏左顧右盼、站在起居室門口探頭探腦的樣子來看,米婭判斷房東此行的目的並沒有這麽簡單,更何況她很熟悉這樣的訪問,雖然租約上標明“房東盡量減少探視次數”,但他們總是忍不住過來看看。米婭索性向後退了退,讓理查德森太太看得更清楚。雖然她和女兒已經在這裏住了近四個月,但屋裏的家具依然很少,廚房裏擺著兩把不配套的椅子,一張折疊桌少了一麵側板,桌椅都是從馬路邊上撿回來的;珀爾的房間裏是一張公主床、一隻三個抽屜的梳妝台;米婭房間裏隻有一塊床墊,衣櫥裏堆著幾疊衣服。起居室地板上鋪著一排地墊,桌上的淺色碎花桌布一直垂到地上。廚房的油氈擦洗得很幹淨,爐子、冰箱和地毯全部一塵不染。米婭的床墊是用許多條床單拚起來的,看上去也很整潔。總而言之,雖然缺少家具,但整個公寓卻不顯得空曠。“我們能刷刷牆嗎?”剛搬進來時,米婭曾經詢問房東,理查德森太太猶豫了一下,回答:“隻要牆漆的顏色不是太深就可以。”她當時的意思是,不要把牆刷成黑色、深藍色或者深紅色。第二天她才意識到,米婭可能是問能否在牆上畫畫,這位新房客畢竟是個藝術家,也許出租屋的牆上會出現迭戈·裏維拉風格的壁畫,或者是裝飾性的塗鴉。然而事實並非她猜想的那樣,米婭可沒在牆上畫畫,隻是粉刷了每一個房間,每間房的顏色都不一樣:廚房是日光黃,起居室是深香瓜色,臥室則是暖暖的桃粉色——整體效果就是,來客仿佛走進了一隻裝滿陽光的大箱子,哪怕室外陰雲密布。公寓裏到處都是照片,沒有鑲框,隻用海報膠簡單地固定在牆上,但視覺效果依然震撼。

照片的內容包括:投射在褪色磚牆上的不同暗影的對比;粘在西克爾湖岸邊的羽毛……米婭還嚐試著在各種材質的表麵上印刷照片:羊皮紙、鋁箔、報紙。有一個係列的作品占據了整麵牆壁,是米婭花了好幾周的時間去附近的建築工地拍的。起初工地上什麽都沒有,隻是小山丘腳下的一片棕色空地,山丘上漸漸長出青草,變得蔥蘢翠綠,山頂還冒出一叢灌木,灌木叢後麵,一座三層的棕色小樓緩緩建了起來,仿佛一隻鑽出地表的怪獸,叉車和卡車在工地上穿梭往來,如同鬼魅般拖著虛影。最後一張照片上,一輛推土機在平整地麵,像壓碎一隻肥皂泡那樣推平了整座小丘。

“我的上帝,”理查德森太太說,“這些都是你的作品?”

“有時候,我需要先把半成品掛到牆上觀察一陣子,然後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米婭環顧四周的照片,似乎把它們當成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的舊影,需要經常看看才不會忘記他們長什麽樣。

理查德森太太靠上去仔細看一幅皺著眉頭、穿牛仔裝的女孩照片。這是米婭和女兒開車進入俄亥俄州的路上,偶遇人群遊行,抓拍下的。“你很有創作肖像的天賦,”理查德森太太評價道,“抓拍小女孩的角度選取得太棒了,簡直可以直接看到人物的靈魂。”

米婭什麽都沒說,隻是點點頭,理查德森太太覺得她在表示謙虛。

“你應該考慮專門創作人像,”理查德森太太建議道,她頓了頓,又補充說,“當然,不是說你現在創作不專業,但你完全可以專門成立一個人像攝影工作室,比如為婚禮或者訂婚儀式提供服務,一定很受歡迎。”她朝牆上的照片揮了揮手,仿佛這樣能更好地說明自己的意思,“老實說,你還可以為我們全家拍照,我會付錢的,當然。”

“也許吧,”米婭說,“可是如果這樣,就得遵照人物自身的意願,以他們選擇的方式展示他們想要展示的東西,而我更喜歡按照自己的意願和自己選擇的方式展示人物。所以,我恐怕會讓你失望了。”她平靜地微笑著,理查德森太太有些尷尬,急於想出點話來回應她。

“你的作品中有出售的嗎?”她問。

“我有個朋友在紐約開畫廊,她幫我賣照片。”米婭伸出手指,抵在眼前的一張照片上,描摹照片裏那座生鏽的鐵橋的輪廓。

“啊,我也想買。”理查德森太太說,“請不要拒絕我,假如我們都不去支持藝術家,又怎麽會出現偉大的作品呢?”

“你真是太慷慨了。”米婭瞥了窗戶一眼。理查德森太太察覺到她的冷淡,有點兒惱火。

“賣照片的收入足夠支撐你們的生活嗎?”她問。

米婭認為,這個問題的言外之意是懷疑她可能付不起房租。“我們總能過下去,”她說,“不管用什麽方式賺錢。”

“可也有照片生意不好的時候吧?當然,絕對不會是你的錯。一幅照片通常能賣多少錢?”

“無論如何,我們總能過下去,”米婭重複道,“假如有必要,我會做點兼職,比如打掃房子和做飯什麽的。我現在在‘幸運宮’上班,就是沃倫斯維爾路上的那個中餐館。我從來不欠賬。”

“噢,我可不是說你會欠賬啊。”理查德森太太急忙抗議。為了轉移話題,她扭頭去看最大的那幅照片——單獨掛在壁爐架上方,主人公是個跳舞跳到一半的女人,背對著鏡頭。照片像慢鏡頭一樣記錄了她的動作細節:伸展的胳膊從腰側、體側和頭頂劃過,在相紙上留下了拖曳的剪影。所以,在理查德森太太眼裏,這女人好像一隻巨大的八爪蜘蛛,被一張朦朧的大網包圍,這讓她有些不自在,卻始終無法移開視線。“我從來沒想到可以把女人變成蜘蛛。”她老實承認道。藝術家的思維真是異於常人,理查德森太太暗忖,米婭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好奇,畢竟她此前從未遇到過像米婭這樣的人。

理查德森太太一直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非常有規律。她每周都稱一次體重,雖然她的體重從來不會與醫生所認為的健康標準相差三磅以上。為了保持身材,她煞費苦心,每天早晨都隻吃二分之一杯穀物片(包裝盒上標注的一人份),不多不少,量杯是她從希格比百貨店特地買的;晚餐時隻允許自己喝一杯紅酒——因為新聞上說紅酒對心髒有益——還在酒杯上做了記號,標出合適的量;她每周上三次有氧操課,運動時佩戴心率表,以確保達到每分鍾一百二十次以上的燃脂心率。從小父母就教育她守規矩、相信社會秩序植根於個人的自律。自少女時代開始,到上高中、進大學、交男朋友、結婚、找工作、貸款買房、生兒育女……她始終堅持按部就班的做事原則,買的車必然配有氣囊和自動安全帶,家中常備割草機和吹雪機,洗衣機和烘幹機缺一不可。簡而言之,她隻做正確的事情,並且在此基礎上建立了美好的人生,同時也是她想要的生活,當然,這種生活誰都想要。然而現在卻來了個米婭,徹頭徹尾的異類,這個女人竟然能毫無愧疚地自行製定規則,理查德森太太發現,米婭和她家牆上的那張“蜘蛛舞者”的照片一樣,既令她困擾不已,又對她有著奇異的吸引力。她有些想像人類學家那樣好好地研究一下米婭,弄明白為什麽她會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及又是如何做到的;與此同時,她又覺得不安,想對米婭保持警惕,就像對一隻危險的野獸保持警惕那樣。

“你把家裏收拾得這麽幹淨,”理查德森太太最後說,手撫著壁爐架,“我應該雇你來我們家打掃房子的。”說完,她哈哈大笑,米婭也禮貌地跟著笑,但她能看出房東的笑容別有意味。“這樣安排難道不完美嗎?”理查德森太太又說,“你每天來我們家幾個小時,幹點清潔的活,我為你的時間付錢,其餘的時間你可以隨意搞創作。”沒等米婭考慮是否婉言拒絕她,理查德森太太就熱情地補充道:“我是說真的,你為什麽不來我家幫忙呢?我們以前雇用過一個女人幫我們打掃衛生和準備晚餐,但她春天時回亞特蘭大老家了,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忙,真的。”她索性轉過身來,直接麵對米婭,“別擔心,你會有充足的時間進行藝術創作的。”

米婭發現自己想不出拒絕房東的理由,而且反對隻能導致對方的誤解,讓情況變得更糟。她知道,人們經常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所做的是善事,而且不容許其他人提出質疑。不知道女兒見到她踏進理查德森家富麗堂皇的大房子時會怎麽想,米婭有些焦慮,但她也意識到,自己可以利用到理查德森家幹活的機會觀察和保護女兒,重新在珀爾的生活中建立存在感。

“謝謝你,”她說,“你真是太慷慨了,我怎麽好意思拒絕呢?”理查德森太太露出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