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人曾經活過

這個男人的領帶是橙色的,耀眼得像日落。他塊頭很大,高個子,肌肉發達,身上沒有一塊地方是軟的。黑發從中間分縫,平貼頭皮,他麵頰豐滿而堅實,貼在身上的衣服非常合身,就連粉紅色的小耳朵也趴在腦袋兩側——所有東西似乎都屬於同一個光滑的表麵,隻是顏色各自不同罷了。他的年齡說三十五可以,四十五也沒問題。

他坐在薩繆爾·斯佩德的寫字台旁,身體略向前傾,壓在他的馬六甲白藤手杖上,說:“不,我要你查清楚他發生了什麽事。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找到他。”他凸出的綠眼睛嚴肅地望著斯佩德。

斯佩德在椅子裏向後一靠。他的表情——他瘦骨嶙峋的下顎、嘴巴、鼻翼和粗重的眉毛全都是V字形,因此這張臉好看得有幾分魔王氣質——和聲音一樣,都流露出有禮貌的感興趣情緒:“為什麽?”

綠眼男人平靜而自信地說:“我可以告訴你,斯佩德。你有我想找的私家偵探有的那種名聲,所以我才會來找你。”

斯佩德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綠眼男人說:“任何合理的價格對我來說都不成問題。”

斯佩德像剛才一樣點點頭。“對我來說也一樣,”他說,“但我必須知道你花錢想買什麽。你想搞清楚這位——呃——伊萊·黑文發生了什麽,但你並不在乎具體是什麽事情。”

綠眼男人壓低聲音,但神態沒有其他變化。“這麽說也未嚐不可。換個角度說,假如你找到他,想辦法確定他永遠不會回來,對我來說興許更值錢。”

“你是說就算他不願意也一樣?”

綠眼男人說:“尤其如此。”

斯佩德微笑搖頭。“聽你這個意思,錢再多恐怕也不夠。”他從椅子扶手上抬起他手指粗而長的雙手,翻過來掌心向上,“行了,科爾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科爾耶的臉稍微紅了一下,但眼睛依然眨也不眨,冷冷地看著斯佩德。“這個男人有老婆。我喜歡他老婆。他們上周吵了一架,他跑掉了。要是我能說服她相信他永遠不會回來了,那麽她就有可能和他離婚。”

“我想和她談談,”斯佩德說,“這個伊萊·黑文是什麽人?混哪一行的?”

“他是個壞種。沒有正經職業。寫詩還是什麽的。”

“能說點什麽有用的嗎?”

“他妻子茱莉亞知道他所有的事情。你去找她談談吧。”科爾耶站起身,“我有關係。回頭也許能通過他們幫你搞點消息。”

一個小骨架的女人打開公寓門,她二十五六歲,粉藍色的裙子上鑲著銀色的紐扣。她胸脯豐滿,但身體苗條,肩膀筆直,髖部很窄。她的神態中有一種自矜,放在沒她那麽優雅的人身上,也許會被視為傲慢。

斯佩德說:“黑文夫人?”

她猶豫片刻,然後說:“對,是我。”

“吉恩·科爾耶叫我來見你。我叫斯佩德,私家偵探。他請我找你丈夫。”

“你找到他了嗎?”

“我回答他說我必須先和你談談。”

她笑容消失了。她嚴肅地打量斯佩德的臉,逐個打量他的五官,然後說:“當然。”後退一步,順便將房門向後拉。

他們走進一個裝飾廉價的房間,麵對麵分別坐進兩把椅子,樓下操場上的孩子們很吵鬧。“吉恩說過他為什麽要找伊萊嗎?”

“他說要是你知道他永遠不會回來了,也許會更講道理。”

她沒有吭聲。

“他以前也這麽跑掉過嗎?”

“經常。”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很有才華,”她說得毫無感情,“清醒的時候。要是喝醉了,除了女人和錢也沒什麽不好的。”

“這就有了很多的空間供他發揮。他靠什麽為生?”

“他是詩人,”她答道,“但沒人能靠寫詩為生。”

“所以?”

“哦,他時不時到處掙點小錢。撲克、賽馬,他的說法。具體我就不知道了。”

“你們結婚多久了?”

“快四年了。”

他嘲諷地笑笑:“一直待在舊金山?”

“不,結婚第一年我們住在西雅圖,然後搬過來的。”

“他是西雅圖人?”

她搖搖頭:“特拉華什麽地方的人。”

“哪兒?”

“不知道。”

斯佩德的濃眉皺起來了一點:“你是哪兒人?”

她甜甜地說:“你要找的不是我。”

“你表現得像是,”他咕噥道,“好吧,他有哪些朋友?”

“你別問我!”

他做個不耐煩的鬼臉。“你總歸認識一兩個吧?”他不肯放過她。

“當然。有個家夥叫米涅拉,還有個路易斯·詹姆斯,還有個他叫他科尼的。”

“都是什麽人?”

“男人,”她不鹹不淡地說,“我對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他們有時候打電話來,有時候來接他走,有時候我在城裏各個地方看見他和他們在一起。我就知道這麽多。”

“他們混哪一行的?不可能全是詩人吧。”

她哈哈一笑。“他們可以試試看。有一個,就是那個路易斯·詹姆斯,是——我覺得他是吉恩的手下。說真的,我知道的已經全告訴你了。”

“你覺得他們有可能知道你丈夫在哪兒嗎?”

她聳聳肩:“要是他們知道,那就是在拿我開玩笑。他們時不時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回來。”

“你提到的那些女人呢?”

“那我就一個都不認識了。”

斯佩德若有所思地皺眉盯著地麵,他問:“他不靠寫詩討生活之前是幹什麽的?”

“什麽都幹——賣吸塵器、流浪、出海、二十一點發牌、鐵路、罐頭廠、伐木營地、馬戲團、給報紙做事——真的什麽都幹。”

“他出門的時候帶錢了嗎?”

“問我借的三塊錢。”

“他說了什麽沒有?”

她哈哈一笑:“說要是我趁他不在的時候動用了上帝賜我的影響力,他晚飯時間回來就會給我一個驚喜。”

斯佩德挑起眉毛:“你們關係好嗎?”

“咦,好得很。我們上次吵完架,兩天前已經和好了。”

“他什麽時候走的?”

“星期四下午,大概三點吧。”

“有他的照片嗎?”

“有。”她走到一扇窗戶旁的桌子前,拉開一個抽屜,拿著一張照片轉身麵向斯佩德。

斯佩德看著照片,裏麵的男人有一張瘦臉,眼窩深陷,嘴唇飽含情欲,抬頭紋很深,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粗糙金發。

他把黑文的照片裝進口袋,拿起帽子。他轉向房門,忽然停下:“他是個什麽樣的詩人?寫得好嗎?”

她聳聳肩:“那得看你問誰了。”

“手邊有他寫的詩嗎?”

“沒有。”她微笑,“覺得他能藏在字裏行間?”

“誰知道一個能引出另一個什麽呢。我過一陣再來找你。好好想一想,看你能不能找到辦法恢複點什麽記憶。再見。”

他順著郵政街走到穆爾福特的書店,問店員有沒有黑文的詩集。

“對不起,”姑娘說,“最後一本上周剛賣給了”——她微笑——“黑文先生本人。我可以幫你訂購。”

“你認識他?”

“隻是賣過書給他。”

斯佩德抿緊嘴唇,問:“那是哪一天?”他拿出名片給她,“幫個忙。事情很重要。”

她走到櫃台前,翻開一本紅色裝訂的銷售記錄冊,拿著打開的記錄冊回到斯佩德麵前。“上周三,”她說,“請我們寄給羅傑·法瑞斯先生,太平洋大道1981號。”

“感激不盡。”他說。

走出店門,他攔下一輛出租車,把羅傑·法瑞斯先生的地址報給司機。

太平洋大道的那個門牌號是一幢四層的玄武岩石板獨棟小樓,前麵有窄窄的一條草坪。麵頰豐滿的女傭領著斯佩德走進一個屋頂很高的寬敞房間。

斯佩德坐下,但女傭一走,他就起身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在一張桌子前停下,桌上擺著三本書。其中一本的鮭魚紅色封套上用紅色印著一道閃電的簡筆畫,閃電擊中一男一女之間的地麵,黑色的文字印著《色彩之光》,作者伊萊·黑文。

斯佩德拿起那本書,坐回椅子上。

扉頁上有作者題字,藍墨水,粗重、不規則的字體。

致好人老巴克,他知道他的色彩之光,獻給記憶中的那些時光。

伊萊

斯佩德隨便翻了翻,漫不經心地讀起一首詩:

聲明

太多的人曾經活過

正如我們也在活著

因為我們的生命是

我們活著的證據。

太多的人已經死了

正如我們也會死去

因為他們的死亡是

我們死亡的證據。

一個身穿宴會禮服的男人走進房間,斯佩德從書上抬起頭。男人個頭不高,但非常挺拔,因此看上去和六英尺多一點的斯佩德差不多高。他的藍眼睛很明亮,五十多的年齡也不曾讓它變得暗淡,曬黑的臉上沒有鬆弛的肌肉,額頭光滑而寬闊,濃密的短發幾乎全白。他的表情和親切的舉止中含著矜持。

他朝斯佩德還拿在手上的書點點頭:“喜歡嗎?”

斯佩德咧嘴笑笑,說:“這方麵我恐怕一竅不通,”他放下書,“不過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個,法瑞斯先生。你認識黑文嗎?”

“嗯,當然。請坐,斯佩德先生。”他坐進離斯佩德不遠的一把椅子,“他小時候我就認識他了。他沒惹什麽麻煩吧?”

斯佩德說:“我不知道。我正在找他。”

法瑞斯猶豫道:“能問問為什麽嗎?”

“你認識吉恩·科爾耶嗎?”

“認識。”法瑞斯又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但不能見光。是這樣的,我在加州北部有幾家連鎖電影院,幾年前我碰到了勞資糾紛,別人說我可以找科爾耶幫忙解決問題。所以我才會湊巧認識他。”

“是啊,”斯佩德幹巴巴地說,“很多人湊巧就是這麽認識吉恩的。”

“但這和伊萊有什麽關係?”

“他在找伊萊。你上次見到伊萊是什麽時候?”

“上周四他在這兒的時候。”

“他幾點離開的?”

“午夜過了一點。他下午三點多來的。我們好幾年沒見麵了。我說服他留下吃晚飯——他看上去沒精打采的,然後借了點錢給他。”

“多少?”

“一百五,家裏全部的現金。”

“他離開時說了要去哪兒嗎?”

法瑞斯搖搖頭:“他說第二天會打電話給我。”

“第二天他打電話了嗎?”

“沒有。”

“你從他小時候看著他長大?”

“也不盡然,他十五六年前為我工作過,那會兒我有一家嘉年華公司——偉大的東部與西部合並演出公司——剛開始是合夥人,後來我本人全資。我一直很喜歡那孩子。”

“星期四之前你有多久沒見過他了?”

“天曉得,”法瑞斯答道,“我和他好些年沒聯係了。然後上個星期三,那本書忽然從天上掉下來,沒寫地址,也沒寫其他東西,隻有扉頁上的那兩句話,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他的電話。知道他還活著,靠自己的本事吃飯,我高興得要死。於是那天下午他就來了,我們聊以前的事情一口氣聊了快九個鍾頭。”

“他說了他後來都在幹什麽嗎?”

“就說他東遊西**,做做這個做做那個,沒事做就休息。他沒怎麽抱怨,我幾乎逼著他收下那一百五的。”

斯佩德起身。“非常感謝,法瑞斯先生。我——”

法瑞斯打斷他:“哪兒的話,要是有什麽我能做的,千萬告訴我。”

斯佩德看看手表。“能讓我打個電話到辦公室,問問情況有什麽進展嗎?”

“當然,隔壁房間有部電話,右手邊那間。”

斯佩德說:“謝謝。”出去了。回來的時候,他正在卷香煙。他麵如木雕。

“有消息嗎?”法瑞斯問。

“有。科爾耶取消了這個活兒。他說有人在聖何塞另一頭的樹叢裏發現了黑文的屍體,身上有三顆子彈。”他笑了笑,和善地說,“他說他也許能通過他的關係發現點什麽。”

斯佩德的辦公室裏,早晨的陽光從遮住窗戶的窗簾之間照進來,落在地上變成兩個胖乎乎的黃色四方形,給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染上了一絲黃色。

斯佩德坐在辦公桌前,望著報紙冥思苦想。艾菲·佩林從外間辦公室進來,他連頭也沒抬。

她說:“黑文夫人來了。”

他這才抬起頭,說:“這就更好了。請她進來。”

黑文夫人很快就進來了。她臉色蒼白,盡管裹著毛皮大衣,天氣也很暖和,但身體在微微顫抖。她徑直走到斯佩德麵前,問:“是吉恩殺了他嗎?”

斯佩德說:“不知道。”

“我必須知道。”她叫道。

斯佩德握住她的雙手。“來,坐下。”他領著她坐進一把椅子。他問:“科爾耶告訴你他取消了這個活兒嗎?”

她驚詫地盯著斯佩德:“他什麽?”

“昨天晚上他給我辦公室留言,說你丈夫已經找到了,所以他不需要我了。”

她垂下頭,聲音幾不可聞:“那麽就是他了。”

斯佩德聳聳肩:“也許隻有清白的人才有資格在那個時候取消委托,當然也可能他有罪,但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來——”

她根本沒在聽他說話。她俯身湊近斯佩德,懇切地說:“可是,斯佩德先生,你不會就這麽扔下案子吧?你不會讓他阻止你吧?”

就在她說話的當口,電話響了。他說:“不好意思。”拿起聽筒。“什麽事?……嗯哼……是嗎?”他抿緊嘴唇,“等我的通知。”他慢慢地把電話推到一旁,重新麵對黑文夫人:“科爾耶在外麵。”

“他知道我在這兒?”她立刻問。

“難說。”他站起身,假裝沒有在仔細打量她,“你介意嗎?”

她咬住下嘴唇,遲疑著說:“不。”

“好。我讓他進來。”

她舉起一隻手像是表示反對,隨後又放了下去,她慘白的臉恢複鎮定。“隨便你。”她說。

斯佩德打開門,說:“你好,科爾耶。請進。我們正說到你。”

科爾耶點點頭,走進辦公室,一隻手攥著手杖,另一隻手拿著帽子。“今天上午感覺怎麽樣,茱莉亞?你應該打電話給我的。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城。”

“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麽。”

科爾耶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把毫無感情的綠眼睛轉向斯佩德。“唉,你有沒有說服她相信不是我幹的?”

“我們還沒說到那兒呢,”斯佩德說,“我正在琢磨到底有多少理由要懷疑你。請坐。”

科爾耶坐下,動作多少有點謹慎,他問:“然後?”

“然後你就來了。”

科爾耶莊重地點點頭。“好的,斯佩德,”他說,“你又被雇用了,任務是向黑文夫人證明我和他的死毫無關係。”

“吉恩!”她用哽咽的聲音叫道,懇求地向他伸出雙手。“我不認為是你幹的——我都不願意那麽想——但我太害怕了。”她用雙手捂住臉,開始哭泣。

科爾耶走到女人身旁。“別擔心,”他說,“咱們一起來弄清楚。”

斯佩德走進外間辦公室,隨手關上門。

艾菲·佩林停下正在打字的手。

斯佩德對她咧咧嘴,說:“該有人寫本書說說人們有時候的表現,他們真是奇怪,”他走向水瓶,“你有華利·凱洛格的號碼。打個電話問問他,我去哪兒能找到湯姆·米涅拉。”

他回到內間辦公室裏。

黑文夫人已經不哭了。她說:“真抱歉。”

斯佩德說:“沒關係。”他扭頭看著科爾耶,“我的活兒還在嗎?”

“在。”科爾耶清清喉嚨,“這會兒要是沒什麽別的事,我想先送黑文夫人回家。”

“好的,但有一點:根據《紀事報》,指認屍體的是你。你怎麽會剛好在那兒?”

“我聽說警察發現了一具屍體,立刻趕了過去,”科爾耶謹慎地答道,“我說過我有關係。我是從警察那兒聽到消息的。”

斯佩德說:“好吧,回頭見。”過去為他們開門。

通往走廊的大門在他們背後關上,艾菲·佩林說:“米涅拉在軍隊街的巴克斯頓旅館。”

斯佩德說:“謝了。”他回到內間辦公室拿帽子。出來的路上,他說:“要是我幾個月都不回來,記得叫警察去那兒找我的屍體。”

斯佩德順著破破爛爛的走廊走向一扇坑坑窪窪的綠色房門,門上標著“411”幾個數字。隔著門能聽見喃喃的交談聲,但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麽。他收回偷聽的耳朵,敲敲門。

一個明顯經過掩飾的男聲問:“什麽事?”

“我找湯姆。我是薩姆·斯佩德。”

沉默,然後:“湯姆不在。”

斯佩德抓住門把手,晃了晃脆弱的門板。“行了,快開門。”他吼道。

沒多久,門開了,開門的是個瘦削黝黑的男人,他二十五六歲,努力讓他珠子似的黑眼睛顯得不那麽奸詐,他說:“剛才沒認出你的聲音來。”他嘴唇鬆弛,襯托得下巴比原來更小了。他穿綠色條紋襯衫,領口敞開,不怎麽幹淨,灰色的長褲倒是熨燙得很仔細。

“現如今謹慎一點總是對的。”斯佩德嚴肅地說,走了進去,房間裏還有兩個男人,他們努力假裝對他的到來毫無興趣。

他們之中的一個靠在窗台上銼指甲。另一個躺在椅子裏,兩隻腳蹺在桌子邊緣上,雙手之間拉開一份報紙。他們同時瞄了斯佩德一眼,然後各忙各的去了。

斯佩德喜氣洋洋地說:“能認識湯姆·米涅拉的朋友真是我的榮幸。”

米涅拉關好門,笨口拙舌地說:“呃——對——斯佩德先生,這是康拉德先生和詹姆斯先生。”

康拉德,也就是窗口的男人,拿著指甲銼大致做了個行禮的手勢。他比米涅拉大幾歲,中等身高,體格健壯,五官分明,眼神遲鈍。

詹姆斯把報紙放下了半秒鍾,打量斯佩德,說:“兄弟,好哇?”然後繼續看報紙。他的體格和康拉德一樣健壯,但個頭更高,臉上有他的同伴欠缺的那份機靈。

“啊哈,”斯佩德說,“也是已故的伊萊·黑文的朋友。”

窗口的男人的指甲銼戳到了手指,他惡狠狠地唾罵。米涅拉舔濕嘴唇,飛快地開口,聲音裏有一絲哀婉:“咱們實話實說,斯佩德,我們幾個都一個星期沒見過他了。”

黝黑男人的反應似乎讓斯佩德覺得有點好笑。

“你認為他為什麽會被殺?”

“我隻知道報紙上說的:他的口袋全都從裏朝外被翻出來,身上連根火柴都沒剩下。”他拉下嘴角,“但據我所知,他根本沒錢。星期二晚上他一分錢都沒有。”

斯佩德用柔和的聲音說:“我聽說星期四晚上他搞到了一些。”

米涅拉站在斯佩德背後,聞言倒吸一口涼氣。

詹姆斯說:“我猜你應該知道。反正我不知道。”

“他和你們幾個幹過活兒嗎?”

詹姆斯慢慢地放下報紙,把腳從桌上拿開。他似乎對斯佩德這個問題很有興趣,但與人無關。“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斯佩德假裝吃驚:“咦,你們總得做點什麽的吧?”

米涅拉繞到斯佩德身旁。“呃,聽我說,斯佩德,”他說,“這個黑文隻是我們認識的一個人。我們和他被做掉的事情毫無關係,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你明白的,我們——”

外麵響起了三下不慌不忙的敲門聲。

米涅拉和康萊德望向詹姆斯,詹姆斯點點頭,但斯佩德動作敏捷,此刻已經過去打開了門。

站在門口的是羅傑·法瑞斯。

斯佩德詫異地看著法瑞斯,法瑞斯詫異地看著斯佩德。法瑞斯伸出手,說:“很高興見到你。”

“請進。”斯佩德說。

“斯佩德先生,你看這個。”法瑞斯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稍微有點髒的信封,他的手在顫抖。

信封上用打字機印著法瑞斯的名字和地址,但沒貼郵票。斯佩德取出信件,廉價白紙折成狹長的一條,他打開這張紙。上麵用打字機印著:

今天下午五點你最好來一趟軍隊街巴克斯頓旅館的411房間談一談星期四晚上的事情。

底下沒有簽名。

斯佩德說:“現在離五點還早著呢。”

“確實,”法瑞斯咬著重音讚同道,“我一收到就來了。星期四晚上伊萊在我家。”

米涅拉擠到斯佩德身旁,問:“到底什麽事?”

斯佩德拿起字條讓黝黑男人看。米涅拉讀完字條,喊道:“說真的,斯佩德,我對這封信一無所知。”

“有人知道什麽嗎?”斯佩德問。

康拉德連忙說:“不。”

詹姆斯問:“什麽信?”

斯佩德恍惚地盯著法瑞斯看了一會兒,然後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當然了,黑文企圖敲詐你。”

法瑞斯的臉漲得通紅:“什麽?”

“敲詐,”斯佩德耐心地重複道,“勒索,求財。”

“你聽我說,斯佩德,”法瑞斯急切地說,“你不會真的這麽想吧?他有什麽可敲詐我的?”

“致好人老巴克”——斯佩德背誦死去詩人的題詞——“他知道他的色彩之光,獻給記憶中的那些時光。”他從略微挑起的眉頭底下嚴肅地看著法瑞斯,“什麽色彩之光?把一個人從行駛中的火車上踢下去,馬戲團和嘉年華會管這個叫什麽來著?開紅燈。對,就是這個——紅燈。你開了誰的紅燈,法瑞斯?黑文肯定知道,對不對?”

米涅拉走過去坐進一把椅子,胳膊肘撐在大腿上,腦袋放在雙手之間,茫然盯著地麵。康拉德氣喘籲籲,像是剛跑過一陣。

斯佩德對法瑞斯說:“如何?”

法瑞斯用手帕擦拭麵頰,然後把手帕放回口袋裏,淡然道:“確實是敲詐。”

“而你殺了他。”

法瑞斯的藍眼睛望著斯佩德黃灰色的眼睛,他眼神清澈,視線堅定,一如他的聲音。“我沒有,”他說,“我發誓我沒有。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麽。他送我那本書,就像我告訴你的,我立刻明白了他寫在扉頁上的笑話。第二天,他打電話給我說他想過來敘敘舊,看在往日情分的麵子上,希望我能借點錢給他,於是我去銀行取了一萬塊。你可以去查。海員街的國民銀行。”

“我會的。”斯佩德說。

“結果我根本不需要取那麽多。他沒那麽囂張,我說服他接受了五千塊。第二天我把剩下的五千塊存回銀行。你也可以去查。”

“我會的。”斯佩德說。

“我告訴他我不會容忍進一步的勒索,這五千塊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要他簽一份文件,聲明他在——我做過的事情裏——幫了忙,他簽字了。他在午夜前後離開,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斯佩德敲了敲法瑞斯給他的信封:“這封信是怎麽回事?”

“送信小弟今天中午送來的,我立刻就過來了。伊萊保證過他沒有告訴其他人,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無論是什麽情況,我都必須麵對它。”

斯佩德轉向其他人,麵如木雕:“如何?”

米涅拉和康拉德望向詹姆斯,詹姆斯做個不耐煩的鬼臉,說:“哦,好吧,信是我們寄的。有什麽不行?我們是伊萊的朋友,自從他去擠這家夥的奶,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他,他再露麵的時候已經死了,所以我們很想請這位先生過來,解釋一下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知道勒索的事情?”

“當然。他想到這個點子的時候我們在一起。”

“他怎麽會想到這個點子的?”斯佩德問。

詹姆斯攤開左手的手指:“我們在喝酒聊天——你知道一幫男人喝酒會談什麽,無非是他們見過什麽幹過什麽——他說了個故事,有次他見到一個男人把另一個人從火車上踢進一條峽穀,他湊巧提到了踢人那家夥的名字——巴克·法瑞斯。有人說,‘這個法瑞斯長什麽樣?’伊萊說了說他的相貌,說他十五年沒見過他了;然後前麵那個人吹聲口哨,說:‘有個法瑞斯擁有咱們州一半的電影院,我打賭就是他。我打賭他一定願意付出點什麽來保守這個秘密!’

“唉,伊萊喜歡上了這個主意。你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想了好一會兒,然後變得很謹慎。他問這個電影院法瑞斯叫什麽,另一個家夥說‘羅傑’,他假裝失望,說:‘不,不是他。我這個叫馬丁。’我們都哈哈笑他,他最後承認他想去會一會那位先生,星期四中午他打電話給我,說晚上他要在波吉·海克那兒開個派對,很容易就能猜到發生了什麽。”

“被開了紅燈的那位先生叫什麽?”

“他沒說。他口風很緊。這個不能怪他。”

“嗯哼。”斯佩德讚同道。

“然後就沒了。他一直沒在波吉那兒露麵。淩晨兩點左右,我們打電話找他,但他老婆說他沒回家,我們等到四點還是五點,最後承認他放了我們鴿子,我們叫波吉把賬掛在他的名下,然後就腳底抹油了。我再也沒見過他,無論死活都沒見過。”

斯佩德淡然道:“也許吧。你確定那天淩晨你們後來沒找到他,帶他去兜風,為了法瑞斯的五千塊喂他吃子彈,把他扔在——?”

外麵響起兩下急切的敲門聲。

斯佩德表情一亮,他走過去開門。

一個年輕人走進來。他衣冠楚楚,身材非常勻稱。他穿淺色薄大衣,雙手插在口袋裏。他一進門就走向右手邊,背靠牆站好。這時又一個年輕人走進來。他走向左手邊。盡管兩個人不完全相像,但同樣的漂亮衣服、類似的勻稱身材和幾乎沒有區別的站姿——背靠牆,雙手插在口袋裏,冰冷而明亮的眼睛打量房間裏的所有人——使得他們一時間活像一對雙胞胎。

吉恩·科爾耶走進房間。他朝斯佩德點點頭,沒有理睬房間裏的其他人,盡管詹姆斯打招呼說:“你好,吉恩。”

“有什麽消息?”科爾耶問斯佩德。

斯佩德點點頭。“看起來這位先生”——他朝法瑞斯一甩大拇指——“被——”

“有地方能談談嗎?”

“後麵有個廚房。”

科爾耶扭頭朝衣冠楚楚的兩個年輕人撂下一句“誰來了先放翻再說”,然後跟著斯佩德走進廚房。他坐進一把餐椅,用眨也不眨的綠眼睛盯著斯佩德,斯佩德把他了解到的情況告訴他。

等私家偵探講完,綠眼男人問:“好吧,你覺得是誰?”

斯佩德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聽說了什麽。我想知道那是什麽。”

科爾耶說:“警察在距屍體四分之一英裏處的一條小溪裏找到了槍。槍是詹姆斯的——他有次在瓦列霍開過這把槍,留下了記錄。”

“真是不錯。”斯佩德說。

“先聽我說。一個叫瑟伯的小子說詹姆斯上周三來找他,命令他跟蹤黑文。瑟伯星期四下午盯上黑文,看見他走進法瑞斯家,然後打電話通知詹姆斯。詹姆斯叫他盯著那地方,搞清楚黑文在他離開時去了哪兒,但附近有個神經緊張的女人看見一個小流氓在晃**,於是鬧將起來,警察在十點鍾左右趕走了他。”

斯佩德抿緊嘴唇,盯著天花板陷入沉思。

科爾耶的眼睛裏毫無表情,但汗水讓他的圓臉亮晶晶的,他嗓音嘶啞。“斯佩德,”他說,“我得把他交給警察。”

斯佩德把視線從天花板移向那雙凸出的綠眼睛。

“我從沒把我的人交給過警察,”科爾耶說,“但這次沒辦法了。就算是我的人做的,我把他交給警察,茱莉亞也會相信事情和我沒關係,對吧?”

斯佩德緩緩點頭。“我想是的。”

科爾耶忽然轉開視線,清清喉嚨。等他再次開口,他隻是簡單地說:“唉,他隻能進去了。”

斯佩德和科爾耶走出廚房,米涅拉、詹姆斯和康拉德坐在座位上,法瑞斯踱來踱去,兩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沒動過地方。

科爾耶走向詹姆斯。“路易斯,你的槍呢?”他問。

詹姆斯的右手朝左胸移動了幾英寸,忽然停下,說:“噢,我沒帶。”

科爾耶抬起他戴著手套的手,五指分開,一巴掌扇在詹姆斯臉上,打得他從椅子上飛了出去。

詹姆斯站起身,囁嚅道:“我沒別的意思。”他用一隻手捂住臉,“我知道我不該那麽做,頭兒,但他打電話來,說不想什麽都不帶就去找法瑞斯,但他沒有自己的家夥,我說‘行啊’,就把我的給他了。”

科爾耶說:“你也派瑟伯去盯著他了。”

“我們隻是感興趣,想知道他有沒有成功。”詹姆斯喃喃道。

“你就不能自己去,或者另外派個人去?”

“可瑟伯已經鬧得那附近都神經緊張了。”

科爾耶轉向斯佩德。“要我們幫你送他們去局裏,還是你想叫警察來?”

“咱們按規矩辦。”斯佩德說,走向牆上的電話。他從電話前轉過身時,麵如木雕,眼神恍惚。他卷了根煙點上,對科爾耶說:“我真傻,居然會以為你這個路易斯的故事能給我很多正確的答案。”

詹姆斯從他紅腫的臉上鬆開手,驚詫地望著斯佩德。

科爾耶吼道:“你在胡說什麽?”

“沒什麽,”斯佩德柔和地說,“隻是我覺得你未免太急著想把事情砸在他頭上了。”他吐出一口煙,“比方說,他為什麽會隨便亂扔警察那兒記錄在案的一把槍呢?”

科爾耶說:“你覺得他像是有腦子的人嗎?”

“假如是這幾個小子殺了他,知道他已經死了,他們為什麽要等屍體被發現,外麵鬧得滿城風雨,才繼續去敲詐法瑞斯?他們為什麽要把他的口袋翻個裏朝外,就好像他們搶劫了他?這麽做太費事,隻有為了其他原因殺他的人才會這麽做,凶手想讓別人覺得是搶劫。”他搖搖頭,“不,你太急著把事情砸在他頭上了。他們為什麽要——?”

“現在重要的不是這些,”科爾耶說,“而是你為什麽說我急著要把事情砸在他頭上?”

斯佩德聳聳肩。“也許為了盡快在茱莉亞麵前洗清自己,洗得越幹淨越好,也許還為了向警察證明你的清白,另外你還有客戶要伺候呢。”

科爾耶說:“什麽?”

斯佩德拿著香煙漫不經心地打個手勢。“法瑞斯,”他溫和地說,“殺人的當然是他。”

科爾耶的眼皮一抖,但他並沒有眨眼。

斯佩德說:“首先,他是我們所知最後一個見過伊萊活著的人,這種人的嫌疑永遠最大。其次,在伊萊的屍體被發現前和我交談過的所有人裏,隻有他在乎我是否認為他們對我有所隱瞞。你們其他人都隻是認為我在找一個離家出走的人。但他知道我在找一個被他殺了的人,因此他必須撇清自己的關係。他甚至不敢扔掉那本書,因為書是書店送來的,很容易追查,也許有店員見過伊萊的題詞。第三,隻有他認為伊萊是個貼心、幹淨、可愛的小子——理由相同。第四,他聲稱敲詐者那天下午三點來,被他說服隻要了五千塊,然後一直留到午夜前後,這個故事太愚蠢了,無論他家的酒有多好都不可能。第五,他聲稱伊萊簽了一份文件,這就更愚蠢了,不過偽造簽名倒是很容易搞定。第六,他比我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希望伊萊死掉。”

科爾耶緩緩點頭。“可是——”

“沒什麽可是,”斯佩德說,“也許他確實和銀行玩了取一萬還五千的把戲,但這個太簡單了。他把那位意誌不堅定的勒索者叫到家裏,拖延時間一直等到仆人都上床睡覺,從他身上搶走他借來的槍,押著他下樓上車,帶他出去兜風——也許那會兒他已經死了,也可能是在林子裏打死他的——掏空他口袋裏的東西,讓人們難以鑒定屍體的身份,同時也讓現場看著像是搶劫,然後他把槍扔進河裏,自己回家——”

法瑞斯臉色慘白,但堅強地與他對視。

斯佩德說:“我有個直覺,法瑞斯,我們還會查清楚開紅燈的事情。你說過伊萊為你做事那會兒,你的嘉年華公司有個合夥人,後來公司就全歸你了。我們恐怕不用多麻煩就會搞清楚那位前合夥人的下落——無論他是失蹤了,是自然死亡了,還是依然在世。”

法瑞斯已經不再站得筆直。他舔濕嘴唇,說:“我要見我的律師。在見到律師前,我什麽都不會說。”

斯佩德說:“我無所謂。你要倒黴了,但我確實不喜歡勒索者。伊萊在詩集裏給他們寫了一句很好的墓誌銘——‘太多的人曾經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