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隻能絞死你一次

薩繆爾·斯佩德說:“我叫羅納德·艾姆斯。我想見比奈特先生——蒂莫西·比奈特先生。”

“比奈特先生正在休息,先生。”管家猶豫道。

“能問一問我什麽時候能見他嗎?事情很重要。”斯佩德清清喉嚨,“我——呃——剛從澳大利亞回來,事情和他在那兒的一些產業有關。”

管家原地轉身,嘴裏說著:“我去問,先生。”話音未落,就已經爬上了正廳樓梯。

斯佩德卷了根煙點上。

管家下樓來:“對不起,現在不能打擾他,但華萊士·比奈特先生——蒂莫西先生的侄子——可以見你。”

斯佩德說:“謝謝。”跟著管家上樓。

華萊士·比奈特身材瘦削,相貌英俊,膚色黝黑,與三十八歲的斯佩德年齡相仿,他微笑著從一張錦緞扶手椅上起身,說:“一向可好,艾姆斯先生?”他朝另一張椅子揮揮手,自己重新落座,“你從澳大利亞來?”

“今天上午剛到。”

“你和蒂姆叔叔有生意往來?”

斯佩德微笑搖頭:“不是那樣的,但我有一些消息,我認為他應該盡快知道。”

華萊士·比奈特若有所思地望著地麵,然後抬頭看斯佩德。“我會盡量說服他見你,艾姆斯先生,但我實話實說,結果恐怕很難說。”

斯佩德似乎有點吃驚:“為什麽?”

比奈特聳聳肩:“他有時候很奇怪。是這樣的,他的精神完全正常,但他和任何一位身體欠佳的老年人一樣,性格暴躁而古怪,有時候——怎麽說呢——很難打交道。”

斯佩德慢吞吞地說:“他已經拒絕見我了?”

“是的。”

斯佩德從椅子上起身,他金毛魔王般的麵孔上毫無表情。

比奈特立刻舉起一隻手。“等一等,等一等,”他說,“我會盡我所能說服他改變主意。假如——”他的黑眼睛忽然變得警覺,“你不是來向他推銷東西的吧?”

“不是。”

警覺的光芒從比奈特的眼睛裏消失。“那就好,我認為我可以——”

一個年輕女人怒氣衝衝地走進房間,叫道:“華利,那個老白癡——”她看見斯佩德,連忙停下,一隻手按住胸口。

斯佩德和比奈特同時起身。比奈特和顏悅色地說:“喬伊斯,這位是艾姆斯先生。這位是我的小姨子,喬伊斯·科特。”

斯佩德鞠了一躬。

喬伊斯·科特短促而尷尬地哈哈一笑,說:“請原諒我像一陣風似的闖進來。”她個子很高,藍眼睛,深膚色,二十四五歲,肩膀線條優美,身體強健而苗條。她的五官用熱情彌補了勻稱方麵的不足。她穿闊腿藍色綢緞睡衣。

比奈特和藹地對她笑了笑,問:“你這又是在激動什麽?”

怒火再次讓她的眼神變得陰沉,她張開嘴正要說話,隨即望向斯佩德,說:“咱們還是別用愚蠢的家庭事務浪費艾姆斯先生的時間了。要是——”

斯佩德又鞠個躬。“當然,”他說,“你請便。”

“我去去就來。”比奈特保證道,和她一起離開房間。

斯佩德走到敞開的門口,他們出去後沒關門,他站在門裏麵側耳傾聽。他們的腳步聲漸漸聽不見了。也沒有其他聲音。斯佩德就站在那兒——黃灰色的眼睛裏眼神蒙矓——這時他聽見了尖叫聲。尖叫的是個女人,聲音高亢而尖細。聽見槍聲的時候,斯佩德已經奪門而出。槍聲來自一把手槍,在牆壁和天花板之間回**和放大。

從門口出來二十英尺,斯佩德看見一道樓梯,他一步三級台階地跑上去。他向左轉彎,沿著走廊向前一半之處,地上躺著一個女人。

華萊士·比奈特跪在她身旁,拚命擠壓她的一隻手,用低沉的聲音哀求道:“親愛的,茉莉,親愛的!”

喬伊斯·科特站在他背後,絞著雙手,淚水在臉上滾滾而下。

躺著地上的女人很像喬伊斯·科特,隻是年齡比較大,臉上有著年輕那位缺少的冷酷嚴苛。

“她死了,有人殺了她。”華萊士·比奈特難以置信地說,抬起他煞白的臉看著斯佩德。比奈特移動頭部之後,斯佩德看見女人的茶褐色裙裝的心口部位有個圓孔,黑色的印記在它底下迅速擴散。

斯佩德碰了碰喬伊斯·科特的手臂。“警察,醫院急救科——打電話。”他說。她跑向樓梯,斯佩德對華萊士·比奈特說:“是誰——”

斯佩德背後傳來虛弱的呻吟聲。

他轉過身。隔著一扇敞開的房門,他看見一個穿白色睡衣的老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張亂糟糟的**。他的頭部、一側肩膀和一條胳膊從床沿上耷拉下來。他的另一隻手緊緊地捂著喉嚨。他再次呻吟,眼皮抽搐片刻,但眼睛沒有睜開。

斯佩德抬起老人的頭部和肩膀,把它們放回枕頭上。老人再次呻吟,鬆開捂住喉嚨的那隻手。他的喉嚨紅通通的,有六道瘀痕。他瘦骨嶙峋,滿臉的皺紋也許誇大了他的年齡。

床邊小桌上放著一杯水。斯佩德把水灑在老人臉上,見到老人的眼皮再次抽搐,斯佩德彎下腰,低聲吼道:“是誰幹的?”

抽搐的眼皮向上抬起,充血的灰眼睛露出一條狹縫。老人又抬起手捂住喉嚨,痛苦地說:“一個男人——他——”他使勁咳嗽。

斯佩德做個不耐煩的鬼臉。他的嘴唇幾乎碰到了老人的耳朵。“他去哪兒了?”他急切地說。

一隻枯瘦的手虛弱地抬起來,指了指屋子後側的方向,隨即落回**。

管家和兩個驚恐的女仆來到華萊士·比奈特身旁,一起望著走廊裏死去的女人。

“是誰幹的?”斯佩德問他們。

他們茫然地望著他。

“誰去照看一下老人。”他吼道,跑進走廊。

走廊盡頭是後樓梯。他跑下兩段樓梯,穿過食品儲藏室,來到廚房。他沒看見任何人。廚房門關著,他試了試,發現門沒鎖。他跑過狹窄的後院,來到一道鐵門前,門關著,但沒鎖。他打開鐵門。狹窄的後巷裏空無一人。

他歎了口氣,關上鐵門,回到屋子裏。

占據了華萊士·比奈特家整個二樓正麵的大房間裏,斯佩德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張寬大的皮椅上。窗外遠處,一盞路燈的光線無力地衝淡了黑夜。斯佩德對麵,波爾豪斯警探攤手攤腳地坐在另一把皮椅裏,他是個大塊頭的男人,臉刮得馬馬虎虎,臉色紅潤,深色的衣服需要熨燙了;鄧迪警督站在房間中央,雙腿分開,頭部略向前伸,他個頭比較小,體格結實,四方臉。

正在說話的是斯佩德:“……而醫生隻允許我和老人交談幾分鍾。等他稍微休息一下,咱們可以再試一試,但他知道的似乎並不多。當時他在打瞌睡,有人掐住他的喉嚨,拖著他在**轉了半圈,他這才驚醒。他說那是個大塊頭,軟呢帽拉下來蓋住眼睛,胡子拉碴的。聽著像是湯姆。”斯佩德朝波爾豪斯點點頭。

警探哧哧笑,但鄧迪不為所動,他說:“繼續。”

斯佩德咧咧嘴,繼續道:“聽見比奈特夫人在門外尖叫的時候,他都快昏過去了。那人鬆開他的喉嚨,他聽見槍聲,就在他失去知覺前,他瞥見那個大塊頭男人跑向屋子後側,而比奈特夫人倒在走廊的地上。他說他從沒見過那個大塊頭男人。”

“槍是多少口徑的?”鄧迪問。

“點三八。屋子裏的其他人也幫不上什麽忙。華萊士和小姨子喬伊斯在她的房間裏——他們是這麽說的——什麽都沒看見,跑出來才看見死去的女人,但他們認為他們聽見了一些響動,有可能是一個人從後樓梯跑下去。

“管家——他叫加爾波——聲稱聽見叫聲和槍聲的時候,他就在這兒。女傭艾琳·凱利聲稱她在底樓。廚子瑪格麗特·芬聲稱她在三樓後側自己的房間裏,什麽都沒聽見。其他人都說她聾得像電線杆似的。後門和鐵門都沒鎖,但所有人都說應該鎖著的。沒有人說他當時在廚房或院子裏或附近。”斯佩德攤開雙手,表示他說完了,“這就是我問到的情況。”

鄧迪搖搖頭。“不止,”他說,“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斯佩德表情一亮。“也許是我的客戶殺了她,”他說,“他是華萊士的侄子,艾拉·比奈特。認識他嗎?”

鄧迪搖搖頭,藍眼睛冷酷而多疑。

“他是舊金山的一名律師,”斯佩德說,“備受尊敬,等等等等。幾天前,他帶著他叔叔蒂莫西的故事來找我,那是個可悲的老吝嗇鬼,還算有幾個錢,苦日子過得壓垮了身體。他是家裏的害群之馬。他們很多年沒他的消息了。但六個還是八個月前,他忽然冒出來,各方麵都很糟糕,除了在財務上——他似乎從澳大利亞帶了很多錢回來——他想和他僅剩下的在世親屬共度餘生,也就是他的侄子華萊士和艾拉。

“他們覺得沒什麽問題。‘僅剩下的在世親屬’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唯一的繼承人’。但是,隨著時間過去,兩個侄子都開始覺得當繼承人比當兩個繼承人之一更好——具體來說,好兩倍——於是開始動腦筋博取老人的歡心。至少艾拉對我是這麽說華萊士的,要是華萊士這麽說艾拉我也不會吃驚,雖說華萊士似乎是兩個人裏比較缺錢的那個。總而言之,兩個侄子談崩了,蒂姆叔叔原先住在艾拉家,於是就搬過來了。那是幾個月前的事情,艾拉再也沒見過蒂姆叔叔,打電話或寫信同樣聯係不上他。

“這就是他找私家偵探的原因。他不認為蒂姆叔叔在這兒會受到傷害——是的,不會,他費盡唇舌向我解釋這一點——但他認為老先生也許會受到逼迫,或者遭遇欺詐,而他親愛的侄子艾拉肯定會被抹黑。他想知道實際情況究竟是什麽樣。我等到今天,今天有一艘從澳大利亞來的船進港,我來這兒,說我姓艾姆斯,有關於他在澳洲的產業的重要消息要告訴蒂姆叔叔。我隻想和他單獨待一刻鍾。”斯佩德皺眉沉思,“唉,我沒得到那十五分鍾。華萊士說老先生拒絕見我。真是天曉得。”

鄧迪冰冷的藍眼睛裏,狐疑又多了幾分。“你那位艾拉·比奈特這會兒在哪兒?”他問。

斯佩德黃灰色的眼睛和他的聲音一樣坦率。“我也想知道。我打電話到他家和他辦公室,留言讓他盡快來這兒,但很抱歉——”

有人用指節從外麵用力敲了兩下房間的一扇門,室內的三個男人同時轉向那扇門。

鄧迪喊道:“進來。”

門開了,開門的是個被陽光曬出雀斑的金發警察,他的左手抓著一個矮胖男人的右腕,後者四十到四十五歲之間,身穿剪裁得體的灰色衣服。警察把矮胖男人推進房間。“發現他想弄開廚房門。”他說。

斯佩德抬起頭,說:“啊哈!”語調表達出滿意,“艾拉·比奈特先生,鄧迪警督,波爾豪斯警探。”

艾拉·比奈特大聲說:“斯佩德先生,你能不能把這家夥給我——”

鄧迪對警察說:“可以了。幹得好。把他留給我們吧。”

警察朝他的帽子抬抬手,轉身走了。

鄧迪瞪著艾拉·比奈特,沒好氣地說:“如何?”

比奈特的視線從鄧迪轉向斯佩德。“出什麽事——”

斯佩德說:“告訴他,你為什麽走後門,而不是正門。”

艾拉·比奈特的臉忽然紅了。他尷尬地清清喉嚨。他說:“我——呃——我可以解釋。不能怪我,那是當然,但加爾波——也就是管家——打電話說蒂姆叔叔想見我,他說他會留著廚房門不鎖,這樣華萊士就不會知道我——”

“他想見你幹什麽?”鄧迪問。

“我不知道。他沒說。他說事情很重要。”

“你沒收到我的留言嗎?”斯佩德問。

艾拉·比奈特瞪大了眼睛。“沒。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到底——”

斯佩德走向房門。“你繼續問,”他對鄧迪說,“我馬上回來。”

他輕手輕腳地關上門,爬樓梯上三樓。

管家加爾波跪在蒂莫西·比奈特的門口,一隻眼睛貼在鑰匙孔上。一個托盤放在他身旁的地上,托盤上擺著用蛋杯盛的雞蛋、吐司、一壺咖啡、瓷盤、銀質餐具和餐巾。

斯佩德說:“吐司要涼了。”

加爾波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匆忙中險些碰翻咖啡壺,他麵紅耳赤,麵露羞愧之色,結結巴巴地說:“我——呃——不好意思,先生。我想在進去前確定蒂莫西先生是不是醒著。”他拿起托盤,“我不想打擾他的休息——”

斯佩德已經走到門口,說:“沒錯,沒錯。”彎腰把眼睛貼在鑰匙孔上。他直起腰,用有點抱怨的語氣說:“看不見床嘛,隻能看見一把椅子和半扇窗戶。”

管家匆忙答道:“是的,先生,我也發現了。”

斯佩德哈哈一笑。

管家咳嗽一聲,像是想說什麽,但沒有說。他猶豫片刻,然後輕輕敲門。

一個疲憊的聲音說:“請進。”

斯佩德立刻壓低聲音問:“科特小姐在哪兒?”

“應該在她的房間裏,先生,二樓左手邊。”管家答道。

疲憊的聲音暴躁地說:“行了,快進來吧。”

管家開門進去。在管家關門之前,斯佩德往裏麵看了一眼,見到蒂莫西·比奈特靠著枕頭坐在**。

斯佩德來到二樓左手邊,敲了敲房門。門幾乎立刻開了,開門的是喬伊斯·科特。她站在門口,既不微笑也不說話。

他說:“科特小姐,我和你姐夫在房間裏的時候,你走進來說‘華利,那個老白癡——’指的是蒂莫西嗎?”

她盯著斯佩德看了一會兒。然後說:“對。”

“介意說說剩下的半句話是什麽嗎?”

她緩緩地說:“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誰和你為什麽問這個,但我不介意告訴你。剩下的半句話是‘派人去叫艾拉了’。因為加爾波剛告訴我。”

“謝謝。”

他還沒轉過去,她就摔上了門。

他回到蒂莫西·比奈特的房間,敲了敲房門。

“這又是誰?”老人的聲音喝問。

斯佩德打開門,老人在**坐了起來。

斯佩德說:“幾分鍾前,那個加爾波從鑰匙孔偷窺你的房間。”說完他就回圖書室去了。

艾拉·比奈特占據了斯佩德先前坐的椅子,他對鄧迪和波爾豪斯說:“華萊士也沒逃過股災,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但他企圖修改賬目以拯救自己。於是股票交易所驅逐了他。”

鄧迪朝會客室和房間裏的裝飾揮揮手。“對於一個破產的人來說,這兒未免太金碧輝煌了一點。”

“他妻子有些錢,”艾拉·比奈特說,“另外,他向來過得入不敷出。”

鄧迪瞪著比奈特:“你真的認為他和他老婆關係不好?”

“不是我認為,”比奈特平靜地答道,“是我知道。”

鄧迪點點頭。“你還知道他對他小姨子——也就是那位科特小姐——有想法?”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聽說過很多朝這個風向吹的傳聞。”

鄧迪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冷哼,然後提了個尖銳的問題:“老先生的遺囑是怎麽說的?”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有沒有立遺囑。”他對斯佩德懇切地說,“我知道的事情我都說了,一件不落。”

鄧迪說:“還不夠。”他朝房門一甩大拇指,“找個地方讓他等著,湯姆,叫那個死了老婆的再進來一趟。”

大個子波爾豪斯說:“好嘞。”帶著艾拉·比奈特出去,帶著華萊士·比奈特回來,後者臉色蒼白,表情沉重。

鄧迪問:“你叔叔有沒有立遺囑?”

“不知道。”比奈特答道。

斯佩德柔和地說出接下來的問題:“你妻子呢?”

比奈特的嘴唇繃緊了,露出一個悲戚的笑容。他慢吞吞地說:“讓我告訴你們一些我並不想說的事情吧。我妻子實際上並沒有錢。一段時間以前,我遇到了財務上的麻煩,為了保住一些產業,我把它們轉到她名下。她卻背著我變賣了它們,直到事後才告訴我。她用那筆錢支付我們的賬單——日常開銷——但拒絕把錢還給我,她向我發誓——無論她是死是活,我們是待在一起還是離婚——我都永遠拿不到那筆錢裏的一分一毫。我相信她,現在依然相信。”

“你想和她離婚?”鄧迪問。

“對。”

“為什麽?”

“婚姻不幸福。”

“喬伊斯·科特?”

比奈特漲紅了臉,他硬邦邦地說:“我極為喜愛喬伊斯·科特,但就算沒有她,我也一樣想離婚。”

斯佩德說:“你確定——百分之百確定——你不認識任何人符合你叔叔描述的那個企圖掐死他的男人?”

“百分之百確定。”

門鈴聲隱約傳進會客室。

鄧迪暴躁地說:“先這樣吧。”

比奈特起身出去。

波爾豪斯說:“這家夥和別人說的一樣糟糕。而且——”

樓下傳來手槍在室內開火的巨大聲響。

燈一下子滅了。

黑暗中,三個偵探撞在一起,爭先恐後地衝出門,跑進黑洞洞的走廊。斯佩德先跑到樓梯口。底下傳來嗒嗒嗒的腳步聲,但他什麽都看不見,直到跑到樓梯拐彎處為止。正門敞開著,街上的光線照亮了一條背對門口站著的黑色人影。

鄧迪的手電筒亮了,他緊跟著斯佩德,他將白色的光束射向那個男人的臉。那是艾拉·比奈特。他在強光中使勁眨眼,指著前方地上的什麽東西。

鄧迪把光束轉向地麵。加爾波麵朝下趴在地上,後腦勺的子彈孔裏湧出鮮血。

斯佩德輕輕地罵了一聲。

湯姆·波爾豪斯邁著沉重的步伐跑下樓,華萊士·比奈特緊隨其後。喬伊斯驚恐的麵容從他們背後冒出來。“天哪,發生什麽了?華利,發生什麽了?”

“燈開關在哪兒?”鄧迪吼道。

“地下室的門裏,從那邊的樓梯下去,”華萊士·比奈特說,“怎麽了?”

波爾豪斯擠開比奈特,跑向地下室。

斯佩德從喉嚨裏發出誰也聽不懂的聲音,他推開華萊士·比奈特,三步並作兩步跑向樓上。他從喬伊斯·科特身旁跑過,她嚇得尖叫,他置若罔聞,繼續飛奔。從二樓到三樓的樓梯跑到一半,三樓傳來了槍聲。

他跑向蒂莫西·比奈特的房間。門開著。他衝進去。

一個有棱角的硬東西砸在他右耳上方,打得他踉蹌退過半個房間,單膝跪地蹲了下去。某個東西砰地掉在門口外麵的地上,叮叮當當滾了幾圈。

燈亮了。

蒂莫西·比奈特躺在房間中央,仰麵朝天,左前臂有個子彈孔,獻血汩汩而出。他的睡服上衣被撕破了。他雙眼緊閉。

斯佩德起身,伸出一隻手摸他的額頭。他瞪著地上的老人看了一會兒,然後掃視房間,最後望著走廊地板上的那把黑色自動手槍。他說:“行了,殺人的老東西。給我起來坐在椅子上,我看看能不能在醫生趕到前先給你止血。”

躺在地上的老人沒有動彈。

走廊裏響起腳步聲,鄧迪走進來,比奈特家比較年輕的兩個成員緊隨其後。鄧迪黑著臉,怒不可遏。“廚房門敞開著,”他用快要窒息的聲音說,“他們跑進跑出,就像——”

“別管那個了,”斯佩德說,“蒂姆叔叔才是咱們的凶手。”華萊士·比奈特驚呼一聲,鄧迪和艾拉·比奈特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他隻當他們不存在。“行了,快起來,”他對地上的老人說,“說說管家從鑰匙孔裏偷窺的時候到底看見了什麽。”

老人依然毫無動靜。

“他殺管家是因為我告訴他管家在偷窺,”斯佩德向鄧迪解釋道,“我也偷窺了,但隻看見了椅子和窗戶,不過我們當時很可能動靜太大,嚇得他躺回了**。假如你拿開椅子,而我走到窗口。”他走到窗口,開始仔細查看。他搖搖頭,從背後伸出手,說:“給我手電筒。”

鄧迪把手電筒放在他手上。

斯佩德抬起窗戶,探出半個身子,打開手電筒,對著建築物外牆照。沒多久,他哼了一聲,伸出另一隻手,去拉靠窗台下沿的一塊磚頭。那塊磚頭很快就被拔出來了。他把磚塊放在窗台上,手伸進抽出磚塊後牆上的那個空洞。他從洞口一樣接一樣地取出一個空的黑色槍套、一個半滿的彈倉和一個沒封口的牛皮紙信封。

他用雙手拿著這幾樣東西,轉身麵對其他人。喬伊斯·科特捧著一盆水和一卷紗布進來,在蒂莫西·比奈特身旁跪下。斯佩德把槍套和彈倉放在桌上,打開牛皮紙信封。信封裏有兩頁紙,上麵寫滿了龍飛鳳舞的鉛筆字。斯佩德自己讀了一段,忽然放聲大笑,重新從頭開始讀,他大聲朗誦:

“本人,蒂莫西·凱蘭·比奈特,身心健康,在此宣布以下是本人的最終遺囑。我親愛的侄子艾拉·比奈特和華萊士·伯克·比奈特,他們為人親切善良,接納我進入他們的家庭,照顧年老力衰的我,我將我所有形式的財產留贈給他們兩人平分,這些財產包括本人的遺體和本人身上的這些衣服。

“除此之外,我留贈給他們的還有我的葬禮開銷和以下回憶:首先,他們輕信於我的回憶,他們居然會相信我在新新監獄度過的十五年是去了澳大利亞;其次,他們樂觀向上的回憶,他們認定那十五年讓我發了大財,假如我依靠他們生活,找他們借錢,不花自己的一分錢,那是因為我生性吝嗇,而他們遲早會繼承我的積蓄,而不是因為我什麽都沒有,隻能從他們的手指縫裏摳錢;第三,他們滿懷希望的回憶,他們覺得假如我有錢,就肯定會留給他們一點什麽;最後,他們缺乏像樣幽默感的回憶,他們始終看不出這件事到底有多麽滑稽。這份遺囑由本人簽字和封存於——”

斯佩德抬起頭說:“沒有日期,不過有蒂莫西·凱蘭·比奈特的花體簽名。”

艾拉·比奈特氣得臉變成了醬紅色,華萊士臉色白得嚇人,整個身體微微顫抖。喬伊斯·科特也停下了為蒂莫西·比奈特包紮手臂的動作。

老人坐起來,睜開眼睛。他看著兩個侄子,放聲大笑。他的笑聲既不歇斯底裏也不癲狂:這是有理智、發自肺腑的笑聲,漸漸地平息下去。

斯佩德說:“行了,你高興夠了。現在咱們談談謀殺吧。”

“關於前一個,我知道的已經全告訴你了,”老人說,“這一個不是謀殺,因為我隻——”

華萊士·比奈特還在篩糠似的顫抖,從牙齒縫裏痛苦地說:“你撒謊。你殺了茉莉。喬伊斯和我聽見了茉莉尖叫時剛好從喬伊斯房間裏出來,我們聽見槍聲,看見她從你房間裏出來倒下,然後就沒有其他人出來了。”

老人冷靜地說:“好吧,聽我說,那是個意外。他們說有個從澳大利亞來的人要見我,和我談談我在那兒的一些財產。我知道事情有蹊蹺,因為”——他咧咧嘴——“我根本沒去過那兒。我不知道是哪一個親愛的侄子起了疑心,給我下套什麽的,但我知道假如不是華利,他肯定會向那位從澳大利亞來的先生打聽我,搞不好我就會丟掉我的免費食宿之一。”他哧哧笑。

“於是我心想,我必須和艾拉取得聯係,要是這兒待不下去了,我就回他家住著,另外我得想辦法除掉這個澳大利亞人。華利一直以為我是個半癡呆,”——他朝侄子使個眼色——“擔心我會在留下有利於他的遺囑前就不得不被送進瘋人院,或者就算立了遺囑也被證明無效。你要明白,因為股票交易所的那檔子事,所以他這人名聲不太好,他知道假如我發瘋,任何一個法庭都不會指定由他處理我的各種事務——特別是我另外還有一個侄子,”——他又朝艾拉使個眼色——“他是一位受尊敬的律師。這樣一來情況就很清楚了,比起我大吵大鬧,結果說不定會被送進瘋人院,他寧可趕走這個客人,於是我就演了一場戲給茉莉看,她湊巧離我最近。隻可惜她太認真了。

“我有槍,我胡言亂語,說什麽我在澳洲的敵人在刺探我,我要下去崩了這家夥。但她激動起來,想從我手上搶走槍,我還沒反應過來,槍就響了,我隻好在自己脖子上掐出幾道印子,編故事說有個大塊頭黑皮膚的家夥。”他輕蔑地望向華萊士,“我不知道他在替我打掩護。我已經很看不起他了,但沒想到隻為了幾個臭錢,他就能卑鄙到給殺了他妻子的人打掩護,哪怕他並不愛她也一樣。”

斯佩德說:“這個就別說了。管家呢?”

“管家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老人答道,平靜地看著斯佩德。

斯佩德說:“你必須盡快殺死他,不給他時間做任何事、說任何話。於是你從後樓梯溜下去,打開廚房門迷惑大家,然後去前門按門鈴,使勁關上門,跑到前樓梯底下,躲在地下室門的影子裏。加爾波出來開門,你一槍打死他,他後腦勺的彈孔就是證據,然後你拉掉地下室門裏的電閘,摸黑從後樓梯跑上去,對著自己的胳膊開槍,小心翼翼地選了個好地方。可惜我上去得太快,你用槍砸我,趁著我天旋地轉的時候,你把槍從門裏扔出去,自己躺在地上。”

老人嗤之以鼻:“你在編故——”

“行了,”斯佩德耐心地說,“咱們別吵了。第一條命是意外——沒問題。第二條不可能是。很容易就能證明殺人的兩粒子彈和你胳膊裏的那一粒是從同一把槍裏打出來的。證明哪一條命是一級謀殺到底有什麽意義呢?他們隻能絞死你一次。”他愉快地笑了笑,“反正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