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每一個飯桶

美國霍夫·勃勞餐廳裏大約翰服侍的一張桌子上,斯佩德和波爾豪斯警探在吃鹹豬肘。

波爾豪斯叉起一塊亮晶晶的肉凍,舉在盤子和嘴巴之間,說:“哎,聽我說,薩姆!那天晚上的事情就算了吧。他錯得離譜,但你也知道,被你那麽羞辱,無論是誰都會被氣昏頭的。”

斯佩德若有所思地看著警探。“你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他問。

波爾豪斯點點頭,把肉凍塞進嘴裏,咽下去,然後給點頭加上限定詞:“基本上。”

“鄧迪派你來的?”

波爾豪斯做個惡心的嘴型。“你知道他不可能。他和你一樣頑固。”

斯佩德笑著搖頭。“不,他不是,湯姆,”他說,“他隻是認為他是。”

湯姆皺著眉頭,使勁切開他麵前的豬肘。“你就不能成熟一點嗎?”他埋怨道,“你有什麽好置氣的?他又沒有傷到你。最後還是你壓了他一頭。懷恨在心有什麽意思?你這純粹是自找苦吃。”

斯佩德把刀叉整整齊齊地放在盤子上,雙手擺在盤子旁的桌上。他的笑容很淡,沒有任何溫度。“城裏的每個警探都在加班加點,給我的苦頭添磚加瓦,這叫不會傷到我?我甚至感覺不到有這回事。”

波爾豪斯的臉龐漲得更紅了。他說:“你這麽說也太把自個兒當回事了。”

斯佩德拿起刀叉,開始吃東西。波爾豪斯也默默地吃。

斯佩德忽然問:“知道海灣有艘船著火了?”

“看見煙了。你講點道理,薩姆。鄧迪錯了,他自己知道。你為什麽不能就這麽算了呢?”

“所以要我反過來對他說,希望我的下巴沒有硌疼他的拳頭?”

波爾豪斯惡狠狠地切豬肘。

斯佩德說:“菲爾·阿切又去報告什麽猛料了嗎?”

“唉,夠了!鄧迪不認為是你打死了邁爾斯,但除了追查線索,他還能怎麽做?換了你是他,你也會做同樣的事情,你心裏清楚。”

“是嗎?”斯佩德的眼睛裏閃爍惡意,“他為什麽會認為不是我幹的?你為什麽會認為不是我?還是說你認為是我?”

波爾豪斯的紅臉又漲紅了。他說:“瑟斯比打死了邁爾斯。”

“你們認為是他。”

“就是他。那把韋伯利是他的槍,邁爾斯身體裏的子彈是那把槍打出來的。”

“確定?”斯佩德追問。

“百分之百,”警探答道,“我們找到一個小子,瑟斯比那家旅館的服務生,當天上午他在瑟斯比的房間見過那把槍。他對它印象很深,因為他從未見過這種武器。我自己也沒見過。你說廠商已經不生產了。倒不是說市麵上找不到第二把,但假如不是瑟斯比的,那麽他的槍去哪兒了呢?更何況邁爾斯身體裏的子彈就是從這把槍裏打出來的。”他拿著一塊麵包剛塞進嘴裏,又拿出來說,“你說你以前見過這種槍,是在哪兒?”他把麵包塞進嘴裏。

“戰前的英國。”

“對,這就是了。”

斯佩德點點頭,說:“所以隻有瑟斯比一個人是我殺的。”

波爾豪斯在椅子裏動了動,紅臉膛亮閃閃的。“老天在上,你就不能翻個篇嗎?”他急衝衝地抱怨道,“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知道,你也知道。你這麽沒完沒了,就好像你自己不是偵探似的。我們對你使的招式,你難道從沒在別人身上用過?”

“你是說你們企圖把罪名栽給我,湯姆——才剛試過。”

波爾豪斯低聲咒罵,繼續進攻剩下的豬肘。

斯佩德說:“好吧。你知道事情過去了,我也知道。但鄧迪知道嗎?”

“他知道事情過去了。”

“他怎麽醒悟的?”

“唉,湯姆,他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是你——”斯佩德的笑容讓波爾豪斯住了口。他沒說完那句話,改口道:“我們挖出了瑟斯比的記錄。”

“是嗎?他到底是誰?”

波爾豪斯精明的棕色小眼睛打量斯佩德的表情。斯佩德惱怒地叫道:“我向上帝發誓,你們這些聰明人以為我很了解這件事,其實我知道的還不到一半多。”

“真希望大家都一樣,”波爾豪斯嘟囔道,“好吧,檔案一開始,他在聖路易斯當打手。他在那兒因為各種罪名被抓了很多次,但他屬於伊根匪幫,所以沒被判過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離開那個避風港,但後來他在紐約搶了一連串斯塔斯賭場[17],終於被定罪——他馬子賣了他——他在監獄裏待了一年,然後法隆把他撈了出去。幾年後,另一個馬子惹他生氣,他用槍管抽她,又在朱利葉特監獄待了一小段時間,接下來他和迪克西·莫納漢搭上關係,從此無論因為什麽進去,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出來。當時迪克西的地位和希臘人尼克[18]在芝加哥賭博業裏差不多。瑟斯比是迪克西的保鏢,後來迪克西和其他人因為他還不了或不想還的什麽債務起了爭執,他和迪克西一起跑路。那是幾年前了,也就是紐波特海灘帆船俱樂部關門的時候。我不知道那件事裏有沒有迪克西的份。總而言之,從那以後,這是他或瑟斯比第一次露麵。”

“有人見到迪克西了?”斯佩德問。

波爾豪斯搖搖頭。“沒有。”小眼睛裏的視線變得銳利、刺人,“除非你見過他或者知道什麽人見過他。”

斯佩德靠在椅背上,開始卷香煙。“我沒有,”他淡然道,“你這些消息對我來說都是新聞。”

“我想也是。”波爾豪斯嗤之以鼻。

斯佩德朝他咧咧嘴,問:“瑟斯比的這些消息都是從哪兒來的?”

“有些從檔案裏來。剩下的嘛,嗯,這兒那兒聽來的唄。”

“比方說,凱羅嘴裏?”現在輪到斯佩德射出刺人的視線了。

波爾豪斯放下咖啡杯,搖搖頭:“他一個字也沒說。你堵上了那家夥的嘴巴才交給我們。”

斯佩德大笑。“你是說你和鄧迪這麽一對高級偵探逼問那朵山穀小白花一整夜,卻沒撬開他的嘴巴?”

“一整夜是什麽意思?”波爾豪斯不服氣道,“我們頂多隻問了兩個小時,發現什麽也問不出來,就放他走了。”

斯佩德又哈哈一笑,看看手表。他招呼約翰過來結賬,等找零的時候,他對波爾豪斯說:“下午我約了地檢官見麵。”

“他找你?”

“對。”

波爾豪斯推開椅子起身,這個啤酒肚的高大男人,壯實,沉著。“告訴他咱們談過這些,”他說,“對我可沒有任何好處。”

一個長著招風耳的瘦長年輕人領著斯佩德走進地區檢察官的辦公室。斯佩德笑得輕鬆,招呼也打得輕鬆:“你好,布萊恩!”

地區檢察官布萊恩站起身,隔著辦公桌伸出手。他是個中等身材的金發男人,年約四十五歲,係黑絲帶的夾鼻眼鏡背後是一雙咄咄逼人的藍眼睛,長著演說家的大嘴,闊下巴上有個酒窩。他說:“一向可好,斯佩德?”聲音洪亮,蘊含力量。

兩人握手,各自落座。

地區檢察官的桌上有一排四個珍珠按鈕,他按住其中之一,對再次開門進來的瘦長年輕人說:“請托馬斯先生和希利先生進來,”然後往椅背上一靠,愉快地對斯佩德說,“你和警察不怎麽合得來,對吧?”

斯佩德漫不經心地擺了擺右手的兩根手指。“沒什麽大不了的,”他輕鬆地說,“鄧迪熱心過頭了。”

門開了,兩個男人走進來。斯佩德對其中之一說:“你好,托馬斯!”這是個曬得黝黑的矮壯男人,三十來歲,衣服和頭發一樣淩亂。他用布滿曬斑的手拍拍斯佩德的肩膀,問:“生意好嗎?”在斯佩德身旁坐下。另一個男人年紀比較輕,皮膚很白。他坐得離其他人稍微遠一點,把速記員的筆記本放在大腿上,拿著綠顏色的鉛筆舉在紙上。

斯佩德瞥了他一眼,哧哧笑,問布萊恩:“我說的話會成為不利於我的證據?”

地區檢察官微笑:“規矩總是規矩。”他摘掉眼鏡看了看,然後又戴上。他從眼鏡背後盯著斯佩德,問:“瑟斯比是誰殺的?”

斯佩德說:“我不知道。”

布萊恩用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係眼鏡的黑絲帶,心照不宣地說:“也許你真的不知道,但肯定能很有根據地推測一下。”

“也許吧,但我不願意。”

地區檢察官挑起眉毛。

“我不願意,”斯佩德重複道,他語氣平靜,“我的推測或許很有根據,或許一塌糊塗,但斯佩德老夫人養出來的孩子不可能蠢到當著地區檢察官、助理地區檢察官和速記員的麵隨便推測。”

“為什麽不願意?難道你有什麽要隱瞞的嗎?”

“每個人,”斯佩德不鹹不淡地答道,“都有東西要隱瞞。”

“而你要隱瞞的是——”

“我的推測,比方說。”

地區檢察官低頭看看辦公桌,又抬頭看斯佩德。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他說:“假如你不希望速記員在場,我們可以讓他離開。我叫他來隻是為了方便起見。”

“我他媽一點也不在意他,”斯佩德答道,“我希望我說的話都能被記錄下來,我還希望能在上麵簽字。”

“我們沒打算要你簽任何東西,”布萊恩安慰他,“我完全不希望你覺得這是一場正式質詢。請不要認為我會有可能相信警察構造出的那些推論,更不用說對它們有信心了。”

“不相信?”

“一個筆畫都不信。”

斯佩德歎了口氣,蹺起腿。“我很高興。”他從口袋裏摸出煙草和卷煙紙,“你的推論是什麽?”

布萊恩在椅子裏向前俯身,眼神冷硬,和鏡片一樣閃亮。“告訴我阿切在為誰跟蹤瑟斯比,我就告訴你是誰殺了瑟斯比。”

斯佩德的笑聲短暫而輕蔑。“你和鄧迪一樣錯得離譜。”他說。

“別誤會,斯佩德,”布萊恩說,用指節敲敲桌上,“我沒說你的客戶殺了瑟斯比或害他被殺,我隻說知道誰是——或者曾經是——你的客戶,我或許立刻就會知道是誰殺死了瑟斯比。”

斯佩德點煙,從嘴唇上拿開香煙,吐掉肺裏的煙,開口時語氣似乎很困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我換個說法好了:迪克西·莫納漢在哪兒?”

斯佩德還是滿臉困惑。“換這個說法也沒用,”他說,“我還是不明白。”

地區檢察官摘掉眼鏡,搖晃它以示強調。他說:“我們知道瑟斯比是莫納漢的保鏢,莫納漢覺得應該從芝加哥消失時,瑟斯比和他一起走了。我們知道莫納漢消失時背著二十萬美元的賭債。我們不知道——目前還不知道——他的債主是誰。”他重新戴上眼鏡,獰笑道,“但我們知道等債主找上門來,賴賬的賭客通常會有什麽下場,還有他的保鏢。以前發生過。”

斯佩德舔舔嘴唇,嘴唇向後拉,露出牙齒,笑得分外難看。他的眼睛在深鎖的眉頭底下閃閃發亮。他漲紅的脖子鼓出了領口邊緣。他的嗓音低沉、沙啞、暴躁。“好哇,你怎麽想?我為他的債主殺了他?或者隻是發現他,讓他們自己動手殺人?”

“不,不是的!”地區檢察官反對道,“你誤會了。”

“老天在上,但願如此。”斯佩德說。

“他不是那個意思。”托馬斯說。

“那他是什麽意思?”

布萊恩揮揮手。“我的意思隻是你也許卷入其中,但並不知道實情。有可能——”

“我明白了,”斯佩德譏笑道,“你不認為我是壞蛋,隻是個蠢蛋。”

“胡說八道,”布萊恩堅持道,“假設有人來找你,請你尋找莫納漢,說他們有理由認為他在城裏。此人也許給了你一套徹頭徹尾的謊話——這種故事隨隨便便就能編出十幾個——或者隻說他是個跑路的欠債人,詳細情況不告訴你。你怎麽知道背後有什麽內情呢?你怎麽知道這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偵探活兒呢?在如此情況下,你當然不必為你扮演的角色負責,除非”——他的聲音壓低到動人心魄的音階,一字一頓,發音清晰——“你知道凶手的身份,或者掌握了足以拘捕他的證據,但向我們隱瞞,從而成為共犯。”

憤怒從斯佩德臉上消失。他開口時聲音裏也沒剩下一絲怒氣:“你就是這個意思?”

“一點不錯。”

“好吧。請你別難過,因為你錯了。”

“證明一下。”

斯佩德搖搖頭。“我現在沒法向你證明。但有一點我可以明說。”

“那就說吧。”

“沒人雇我做任何與迪克西·莫納漢有關的事情。”

布萊恩和托馬斯交換眼神。布萊恩的視線回到斯佩德臉上,說:“但是,照你自己承認的,有人雇你做與他的保鏢瑟斯比有關的事情。”

“對,與他的前保鏢瑟斯比有關。”

“前?”

“對,前。”

“你知道瑟斯比已經和莫納漢拆夥了?你確切知道嗎?”

斯佩德伸出手,把煙頭扔進桌上的煙灰缸。他字斟句酌地說:“我不確切知道任何事情,除了我的客戶對莫納漢不感興趣,從未對莫納漢產生過興趣。我聽說瑟斯比帶莫納漢去了東方,然後和他分開了。”

地區檢察官和助手再次交換眼神。

托馬斯強作淡然,但遮擋不住語氣裏的興奮,他說:“這就打開了一個新方向。莫納漢的朋友或許會因為他甩了莫納漢而幹掉瑟斯比。”

“死賭徒沒朋友。”斯佩德說。

“這樣就有兩條新思路了。”布萊恩說。他向後躺,盯著天花板看了幾秒鍾,然後坐得筆直。他演說家的大臉興奮得發亮。“可能性縮小到三種。第一,莫納漢在芝加哥賴賬的債主殺了瑟斯比。他們不知道瑟斯比甩了莫納漢,也可能不相信,他們殺他是因為他曾經是莫納漢的同黨,也可能想先踢開他這塊絆腳石,方便他們收拾莫納漢,也可能因為他不肯領他們去找莫納漢。第二,莫納漢的朋友殺了他。第三,他把莫納漢出賣給敵人,然後又和他們翻臉,他們就殺了他。”

“第四,”斯佩德笑嘻嘻地補充,“他是老死的。你們不會是認真的吧?”

兩個男人盯著斯佩德,但都不開口。斯佩德把笑容朝兩個人照來照去,假裝憐憫地搖搖頭。“你們腦子裏隻有阿諾德·魯斯坦因[19]是吧?”他說。

布萊恩把左手手背啪的一聲拍在右手手掌裏。“答案就在這三種可能性之中。”聲音裏的力量不再潛藏。他的右手握成拳頭,伸出食指,抬到半空中又落下,猛地停下時手指對準斯佩德的胸膛。“而你可以給我們一些情報,使得我們能夠確認到底是哪個可能性。”

斯佩德說:“是嗎?”語氣非常懶洋洋。他表情陰冷,用一根手指摳摳下嘴唇,看一眼指尖,然後用同一根手指撓後脖頸。代表惱怒的細紋爬上他的額頭。他從鼻孔重重地吐氣,聲音變成毫無笑意的低吼:“你並不想要我能給你的情報,布萊恩。你用不上。它會滅了你這個賭徒報複的設想場景。”

布萊恩陡然坐直,端起肩膀。他語氣嚴厲,但並沒有動怒。“輪不到你來判斷。對也好,錯也好,地區檢察官終究是我。”

斯佩德掀起嘴唇,露出犬齒。“我還以為這不是一次正式會晤呢。”

“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宣誓就職的執法官員,”布萊恩說,“會晤無論正式還是非正式,你向我隱瞞犯罪證據的行為都不可饒恕,當然,”——他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憲法規定的特定情形除外。”

“你指的是證詞有可能給我定罪嗎?”斯佩德問。他的聲音很平靜,甚至覺得可笑,表情卻截然相反。“嗯,我有更好的理由,說是更好用的理由也行。我的客戶有權保留一定的秘密。大陪審團甚至驗屍庭也許能夠逼我開口,但我還沒有收到這兩者的傳票,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我肯定不會透露客戶的私人事務。另一方麵,你和警察都指控我卷入了那晚的兩起命案。我和你們雙方都有過不愉快。在我看來,要想洗清你們打算栽給我的罪名,最好的辦法就是我把殺人犯抓回來,附帶全套證據。要想逮住他們,附帶全套證據,送他們進監獄,我唯一的機會就是避開你和警察,因為你們雙方明顯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起身,扭頭對速記員說,“記清楚了嗎,小子?還是我說得太快了?”

速記員用驚慌的眼睛看著他,答道:“不快,先生,我全記清楚了。”

“幹得好。”斯佩德說,又轉向布萊恩,“要是你想去找管委會,說我妨礙司法,請他們吊銷我的執照,那就悉聽尊便吧。你以前也試過,除了被所有人嘲笑,沒得到任何結果。”他拿起帽子。

布萊恩開口道:“你聽我說——”

斯佩德說:“還有,我不想再和你非正式談來談去了。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告訴你或警察,吃公家飯的每一個飯桶都說我這說我那,我他媽受夠了。要是你想見我,逮捕我,傳喚我,隨便你,我會帶著律師一起來的。”他戴上帽子,說,“興許要法庭上再見了。”然後怒衝衝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