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002

“何以見得一定是神父?”

“在距離事發地點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些文件,上麵記載了詳細的事發經過。原來其中有名犯案者良心不安,所以去向教區神父告解,而紙上的文字全是告解內容,顯然是有人不小心丟失了資料,”夏貝爾把文件拿給她看,“你看邊框寫了什麽。”

“好像是序號,c.g.764-9-44,什麽意思?”

“聖赦神父的編碼方法,我覺得數字沒有什麽特殊意義,但是c.g.代表的是culpa gravis,拉丁文的‘嚴重過錯’的意思。”

“我不懂,戴維怎麽會卷進去?”

“路透社派他去都靈報道這起綁架案,在拍照的時候,他發現了這些文件,一切就此開始。”

“國際刑警組織又是在什麽時候介入的?”

“你可能會以為聖赦神父是在行善,但其實這完全不合法,他們的行為毫無規範,也沒有任何限製。”

桑德拉又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小啜,她看著夏貝爾,這男人似乎等待她多說些話:“是戴維找你的,對嗎?”

“我們多年前在維也納結識,他當時在追查某個案子,我給了他一些線索。戴維調查聖赦神父之後,發現他們的活動範圍不隻在意大利境內,所以認為國際刑警組織也許會有興趣。他在羅馬時打了兩三次電話給我,說明他的進展,隨即就傳來他意外身亡的消息。不過,既然他做出這樣的安排,讓你拿到我的電話號碼,可見他希望我們兩人會麵,讓我接續他的工作。好,他留下的線索在哪裏?”

桑德拉知道夏貝爾趁她昏迷的時候拿走了她的佩槍,所以他也一定搜過了,知道她沒有把東西帶在身邊。桑德拉才不會輕易交出檔案:“我們要聯合作戰。”

“想都別想,你等一下就給我搭火車回米蘭,有人要取你的性命,待在羅馬太危險了。”

“如果你擔心的是我的安危,好,我是警察,當然可以照顧自己,也知道該如何著手調查。”

夏貝爾在房間裏焦躁走動:“我喜歡一個人行動。”

“哦,這次你恐怕要改變策略了。”

“你知不知道?你真是頑固!”他走到她麵前,舉起食指,“有個條件。”

桑德拉抬頭:“好,我知道,你是老大,一切你說了算。”

夏貝爾愣住了:“你怎麽知—”

“我知道睾酮素會對男人的自尊造成什麽影響。現在從哪裏開始?”

夏貝爾從抽屜中取出她的佩槍,交還給她:“他們對犯罪現場有興趣,對吧?昨天晚上我到羅馬的時候,第一個去的地方是羅馬近郊的某處別墅,警方正在那裏進行搜查。我在那裏裝了竊聽器,希望刑事鑒識小組一離開,聖赦神父就會到達現場。天亮之前,我錄到其中兩個人的對話,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在討論某名凶手,名叫費加羅。”

“沒問題,我會給你看戴維留下的線索,還有,我們要找出這個凶手的身份。”

“計劃聽起來還不錯。”

桑德拉的敵意全然消散,她望著夏貝爾。

“有人害死我丈夫,今天早上又想殺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人所為,或者與聖赦神父有無關聯,也許,戴維知道得太多了。”

“隻要能找到這些人,就能從他們口中知道答案。”

12:32

皮耶特羅·齊尼定居在鬧中取靜的特拉斯提弗列區,身邊隻有貓咪做伴,這六隻貓平常喜歡躲在橘子樹下,不然就是在小花園裏的花壇與花盆之間來回漫步。

書房落地窗傳出老式留聲機播放的音樂—德沃夏克的《弦樂小夜曲》,窗簾隨之輕舞。不過,齊尼體會不到視覺的美妙靈動,他坐在躺椅上,享受音樂,並沐浴在陽光之下,那仿佛是特別為他穿越雲層而落的溫暖好意。六十歲的他,體格強健,擁有二十多歲男人才有的結實腹部。用以探索世界的雙手擱在大腿上,白色的拐杖則放在腳旁。臉上的墨鏡所反射出的真實世界,對他而言已成多餘。

失明之後,他便棄絕了人際關係,日常生活隻有屋內與小花園,他快樂地浸**在自己收藏的唱片裏。寂靜,比黑暗更惱人。

有隻貓跳上躺椅,趴在他腿間,齊尼伸手撫摩它的厚毛,貓也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對主人表達感謝。

“這音樂真棒啊,你說是不是,蘇格拉底?我知道你跟我一樣,喜歡甜美的音樂,像你弟弟就喜歡矯揉造作的莫紮特。”

那隻貓灰棕相間,鼻子上有白點,一定是有什麽事情引發它的注意,因為它猛然抬頭,隨即拋下主人,追蒼蠅去了。過了幾分鍾,它失去玩興,又回到了主人的懷抱。

“有事就問吧。”

齊尼態度冷靜,拿起旁邊小桌上的檸檬水,喝了一小口。

“我知道你在這裏,你剛到我就發現了,隻是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講話。準備好了沒?”

有隻貓正磨蹭著這位不速之客。其實,馬庫斯站了至少有二十分鍾,他從側門進來之後,一直看著齊尼,苦思不知該如何開場。了解人心是他的專長,但他不知該如何與人溝通。他原以為和這位失明的退休警官講話應該會比較容易,齊尼看不到他的臉,不必擔心身份曝光,這男人卻比一般人厲害,更能看透他。

“你別被騙了,我沒有瞎,隻是這個世界變黑了而已。”

這番話給了馬庫斯勇氣與信心:“尼可拉·寇斯塔的事。”

齊尼點點頭,笑了:“你也是其中一員,對嗎?不用編答案騙我了,我知道你是不會說的。”

真令人無法置信,沒想到這名老警官居然知道他們的存在。

“圈內流傳著一些故事,有些人認為隻是故事,聽聽就好,但我認為是真的。多年前,我辦過一個案子,某位已婚婦女被綁架撕票,行凶手法殘酷,死狀慘不忍睹。某天傍晚,我接到一通電話,對方告訴我凶手並非臨時起意,而且還提供了具體偵辦方向,這不是一般的匿名電話,內容聽來相當可信,我們最後循線抓到凶手,他因求愛不成而懷恨殺人。”

“費加羅依然逍遙法外。”

但他繼續繞圈子:“你知道嗎?殺人犯認識死者的比例,高達94%,凶手是親朋好友的概率,遠高於陌生人。”

“齊尼,為什麽不回答我?難道你不希望和過去做個了斷?”

德沃夏克的音樂停了,唱針在最後一道溝紋上頻頻跳針,齊尼身體前傾,緊握雙手,蘇格拉底被這個動作給逼開,它跳到地上,找其他同伴去了。“醫生很早就告訴我會失明的事,所以我有充分的時間做準備:我告訴自己,隻要一影響工作,我就立刻辭職,同時我也開始自我訓練,學習盲文,有時候我還會刻意閉上眼睛在家裏隨意走動,練習以觸覺辨認物體或是運用拐杖,我不想依賴別人。有一天,我的視線開始失焦,有些細節消失了,其他部分卻異常清晰,幾乎是光亮炫目,讓人招架不住。自此之後,我拚命祈禱,希望黑暗世界能夠迅速到來,一年前,我的願望終於得以實現。”齊尼摘下太陽眼鏡,光照下可以看到他呆滯不動的瞳孔,“我以為自此之後,就走入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但你知道嗎?我錯了,在一片漆黑之中,身旁到處都是那些我無法拯救的人,他們瞪著我,倒臥在血泊或屎尿中,場景可能是在家裏、街頭、荒無人跡的田野,或是停屍板上,大家都在等著我,現在,他們宛如幽魂,與我住在一起。”

“我想喬琪亞·諾尼也在裏麵,她對你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或者她隻是默默看著你,讓你羞愧?”

齊尼把檸檬水杯扔到地上:“你不懂。”

“我知道你草率結案。”

齊尼搖頭:“這是我手上的最後一個案子,時間不多,一定得快,她哥哥費德裏克需要一個交代。”

“所以你讓無辜者去坐牢?”

齊尼望向馬庫斯,仿佛他可以看見眼前這個人:“你錯了,寇斯塔不是清白之人,他先前曾因為跟蹤與性騷擾婦女而被定罪,我們在他的公寓裏發現了色情雜誌,還有從網絡下載的違法內容,主題千篇一律—殺女人。”

“僅憑這一點,不足以將人定罪。”

“他已經準備犯案了。你知道他是怎麽被逮捕的嗎?他是費加羅案的可疑嫌犯之一,我們一直在注意他。有天傍晚,我們看到他在超市外跟蹤一名女子,他手裏還提著健身袋,我們沒有任何證據,但得當機立斷,如果我們不阻止他,他可能會傷害那女子。我們還是出手了,而且證明我是對的。”

“袋子裏有剪刀?”

“沒有,隻有一套衣服,”齊尼坦承,“但那和他身上穿的衣物一模一樣,你知道為什麽嗎?”

“要是身上沾血,可以立即更換,計劃很周詳。”

“而且,他自己也認罪了,這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之前的受害人都無法提供足以指認嫌犯的具體描述,她們隻是在嫌犯被逮捕之後才確定嫌犯身份。女性受害者通常在指證的時候情緒低落,很快就會點頭:‘對,就是他。’她們不是在說謊,事實上,她們自己也深信不疑,如果知道傷害自己的禽獸依然逍遙法外,她們又該如何生活下去?她們害怕的是慘劇再度重演,這比伸張正義更重要。”

“費德裏克·諾尼認出了寇斯塔的聲音。”

“是嗎?”馬庫斯怒道,“他指認的時候神智正常?你知道他一生中有多少創傷?”

皮耶特羅·齊尼沒有回答,這個老警察仍看得出英氣,但內心有了傷口。他曾經是打擊犯罪的勇將,但現在的他看起來似乎格外脆弱,這不隻是因為他失明了。其實,失去視力反而讓他增添了不少智慧,馬庫斯有把握,齊尼一定知道內情,但要想辦法讓他繼續說下去才行。

“自從醫生告訴我失明的事情,我下定決心,絕對不要錯過每天的夕陽。有時候我會到賈尼科洛山頂,一直等到天色全黑之後才下山。我們常把某些事情視作理所當然,也忘了要好好欣賞,比方說星辰。我記得我小時候總喜歡躺在草地裏,想象那遙遠的世界。在我失明之前,我又開始仰望星空,但一切都變了,我的雙眼已經看過太多可怕的事物,喬琪亞·諾尼的屍體正是最後的畫麵之一。”他伸手作勢呼喚貓咪,“如果說,某人安排我們降臨人世,隻是要看我們受苦受難,想必大家一定很難接受。上帝如果溫善,那麽祂一定力有未逮,反之,如果上帝是全能的,那麽祂一定性非本善。善良的上帝絕對不會讓祂的子民飽受折磨,換言之,祂一定是無力挽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如果祂早已預見一切人間悲苦卻忍心坐視不管,那麽,顯然祂並不如我們所想的那麽善美。”

“我很想告訴你,這是一種我們無法參透的安排,沒有人能夠理解。老實說,我自己也沒有答案。”

“至少你很誠實,我欣賞你。”齊尼站起來,“來,我要給你看個東西。”

他拿起拐杖,走入書房,馬庫斯跟了過去。裏麵相當整齊清潔,顯見這位退休警官自己打理一切是綽綽有餘的。他走到留聲機旁,再次播放德沃夏克的音樂,馬庫斯卻發現書房角落有條繩索,長約兩米,不知道齊尼有多少次想拿起它,就此一了百了。

“我犯了一個錯誤,放棄槍支執照。”齊尼仿佛有讀心術。

他走到計算機桌前坐下來,這不是一台普通的電腦,而是盲人專用的。“接下來播放的這段話,想必你聽了會不舒服。”

馬庫斯在想,不知道會聽到什麽內容。

“首先,我想先讓你知道,費德裏克·諾尼所受的苦,實在太沉重了,”這似乎是齊尼的肺腑之言,“數年前,他的腿失去了功能。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失去視力雖然是一大打擊,但還可以學習接受,可如果你是個年輕運動員卻廢了腿,情何以堪?然後,妹妹被人殺害,而且死狀淒慘,更可怕的是,一切就發生在他的麵前,你能想象嗎?這男孩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他雖然沒有做任何壞事,至今卻依然無法消除罪惡感。”

“這和你接下來要說的事有何關聯?”

“他有權要求正義,無論那是什麽樣的正義。”

齊尼安靜下來,等待馬庫斯的反應,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身體殘障,可以活得下去,”馬庫斯開口,“但心有疑慮,活不下去。”

這兩句話對齊尼來說,已經足夠,他開始敲鍵盤,科技是視障者的一大恩賜,可以讓齊尼上網找數據、聊天,還可以收發電子郵件。

“幾天前,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齊尼說道,“讓我放給你聽……”

齊尼的計算機有朗讀電子郵件的軟件,他打開之後,整個人靠在椅背上,等待播放。計算機的人工語音係統先念出了一個匿名的雅虎賬號,這封郵件無主旨,接下來是內文。

“他—和—你—不一樣……查看—格洛裏—別墅—公園。”

齊尼按下停止鍵,馬庫斯目瞪口呆:那位在暗地裏誘導他查案的神秘人士,想必正是這封神秘電郵的寄件人,但對方為什麽要寫信給這位失明的退役警官?

“‘他和你不一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其實,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是第二句話:‘查看格洛裏別墅公園’。”

齊尼站起來,走到馬庫斯的麵前,緊抓著他的雙手,簡直像是一種乞求的姿態:“當然,我沒辦法過去,但你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麽,快去公園裏查看究竟。”

14:12

戴維離世之後,孤單已經成為她的殼。那不是狀態,而是一個地方,讓桑德拉可以繼續和他說話而不覺得自己是瘋子的地方。她一個人躲在隱形的悲傷泡泡裏,不理會外在的世界,隻要她待在裏麵,就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碰觸到她,悲傷成了她的保護膜,何其詭譎。

聖雷孟小禮拜堂的清晨槍響,卻改變了一切。

桑德拉一直很怕死,槍聲刺破泡泡的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活下去,所以她對戴維充滿愧疚感。這五個月以來,生活停滯不前,時間分秒推移,她卻不為所動。但她現在真的不知道,夫妻死生相許,到什麽樣的程度才算仁至義盡?丈夫已不在人世,她卻想要活下去,這樣對嗎?是否算是一種背叛?她知道,這個想法很蠢,不過,這等於是她第一次棄離了戴維。

“有意思。”

夏貝爾的聲音,讓她頓時從沉思中驚醒。他們早已回到桑德拉的旅館房間,他坐在**,手裏拿著戴維的徠卡照片,反複玩味。

“確定隻有四張?沒別的?”

桑德拉有些心虛,她是搞了一點小花樣,不知道夏貝爾是不是猜到了:她沒有交出那張神父的照片。但夏貝爾也是警察,她知道警察的想法,永遠要對一切存疑。

“你可能會以為聖赦神父是在行善,但其實這完全不合法,他們的行為毫無規範,也沒有任何限製。”夏貝爾在一開始就這麽告訴她,換言之,他把那個神父當成了罪犯,這個想法不會有任何動搖。

老師在學校裏告訴她,在被證明為清白之身之前,人人都可能是有罪的,絕對沒有反之亦然的道理,而且不能相信任何人。比方說,一個優秀的警官在問案的時候,每一個字都不能放過。她記得自己曾經強烈詰問某一發現壕溝女屍的登山客,這名男子顯然與命案毫無關係,他隻是好心報案罷了,但桑德拉以小問題連番炮轟,佯裝她聽不懂,逼他一再重複回答,希望他自露馬腳。這可憐的家夥天真地承受著桑德拉的淩厲攻勢,誤以為自己是在幫助破案,殊不知隻要稍有遲疑不定,就會把自己送入監牢。

我知道你的盤算,夏貝爾,你別想得逞,至少,要等到我完全信任你再說。

“隻有四張。”桑德拉很篤定。

夏貝爾瞪著她好一會兒,他如果不是在評估這句話的真實性,就是在等她不打自招。她神態自若,夏貝爾別過頭去,繼續看照片,桑德拉以為自己順利過關,她錯了。

“你說昨晚遇到其中一個神父,但如果你先前從來沒有看過他,又如何認得出來?”

桑德拉發現自己鑄下大錯,先前在客房公寓時說了太多話,不過她急中生智。

“我根據戴維的照片,特地到聖王路易教堂去看了卡拉瓦喬的畫。”

“你講過了。”

“有個男人出現在我麵前,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認得我,一看到我之後立刻轉身離開,我隨即跟過去,拔槍對準他,他說自己是神父。”

“你是說,他知道你是誰?”

“不知道他為什麽認得我,但我的感覺就是如此,應該是知道吧。”

夏貝爾點點頭:“了解。”

桑德拉看得出來,他不相信這番說辭,但他一時也沒說什麽。這樣也好,他如果要繼續調查下去,一定需要她的幫忙。桑德拉趕緊轉換話題:“那張全黑的照片呢?你怎麽看?”

他沒注意聽她說話,但立刻回過神來:“不知道,就目前來看,不具有任何意義。”

桑德拉站起來:“好,現在我們怎麽辦?”

夏貝爾將照片還給她。“費加羅,”他回道,“警察已經抓到了人,但聖赦神父如果依然在關注這個案子,必定有他們的理由。”

“怎麽著手?”

“凶手原本隻是傷人,最後一起卻是殺人案。”

“從這個被害人開始?”

“她哥哥,他也在事發現場。”

“醫生說,我應該很快就可以走路了。”

費德裏克·諾尼的雙手平放在大腿上,眼睫低垂,他好一陣子沒刮胡子了,頭發也很長,他穿著綠色T恤,仍可看出昔日運動員的肌肉體格,但運動褲裏的那兩條腿細瘦僵硬。他把雙腳擱在輪椅的腳踏板上,耐克球鞋的鞋底相當幹淨。

這一切的細節,桑德拉都看在眼裏,那雙球鞋,道盡了他所有的悲劇,看起來像是新鞋,但可能已經穿了好幾年。

幾分鍾之前,她和夏貝爾到達新薩拉裏歐區,找到了這間小房子,他們按了好幾次門鈴,最後終於有人開門。費德裏克·諾尼過著隱居避世的生活,不想見任何人,為了說服他,他們還得在影像對講機前亮出警徽,夏貝爾也佯裝成意大利警察。她雖然百般不願,但還是陪他一起撒謊。她討厭這個人的做事方法,傲慢無禮,而且他為了遂行目標,一直在利用別人。

房內淩亂不堪,散發著一股黴味,百葉窗已經許久未曾打開。家具的擺放位置特殊,應是為了配合輪椅的行進路線,地板上還可以看到輪椅的轍印。

桑德拉與夏貝爾坐在沙發上,正對著費德裏克。他的後方是通往二樓的階梯,樓上正是當年的命案現場,但顯然死者的哥哥從來沒有到過樓上,客廳裏擺放著他的行軍床。

“手術很成功,隻要再做一些複健,我就可以慢慢恢複,想必是條艱辛的路,我是不怕,畢竟以前我常做體能訓練,嚇唬不了我的,但……”

夏貝爾開門見山,直接問他下肢癱瘓的事。這位國際刑警組織的幹員刻意以這個最沉痛的話題開場,桑德拉了解這種技巧,有些同事在詢問被害人的時候,也會采取相同策略,同情心通常隻會讓他們三緘其口,但如果你想找出有利於案情的線索,就該擺出冷酷無情的姿態。

“發生車禍的時候,你是不是超速?”

“沒有,隻是摔了一跤,我記得很清楚,雖然骨折了,但腿還可以動,不過幾個小時之後,我已經完全沒有知覺。”

櫃子上有張照片,費德裏克·諾尼站在鮮紅色杜卡迪摩托車旁,手裏拿著全罩式頭盔,對著鏡頭微笑,好一個俊朗開心的年輕人,桑德拉猜想,一定是個少女殺手。

“你以前是運動員,專長項目是什麽?”

“跳遠。”

“厲害嗎?”

費德裏克伸手一比,指著堆滿獎牌的展示櫃:“你說呢?”

其實他們剛進屋的時候就看到了,夏貝爾隻是以閑聊爭取時間而已,他想要刺一刺這男孩,桑德拉看得出他早有盤算,但不知道他究竟想套出什麽。

“喬琪亞一定很以你為傲。”

光是聽到妹妹的名字,他就愣住了:“我隻有她。”

“你的父母呢?”

他不想多提,草草回答:“我媽在我們小時候就離家出走,爸爸一手把我們帶大,但是他太愛我媽了,一直走不出來,我十五歲的時候,他也過世了。”

“你妹妹是怎樣的人?”

“無可救藥的樂觀派,絕對不會低落感傷,而且她的快樂還會傳染給別人。意外發生之後,一直是她照顧我,我知道自己會拖累她,這不是她的責任,但她一直很堅持,為了我,她放棄了一切。”

“她是獸醫?”

“對。她先前還交過一個男朋友。他發現我妹妹想要一肩扛起重任,就把她甩了。我知道你一定聽過很多次了,但喬琪亞真的死得好冤。”

桑德拉心想,這一連串的悲劇摧毀了兩個善良的年輕人,這背後究竟蘊含了什麽天意?母親拋家棄子,父親獨力撫養小兄妹,哥哥坐輪椅,妹妹被殺,死狀淒慘。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想到戴維在海灘邂逅的那個女孩。先是一連串的災禍—行李遺失、超額訂位、租車長途跋涉,車子卻在快要到目的地的時候拋錨,然後,他們相遇了—其實,要是那女孩稍微注意到戴維的迷人可愛之處,故事結局很可能不一樣,他可能就不會認識桑德拉,現在承受喪夫之痛的可能是另外一個女子。有時候,命運似乎的確是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有其特殊意義,但是在這對兄妹的故事之中,意義模糊難辨。

費德裏克不想再繼續講傷心事:“敢問兩位過來的用意是?”

“殺死你妹妹的凶手,尼可拉·寇斯塔,很可能會被大幅縮減刑期。”

這個消息顯然讓他很生氣:“他不是早就認罪了?!”

“對,但他現在宣稱自己犯案時精神異常,”夏貝爾撒謊,“所以我們必須證明他犯案時神智完全正常。”

費德裏克猛搖頭,緊握雙拳,桑德拉覺得很抱歉,而且對於這種欺瞞的方式也很氣惱,她沒有說話,但眼睜睜地看著夏貝爾撒謊,她覺得自己也是共犯。

費德裏克的眼裏充滿怒火:“我要怎麽幫你們?”

“告訴我們事發經過。”

“再講一次?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的記憶可能會有出入。”

“諾尼先生,我們知道,但也別無選擇。寇斯塔那個王八蛋想要扭曲事實,我們絕對不能坐視不管。當初,指認他的是你。”

“他戴了頭套,我隻認得聲音。”

“你知道嗎?你是唯一的證人。”夏貝爾拿出紙筆,假裝自己在認真抄寫。

費德裏克撫摩著自己的短須,又做了幾次深呼吸,胸口激烈起伏,仿佛出現了過度換氣症,他開始回憶當時的場景:“傍晚7點鍾,喬琪亞都是在這個時候回家,她還帶了做蛋糕的材料,因為我喜歡吃甜點,”他的聲音裏似乎有愧意,仿佛是這個原因害死了妹妹,“我戴著耳機聽音樂,沒搭理她,她總說我像懶鬼,她會給我一點時間,但遲早會想盡辦法逼我振作……因為我一直拒絕做複健,這樣下去,此生一定是無望再站起來了。”

“然後呢?”

“我隻記得自己倒在地上暈過去了,那個渾蛋從背後偷襲我,把我從輪椅上推了下去。”

“你沒有發現陌生人闖進來?”

“沒有。”

現在進入關鍵階段,接下來的情節會越來越沉重。

“請繼續說下去。”

“我恢複意識後,頭暈目眩,眼睛根本睜不開,而且背好痛,當時我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隨即聽到樓上傳來的尖叫聲……”淚滴湧出,從臉頰滑落唇須,“我倒在地上,輪椅距離我約兩米遠,不過已經壞了,我想找人求救,但室內電話放在櫃子上麵,我夠不到,”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腿,“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就連最簡單的事也做不好。”

夏貝爾不為所動:“你的手機呢?”

“我不知道放在哪裏,而且我整個人都慌了,”費德裏克轉頭看樓梯,“喬琪亞一直尖叫,叫個不停……她不斷求救,求那畜生放過她。”

“你有想其他方法嗎?”

“我使勁拖著身子,終於到了樓梯口,想利用手臂的力量撐上去,但力氣不夠。”

“真的嗎?”夏貝爾咄咄逼人,“你以前是專業運動員,居然爬不上去,我是不太相信。”

桑德拉轉過去瞪他,但夏貝爾不為所動。

“你不知道我頭撞地之後有多痛!”費德裏克·諾尼厲聲反駁,他的態度轉趨強硬。

“也對,真抱歉。”夏貝爾的語氣一點也不誠懇,分明就是把自己的懷疑寫在臉上。他低頭做筆記,其實是在等著費德裏克上鉤。

“你說那話是什麽意思?”

“沒有,你繼續說吧。”他擺出不耐煩的手勢。

“凶手一聽到警察趕過來,就從後門跑了。”

“你是從聲音認出凶手的,對嗎?”

“是。”

“你說凶手口齒不清,剛好符合他嘴巴有缺陷的特征。”

“對,怎麽了?”

“不過,你一開始的時候把他的唇齶裂當成了東歐口音。”

“那是你們警察搞錯了,和我有什麽關係?”費德裏克擺出防備姿態。

“那好,再見。”夏貝爾伸手,作狀和這男孩道別,不隻是費德裏克,就連桑德拉也嚇了一大跳。

“等一下。”

“諾尼先生,我不想浪費時間,如果你堅持不吐露真相,我們待在這裏也沒有意義。”

“什麽真相?”

桑德拉發現那男孩全身發抖,她不知道夏貝爾在玩什麽把戲,但還是冒險出手:“我看我們還是走吧。”

夏貝爾沒理她,他直接站起來,走到費德裏克麵前:“真相就是你隻聽到喬琪亞在尖叫,根本沒有凶手的聲音,哪兒來的東歐口音,還說什麽口齒不清!”

“不是!”

“真相就是你醒過來之後,大可以爬上去救她,你是運動員,這對你來說不成問題。”

“不是!”

“真相就是當那禽獸為所欲為的時候,你卻躲在樓下。”

“不是!”男孩大哭,淚已潰堤。

桑德拉站起來,抓住夏貝爾的手臂,想趕快把他拉走:“夠了,走吧!”

但夏貝爾依然不肯鬆口:“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實情?為什麽不願意救你妹妹?”

“我,我……”

“什麽?拜托,這次能不能像個男子漢?”

“我……”費德裏克不斷抽泣,語氣結巴,“我不是故……我也想……”

夏貝爾繼續相逼:“你是不是還要像那天晚上一樣做個孬種?”

“拜托,夏貝爾。”桑德拉想製止他。

“我……我那時候……嚇壞了。”

整間屋子頓時安靜下來,偶爾出現費德裏克的啜泣聲。夏貝爾終於不再折磨那孩子,轉身向大門走去。桑德拉沒有立刻跟過去,而是繼續望著費德裏克,他哭聲未歇,全身顫抖,目光落在那無用的大腿上。她很想過去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諾尼先生,對於你的這些遭遇,我隻能說遺憾。”夏貝爾臨走前丟下最後一句,“祝你順心。”

夏貝爾趕著要去開車,桑德拉在後頭追,硬是把他攔了下來。

“你究竟在想什麽?怎麽可以那樣對待他?”

“如果你不認同我的做法,那讓我自己來就好。”

他也瞧不起她,桑德拉對此萬萬不能接受:“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我的專長是對付騙子,我受不了他們,看了就討厭。”

“我們又哪裏誠實了?”她指著後麵的屋子,“你剛才撒了幾次謊?還是你來不及算有多少次?”

“你有沒有看到最後的結果?這證明了我的手段有其必要!”夏貝爾的手伸入口袋,拿出口香糖,丟了一片到自己的口中。

“證明羞辱殘障人士的正當性?”

他無所謂地聳肩:“你給我聽好,費德裏克一生命運坎坷,我也覺得遺憾,但每一個人都會遇到不幸,而且這也不能成為自己逃離責任的借口,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你指的是戴維的事?”

“對,你沒有拿他的死當借口。”

他大口嚼著口香糖,看在桑德拉眼裏實在刺眼:“你又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大可以整日以淚洗麵,也沒有人會責怪你,但你選擇的是對抗,他們殺死你的丈夫,還對你開槍,你依然不放棄。”他轉身,徑自往車子那裏走過去,天空又開始落雨。

桑德拉站著不動,就算被淋濕也不管了:“你真的很可惡。”

夏貝爾停下腳步,又走回她的麵前:“那個小王八蛋作偽證,不敢承認自己是懦夫,反而害一個無辜的男人去坐牢,那樣可不可惡?”

“我懂了,無罪有罪都由你決定,夏貝爾,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當判官的?”

他冷哼一聲,猛揮雙手:“喂,我沒興趣在大馬路上吵架,如果你覺得我態度嚴厲,抱歉,我天生這樣。難道我對戴維之死不難過、不內疚?”

桑德拉沉默了,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也許她不該草草下結論。

“我和戴維算不上朋友,”他繼續解釋,“但他信任我,光是這一點,已經讓我充滿罪惡感。”

桑德拉冷靜下來,隨即也恢複理性聲調:“諾尼的事怎麽辦?是不是應該要通知什麽人?”

“不是現在,我們還有的忙,我想聖赦神父也在找真正的費加羅,我們動作要快,一定得搶先一步。”

15:53

羅馬的交通因綿綿細雨而受阻。他終於到達公園,卻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馬庫斯不禁又想到齊尼收到的那封信。

“他—和—你—不一樣……查看—格洛裏—別墅—公園。”

誰是真正的費加羅?這次又輪到誰扮演複仇者?也許,可以在這裏找出答案。

這裏雖然不是羅馬最大的公園,但占地也有二十五公頃,幅員如此遼闊,想要在日落之前走遍各處,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何況,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找些什麽。

他心想,那封電子郵件既然是寄給盲人的,必定有個明顯的提示,也許是聲音,但他轉念一想:錯了,這封信是寄給聖赦神父的,通過齊尼還是其他人轉交,其實並不重要。

顯然是針對我們而來。

馬庫斯穿越黑色大門,開始往上走,這座公園覆蓋了一整個山坡。他麵前有個穿短褲與防水外套的慢跑者,後頭還緊跟著一條拳師犬。顯然這家夥不知天高地厚。天氣已逐漸變冷,馬庫斯豎起風衣領口,他四下張望,希望能找到令人眼睛一亮的目標。

違常之處。

這裏的植物比羅馬的其他公園都來得茂盛,樹木參天,光影詭異交疊,樹底有許多小型的灌木樹叢,地麵鋪滿枯枝落葉。

有位金發女子坐在涼椅上,一隻手撐傘,另一隻手拿著打開的書本,拉布拉多犬在她身旁不停兜圈子,顯然是想玩耍,但女主人不理它,繼續沉浸在閱讀的世界裏。馬庫斯走過去的時候,特意回避她的目光,但那女子依然抬頭看著他,可能擔心這陌生人是否別有企圖。他沒有減緩腳步,而狗居然跟了上來,不斷搖著尾巴,它想要交朋友。馬庫斯停下來,輕摸狗頭。

“乖,趕快回去。”

拉布拉多犬似乎聽懂了,轉身離開。

他必須趕緊找出搜尋方向,在這個充滿大自然氣息的地方,一定藏有什麽秘密。

這裏的樹林比羅馬的其他公園蒼翠濃密,不太適合野餐,想要慢跑或是騎單車卻很合適,更是讓狗自由奔馳的絕佳地點。

狗找到答案了。馬庫斯心想,如果這裏真的藏有什麽東西,它們一定聞得出來。

他向山頂方向前進,仔細查看路旁的泥土,走了約一百米後,果然在泥地上看到腳印。

許多狗掌印,踩出了一條小徑。

不止一隻,而是好幾隻,不約而同地都跑向了樹林深處。

這條小徑突然斷了。腳印開始散落四處,仿佛狗到了此處已聞不到氣味,或者,味道太過濃烈,它們也無法追蹤來源。

天色陰暗,市區的喧囂與光線被層層濃葉阻絕於外,好個幽暗又原始的地方,馬庫斯覺得自己距離文明世界好遙遠。他拿出口袋裏的手電筒,打開電源四處探照,但一無所獲,他隻能循原路回去,明天早上再過來一趟,不過,那時候在公園裏活動的人比較多,恐怕難以完成任務。他正準備放棄時,手電筒卻在兩米外的地方照到異物,他本來以為是掉落的樹枝,但那形狀太過筆直,他仔細一照,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是根鐵鏟,放在樹林間。

他把手電筒放在地上,照亮整個區域,然後戴上隨身攜帶的橡膠手套,開始挖土。

幽暗之中,森林裏的噪聲更顯得刺耳,每一次的聲響都陰森逼人,宛如鬼魅一般飄過身邊,又隨著枝頭風動而消逝。他挖掘速度飛快,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土裏藏了什麽東西,雖然他的心裏已經多少有底。揮鏟深掘的耗力程度遠超過他的想象,馬庫斯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但他不肯停手,他希望證明自己猜錯了。

天哪,千萬不要。

但他聞到了,每當他一吸氣,那股刺鼻惡心的氣味立刻盈滿鼻腔與肺部,它仿佛某種**,逼迫他一定得喝下去。那氣味一接觸到胃液,就害他想吐,馬庫斯必須暫停下來,以風衣袖口掩鼻,好吸入一點新鮮空氣。他繼續悶頭工作,腳下已經出現了小洞,寬約五十厘米,深一米,他繼續揮鏟,又挖了五十厘米左右,時間已悄悄過了二十分鍾。

馬庫斯終於看到黑色的液狀物,猶如石油一般黏稠。腐爛的殘體。他跪下來,開始徒手挖掘,黑油噴髒了衣服,但他也不管了,手指觸摸到堅硬的對象,光滑,還摸得出纖維組織、骨頭。他撥開黏附的泥土,果然發現骨上有白肉。

毋庸置疑,人屍。

他再次拿起鏟子,想要盡可能挖出全屍,先是一條腿,然後是骨盆,是女屍,全身**,屍身雖然開始腐爛,但仍然相當完整。馬庫斯無法精確判斷死者的年齡,但看得出來相當年輕。她的胸口與下體滿布刺傷,顯然是被尖銳的刀器所害。

剪刀。

馬庫斯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他大口喘氣,趴在地上,凝望著這幅結合暴力與死亡的不堪畫麵。

他畫了一個十字,合起雙掌,為這名無名女屍祈禱。他可以想象這女孩一定懷抱年輕的夢想、對生命的熱情,對她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死亡,遙遠又模糊,應該是別人才該傷感的事。馬庫斯祈求上帝接納死者的魂魄,但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人聽到他的呼喊,或者他隻是在自言自語。失憶症帶走的不隻是馬庫斯的記憶,還有他的信仰,這更可怕。他不知道身為神職人員在這種狀況下應該如何自處,不過,能為這可憐亡魂念一段禱詞,安撫了他自己的心,因為,在這種時候,麵對來犯的各種邪惡勢力,上帝的存在是唯一的慰藉。

費加羅另有其人。

有些人意外嚐到了殺戮的滋味,掠食的古老天性也因而蘇醒,那是為生存而戰的基因,在人類進化過程中已經逐漸喪失的殘暴原欲正發出聲聲召喚。那個連續殺人犯在殺死喬琪亞·諾尼之後,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一種潛伏在他體內、他先前渾然不覺的愉悅。

馬庫斯知道,他一定會再度犯案。

電話另外一頭還在響,遲遲沒有人接,他待在某間距離公園不遠的庇護所,心情焦急。

終於,馬庫斯聽到了齊尼的聲音:“喂?”

“和我猜的一樣。”他直入主題。

齊尼喃喃自語了一會兒,隨即問道:“多久以前的事?”

“至少有一個月了。我不是法醫,沒辦法告訴你確切時間。”

齊尼沉吟:“他如果開始殺人,可能馬上就會再次犯案,我應該要趕緊通報才是。”

“我們先厘清狀況。”馬庫斯希望齊尼能夠吐露更多內幕,說出心事。他自己現在所找到的線索,還不足以實現正義。寄電子郵件給齊尼,還把鏟子放在公園埋屍處的神秘人,一定會為費德裏克·諾尼製造複仇機會,就算不是他,也可能是喬琪亞之前的其他三名受傷女子。馬庫斯知道自己時間無多,他們是否應該報警,讓他們趕緊通知其他受害人,避免發生慘劇?他知道有人已經盯上真正的費加羅。“齊尼,我想知道一件事,你收到的那封電郵裏的第一句話,‘他和你不一樣’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

“別耍我。”

齊尼沉默了一會兒:“好,晚上的時候,你來一趟。”

“不行,我現在就過去。”

“現在不方便。”齊尼突然轉而對屋內另外一個人說話:“你先喝個茶,我馬上來。”

“你家裏有人?”

齊尼壓低聲音:“一個女警,她說要問我尼可拉·寇斯塔的案子,不過我想是另有目的。”

情勢演變得相當複雜,這女人是誰?為什麽警方會突然想要研究已經結案的案件?她究竟在找什麽?

“請她離開。”

“我覺得她知道不少內情。”

“那就想辦法把她留住,探探她究竟為什麽要來拜訪。”

“我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聽我一點建議?”

“好,我洗耳恭聽。”

17:07

她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握在手心,享受杯身的溫熱。她坐在廚房裏,可以看到皮耶特羅·齊尼的背影,他正在走廊上講電話,但無法聽到他的對話內容。

趁齊尼講電話的時候,她快速瀏覽了他先前交給她的檔案,尼可拉·寇斯塔官方資料的副本。他怎麽會有這種資料?桑德拉沒有多問,但齊尼還是努力向她解釋,他在警界服務的時候,已經養成了習慣,隻要與自己案件相關的資料,一定會複印存盤。

“誰知道哪天會派上用場,幫助你破案?”他在為自己找理由,“所以資料一定要隨時找得到。”

桑德拉翻閱文件,發現齊尼是個一絲不苟的人,許多地方都還特地加注了,不過,最後看起來有些倉促,他仿佛知道自己快要失明,隻好被迫加快速度,尤其是寇斯塔的自白,看得出他相當草率,欠缺相關證據,要不是因為有自白,偵辦結果的可信度恐怕是不堪一擊。

她開始研究各個犯罪現場所拍攝到的鑒識照片,凶殺案之前有三起攻擊案,被害者都是獨自在家,時間都是在傍晚。變態凶手以利剪刺傷被害女子,攻擊部位多出現在胸部、大腿和私處,但傷口的深度倒是不至於致命。

根據精神分析報告,這些攻擊案的源頭,起於性的不滿足。但費加羅的目的並不是要達到**,他和那些通過施暴而得到快感的虐待狂不一樣,他另有意圖:要讓這些女子喪失性魅力,從此再也無法吸引男人。

如果我得不到你,別人也休想擁有。

那正是傷口所傳達的意思,而這種行為與尼可拉·寇斯塔的性格也極為吻合。他有唇齶裂的問題,異性總是拒他於千裏之外,所以,他不會性侵受害者,就算他霸王硬上弓,也一定會感受到她們的嫌惡,隻會讓他再度回想起被女性拒絕的經驗。但是剪刀成為理想的折中品,不但能讓他享受愉悅,也讓他得以和那些對他敬而遠之的女性保持安全距離,眼見受害女子痛苦煎熬所產生的滿足感,已然取代了男性的性**。

不過,夏貝爾堅持尼可拉·寇斯塔並非真正的費加羅,那麽,凶手的心理狀態側寫也應該被徹底推翻才是。

她翻到喬琪亞·諾尼的照片,屍體的創傷特征與其他受害女性雷同,但這次嫌疑人出手是致命傷。

在先前的案例中,他闖入獨自在家的受害者的家中,最後一次卻多了第三個人在場:喬琪亞的哥哥費德裏克。根據費德裏克的證詞,凶手一聽到警車鳴笛的聲響,就迅速從後門逃逸了。

刑事鑒識小組拍了好幾張鞋印的特寫。不知道為什麽,桑德拉想到戴維與海灘慢跑女子的那一場邂逅。

巧合。

她丈夫出於本能,開始追蹤沙灘上的足跡,想要找尋鞋印的主人。她靈光閃現,雖然還不是很清楚,但這些動作似乎產生了某種啟示,正當她想要好好厘清的時候,齊尼卻結束電話,回到廚房。

“如果想要的話,就帶走吧,”他意指那份檔案,“我也不需要了。”

“謝謝,我該告辭了。”

齊尼坐在她對麵,雙手擱在桌麵上:“再待一會兒吧,平常這裏沒什麽客人,我還挺想和人聊一聊。”

齊尼還沒接電話的時候,似乎很想趕快把她打發走,但現在他誠心請她留下,似乎並非出於客套,所以桑德拉也就幹脆順他的意,以摸清對方究竟在搞什麽名堂。

至於那個渾蛋夏貝爾,就讓他等吧。“那我就再坐一會兒好了。”看到齊尼,她忍不住想到自己的督察迪·米凱利斯,她相信麵前這個人,他有一雙大手,身材魁梧如巨樹。

“茶怎麽樣?”

“好喝。”

雖然壺裏的茶水已經變涼,但齊尼還是為自己倒了一杯:“我和內人經常一起喝茶。星期天,我們做彌撒之後回家,她會泡一壺茶,我們就坐著閑聊,像是約會一樣,”他笑了,“我們結婚二十年,從來沒有錯過任何一次午茶約會。”

“你們都聊些什麽?”

“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沒有什麽特定話題。這樣很好,可以分享一切,有時候難免會起爭執,但我們總是開懷大笑,回憶過往。我們沒有生兒育女的福分,知道自己必須對抗生活裏的可怕仇敵:沉默。如果你不知道該如何排解,它就會躲在兩人關係的隙縫裏,而且會讓裂痕越來越嚴重,隨著時間的累積,夫妻之間會漸行漸遠,你卻渾然不覺。”

“我丈夫不久之前才過世,”她不假思索,立刻說出自己的故事,“我們才結婚三年。”

“很遺憾,我知道那一定非常痛苦。雖然蘇西走了,但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蘇西告別人間的方法正如她所願:驟然離世。”

“他們告訴我戴維死掉的那一刹那,我依然記得很清楚,”桑德拉不想多談自己的事,“你怎麽發現她過世的?”

“那天早上,我想叫她起床。”齊尼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言盡於此,也夠了,“這樣說也許有點自私,但如果是罹病,生者可以做好心理準備,但這種方式……”

桑德拉知道,突然而來的空虛、無力回天的挫敗、至少能在臨終前好好說說話的渴求,還有,佯裝一切都不曾發生的想望。“齊尼,你相信上帝嗎?”

“為什麽要問這個?”

“信仰上帝,並不表示一定要愛祂。”

“我不懂。”桑德拉回道。

“我們之所以與祂產生關係,隻是因為希望死後重生,但如果這是不可能的事呢?你還會敬愛那個創造人類的上帝嗎?如果你得不到應許的報償,你還會跪地讚美天主嗎?”

“所以你究竟怎麽想?”

“我相信有造物者,但我不相信有來世,所以我恨祂也沒什麽大不了吧,”齊尼突然笑了,爽朗又尖酸,“這座城市到處都是教堂,它們代表了人類努力避死的渴望,但同時也象征了他們的失敗。不過,每一座教堂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傳奇,我最喜歡的是選舉聖心堂,沒什麽人知道,其實那裏還有靈魂煉獄博物館。”齊尼的聲音轉為陰沉,他靠向桑德拉,仿佛要吐露什麽大事,“1897年,教堂才剛蓋好沒幾年,發生了一場火災。等火熄滅之後,許多虔誠信徒在祭壇後方的熏黑牆麵上發現了人臉的痕跡,謠言很快就傳開了,大家說那是靈魂煉獄的圖案。有位名叫維多列·朱耶的神父深受震撼,所以開始四處尋找其他死者痛苦徘徊、渴求升天的證據,那些東西全保存在博物館裏,你是刑事鑒識拍照人員,應該去那裏好好研究一下。你知道他有什麽重大發現?”

“是什麽?”

“亡靈如果想要與我們對話,不是通過聲音,而是光。”

桑德拉突然想起戴維留給她的照片,她全身戰栗。

齊尼沒有聽到她的回應,趕緊道歉:“沒有要嚇你的意思,對不起。”

“別擔心。你說得對,我該過去一趟。”

齊尼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那你動作要快,博物館一天隻開放一小時,就在晚禱結束之後。”

桑德拉聽得出來,這句話絕非隻是他的隨口建議而已。

排水溝裏的水不斷冒著泡泡,仿佛這座城市的胃容量已經飽脹到了極限,連續三日的豪雨已讓排水係統無法負擔,但雨終究停了。

現在輪到狂風。

大風起,毫無預警,它橫掃羅馬的大街小巷,呼聲嘯嘯,變幻莫測。

桑德拉走得辛苦,仿佛鑽進了隱形的人群裏,與鬼軍交戰。強烈風勢逼得她頻頻轉向,但她依然無畏前行。她感覺到包裏的手機一直在振動,讓她焦躁不安。她趕緊找手機,同時在想該編什麽理由告訴夏貝爾。一定是他沒錯,他才不會甘心待在客房公寓裏,他要是聽到她不馬上回去報告結果,一定是大力反對,不過,她已經想出借口了。

她終於在一堆雜物中挖出手機,但一看到屏幕就發現自己猜錯了,是督察迪·米凱利斯。

“維加警官,怎麽那麽吵?”

“好多了,謝謝。一切都還好嗎?”

“有些不錯的進展,”桑德拉回道,但她不打算透露自己早上遇襲的事,“這個時候還沒辦法說太多,我正在想辦法拚湊案情原貌,戴維在羅馬有重大發現。”

“不要吊我胃口,你什麽時候回米蘭?”

“再過兩三天吧,搞不好還得待更久。”

“我想辦法幫你延假。”

“謝謝督察,你真是夠朋友。你呢?有沒有什麽新消息要告訴我?”

“托馬斯·夏貝爾。”

“你找到他的資料了?”

“當然。我找到在國際刑警組織退休的一位老友。你也知道他們的風格,一開始打聽他們的同事,這些人就會開始起疑,我不能太直接,一定要迂回行事,所以我請他吃午餐,閑聊了好久,然後……”

迪·米凱利斯說話喜歡兜圈子。“所以結果是?”桑德拉趕忙提醒他。

“我朋友不認識他本人,但他還在職的時候聽說過這家夥,很難搞。夏貝爾沒什麽朋友,喜歡獨自行動,他的長官對此也頗不以為然,但他辦案績效真的不錯。這個人固執好辯,不過大家都說他很清廉。兩年前,他負責調查一起內部貪瀆案,顯然把大家搞得不是很開心,最後他真的抓到一群收受毒販賄賂的幹員,他的正直無人能敵。”

迪·米凱利斯的描述雖然譏諷誇張,卻讓她陷入沉思:像夏貝爾這樣的一個幹員,為什麽想介入聖赦神父這種案子?他似乎對於揭發不義比較感興趣,但為什麽一心要追捕那些行善又不傷人的聖赦神父?

“好,督察,所以你怎麽看這個人?”

“據我所知,這家夥真的很難搞,但我想是可以信賴的人。”

桑德拉終於放心:“謝謝,知道了。”

“如果還需要我幫忙,隨時打電話給我。”

她收起手機,心情舒暢,再次衝入那看不見的風河之中。

齊尼在她離開之前,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煉獄博物館之行絕對不能延誤,其實桑德拉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麽,但她明白那位退休警官的弦外之音,那裏一定有些什麽,她必須親眼看到,而且,越快越好。

過了一會兒,桑德拉已經到達選舉聖心堂的大門口,新哥特風格的立麵式樣,立刻讓她聯想到米蘭大教堂,不過,眼前這座教堂興建於十九世紀末,並非什麽曆史悠久的建築。教堂的晚禱即將結束,會眾人數並不多,強風灌入大門隙縫,在中殿裏颯颯作響。

她看到煉獄博物館的指示牌,立刻走過去。

其實,那隻是通往聖器室走道的一個展示櫃,裏麵掛滿了多件詭異的聖物,應該有十件以上,全部都有火吻痕跡。其中有本打開的老舊經文本,頁麵上有掌印,據說是某名死者的手,還有,1864年的枕頭套,上麵有老修女不安亡魂的記號,以及1731年神父幽靈拜訪女修道院時在院長修女服上留下的痕跡。

“為什麽找我?”那個太陽穴帶疤的男子先開口。

“我是警察。”她立刻回道。

“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官方並沒有出麵調查,這是你的個人行為。那天晚上,我們在聖王路易教堂見麵,你的目的不是逮捕我,而是殺我。”

桑德拉沒有回答,他說得千真萬確。“你真的是神父?”她開口問道。

“對,我是。”

“我丈夫是戴維·利奧尼,你聽到這個名字,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他似乎陷入沉思:“沒有。”

“他是攝影記者,幾個月前死了,被人從高樓推了下去。”

“這件事和我有何關聯?”

“他在調查聖赦神父,他拍到你在犯罪現場的照片。”

一聽到聖赦神父,他麵色驚懾:“隻因為這樣就被殺了?”

“我不知道,”桑德拉沉默了一會兒,“剛才和齊尼講電話的人是你,對嗎?你為什麽還想和我見麵?”

“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不行,我要知道戴維的死因,還要找出凶手,你可不可以幫我?”

那男子望著她的藍色眼眸極其憂傷,他默默移開視線,望向那個展示櫃裏的小木桌,上麵印有十字架。“好,可是你要銷毀我的照片,以及所有聖赦神父團的資料。”

“隻要我找到我要的答案,沒問題。”

“有別人知道嗎?”

“沒有。”桑德拉說謊,她不敢告訴他夏貝爾與國際刑警組織也已經牽涉其中,萬一讓神父知道自己有曝光之虞,他很可能會永遠消失不見。

“你怎麽發現我在查費加羅的案子?”

“警方知道,因為他們截聽到你們的對話,”她希望這答案能讓他滿意,“別擔心,他們不知道你們是誰。”

“但你知道。”

“我知道怎麽找到你,因為戴維教過我。”

他點點頭:“就這樣吧。”

“如果我想要聯係你呢?”

“我會主動找你。”

他正要轉身離去,桑德拉卻攔下他:“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清楚你在做什麽,這讓我怎麽相信你?”

“你隻是好奇罷了,而好奇是人類的傲慢之罪。”

“我願聞其詳。”

神父把臉湊近展示櫃,裏麵聖物的可信度令人存疑:“這些東西,剛好是迷信的證據。我們想要探究不屬於人類的領域,每個人都想知道死後會發生什麽事,卻不知道每個答案之中又蘊含了新的問題。所以,就算我向你解釋我的所作所為,你也永遠不會滿意。”

“那,至少讓我知道你為什麽會從事這工作吧……”

聖赦神父沉默許久:“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之處,一切都可能發生—那片幽暗之地,萬物撲朔迷離,一片混亂,我們被指派成為邊界的守護者,不過,偶爾會有越界之事,”他又望著桑德拉,“我必須將其驅回黑暗世界。”

“請繼續。”他的眼神溫善,倒是令她頗感意外。

“費德裏克·諾尼是事發當時唯一的目擊者,根據他的證詞,凶手不斷攻擊他妹妹,聽到警車聲才倉皇逃逸,”桑德拉打開檔案,給他看照片,“這是費加羅從後門逃走時在花園留下的腳印。”

神父傾身細看:“問題出在哪裏?”

“這對兄妹受了許多苦,媽媽離家出走,爸爸早逝,哥哥出車禍,能不能繼續走路還很難說,最後,妹妹被殺,太悲慘了。”

“和腳印有什麽關係?”

“戴維很愛講一個故事。他對巧合深信不疑,或者說是榮格說的共時性也好。某天,在曆經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倒黴事件之後,他走入海灘,跟蹤一個慢跑女孩的足跡。他深信這一連串的黴運隻是為了成就最後的邂逅,其實,他覺得自己會遇到今生的摯愛。”

“好浪漫的故事。”

他不是在挖苦,桑德拉看得出來,因為他的眼神極其嚴肅,所以,她繼續把故事講下去:“戴維搞錯了最後一個環節,其他部分倒是沒有問題。”

“所以你想告訴我的是?”

“如果最近沒有想起這個故事,我可能也沒辦法想到這個破案線索……我和所有的警察一樣,對於巧合之說總是充滿懷疑,所以隻要戴維又開始講起這個故事,我總是想要抽絲剝繭,頻頻逼問他‘為什麽確定那是女孩的腳印?’或是‘怎麽知道她在慢跑?’,他告訴我,足印太小了,不可能是男人的腳,或者,至少他心中期待對方是女性,還有,腳印前端比較深,顯然是在跑步。”

桑德拉知道最後這句話產生了決定性的效果,神父又再次研究起那張在花園拍攝的照片。

腳後跟似乎比較深。

“他不是在跑……而是在走路。”

他也懂了,桑德拉知道自己的推測沒有錯:“隻有兩個可能,第一,費德裏克提到凶手聽到警察來就跑了,他在說謊……”

“……或者,某人在行凶之後,從容不迫地布置犯罪現場,等警察到來。”

“那些足印是刻意被製造的假證據,換言之,隻有一種可能。”

“費加羅根本沒有離開那間房子。”

20:38

他得盡快趕過去,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太浪費時間,所以他叫了出租車,最後請司機將車停在那間新薩拉裏歐小屋的附近,他再走一小段路過去。

他腳步急快,心中再次想起那女警的話,直覺,讓她想到了破解謎團的方法。他多麽希望是自己搞錯了,但案情顯然被她句句命中。

費德裏克的家裏沒人,也沒看到亮燈,他等了好一會兒之後,以風衣裹住身體,摸進屋內。

好安靜,簡直太安靜了。

不要打開手電筒比較好。

無聲無息。

馬庫斯進入客廳,百葉窗緊閉,他點亮沙發旁的小燈,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輪椅,被人丟棄在正中央。

現在,事態一目了然,他的專長是看透各種對象,感受它們的沉默之魂,通過它們看不見的眼眸凝視過往,齊尼那封匿名電子郵件的謎底,終於在這個場景中揭曉。

他和你不一樣。

信中的他,指的是費德裏克,你有視障,但他的腳沒有問題,那男孩是裝的。

但費加羅去哪裏了?

費加羅如果過著隱遁的生活,一定不可能從前門離開,因為很可能會被鄰居發現,他是如何掩人耳目出門行凶的?

馬庫斯繼續找尋線索。他正準備上二樓的時候,發現樓梯下方有道小門,而且還微開著。他開門進去,頭卻撞到低層天花板懸垂而下的東西,附著短拉繩的燈,他拉了一下控繩,室內頓時大亮。

狹小的置物櫃,充滿樟腦丸的臭味,裏麵擺放的是舊衣服,分成兩排,男裝置左,女裝置右,馬庫斯猜想,應該是他們父母的衣物,此外,還有鞋架,牆邊還堆滿了箱子。

他看到地上有兩件洋裝,一件藍色,另一件是紅花圖案,很可能是從衣架上滑落下來,或者有人把它們扔到地上,馬庫斯伸手翻動衣架,將衣服撥至兩側,發現櫃裏藏有暗門。

這個置物櫃原本是暗道。

他打開暗門,拿出手電筒探照前方,看到一道短廊,牆麵剝落,而且水漬斑斑。馬庫斯走到底部,到處塞滿了大箱子與廢棄家具,光源最後停留在某張桌子上。

繪畫練習簿。

他仔細翻閱,練習簿前麵的畫作顯然是出於小朋友之手,同樣的元素一再出現。

女性的身體、傷口、鮮血,還有剪刀。

有一頁不見了,被撕開的痕跡相當明顯,應該是他們先前在傑裏邁亞·史密斯家中閣樓找到的裱框畫,一切又回到原點。

而接下來的草圖,證明了這孩子在步入青春期之後繼續不斷在紙上演練殺人遊戲,但隨著時間推移,筆觸益發精確成熟,畫中女子的身體曲線也更加明顯,甚至連傷口也越來越逼真,惡魔長大成人,他的變態狂想也隨之茁壯發芽。

費德裏克·諾尼雖然心裏一直存有暴力邪念,但從來沒有付諸行動,也許是因為心生恐懼而卻步,他擔心坐牢,怕千夫所指。他偽裝成一個優秀的運動員、鄰家的善良男孩、好哥哥,他演得入戲,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接下來是騎摩托車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