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03:27

屍體發出尖叫。

等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才會從噩夢中驚醒。德沃克又被殺了,他還得目睹多少次?這是他最初的記憶,隻要合眼入眠,這個夢境就會不斷出現。

馬庫斯的手伸進枕頭下方摸筆,找出來之後,他在床邊的牆上寫下:三聲槍響。

又是一段痛苦的過往,但這條新線索改變了事件輪廓,比方說關於碎玻璃,這是關於聽覺的記憶,但他知道這次的夢相當關鍵。

他聽到了三聲槍響,但先前他一直以為隻有兩聲,一槍對他,另一槍對德沃克,在剛才的噩夢中,他卻聽到了三聲。

他的無意識狀態在對他開玩笑,布拉格旅館的場景偶爾會變得突兀,多出某些格格不入的聲音或是物體,點唱機飄送流行音樂,夢境詭譎多端,但馬庫斯對此無能為力。

不過,這次有一股熟悉感。

第三槍,融入了事發現場的其他細節,馬庫斯知道這線索有助於他還原現場,最重要的是可以讓他想起那男人的臉,殺死他的導師、害他忘記自己是誰的凶手。

三聲槍響。

幾個小時之前,馬庫斯也曾麵臨槍口威脅,但那不一樣,他毫無懼色,聖王路易教堂的那名女子很可能開槍,他知道,但她的眼中沒有恨,隻有絕望。那一場短暫的大停電救了他一命,其實馬庫斯可以立刻逃跑,但他沒有,反而繼續站在那裏,告訴她自己的身份。

我是神父。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想告訴她實情?因為他想對她致意,對她所受的折磨表達一點同情。他的身份是最高機密,萬萬不可泄露,這個世界永遠不該理解。打從第一天開始,克萊門特就對他不斷耳提麵命,但他的承諾被打破了,而且還是在陌生人麵前不打自招。無論這女子是誰,她顯然是因為愛人被殺害,所以要置他於死地,盡管如此,馬庫斯還是很難把她當成仇敵。

她是誰?她和她的丈夫與自己的前半生有何關聯?能不能從她身上找出自己的過往?

他告訴自己,也許我應該去找她,好好和她談一談。

但此舉太魯莽了,而且人海茫茫,他也不知該從何著手。

馬庫斯絕對不會向克萊門特透露半點口風,如此衝動的行為,想必他一定不以為然。他們兩人都謹守同一套誓詞,行事方法卻大相徑庭,他的年輕朋友是忠貞虔敬的神父,馬庫斯躁動不安的心魂,卻連他自己也難以參透。

他看了一眼手表。克萊門特先前留信息給他,要在黎明前見麵。幾個小時之前,警方已經暫時停止搜索,撤出了傑裏邁亞·史密斯的別墅。

現在,該輪到他們前去拜訪了。

道路順沿著羅馬西區的山坡起起伏伏,這裏距離台伯河的出海口菲烏米奇諾隻有幾千米的距離。老舊的菲亞特熊貓吃力地爬坡,頭燈勉力照亮部分道路,他們周邊的鄉村聚落已陸續晨醒,破曉時分即將到來。

克萊門特手握方向盤,身體前傾看路,換擋時車子一直發出巨大噪聲。先前在米爾維奧古橋附近的時候,馬庫斯已經告訴他前一晚在奎多·阿提耶利家中所發生的事件,不過他的朋友其實比較擔心的是電視上報道的版本,所幸新聞並未提及律師兒子的弑父現場還出現了第三人。克萊門特如釋重負,兩人的秘密身份不會因此曝光。

至於後來在聖王路易教堂發生的事,馬庫斯倒是隻字未提,他把話題直接切入拉若失蹤案,在剛才的幾個小時之中,他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傑裏邁亞·史密斯沒有心髒病,他是遭人下毒的。”

“根據血液檢測結果,並沒有任何的毒物反應。”克萊門特駁斥道。

“這樣說吧,我認為隻有這個可能,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解釋。”

“好,顯然有人把他胸前的刺字當真了。”

殺了我,馬庫斯想起了那幾個字。一定有人在暗中運作,讓傑裏邁亞殺人案首名受害者的雙胞胎姐姐莫妮卡,還有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得到複仇機會,慰償多年來的煎熬。“如果正義**然無存,你也無路可退,隻能選擇寬恕或報複。”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克萊門特接道。

“對,但不止於此,”馬庫斯頓了一會兒,他在整理思緒,經過昨晚的事件,他又有了體悟,“有人正等著我們介入,你記得我在拉若公寓裏發現的《聖經》嗎?還用紅緞書簽帶標出了那一頁。”

“那一頁是帖撒羅尼迦前書:主的日子來到,好像夜間的賊一樣。”

“克萊門特,有人知道我們,”他的語氣越發肯定,“你回想一下,他寄給拉法艾拉匿名信,還針對我們神父的身份挑了一段經文,對方把我牽扯進去,一定有其目的,拉法艾拉會出現在拉若的公寓,也是這個原因。到了最後,我成了讓他發現父親真相的引路人,奎多·阿提耶利被殺,都是我的錯。”

克萊門特望著馬庫斯好一會兒:“會是誰在幕後策劃?”

“我不知道,但無論這個幕後策劃者是誰,他不僅想讓受害者的親屬接觸凶手,甚至想把我們卷入其中。”

克萊門特知道這不隻是假設,不禁麵露愁容,現在他們即將造訪傑裏邁亞的豪宅,這將是關鍵的一步,他們相信應該有機會找到線索,進入迷宮的下一階段。他們一心想要救出拉若,要是沒有這個目標,他們就沒有那麽強烈的動力繼續調查下去,整起謎團的幕後黑手也明白這一道理,所以才會把這個女學生的性命當成獎品。

大門口依然看得到警察在巡邏,不過這間豪宅麵積很大,實在難以麵麵俱到。克萊門特把車子停在一千米外的小道,兩人下車,徒步前行,仰賴夜色掩藏行蹤。

“動作要快。”路麵崎嶇不平,克萊門特急忙催促,“再過兩三個小時,刑事鑒識小組的人會回來繼續工作。”

他們移除後窗的封條,進入屋內。當然,假封條早已預先準備好,等到離開的時候會再貼回去,絕對不會有人起疑。兩人穿上鞋套,戴上乳膠手套,開啟手電筒的電源開關,以手掌掩蓋部分光源,以免被外麵的警察發現屋內有人。

這間宅邸是複古的新藝術風格,但依然可以看到多處現代風格的布置痕跡。他們進入書房,裏麵擺放了桃花心木書桌以及大型書架,屋內家具是過去富裕生活的見證。傑裏邁亞出身中產階級家庭,父母在紡織業發跡致富,兩人辛勤工作,也難再生第二個小孩,他們應該殷殷期盼獨子能夠繼承衣缽,讓史密斯家族的名聲得以繼續發揚光大,但終究發現他不是那塊料。

馬庫斯將手電筒對著橡木桌,上麵整齊地擺放著一排相框,這個家庭的故事濃縮在那褪色的照片裏。草地上的野餐,小小的傑裏邁亞坐在媽媽的腿上,父親則極嗬護地抱著妻小;還有在豪宅的網球場裏麵,一家人穿著光鮮的運動服,手持木拍;聖誕節時分,全家全身鮮紅,在掛滿裝飾品的聖誕樹前合影留念。

這家人笑容僵硬,等待相機完成自動拍攝,他們總是排成完美的三聯畫,仿佛是來自另外一個時代的鬼魂。

不過,從某個時間點開始,這些照片裏少了一個主角,十多歲的傑裏邁亞和媽媽笑得悲傷又拘謹。一家之主突然罹病,撒手人寰,但孤兒寡母依然遵循傳統,將之作為消除死亡陰影的解毒劑。

有張照片引發了馬庫斯更多的好奇心。他們等於與死者共同入鏡,令人不寒而栗:母子兩人站在砂岩大壁爐的兩側,中間的牆壁掛著一幅陰森的父親畫像。

克萊門特站在他背後插話:“他們沒有找到與拉若相關的線索。”

警方在這房間裏搜索的痕跡處處可見,東西被翻動了,家具也是。

“所以警察還是不知道傑裏邁亞帶走了拉若,根本也沒查案。”馬庫斯歎氣道。

“夠了!”克萊門特突然變得嚴厲。

馬庫斯嚇了一大跳,這不是他平日的作風。

“我真的不明白,你怎麽還是搞不懂?你不該介入偵查,做好分內工作就是了,如此而已,我還需要再向你解釋一次嗎?我告訴你,她危在旦夕,搞不好她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我們無論做什麽或沒做什麽都改變不了事實,不要再心懷愧疚了。”

馬庫斯再次凝神看著那年方二十歲的傑裏邁亞,他站在父親的肖像畫之下,神情肅穆。

“你打算從哪裏著手?”克萊門特問道。

“他奄奄一息的地方。”

刑事鑒識小組顯然已經仔細研究過客廳,鹵素燈還放在架子上,幾乎到處都是采集生物體液與指紋的化學試劑空瓶,以及標示拍照證物位置的編號牌。

藍色發帶、珊瑚手環、粉紅色的編織圍巾、紅色溜冰鞋,傑裏邁亞·史密斯殺人案四名受害者的遺物全在這間客廳裏被找到了。這些紀念品證實了他嫌疑重大。保留這些東西,等於承擔風險,但馬庫斯可以想象凶手每次撫摩戰利品時波濤洶湧的情緒,這是他展現最佳能力的表征:殺人。將遺物拿在手中把玩,仿佛能夠吸取死亡的能量,讓凶手的精神為之一振。

傑裏邁亞希望能隨時看到這些東西,所以才選擇放在客廳,宛如那些心靈飽受折磨的女孩成為這間屋子的囚徒,被迫與他共處一室。

但在這些對象中,沒有拉若的東西。

馬庫斯進入客廳,克萊門特則守在門口。除了中央的沙發與老舊電視機,家具全都蓋上了白布。小桌子被打翻了,地板上有破碗、凝幹的牛奶漬加麵包屑。

馬庫斯心想,傑裏邁亞一定是在發病的時候打翻了這些東西,事發傍晚,他喝牛奶、吃麵包,同時在看電視,好一幅孤單的景象,這個禽獸無須躲藏,別人的冷漠態度成為他最好的保護色,這世界要是能多注意一下傑裏邁亞,也許能早點遏止他的惡行。

他的個性明明無法與人交際,但他還是改變性格,騙誘受害者,而且,除了拉若,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在白天被綁架。馬庫斯不禁覺得奇怪,他究竟是運用什麽方法贏得了她們的信任?他一定很有辦法,因為這些女孩完全不怕他,那他為什麽不以相同手段結交朋友?他的唯一目標是殺人作惡,有了犯案動機,反而讓他看起來像個值得信賴的好人。但傑裏邁亞·史密斯忽略了一項重要事實:善惡終有報,每一個人,即使是選擇過隱士生活的人也一樣,最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瀕死時孤單無依,兩者之間畢竟還是存在著些微差異,不到最後關頭,難以體會個中滋味。

沒有人會為我們哀悼,沒有人會記得我們,馬庫斯心想,遲早我也會有那麽一天。

他的目光停留在病患被急救的位置,消毒手套、紗布、注射器與插管,所有的東西都還擱放在那裏,時光仿佛凝滯在那一刹那。

馬庫斯現在將注意力放在傑裏邁亞·史密斯病發前的狀況。“下毒者必然相當了解他的生活習慣。傑裏邁亞對拉若下手,他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想盡辦法進入屋內,觀察傑裏邁亞的一舉一動,他不會在糖裏藏毒,卻可能在牛奶裏麵動了手腳,這算是一種報複。”

克萊門特看著自己的徒弟已經完全進入另外一個人的心理狀態:“所以他開始覺得不舒服,打緊急電話求救。”

“最近的是傑梅裏醫院,所以電話被轉到那裏也很正常。加害傑裏邁亞的人知道莫妮卡的身份,她是第一個受害者的姐姐,而且她當晚在醫院急診室當班,將會隨車出勤。”凶手善於精心安排巧合、製造複仇,似乎讓馬庫斯若有所感。“這個人並非隨意行動,而是小心謹慎,”他繼續抽絲剝繭,“對,你真高明,”他自言自語,仿佛對手也在現場,“好,讓我們看看你還藏了什麽東西。”

“有沒有機會找到營救拉若的線索?”

“不可能,他太狡猾了。就算有,也早就被他處理得幹幹淨淨,別忘了,那女孩是獎品,我們得努力爭取。”

馬庫斯開始在客廳裏四處打轉,他認為自己一定有什麽遺漏。

“我們現在要找什麽?”克萊門特問道。

“看起來毫無關聯,警察不會留意的東西,隻有我們能洞察的線索。”

他必須先確定犯罪現場的調查起點,唯有如此,才能厘清真相,而最合理的地點就是這裏,傑裏邁亞垂死掙紮的客廳。

“那邊的窗戶。”他提醒克萊門特去關上後方的兩扇大窗,隨即以手電筒四處找尋,對象的光影宛如乖巧的小兵依序浮現,沙發、餐具櫃、餐桌、搖椅、擺著鬱金香畫作的火爐,馬庫斯突然覺得似曾相識,他回頭,手電筒的光再次對著那幅畫。

“不該在這裏。”

克萊門特聽不懂,但馬庫斯記得很清楚,在書房裏的那一排照片中,有一張傑裏邁亞和母親站在砂岩火爐的兩側,但中間是他過世父親的油畫。

“有人動過了。”

那幅肖像已經不見了,馬庫斯站上去,檢查那幅鬱金香的畫框,發現它確實與牆底上的貼痕不符,他要把它移回原位的時候,發現左下角有編號:1。

“找到了!”克萊門特在走廊叫喊。

馬庫斯聞聲過去,發現傑裏邁亞父親的肖像在門旁的牆上。

“這兩幅畫似乎對調了位置。”

他移畫,查看後麵,這次是“2”。兩人開始四處張望,心裏想的是同一件事。他們分開行動,開始逐一檢查畫作,想要找出第三號。

“在這裏。”克萊門特發現了—一幅風景畫,掛在走廊盡頭,接近通往上層的樓梯口。他們往上走,才到一半的位置,又發現了第四號,他們知道朝這個方向走沒錯。

“這是他為我們設下的路標……”馬庫斯說道,但兩人都不知道最後會到哪裏去。

三樓的梯台處,他們找到了第五號,然後在小小的走廊找到了第六號,而在通往臥室的走廊上,又看到了第七號。第八號的尺寸極小:孟加拉虎的蛋彩畫,應該是出自冒險小說家薩加裏的故事。它放在某扇小門旁邊,那一定是傑裏邁亞·史密斯小時候的臥室,架櫃上擺放著一整隊的錫製小兵。此外,還看得到高級組合玩具、彈弓和木馬。

馬庫斯心想,就算是禽獸,也曾經是個孩子,而我們常常忘了這一點。有些習性,我們自小到大都不會改變,但殺人的惡欲從何而來,沒有人知道。

克萊門特打開了一扇小門,看起來是通往閣樓的陡峭階梯。

“也許警察還沒看過上麵。”

他們心裏有底,第九號,將是這個係列的最後一幅畫作。他們小心地步上高低不平的階梯,過低的天花板逼得他們隻能蹲下來,最後,他們進入一處寬敞空間,裏麵堆滿了老舊家具、書籍和箱子,屋椽間已有許多鳥兒築巢,它們驚覺有人闖入,紛紛四處竄飛,想要找尋出口,終於覓得一扇未關的老虎窗。

克萊門特看了一眼手表:“天快亮了,我們沒剩多少時間了。”

兩人隨即開始找畫,角落有一大遝油畫,克萊門特快速翻找:“沒有。”話剛講完,他立刻開始拍衣服上沾到的灰。

馬庫斯看到五鬥櫃後方出現金色閃光,他趨前一看,一隻華麗的畫框掛在牆上,不需要翻到後麵察看,也知道那必定是第九號畫作,裏麵的圖案極其特殊,顯然他們已經到達了尋寶遊戲的終點站。

那是一幅小孩子的畫。

練習簿的彩色鉛筆習作,放在那麽金碧輝煌的畫框裏,太不協調了,很難不引人注目。

畫的背景應該是春夏時節,陽光照耀著美麗大地,樹木、燕子、花朵,還有小溪。畫中有兩個小孩,穿紅色波點洋裝的小女孩,還有手中緊抓著某個東西的小男孩,雖然用色繽紛歡樂,人物純真可愛,馬庫斯卻有一股莫名的詭異感受。

這幅畫裏有邪惡的因子。

他往前細看,才發現女孩的衣服上不是紅點,而是濺血的傷口,而小男孩手裏拿的是剪刀。

他看著邊角所注明的日期,二十年前的畫,傑裏邁亞·史密斯年紀太大了,不可能是作畫的小畫家,不,作者應該另有其人,這幅畫正是他的變態幻想之一。他又想到了卡拉瓦喬的畫作《聖馬太殉難》,現在他麵前的這幅畫,也是活生生的犯罪現場,隻是,當初畫完的時候,那還是一起尚未發生的凶案。

他再次想到了那句話,就算是禽獸,也曾經是個孩子。那畫中的人物想必已經長大成人,馬庫斯知道,一定要找出這個男人。

06:04

上刑事鑒識課所學到的第一件事:犯罪現場沒有所謂的巧合。要是你忘記的話,老師會不斷找機會耳提麵命,他們說巧合不隻會誤導你,而且還可能會適得其反,他們會舉出各種案例,告訴你這種假設對偵辦造成的致命傷害,完全無法彌補。

所以,桑德拉也不太相信巧合這種事。但在現實生活中,這種說法或可解釋不同事件之間的意外關聯性,至少我們會開始留意平常不會注意的事物。

她發現有些巧合微不足道,大家往往嗤之以鼻:“哦,不過就是巧合罷了。”那些讓生活出現重大轉折的巧合,卻被賦予一個截然不同的名稱:“預兆”。我們自認為收到了某種獨特的信息,仿佛宇宙或某種高靈選擇了我們,換言之,這些“預兆”讓我們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桑德拉記得心理學家榮格把第二種巧合稱為“共時性”,他還列舉了它的三大要素:與其他事件沒有因果關聯,伴隨深刻的感情體驗,而且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

榮格還認為,某些人總是竭盡所能,想要在每一樁不平凡的事件中找尋更深層的意義。

桑德拉不是這種人,但她不禁開始重新思考個中三昧,因為今天這個變局,要從促成她與戴維結識的那一連串事件說起。

那是八月節的前兩天,他人在柏林,正準備和朋友在希臘的米克諾斯島相會,搭帆船暢遊諸島。不過,出發的那天早晨,他的鬧鍾沒響,他起晚了,但還是趕在停止值機之前抵達機場,他那時心想,運氣真好!卻沒料到接下來有重重阻難。

為了到希臘,他必須先飛到羅馬轉機,就在他準備搭第二段航班,提領行李的時候,航空公司卻告訴他出現了狀況,他的托運行李還留在柏林。

他不打算就此放棄,所以立刻在機場買了新的行李箱與衣服,準時出現在飛往雅典的航空公司櫃台,卻發現因為過多的旅遊度假人潮發生了超額訂位,他的機位沒了。

晚上8點,他本來應該坐在三桅船的船尾,和兩周前在米蘭認識的印度籍辣模在一起,共同啜飲冰涼的茴香酒,現在卻和一大群旅客擠在離境室,忙著填寫行李延誤的索賠表格。

照理說,他應該要等到第二天搭最早班飛機離開,但他覺得自己實在等不下去,所以他決定租車,想從羅馬直接殺去布爾迪西港,再搭渡輪前往希臘。

開了一整晚的車,長途跋涉了五百多千米,朝陽已從普利亞區的海岸線緩緩升起,他瞄一眼路標,快要到目的地了,但就在此時,車出了狀況,不斷發出嘎嘎聲,最後拋錨了。

戴維跳下車,黴運連連,但他沒有破口大罵,反而開始欣賞四周的美景,右邊是高原上的白色小城,而向左邊再走個幾百米,即可到達海邊。

戴維走過去,清晨的海邊不見人跡,他站在前灘,掏出大茴香口味的香煙,點煙,迎接旭日東升。

他低頭一看,發現濕潤的沙地上有小巧的對稱足印,他一看就覺得是女子慢跑所留下的痕跡。這條海岸線處處都是曲折灣口,所以前頭已經看不到人,但對方確實離開沒有多久,否則足印一定早已被退浪衝蝕得無影無蹤。

之後每次向人提起這段故事,戴維總是難以言明當時的想法,他突然覺得一定要跟過去,而且立刻拔腿狂追。

桑德拉隻要聽到這個情節,就會忍不住追問戴維,為什麽篤定對方是名女子。

“不知道,我當然希望是女人最好,但也可能是小男孩或是矮個頭男子。”

她對於這種說辭一直半信半疑,警察工作所培養的直覺當然會讓她追根究底:“你又怎麽知道她是在慢跑?”

戴維對此也早有準備:“沙灘上的腳印前端比較深,顯然是跑步留下的痕跡。”

“這倒是言之成理。”

故事繼續說下去,他說他跑了一百米左右,爬上沙丘,往下一看,果然有個女子的身影,短褲、緊身T恤、運動鞋,一頭金發紮成馬尾,戴維看不到她的臉,頓時有股衝動想叫住她,但這想法也未免太蠢了,因為他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加快速度衝了過去。

等到追過去的時候,該說些什麽好呢?距離越來越近,他知道自己一定得趕快編出個好理由,才不會看起來一臉呆相,但他實在想不出來。

戴維奮力追趕,總算到了女子身旁,她長得很漂亮,桑德拉每次聽到這句話,總是麵露微笑。他向那女子道歉,請她留步。她是停下來了,但看得出百般不願,直瞪著麵前這名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瘋狂男子。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應該好不到哪裏去,整整二十四小時都沒換過衣服,徹夜未眠,而且還因為跑步而滿頭大汗,全身的味道恐怕很難清新怡人。

“你好,我叫戴維。”他想要和她握手,但她滿臉嫌惡,沒有多加理會,仿佛那隻手是臭爛的死魚,但他毫不氣餒,繼續講下去:“你知道榮格的巧合論嗎?”前一天從柏林離開之後所發生的種種事件,他一股腦全說了出來,她不發一語,可能是搞不清楚對方講這些話究竟有什麽用意。

等戴維講完之後,女子終於開口,她說,他們兩人相遇不能算是巧合,雖然一連串的偶發事件把他帶來了海邊,他卻是因為自由意誌決定跟蹤她的足印的,換言之,並不適用共時性的理論。

“誰說的?”

“榮格說的。”

戴維知道這番反駁無懈可擊,沒再接腔,他向女孩道別,黯然轉身離去。他在歸途中依然無法忘情,心想要是這女孩能變成摯愛該有多好,以這樣的方式相遇,陷入愛河,一定讓人難忘,並成為讓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小狀況接二連三,沒想到最後卻成為浪漫經典。

都是因為那隻遺落的皮箱。

那女孩並沒有追過來,告訴他她改變了心意,他也沒有機會知道佳人芳名。不過,由於航空公司遲遲未送回行李,一個月之後,他隻好去米蘭警區總部報案,就在那裏的咖啡機前麵,他第一次遇到桑德拉,兩人講了幾句話,彼此頗有好感,幾個禮拜之後,兩人就住在一起了。

現在,桑德拉在羅馬的旅館幽幽醒來,心事重重—發現戴維之死另有隱情,而且自己必須找出凶手—但她還是忍不住麵露微笑。

每次戴維向不知情的朋友提到這個故事,對方都以為那個海灘慢跑女子就是她,不過這就是生活的奧妙,有時在平庸之中卻能找到無限寬廣的機會。世間男女不需要特別去尋找“預兆”。

有時,在數十億人中,找到彼此就足夠了。

要不是他們同時準備要投幣買咖啡,要不是她隻有五歐鈔票,而剛好戴維口袋裏有銅板可以換零錢,他們就沒有機會可以說話,很可能隻是站在那裏,等各自的飲料,隨即如陌生人一般轉身離開,根本不知道兩人能愛得如此轟轟烈烈,無怨無悔。

在一天之中,會遇到多少次這樣的機會,我們卻渾然不知?有多少人偶遇卻錯身而過,不知道自己遇到了完美的另一半?

所以,雖然戴維已經不在人世,但她依然覺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顧的人。

那昨晚的事件呢?她好生疑惑,遇到太陽穴帶疤的那個男人,讓她嚇了一大跳,至今情緒還是無法平複。她以為自己遇到的是凶手,卻發現對方是神父,她相信他說的是真話,因為他大可以利用停電的時候逃跑,而不需要留下來自曝身份,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也遲疑了,無法扣下扳機,她似乎聽到母親在一旁斥責:“桑德拉,乖女兒,不可以殺神父,就是不可以。”何其荒謬。

巧合。

那男人和戴維之間有什麽關係?

桑德拉起床,再次看著那個人的照片。為什麽神父會牽扯進這起案件?照片裏的人沒有辦法給她答案,反而帶來更多的謎團。

她的胃好痛,好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而且她發燒了,覺得好疲倦,昨晚她淋雨、全身濕透回到旅館。

在聖王路易教堂的聖器室裏,她發現自己尋索的不隻是正義,還有某種更晦暗的情緒等待平撫。身心受創,會引發奇特的效應,我們變得更加虛軟無力,但同時又強化了我們某種壓抑的欲望,一種看到別人承受相同痛苦的欲望,仿佛複仇是唯一的慰藉之道。

桑德拉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有黑暗的一麵,她心想,我也不想變成這樣,但她擔心自己已經徹底變了,再也無法回頭。

她把神父的照片先放在一旁,開始研究最後兩張照片。

其中一張是全黑的照片,另外一張是戴維憂傷揮手的對鏡自拍照。

她把兩張照片並置在一起,想要找出之間的關聯,但依然毫無線索。她正要收拾照片,卻愣住了,她的目光緊盯著地板。

門縫下有張小卡片。

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速速拾起,動作甚是膽怯。一定是有人趁她半夜熟睡的時候偷偷把它塞進來。她端詳卡片,是張道明會修士的聖像。

佩尼亞福特的聖雷孟。

卡片後麵印有名字,而且還附有一段求聖者助佑的拉丁文代禱詞,許多字詞已經模糊難辨,因為有人拿紅筆在上麵寫了幾個大字,雖然隻是幾個字,卻讓她背脊發涼。

弗雷德。

07:00

他需要擁擠的地方。一大早,西班牙廣場附近的麥當勞再適合不過了。裏麵幾乎都是不適應意大利式甜麵包早餐的外國觀光客。

他看中這裏,是因為想要感受人間氣味。天天目睹各種慘劇,他想要確定這個世界仍然安然無恙,還有,在這場搏鬥中他並不孤單,因為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家庭—以愛孕育下一代的眾生—在人類救贖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馬庫斯把清淡如水的咖啡移向桌角,他根本沒喝,隨即把克萊門特半小時前留在告解室的檔案拿出來放在桌子中間,他們平常也會利用告解室來交換信息。

在傑裏邁亞·史密斯家中閣樓所發現的那張兒童畫,小男孩手持利剪的殺人圖,讓克萊門特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當他們還在屋內的時候,他已經先向馬庫斯簡單講述了案情,兩人離開之後,他趕忙去找檔案,封麵編號是c.g.554-33-1,不過,大家都把它叫作費加羅案,這是媒體給凶手的綽號—響亮好記,卻不怎麽尊重受害者。

他開始翻閱檔案。

星期五傍晚,警方到達新薩拉裏歐區的某棟小屋,一打開門,就看到令人驚駭的畫麵:二十七歲的年輕人意識不清,倒在自己的嘔吐物中,位置就在通往二樓的階梯處,而在他身旁不遠處,還有一架損壞的輪椅。費德裏克·諾尼是半身麻痹患者,警方剛開始以為他隻是因摔倒而受傷,登上二樓之後,他們才發現真正的慘劇。

某間臥室裏,躺著一具屍體,二十五歲的妹妹喬琪亞,全身**,遍體鱗傷。

可以看出有多處刺傷,致命傷是開膛剖肚的那一刀。

法醫分析死者傷口,認定凶器為利剪,這個結果讓警方提高了警覺,因為先前已經有三起相同的攻擊案例,行凶的瘋子綽號為費加羅。前三位受害人所幸都保住了性命,但顯然凶手並不滿足,這一次,他索性把人殺死。

馬庫斯心想,凶手不隻是個瘋子,在他病態而扭曲的幻想中,持剪傷人是快感來源的必需品,看到受害者的傷口汩汩流出鮮血還不夠,他還要體會她們的恐懼。

檔案裏的字字句句逼得他無法喘息,他必須轉移視線,呼吸一口正常的空氣。不遠處有個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打開快樂餐,她舔著嘴唇,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他不禁自問,我們是哪裏變了?生活從何時開始產生不可逆的變化?但有時候它未必會發生,一切如常。

看到那小女孩的臉,他終於重拾對人性的信心。他再次進入字裏行間的煉獄。

現在,他仔細研究起警方的調查報告。

凶手是從大門直接進去的,因為喬琪亞買完東西回家,忘記關門了。費加羅喜歡在超市挑選行凶對象,並尾隨她們回家,不過其他人都是落單時被攻擊,但喬琪亞的家裏還有哥哥費德裏克,他本來是前途不可限量的運動選手,但一場摩托車意外終結了他的未來。根據這位年輕人的證詞,費加羅從他背後偷襲,翻倒輪椅,趁輪椅倒地時把他打昏,隨即把喬琪亞拖上二樓,她的下場與其他受害人一樣淒慘。

費德裏克清醒過來時,發現輪椅已經嚴重損毀。他聽到妹妹的尖叫聲,知道樓上一定出了事,他大聲呼救,隨即想要爬上二樓,但他多年來未曾鍛煉身體,又加上麵部重創導致頭腦昏沉,最後隻能放棄。

他隻能被迫留在那裏,聽著自己在這世界上最親愛的人拚命哭喊,卻無能為力。

妹妹一直照顧他的生活,而且可能終生都不會放下這個重擔,而他望著那該死的樓梯,破口大罵,暴怒,依然無能為力。

有個鄰居聽到他們屋內傳出尖叫,終於打電話報警,凶手聽到警車鳴笛,匆忙從通往花園的後門逃逸,花壇上也因此留下他的足印。

他看完資料,發現那個在享用快樂餐的小女孩,現在正與弟弟快樂分食巧克力麥芬,他們的父母看著小姐弟,一臉慈愛。不過,這幅天倫之樂圖依然讓馬庫斯眉頭深鎖,因為他的心裏有太多問號。

這次是不是輪到費德裏克·諾尼執行複仇行動?某人已經幫他找到了逍遙法外的凶手?還有,馬庫斯不禁自忖,是不是該出手阻止?

馬庫斯瞄到檔案最後的注記,恐怕連克萊門特自己都沒發現,因為他在傑裏邁亞·史密斯的豪宅講述案情的時候,顯然遺漏了這一點。

複仇,似乎是沒有機會了,費加羅有名有姓,而且已經遭到逮捕,本案正式終結。

07:26

她看著那張寫有“弗雷德”的聖像,至少看了二十分鍾。一開始,在戴維出事的工地所找到的錄音機中,除了凶手的聲音,她居然聽到了象征摯愛的那首歌在低切悲吟,現在,他們夫妻之間的閨房私密又再次曝光,戴維的甜蜜昵稱,已經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專利。

一定是凶手把卡片塞進來的,他知道我住在這裏,這個人想要幹什麽?

她坐在旅館房間裏苦尋答案,卡片上除了聖雷孟的圖像與禱文,還標注了一個紀念這位聖者的地方。

神廟遺址聖母堂的小禮拜堂。

桑德拉決定打電話給長官迪·米凱利斯詢問詳情。她拿起手機,但電池沒電了,她接上插座充電,接著拿起房間裏的室內電話,正要撥號之前,她突然停下來,看著手中的話筒。

自從她知道戴維在羅馬秘密進行調查,一直有個問題讓她百思不解,他待在這裏的時候,是否曾和其他人聯絡?他的筆記本電腦裏沒有這段時間的相關郵件,手機記憶卡裏也沒有任何通話記錄。

與世隔絕得如此徹底,未免有些詭異。

桑德拉發現自己忘了查旅館房間的電話。

她在心裏感歎,我們如此依賴這些高科技產品,卻忽略了那些最基本的設備。

按下“9”接通櫃台,她直接找經理,要求打印戴維住房時的通話明細,當然,她再次利用自己的警官身份,謊稱自己正在調查亡夫的命案。她不知道對方相不相信這番說辭,不過經理還是乖乖照辦了,過了一會兒,經理派人把記錄送上來,隻有一組電話號碼。

0039 328 39 56 7 ×××

她猜得沒錯,戴維打這個號碼打了好幾次,她很想知道這究竟是誰的電話號碼,但最後三位數被蓋住了。

為了保護住客隱私,旅館的交換機係統不會記錄完整的電話號碼,畢竟這隻是要作為向住客收費的依據而已。

她再次看著那張卡片:弗雷德。

把卡片塞入門縫的那個人,也許不是凶手?可能是想要幫助她的神秘人士?想必自從戴維出事,對方也覺得自己身陷危險,所以自然會謹慎行事。或者,那等於是邀她前去神廟遺址聖母堂的請柬,因為那裏有線索,而卡片上之所以出現弗雷德的名字,隻是要讓她安心,他也認識弗雷德。仔細想想,這個人如果有意傷害她,攻其不備是何其容易,犯不著多此一舉。

桑德拉現在完全沒有把握,隻有越來越多的問號,她發現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是要搭清晨第一班列車回米蘭,就此忘卻一切,還是要不計代價追查下去?

她決定留下來,不過,必須先去聖雷孟小禮拜堂一趟,看看裏麵究竟有什麽玄機。

神廟遺址聖母堂興建於1280年,原址為紀念密涅瓦女神的古神廟,距離萬神殿不遠。

桑德拉的出租車停在教堂廣場門口。中間矗立著由貝尼尼所設計的雕像,造型奇特,一隻小象背著埃及方尖碑。據說這位建築師當初故意讓這頭象背對著附近的道明會修道院,以此嘲諷這些修士的保守心態。

她穿著牛仔褲和連帽運動衫,萬一遇雨,多少可以擋蔽。前晚的暴雨似乎已成了過去,溫暖空氣帶走街道的濕意,出租車司機甚至為了連日大雨向她道歉,他拍胸脯保證羅馬一直是個陽光普照的城市,但此時黑雲已經仿如壞疽一般飄散開來,遮蔽了朗朗晴空。

桑德拉進入羅馬式與文藝複興式的大門,內部是出人意料的哥特風,還有一些應是巴洛克的痕跡,她仰望那藍色的拱頂天花板,上麵繪有許多使者先知與學者的畫像。

教堂才剛開門,準備迎接做禮拜的會眾。根據門口張貼的行事曆,晨間彌撒的時間是早上10點,所以現在除了主祭台上整花的修女,就隻有桑德拉一人,看到這位修女,她的心緒平靜多了。

桑德拉拿出那張聖像,想要比對找出確切的位置。這間大教堂裏兩側有許多小禮拜堂,大約有二十個。教堂裏富麗堂皇,到處都是紅色紋理的碧石,氣勢驚人,此外還矗立著許多光澤閃耀的大理石雕像。

吸引她的是右側的最後一間,最樸實無華的禮拜堂。

它縮在幽暗角落,麵積最多不超過十五平方米,光禿禿的牆麵上,幾乎都是被煤灰熏黑的大理石,那全是墓碑。

桑德拉拿出手機準備拍照,一如她在所有犯罪現場的標準動作,先整體,然後是細節,從下到上,拍攝教堂內的藝術作品,她更是全神貫注。

在中央祭壇上方的畫作裏,聖雷孟穿著道明會的服裝,與聖保羅在一起,左方是聖露西亞與聖亞加大的油畫,但右方的壁畫讓桑德拉格外震撼。

下方排列了許多祈願蠟燭,稍有風動,所有的弱焰也會隨之一起輕曳,為這個狹窄的空間增添了些許淡紅。

桑德拉拍下這些照片,希望能從中找到答案,一如她在研究聖王路易教堂的《聖馬太殉難》時挖掘出了秘密,她相信透過鏡頭,更能清楚地逼近犯罪現場的一切細節。不過,她無法參透這裏的謎團,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二次陷入死胡同,第一次是那少了最後三位的神秘手機號碼,與真相如此接近,但就是欠了關鍵的臨門一腳。

難道戴維的照片與這間教堂毫無關聯?

她在想最後的那兩張照片,一張全黑,另一張是戴維在旅館房間的**自拍,他一隻手持相機,另一隻手對著鏡頭揮動,乍看之下是個開心的姿勢,但他的臉色極其嚴肅,絕非嬉戲笑鬧。

桑德拉突然停下動作,看著手裏的那個東西,手機與照片,她從來沒想過兩者之間會有關聯,照片與手機——“不,”她喃喃自語,仿佛不知道自己怎麽如此愚笨,“怎麽可能?”答案就在眼前,但她先前居然完全沒想到。她趕緊拿出袋中的那張紙,旅館打印出的手機號碼。

0039 328 39 56 7 ×××

戴維不是在揮手,而是想以手勢告訴她一個數字,電話號碼的末三位,桑德拉撥了那組號碼,最後那三個×,換成了連續的三個5。

她在等。

外麵又開始烏雲密布,灰暗的光線偷偷鑽入教堂窗戶,流瀉在中殿,盈滿了每一個角落,每一個隱蔽之處與裂隙。

電話那一頭響了。

一會兒之後,她聽到手機鈴聲在教堂裏回**。

不可能是巧合,他就在這裏,而且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三響之後,電話聲消失,對方切線。桑德拉回頭看著主祭台,想知道修女還在不在那裏,但人已經不見了。她四處張望,突然之間,有東西呼嘯一聲飛過她的頭頂,撞擊牆麵,她這才發現自己身陷危險,那是子彈,對方的手槍裝了消音器。她趕緊趴下來,拿出自己的佩槍。桑德拉全麵警戒,心髒卻不停狂跳,第二發子彈距離她不過兩三米,桑德拉找不到狙擊手,她確定現在對方看不到她的確切位置,但想必那個人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製高點。

她要趕快離開才行。

緊握手槍,腳步快速旋移,她遵守老師的教誨,眼觀四方,發現幾米外有另一個出口,她必須以中殿廊柱作為掩護,才能順利逃出去。

桑德拉完全錯估了那張卡片,殺死戴維的凶手依然逍遙法外,她怎麽如此粗心大意?

她給自己十秒鍾,計時開始,衝了。一秒—沒有槍響;兩秒—她向前推進了兩米;三秒—她落在窗戶透入的微光之下;四秒—她再次遁隱暗處;五秒—再幾步就好,出口已在前方;六秒,七秒—有人在抓她的肩膀,要把她拖進其中一間禮拜堂;八秒,九秒,十秒—對方氣力驚人,她毫無招架之力;十一秒,十二秒,十三秒—她拚命抵抗;十四秒—她剛好掙脫,隻是剛好而已,但槍掉了,她急著想逃走,卻不小心滑倒;十五秒—她知道自己的頭就要撞到大理石地板,突如其來的第六感,讓她在倒地前已經感受到莫大的痛,她以雙手護頭,但完全沒有效果,她隻能趕緊側頭,減輕衝擊力道,臉頰碰觸到冰涼的地麵,隨即又是一陣熱辣,桑德拉全身急顫,宛如觸電一般;十六秒—她的眼睛還是張開的,但覺得已經意識不清,這感覺好離奇,仿佛看著自己消失不見;十七秒—她隻知道有兩隻手托住了她的肩膀。

09:00

天皇後監獄,建立於十七世紀中葉的修道院,自1881年改建為監獄,但這個當初為了向聖母瑪利亞致敬的原始名稱,依然保留至今。

這間監獄可容納九百名受刑人,依照犯罪類別分成了不同區域,第八區是所謂的“邊緣”案件監區,這些罪犯多年來都像正常人一般生活、工作、建立人際關係甚至結婚成家,但突然之間凶性大發,原因不明,令人不禁懷疑他們的精神狀態,但這些人沒有明顯的心理疾病症狀,隻有在他們的犯罪行為之中,才會看到他們的違常之處,唯一與變態的相關之處,隻有犯罪事實本身而已。在等待法院宣判他們是否為精神異常罪犯之前,獄方會將這些人與其他罪犯隔離,給予特殊待遇。

一年多來,第八區已經成了尼可拉·寇斯塔的家,這個人,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費加羅。

通過例行檢查之後,馬庫斯進入了監獄大門,他進入漫長的走廊,走過一道又一道的門,逐漸深入監獄的中心地帶,宛如沉墜地獄。

為了配合今天的場合,馬庫斯特別穿戴了神父的黑袍與白領,但他實在不習慣,喉嚨被勒得很不舒服,走動時袍身還會飄動,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神職打扮,對他而言,這反而比較像是偽裝。

兩三個小時之前,馬庫斯發現費加羅安然無恙,已經入獄,所以他和克萊門特想出方法,要進來見他一麵。尼可拉·寇斯塔目前正在等候法官的裁決,可能會繼續服刑,或是轉送精神病院。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準備領洗和懺悔,每天早晨,在警衛的陪同下,他會固定到監獄裏的小教堂,除了告解,也會一個人望彌撒。但今天一早,主教團緊急召見監獄院牧,原因不明,不過這位院牧恐怕得花好些時間才會發現這是誤會一場。克萊門特已經打點好一切,甚至還替馬庫斯弄來臨時院牧的許可證,讓他在天皇後監獄暢行無阻。

此舉顯然頗為冒險,可能會有人發現他們的秘密,但他們在傑裏邁亞·史密斯家中閣樓發現了那幅畫,這表示費加羅一案可能得繼續調查下去,而馬庫斯的任務就是要找出線索。

走了一段長長的石麵通道之後,他進入了一個開闊的八角形空間。這棟囚樓共有四層樓高,陽台設有延伸至天花板的嚴密鐵網,以防犯人跳樓自殺。

警衛把他帶入教堂,留他一人獨自處理做禮拜的準備工作。神職的職責之一就是感恩聖事,神父每天都應該做彌撒,但馬庫斯因為另有要務,所以獲得特許,無須負擔這些義務。不過,自從布拉格事件之後,他在克萊門特的帶領下做了許多次的彌撒,純粹隻是想要在儀式中感受平和的氣息,所以他準備起來也相當熟練。

根據心理學家的觀察,尼可拉·寇斯塔屬於後者。

馬庫斯正在準備祭壇,背對著那空無一人的會眾區,就在此時,他聽到了手銬的哐啷聲響,在警衛的護送下,尼可拉·寇斯塔進入教堂,他穿牛仔褲白襯衫,扣子一路扣到領口,頭頂幾乎禿了,走路姿勢怪異,但最引人側目的是他的唇齶裂,這讓他的嘴看起來總是在笑,而且還散發出一股邪氣。

他隨意挑了個位子,警衛扶著他的雙臂,讓他坐下來,隨即退到門口站崗,為了避免幹擾神聖的彌撒,他們會一直站在那裏,等到儀式結束。

馬庫斯又等了幾分鍾,才轉身過去。

寇斯塔嚇了一大跳,而且相當驚慌:“院牧人呢?”

“他不舒服。”

寇斯塔點頭,不發一語,他手裏握著玫瑰經念珠,開始喃喃自語,口齒含混不清,而且不時得從胸前的襯衫口袋取出手帕,擦去裂縫裏流出的口水。

“在我們開始做禮拜之前,要不要先告解?”

“在我的屬靈旅程之中,我跟隨的是另外一位神父,我把自己的懷疑與不安都告訴了他,也是他對我傳揚福音,我想,還是等他回來好了。”

馬庫斯發現他宛如羔羊一般溫順,或者,他隻是演得有模有樣。

“抱歉,我以為你喜歡。”馬庫斯話一說完,立刻又背過身去。

“什麽?”寇斯塔困惑不解。

“告解。”

這句話立刻激怒了他:“怎麽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不重要,沒什麽好擔心的。”

寇斯塔平息了怒氣,開始繼續禱告,馬庫斯則拿起聖帶,仿佛準備開始主持彌撒。

“我也不覺得你這種人會為受害者哀泣,反正你的嘴巴長得那麽畸形,哭起來恐怕也很難看。”

這番話宛如一記重拳打在寇斯塔身上,但他還是努力強忍:“我一直以為神父很善良。”

馬庫斯走到他麵前,兩人的臉幾乎要碰在一起:“我知道你做了什麽事。”馬庫斯輕聲低喃。

寇斯塔的臉宛如屍蠟麵具,他的目光淩厲,證明了那永遠掛在嘴上的笑容其實是虛情假意。“我已經告解過了,也願意付出代價,我不奢求有人肯定,我的確做了壞事,但至少應該得到一點起碼的尊重。”

“哦,當然,”馬庫斯語帶譏刺,“對於那幾起傷害罪,還有喬琪亞·諾尼的殺人案,你的確交代得很詳細,不過,說來奇怪,那些還活著的受害人居然對你一無所知。”

“他隻認出你的聲音。”馬庫斯立刻反駁。

“他說了,凶手講話有問題。”

“他嚇壞了。”

“沒有,因為我真的……”寇斯塔的話講到一半。

“你什麽?你嘴巴有裂縫?”

“對。”寇斯塔強抑情緒,眼前這男人態度挑釁、直搗痛處,顯然讓他無法招架。

“都沒變,對嗎?從小到大,一模一樣,你的同班同學怎麽叫你的?他們給你取了綽號,對不對?”

寇斯塔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還發出了宛如笑聲的聲音:“麻風臉,沒什麽創意,他們腦筋不好。”

“沒錯,費加羅這名號響亮多了。”

他麵色緊張,再次拿出手帕擦嘴:“你到底要對我怎樣?”

“寇斯塔,不是你犯的罪,我無從赦免。”

“我要走了。”他轉身去叫警衛。

但馬庫斯伸手拉住他的肩頭,死盯著他的雙眼:“如果大家一直叫你禽獸,你也會習慣成自然,到了最後,你發現這種名號讓你與眾不同,你不再是無名小卒,報紙刊登你的照片,當你在法院現身,每一個人都看著你,對,大家不喜歡你,但大家也都怕你。以前你習慣別人對你不屑一顧,冷嘲熱諷,但他們現在不得不注意你,他們目不轉睛,因為想要了解自己最害怕的東西,別誤會,不是說你,而是與你相似的同類。他們越注意你,越覺得你非我族類,這讓他們找到自以為優越的借口,畢竟,這就是禽獸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馬庫斯把手伸入黑袍口袋,取出那幅在閣樓裏找到的畫,他小心翼翼地攤開,放在尼可拉·寇斯塔的座位旁,豐美綠地裏的男孩與女孩在微笑,女孩的小洋裝上都是血漬,而男孩手中緊握著利剪。

“誰畫的?”犯人問道。

“真正的費加羅。”

“我就是。”

“不,你是說謊狂,你出來頂罪,隻是要為自己的無趣生命找尋一點價值。我說真的,你演得不錯,那一番虔誠的說辭不但講得漂亮,而且讓人誤以為你很誠懇,我想警察也樂於趕緊結案,以免丟臉:三名女子遇襲受傷,一名死亡,卻找不到人定罪。”

“不過,自從我被逮捕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受害者了,這又怎麽解釋?”

馬庫斯早已料到這一反應:“才過了一年,他再犯案也隻是遲早的事。現在有你入獄,對他倒也方便,我猜他也想收手,但恐怕忍不了太久。”

尼可拉·寇斯塔悶哼一聲,目光在教堂裏來回飄移:“我不知道你是誰,今天來這裏做什麽,但反正不會有人信你的鬼話。”

“你就認了吧,你沒那個種當禽獸,你隻是撿現成的而已。”

馬庫斯逼近過去:“看看他的笑容,你自然就懂了。”

尼可拉·寇斯塔低頭,畫中小男孩的嘴唇完美無瑕。“這又證明不了什麽。”

他的聲音細弱無力。

“我知道,”馬庫斯回他,“但對我來說,夠了。”

10:04

桑德拉因左頰劇痛而醒來。她慢慢睜開眼睛,幾乎不敢看,但她好好地躺在**,還蓋著柔軟的紅毯。四周是宜家的家具,深色百葉窗的窗戶,現在一定還是白天,因為可以看到外麵的陽光微透入內。

她以為自己會被綁住,沒有,而且身上還穿著原來的牛仔褲與運動衫,但有人脫去了她的運動鞋。

門在房間後麵,還留了一道小縫。她知道這個動作的含義:不希望關門的時候吵醒她。

桑德拉伸手觸腰,想要找槍,但槍套裏什麽都沒有。

她想站起來,卻頭暈目眩,於是又倒回**,兩眼看著天花板,因為家具都在旋轉,她隻能等自己慢慢恢複正常。

我要想辦法起床離開。

她先把腳移到床邊,一次一隻腳,慢慢著地,確定兩腳都站穩之後,她努力坐直身體,睜大眼睛,以免失去平衡。然後,她扶著牆壁,利用五鬥櫃撐起身體,站是站起來了,但軟綿無力,她覺得兩條腿快不行了,仿佛有一陣看不到的海浪重襲而來,逼得她腳步踉蹌。她想努力站穩,卻還是體力不支,她閉上眼睛,正要倒下的時候,後頭有人接住她,將她扶回**。

“還不行。”一個男人的聲音。

桑德拉隻知道自己緊抓著兩隻強壯的手臂,不知道這人是誰,但他的味道很好聞。她趴在**,整張臉埋在枕頭裏。“讓我出去。”她喃喃低語。

“還不行,你知道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

桑德拉轉頭,雖然眼睛隻能眯成一條細線,但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中,她還是認出那是個男人的身影,金白色頭發,發長及肩,輪廓纖細但仍充滿陽剛味。她確定對方是綠色眼珠,因為他的眼眸散發著光芒,如貓眼。她正想要開口問對方是不是天使,卻頓時驚覺剛才聽到的聲音有獨特的男孩腔,而且有德國口音。

“夏貝爾。”她好失望。

他麵露溫和微笑:“抱歉,我抓不住你,而且你還摔倒了。”

“媽的!在教堂裏的人是你!”

“我要拉你,但你一直在亂踢。”

“我亂踢?”她火冒三丈,忘了自己身體不適。

“要是我沒有出手,你早就中彈了,你剛好走過殺手前麵,瞄準你太簡單了。”

“那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所幸我一直跟著你。”

現在她是真的動怒了:“什麽?什麽時候開始的?”

“昨晚我剛過來,今天早上我去了戴維在羅馬投宿的旅館,我知道一定可以在那裏找到你,果然看到你從旅館門口出來,上了出租車。”

“我騙你的,我知道你在羅馬。”

“急著打電話找我,要看戴維的旅行袋……都是你設下的圈套。”

夏貝爾歎了一口氣,坐在床邊看著她:“我也隻能出此下策。”

桑德拉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被他利用了:“到底有什麽陰謀?”

“我要先問你幾個問題,才能繼續向你解釋。”

“不,現在是你要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保證,一定會告訴你,但我得先確定我們現在是否安全。”

桑德拉四處張望,發現椅背上掛著疑似胸罩的東西—當然,不是她的:“等一下,我在哪裏?這是什麽地方?”

夏貝爾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趕緊收起那件內衣:“抱歉,亂七八糟,這裏是國際刑警組織的地方,我們把它當作客房公寓,一直有人來來去去,但別擔心,我們很安全。”

“我們怎麽過來的?”

“我開了好幾槍,不知道有沒有射中狙擊手,但我們全身而退,扛你走在外麵實在很難不引人注意,幸好當時下著大雨,把你塞進我車裏的時候,根本沒有人注意,萬一路旁有巡邏警車經過,狀況就複雜了。”

“哦,所以你隻擔心這個啊?”但她突然想起剛才夏貝爾講的話,“等等,為什麽我們會有危險?”

“因為想殺你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放過你。”

“有人往旅館房門底下塞了張卡片,我才找到那間教堂,為什麽聖雷孟小禮拜堂那麽重要?”

“一點都不重要,隻是陷阱。”

“你怎麽知道?”

“要是真的事關緊要,在戴維留給你的線索裏一定找得到。”

這番話讓她不禁語塞:“你知道戴維在調查的案子?”

“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話一說完,就起身去隔壁房間了,桑德拉聽到他在翻找盤子,沒過多久,他手裏端著餐盤回來了,有炒蛋、吐司與果醬,還有一壺咖啡。

“如果你想趕快好起來,還是得吃點東西。”

這倒是真的,她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未進食了。眼前的食物喚起她的食欲,夏貝爾扶她坐好,在她背後墊了幾個枕頭,然後把餐盤放在她的腿上。她在吃東西的時候,夏貝爾坐在她旁邊,直接把腿擱在**,雙手交疊。幾個小時之前,兩人還維持著拘謹關係,現在看起來卻很親密,這男人大剌剌的態度讓她很不舒服,但她依然未發一語。

“今天早上真的很危險,幸好你打我的手機,驚動了殺手,不然你早就沒命了。”

“所以那是你的……”她的嘴巴裏塞滿食物。

“你怎麽會有那個電話號碼?我都是用另外一個號碼打給你。”

“那是戴維從旅館打出的電話號碼。”

“你丈夫個性很固執,我真的不喜歡這個人。”

“就是個討厭鬼,”他不肯退讓,“他要是肯聽我的話,現在一定還活得好好的。”

桑德拉怒不可遏,把餐盤放到一旁,想要站起來。

“你要去哪裏?”

“一個陌生人在我麵前講這種話,我聽不下去。”她依然搖搖晃晃,在床邊找自己的運動鞋。

“好,要走請便,”他指著房門的方向,“不過戴維留下來的線索,給我交出來。”

桑德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想都別想!”

“戴維在追查某人的下落,所以才會惹來殺身之禍。”

“我想我已經見過他了。”

夏貝爾站起來,走過去緊盯著她:“什麽意思?你見過了?”

還在係鞋帶的桑德拉這時停下動作:“昨晚。”

“哪裏?”

“這算什麽問題!哪裏最可能遇到神父?教堂啊!”

“那個人不隻是神父,”他的這句話讓她屏氣凝神,“他是聖赦神父。”

夏貝爾走到窗邊,打開百葉窗,望著那即將再度襲犯羅馬的重重烏雲。“全世界最大的犯罪檔案數據庫在哪裏?”他問桑德拉。

她愣住了:“我不知道……我猜,國際刑警組織。”

“錯。”夏貝爾立即反駁,還露出得意的微笑。

“美國聯邦調查局?”

“又錯了。在意大利,其實,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在梵蒂岡。”

桑德拉依然困惑不解,但她覺得這是因為自己無知:“為什麽天主教需要犯罪檔案數據庫?”

夏貝爾示意她坐下:“天主教是唯一施行告解聖事的宗教。信徒在神父麵前訴說自己所犯下的罪,進而得到寬恕。不過,有時候罪孽重大,光憑神父也無法給予赦免,這就是所謂的彌天大罪。”

“比方說,謀殺案。”

“沒錯。神父會把這類案件的告解內容抄錄下來,送交上級。他們是一群位階更高的神父,位居羅馬,由他們做出宣判。”

桑德拉嚇了一大跳:“審理人類罪行的法院。”

“靈魂法庭。”

光聽這個名稱就足以顯現其重要性,桑德拉心想,不知道那裏蘊藏了什麽樣的秘密,也難怪戴維查案的幹勁十足。

“這個製度建立於十二世紀,”夏貝爾繼續解釋,“以聖赦法院之名成立,一開始的規模並不大。在那個時代有許多朝聖者湧入羅馬,不隻是為了參觀大教堂,也為了讓自己的罪行得到赦免。”

“贖罪券的年代。”

“沒錯,教皇可行特許與赦免權,但這工作實在太過繁重,所以他開始請幾位紅衣主教代理其職,他們就此成立了聖赦神父團。”

“那和今天的事又有什麽關聯……”

“一開始的時候,隻要法庭宣布審判結果,告解文件就會立刻燒毀。不過,經過幾年之後,聖赦神父團的成員們決定建立秘密檔案……自此之後,他們的任務從未中止。”

“近千年來,”夏貝爾滔滔不絕,“那裏保存了人類最醜惡的罪行,甚至還包括了從來不曾曝光的案件。你要知道,告解是懺罪者的自願供詞,換言之,一定都是實話實說,所以聖赦法院不隻是刑案數據庫而已。全世界的警察單位都有數據庫,不稀奇。”

“所以呢?”

夏貝爾的綠色眼眸發亮:“這是全世界數據最新、最完整的邪魔檔案庫。”

桑德拉麵露疑色:“你是說與魔鬼有關?這些神父是做什麽的?驅魔嗎?”

“不,你搞錯了,”他趕忙糾正她,“聖赦神父對此不感興趣,他們采用科學手法辦案,比較像罪犯側寫者,拜檔案之賜,他們的經驗也越來越豐富,後來,除了告解內容,他們也開始收集所有犯罪案件的細節資料,研讀、分析、試圖解密,與現代犯罪學家的偵查手法毫無二致。”

“甚至破案?”

“有時候,確實如此。”

“而警方居然一無所知……”

“他們的保密功夫爐火純青,畢竟已經積累了數百年的經驗。”

桑德拉拿起餐盤上的咖啡壺,為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他們是怎麽運作的?”

“隻要找出謎底,他們會以匿名方式通知當局,但有時候也會自行出手幹預。”

夏貝爾打開牆角的手提箱翻找東西,桑德拉想起戴維日誌裏的地址,都是截聽警用頻道所抄下來的信息,想必是為了找尋在犯罪現場出現的神父。

“找到了,”夏貝爾的手裏拿著一份檔案,“馬蒂奧·吉內斯特拉,都靈的小男孩失蹤案,他媽媽以為是被前夫帶走了,因為這個爸爸對於法官判給他的親權比重並不滿意。警察花了好一陣子才追查到他的下落,但是他否認自己綁架了兒子。”

“所以到底是誰犯的案?”

“警方繼續調查,這小男孩卻回來了,而且毫發無傷。他被一群出身於良好家庭的學長綁架,他們把他關在空屋裏,準備殺人滅口,純粹是為了滿足好奇心或取樂。小男孩說,有人闖入那間屋子,把他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