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

01:40

風雨過後,流浪狗占據古城小道,它們成群結隊,安靜移駐牆邊。馬庫斯走在念珠商街上,一群狗也向他走來,領頭的是隻單眼失明的紅色雜種狗,人狗目光短暫相接,打過招呼,隨即分道揚鑣。

幾分鍾之後,他再次進入拉若的屋內。

他置身一片漆黑之中,宛如傑裏邁亞·史密斯。

他本來想伸手開電燈,卻臨時改變心意,綁架拉若的人應該有帶手電筒,所以他也如法炮製,在光線的照射之下,屋裏的家具與擺設也在黑暗中逐一現形。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些什麽,但他認為年輕女學生和傑裏邁亞之間一定有某種關聯,拉若不隻是受害者而已,她還是欲望投射的對象,隻有找出他們之間的聯結點,才能知道女孩被囚禁的地點,這算是他個人的臆測,但也是他的希望。不過,在這種時候,他絕對不會排除任何的可能性。

遠方傳來流浪狗的叫聲。

犬吠悲淒,他開始逐一搜索,先從那間藏有地道的廁所開始。花灑旁的架子上擺著沐浴乳、洗發水,還有護發素,依照高度排得整整齊齊,洗衣機旁邊的洗滌劑,看得出也花了相同的心思。洗手台上方的鏡後有個小櫃,裏麵擺放著化妝品與藥品,門上的月曆還停留在上個月。

外麵的野狗開始狂叫,似乎在打架。

馬庫斯回到小客廳與廚房。傑裏邁亞在上樓之前,曾經特別清空桌上的糖碗與櫥櫃裏的糖罐,企圖消滅毒品殘痕,他的一舉一動從容不迫,絕不冒險,隻要拉若入睡,全世界的時間都是他的了。

你很厲害,小心翼翼不犯錯,但一定會留下線索。馬庫斯知道連續殺人犯的心理,他們想向眾人展示自己的罪行,所以會刻意向追捕者下戰帖,以吸引媒體的目光。連續殺人犯們很享受犯罪的過程,如果可能的話,當然希望一直犯案,他們誌不在名,因為那隻會帶來麻煩—但他們有時確實會留下痕跡,不是為了對話,而是想要分享。

你又會留下什麽給我?馬庫斯想要知道答案。

他開始研究廚房櫥櫃,其中一格擺滿食譜,他猜想拉若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根本不需要下廚,但搬到羅馬後,她馬上就得學習照顧自己,當然也包括學習做菜。在這些五彩繽紛的書脊當中,有本黑色的書,相當醒目,馬庫斯趨前細看,是《聖經》。

他心想,有問題。

他把書拿下來,打開紅緞書簽帶夾壓的那一頁—帖撒羅尼迦前書。

“主的日子來到,好像夜間的賊一樣。”

令人不寒而栗的反諷,這絕非巧合,是不是有人刻意把書放在那裏?這兩句話意指最後的審判,但的確也是拉若遭遇的寫照,竊賊夜闖,將人偷偷擄走,這個年輕女學生根本就不知道傑裏邁亞如影相隨。馬庫斯繼續翻找各個地方:沙發、電視、桌上的雜誌、貼滿磁鐵的冰箱,還有破舊的拚花地板,這間小公寓是讓拉若覺得最放心的地方,卻沒有辦法保護她的安全,她怎麽可能會知道呢?他心想樂觀是人的天性,想要活得好好的,要注意的是眼前的危境,而不是未知的風險。

我們無法活在恐懼的陰影之中。

生活中充滿挫折與不幸,但正麵的態度能讓我們繼續走下去,唯一的缺點在於它會製造盲點,讓我們看不到邪惡的存在。

野狗的狂吠聲終於停止,一股冰涼的戰栗掠過他的後頸,有異狀,地板突然發出輕微嘎吱聲。

主的日子來到,好像夜間的賊一樣。他知道自己犯了錯,應該先檢查樓上的躍層才是。

“關掉。”

聲音從背後的樓梯傳來,顯然對方指的是他的手電筒。他沒有回身,隻是默默照做。想必這個人比他早來,馬庫斯凝神細聽,推測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隻有兩三米,這個人躲在暗處觀察他,不知道有多久了。

“轉過來。”對方再次下令。

馬庫斯慢慢回頭,庭院的微光從窗戶鐵條的間隙透進來,在牆上投射出如監牢般的圖案,裏麵關著一個宛若野獸的可怖幽影,對方至少比他高二十厘米,孔武有力。兩人都沒說話,對峙了好一會兒,最後,黑暗中再次飄出對方的聲音。

“是你嗎?”

從音色判斷,應該隻是個男孩。馬庫斯聽得出來,這孩子不隻是憤怒,而且還很害怕。

“就是你,王八蛋。”

馬庫斯不知道那孩子身上是否有槍,他沒回話,繼續等對方說下去。

“昨天早上我看到你和另外一個男人過來,”馬庫斯猜他說的是克萊門特,“我這兩天都在注意這裏,你們究竟要我怎樣?”

馬庫斯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接下來會出現什麽狀況也很難說。

“是不是想騙我?”

黑影向前逼近一步,馬庫斯看到對方的手,沒有任何武器。“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媽的少跟我開玩笑!”

“我們去別的地方,好好坐下來談吧。”

“有話這裏說。”

馬庫斯決定直接切入:“你是為了那個失蹤的女孩?”

“我不知道什麽女孩,跟我沒關係,你是不是要陷害我?媽的!”

馬庫斯發現對方是真的不知情,如果真的是傑裏邁亞·史密斯的同夥,何苦要冒險回來?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陌生人已經衝上來,一隻手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推向牆邊,另一隻手則拿出信封,在馬庫斯的麵前晃動:“媽的,這封信是不是你寫的?”

“不是。”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

現在這個狀況和拉若失蹤有何關聯,馬庫斯必須先搞清楚才行:“就聽你的吧,我們先講這封信好了。”

那男孩依然咄咄逼人:“是不是拉尼埃利派你來的?你可以告訴那個王八蛋,我不想和他繼續牽扯下去!”

“相信我,我真的不認識這個人。”

馬庫斯想要掙脫,但對方沒有鬆手的意思,詰問還沒有結束。

“你是警察?”

“不是。”

“這個符號你又怎麽說?明明沒有人知道這東西。”

“什麽符號?”

“信裏出現的符號,白癡!”

信,還有符號,這兩條線索讓馬庫斯現在心裏多少有了底,雖然沒什麽太大幫助,但至少可以了解這年輕人的意圖,要不然這家夥就是在胡言亂語。麵對現在這個狀況,他必須拿回主導權:“別說信的事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他媽到底是誰?”

馬庫斯沒回答,他希望這個大男孩可以冷靜下來,不過此刻他卻被壓在地板上動彈不得,雖然拚命想自衛,但對方抵住他的胸口,一陣痛打,他舉起雙手護頭,但拳拳驚心,嘴裏都是血味。正當他覺得自己快要失去意識時,攻擊落幕,他躺在地上,看著對方打開公寓大門,關上,接著是匆忙離去的腳步聲。

馬庫斯又躺了一會兒之後才努力起身,眼冒金星加耳鳴,但不痛,應該說時候未到,他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屆時全身上下都會疼痛不堪,就算是沒被毆打到的地方也一樣。他不記得這段回憶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但他確實有印象。

他先坐下來,厘清思緒。他讓那男孩跑了,不過應該有辦法找到對方。他安慰自己,反正從那人身上也問不出什麽名堂,而且他也算是小有收獲。

方才一陣扭打,他奪下了那封信。

他在地板上摸找手電筒,找到之後猛敲兩三下,打開電源,對著那隻信封。

沒有寄件人,但有收件人—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寄件日期是三天前,裏麵隻有一張薄紙,載明了拉若在念珠商街的住處地址,但最觸目驚心的是那宛如簽名的符號。

三個小紅點所組成的三角形。

06:00

她睡不著。接到夏貝爾打來的那通電話之後,她在**輾轉反側了好幾個小時,終於等到淩晨5點,鬧鈴響起,桑德拉馬上起床。

她匆匆做好出門準備,趕忙打電話叫出租車去警區總部,她不希望有同事看到她的車。當然,他們不會多問,但有時候看到他們的眼光,她不禁十分惱怒。寡婦。他們會這樣叫她嗎?不知道,但心裏鐵定是這麽想的,錯身而過時,他們臉上流露出的憐憫之情,像是狠狠甩了她一巴掌,最可怕的是某些人自以為應該說些什麽,她已經聽膩了,最常聽到的就是:“要勇敢,戴維一定希望你堅強地活下去。”她很想好好記住這些話,然後在以後告訴大家,對於別人的悲慘遭遇,漠不關心固然很糟糕,但其實還有更不堪的態度:以濫俗的方式告訴你要療傷止痛,要走出來。

也許她隻是太敏感了,不過她還是想趁大夜班換班之前抵達儲藏間。

她花了二十分鍾到達目的地,途中她還先去買了外帶的早餐,可頌麵包與卡布奇諾。

她的同事正準備離開:“嘿,維加,怎麽這個時候過來?”

桑德拉努力露出燦爛微笑:“幫你帶了早餐。”

他眼睛為之一亮:“果然夠朋友,這個晚上忙死了,他們在地鐵站外麵逮捕了哥倫比亞幫派分子。”

桑德拉不想閑扯,所以直接表明來意:“我想要領回袋子,五個月前留在這裏的東西。”

同事表情驚訝,但未見遲疑:“我馬上去拿。”

他消失在儲藏間裏麵,桑德拉聽到他一邊在找東西,嘴裏一邊喃喃自語。她很焦急,但依然力求鎮定。她最近變得非常易怒。她妹妹說,曾經看過書上這麽寫,摯愛離世之後,必須曆經四個階段,但她已經忘記了順序,所以也很難判斷桑德拉現在處於哪一個階段,是否能夠盡快恢複。桑德拉很懷疑這種說法,但隨妹妹怎麽說了。其他的家人也和妹妹一樣,沒有人想去真正麵對她的遭遇,倒不是他們遲鈍無覺,但說真的,在二十九歲的寡婦麵前,也很難提供什麽中肯建議,所以他們隻能分享雜誌上看到的內容,或是引述某位生疏朋友的經驗,他們覺得這樣算是盡到了本分,而對桑德拉來說,也夠了。

五分鍾後,桑德拉的同事再度出現,手中提著戴維的那兩個大袋子。

他拿袋子的方式和戴維不一樣,戴維總是背在肩上,左右各一個,所以他走路的時候總是東搖西晃。

“弗雷德,你這樣好像馱騾。”

“金格爾,但你還是一樣很愛我。”

她先前擔憂的事,還是發生了,一看到那兩個袋子,仿佛有人對她胸口猛揮了一拳。她的戴維躺在裏麵,袋裏的東西是他全部的世界,如果她不領出來,這些東西會繼續放在儲藏間,總有一天會和其他的廢物放在一起,被人不小心給扔了。但昨晚夏貝爾提出了關鍵一問。自她發現戴維說謊之後,她一直承受著揪心之痛。她不能讓人懷疑她的男人—就連她自己也不可以。

“都在這裏。”她的同事把袋子擱在櫃台上。

也不需要簽單確認了,自意外發生後,東西從羅馬的警區總部送過來,他們就一直好心為她保管著東西,隻是她一直沒領回。

“要不要檢查一下有沒有什麽東西不見了?”

“謝謝你,不用了,沒問題。”

但同事依然看著她,表情立刻陷入哀傷。

她心想,拜托,千萬別說出口。

但他還是說了:“要勇敢,維加,丹尼爾一定希望你堅強地活下去。”

天知道這個什麽“丹尼爾”是誰。但她還是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謝過同事之後,帶著戴維的袋子離開。

半小時之後,她又回到家中,先把袋子放在門口的地板上,她刻意保持距離看著它,就像是野狗張望著食物,想找出是否有異狀,而她在尋索的卻是麵對試煉的勇氣。她走到袋子旁邊,但又改變心意離開,隨後又為自己泡杯茶,坐在沙發上,她的雙手環抱著杯身,緊盯著袋子,她真的做到了。

她把戴維帶回家了。

在這幾個月當中,她也曾經期待過、想象過,甚至相信過他遲早會回來,每每想到他們再也無法**,她就苦惱不已。有時候她會忘記他已經死了,心裏突然想到什麽,然後自言自語:“這一定要告訴戴維。”一會兒之後,她會被現實打醒,悲憤酸楚。

戴維再也不會回家了,一切已畫下句點。

接獲消息那天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那是個安靜的早晨,就和現在一樣。桑德拉讓那兩名警員站在門口,她心想,隻要他們還站在那裏,隻要他們不踏過大門,戴維的死訊就永遠不會成真,她也不需要麵對那場寧靜風暴,雖然表麵看起來安好無恙,卻會將整個家摧毀殆盡,她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夏貝爾對戴維的行李有興趣,一定有什麽原因。

她把茶杯擱在地板上,毅然決然走過去。她先拿起比較輕的那個袋子,裏麵裝的全是衣物,她把東西全倒在地板上,襯衫、長褲、毛衣全滾了出來,戴維肌膚的味道也隨之飄散,但她不敢多想。

天,弗雷德,我好想你。

她噙住淚水,瘋狂地翻找衣物,她眼前浮現出戴維穿著這些衣服的模樣,兩人一起生活的短暫時光,現在的她,感傷與慍怒交雜。

這裏沒有東西,連所有的口袋都翻過了,還是沒有。

她筋疲力盡,但所幸最難熬的那一刻已經結束了,接下來該檢查他的工作裝備,這些對象宣告了戴維已不在人世,但畢竟不是屬於她的記憶,所以處理起來不會那麽沉重。

她先取出戴維的備用相機,慣用的那一台在墜樓時已經摔壞。他愛用佳能,桑德拉卻偏愛尼康,兩人經常在家裏辯得不可開交。

她打開相機,裏麵沒有記憶卡。

她繼續研究其他電子用品。她接上電源,畢竟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使用,電池早已失去電力。衛星電話的最後一通記錄,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不需理會。至於戴維的手機,她在去羅馬認屍的時候也已經親自確認過,除了叫出租車,就隻有最後一通打給她的電話留言—奧斯陸冷死了。要是沒有這些通信記錄,他仿佛已與世隔絕。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希望至少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但所有的數據都是舊檔案,沒有什麽重要性,就連電子郵件也看不出什麽端倪。戴維為什麽會去羅馬?在計算機裏找不到答案。

為何如此撲朔迷離?她好疑惑,讓她整晚失眠的那個問題,再次侵擾上身。

她一直相信丈夫是個誠實的人,也許,他內心深處藏有其他故事?

“去你媽的,夏貝爾。”她不斷咒罵,都是這個人的錯,害她現在也不禁起了疑心。

她回到袋子旁邊,整理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萬用刀和長鏡頭,還有一本真皮日誌,用了好久,邊緣已出現破損,戴維每年隻會更換內頁的部分,這算是他永不離身的物品之一,其他還包括了鞋底被磨光的棕色涼鞋,還有他之前在電腦上打字時老穿的羊毛衫,桑德拉總是千方百計想將它們除之而後快,他起初會佯裝不知道,但幾天過後,這些東西不知怎麽就會再度出現。

回憶過往,讓她嘴角泛笑。戴維就是這樣,換作其他男人一定會鬼叫個不停,但麵對她小小的逞威,他從不違抗,隻是默默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桑德拉打開日誌,裏麵有些內容與戴維的羅馬之行有關,他寫下了一些地址,同時還在地圖上標示出相對位置,總共約二十個。

她專心研究這些注記,卻意外發現袋子裏有一個陌生物體—列表上麵沒列出的東西—民用頻段無線電對講機。出於本能,她立刻檢查頻率,八十一頻道,但也沒有吐露半點玄機。

戴維帶這個幹什麽?

她繼續檢查其他物品,發現有東西不見了:戴維隨身攜帶的小型錄音機,他說那等於是他腦袋的備用內存,但他墜樓的時候,東西不在身上,當然,可能有諸多原因,桑德拉決定先寫下來再說。

她打算先整理一下目前所發現的線索,然後再繼續下去。

日誌裏的地址,同時也標示在羅馬市區地圖上,無線電對講機,對準了神秘頻率,還有,戴維記錄口述的錄音機不見了。

她在腦海裏反複思索這幾件事之間的關聯,同時隱隱不安了起來。在意外發生之後,她曾經詢問過路透社與美聯社—也就是她丈夫經常合作的新聞單位—是否曾指派戴維去羅馬工作,但雙方都說沒有。當然,他也可能先自行采訪報道,之後再詢價賣出,但桑德拉有不祥的預感,這次的狀況沒有那麽單純,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追查下去。

先不管這些煩惱了,她繼續悶頭翻查袋裏的物品。

她從袋底拿出了徠卡,那是一九二五年的古董相機,由奧斯卡·巴奈克發明、恩斯特·萊茲所研發的機種,它是第一代的便攜式相機,操作方便靈活,也為戰爭攝影帶來了革命性的改變。

那是一台功能完美的相機,橫走式簾幕快門,速度從二十分之一秒到五百分之一秒,還有五十毫米的定焦鏡,藏家珍品。

那是桑德拉送給戴維的第一件紀念日禮物,她還記得他打開禮物時的驚奇神情。依他們兩人的收入,絕對無法負擔此等貴重大禮,但這是桑德拉祖父送她的禮物,對攝影的熱情,祖孫一脈相傳。

那是家族遺產,戴維絕對不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他說,那等於是他的護身符。

但救不了你的命,桑德拉輕歎。

相機還放在原廠皮套裏,上麵刻有戴維名字的縮寫。她打開套子,想要召喚往日的回憶,戴維隻要開始把玩這台相機,眼睛馬上就綻放出孩子般的神采。她正要把相機放回去,卻發現快門撥杆被扣住了,裏麵有底片。

這台相機裏有戴維拍過的照片。

07:10

他們把那些地方稱為“庇護所”:散落在這座城市各處的公寓,可以提供後勤支持,充當臨時的避難處,不然,作為吃點東西放鬆一下的地方也可以。門鈴旁的門牌上經常會出現某些公司的名稱,但其實全是虛設行號。

馬庫斯現在進入的這間公寓,克萊門特先前帶他來過,他們在羅馬有很多這樣的地方。這間大門的鑰匙,正藏在附近的牆縫裏。

果然不出馬庫斯所料,他拂曉時開始全身發疼,先前遭到攻擊的部位當然逃不了,在他呼氣的時候,肋骨周圍的瘀傷不斷提醒著他昨晚所發生的事,而且他的嘴巴破皮,臉也被打腫了,再加上他太陽穴的傷疤,如果有人看到,必定會嚇一大跳。

庇護所裏麵通常提供了食物、床鋪、熱水、急救箱、偽造證件,還有無安全之虞的聯網電腦。但馬庫斯挑的這間一片空**,沒有家具,也沒有百葉窗,隻有其中一間廳室的地板上放置了電話。

這個地方的唯一功能,就是保護這具設備而已。

克萊門特一開始就告訴他,他們不適合帶手機,馬庫斯也小心翼翼,從來不會留下自己的行蹤。

我不存在。他提醒自己,隨即打電話給數據查詢服務中心。

幾分鍾之後,態度有禮的接線人員告訴了他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的住址與電話號碼。馬庫斯掛了電話,隨即撥出那個號碼,他刻意讓它響了許久,以確定無人在家。現在換他去拜訪這個年輕人,正是時候。

沒過多久,他已經站在滂沱大雨之中,在高級的帕裏歐裏區,魯本斯路的街角,凝望某棟五層樓高的建築。

馬庫斯潛入停車層。他感興趣的那套公寓在四樓。他將耳朵緊貼著大門,想要再次確定沒人在家。沒有聲響,他決定冒險一試,總得要摸清楚攻擊者的底細。

他破壞門鎖,進去了。

這是間寬敞的公寓,家具不但顯示出好品位,也展現了驚人財力,屋內還有古董與昂貴畫作,光亮的大理石地板,房門全部漆成白色,最令人好奇的是,這地方實在不像是一個瘋子的家。

馬庫斯開始在屋內四處走動,他一定要快,因為隨時可能會有人回來。

有個房間被當成了健身房,裏麵有搭配杠鈴的健身椅、健身梯、跑步機,還有各式各樣的健身器材,這個年輕人顯然熱衷此道,馬庫斯已經領教過對方的爆發力了。

從廚房的狀況來看,他應該是獨居。冰箱裏隻看得到脫脂牛奶和功能飲料,櫥櫃裏擺放著一罐罐的維生素片與營養補充品。

這個大男孩的生活樣貌,在接下來的這個房間中更是展露無遺。亂七八糟的單人床,床單上印有電影《星球大戰》的圖案,床頭牆上貼著李小龍的海報,其他的牆麵上也貼滿了海報—搖滾樂團,還有摩托賽車。櫃子上放著音響,房間角落擱著電吉他。

這是青少年的房間。

拉法艾拉究竟多大年紀?馬庫斯心生疑惑,而答案就在隔壁的房間裏。

倚牆的一套桌椅,是房內僅有的家具,對麵的牆上貼滿剪報,雖然紙張因老舊而泛黃,卻保存得相當完好。

時光回到十九年前。

馬庫斯近身細看,剪報依時間順序自左至右貼成一排。

雙屍命案。受害人之一是瓦萊裏婭·阿提耶利,她是拉法艾拉的媽媽,另一名死者則是她的情夫。

馬庫斯盯著牆上的報道圖片,除了剪報,也有從八卦雜誌上剪下來的資料。

八卦所需的素材,在這起謀殺案中顯然是應有盡有。

瓦萊裏婭貌美優雅,養尊處優,性好奢華,她的丈夫奎多是知名商務律師,經常在國外出差,有錢有勢,交遊廣泛。馬庫斯看到一張他在妻子葬禮上的照片,他麵色凝重,雖然這起醜聞讓他悲痛不已,但他依然努力保持鎮定,緊握著稚子的手,目送靈柩,當時的拉法艾拉隻有三歲。瓦萊裏婭生前的情夫是知名遊艇選手,曾經贏得多項船賽的冠軍,他比女方小了幾歲,多少算是被女方包養。

這起案件喧騰一時,除了因為當事人有頭有臉,謀殺的手法也同樣令人震驚。這對男女躺在**時被侵入的歹徒嚇醒,根據警方的調查判斷,犯案人數至少有兩人,但截至目前尚未破案,凶手身份依然成謎。

馬庫斯繼續研讀資料,才發現凶案現場就在這間公寓,現在拉法艾拉已經二十二歲了,依然住在裏麵。

他媽媽被謀殺時,他正在自己的**睡覺。

凶手可能沒注意到還有個小孩,或者決定放過他也說不定。第二天早上,當這小男孩醒來,去隔壁臥室找媽媽的時候,卻看到了兩具屍體,上麵總共有七十多處刀痕。馬庫斯仿佛可以看到那懵懂孩子驚見可怕現場,當場號啕大哭的模樣。

瓦萊裏婭為了與情夫偷歡,提前支開了用人,所以直到她丈夫從倫敦出差回來,那兩人才被發現陳屍家中。

小男孩與屍體相伴了整整兩天。

馬庫斯沉思許久,想不出還有什麽比這更可怕的夢魘,而某種記憶也從他的內心深處汩湧而出:被拋棄的孤單感。

他不知道這是在什麽時候發生的,但他的確有所感應。馬庫斯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自然無法告訴他這段記憶從何而來,他甚至連失怙之痛也淡忘了,但這也許是失憶症帶來的少數好處之一。

他的心思又回到了當下,開始研究書桌。

檔案堆積如山,馬庫斯很想坐下來仔細閱讀,但沒有時間,待得越久越危險,所以他隻好信手翻閱。

裏麵是照片、警方報告的複印件、證物清單,照理說,這些文件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此外,還有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的注記與心得,私家偵探的報告,馬庫斯還找到了一張偵探社的名片。

拉尼埃利。

拉法艾拉昨晚曾提過這個名字:“是不是拉尼埃利派你來的?你可以告訴那個王八蛋,我不想和他繼續牽扯下去!”

馬庫斯把名片塞入口袋,繼續看著牆上的文章,想要一口氣全部讀完,他心中暗忖,這狡猾的私家偵探,利用男孩的執念,不知道撈了多少錢。

找到弑母凶手。

這些剪報與文件,全都是執念的證據。拉法艾拉的童年,被那群怪物給玷汙了,他想要知道他們的麵目。馬庫斯心想,小孩子們都有假想敵,它們來自空氣、灰塵、陰影,或是黑衣人與大灰狼,這些壞人隻是住在故事裏,當小孩亂鬧脾氣的時候,父母才會搬出來嚇人,但它們終究會消失,回到原來的黑暗世界。

不過,拉法艾拉的怪物一直徘徊不去。

還有最後一件事,信末的三角小紅點—就是這個符號,將拉法艾拉召喚到拉若的公寓裏。

“這個符號你又怎麽說?明明沒有人知道這東西。”

馬庫斯在檔案中找到一份檢察署的文件,裏麵雖然提到了本案案情,但有些部分似乎被刻意刪除了。這種做法是有原因的:一方麵,警方通常會隱藏案件的某些細節,不讓媒體和大眾知道,以免有人作偽證,或是吸引說謊狂出來亂投案;另一方麵,也可以讓犯罪者誤以為警方已掌握完整線索。而在瓦萊裏婭·阿提耶利的案子中,犯罪現場所出現的某一重大線索,警方基於某種理由,堅持不肯吐露。

他不知道那與傑裏邁亞·史密斯或拉若失蹤有無關聯,此案發生於十九年前,就算當時警方遺漏了什麽線索,現在也鐵定無法複原了。

犯罪現場永遠消失了。

馬庫斯低頭看表:他在屋裏已待了二十分鍾,他不想和拉法艾拉再來一次正麵衝突。

但他還是做出決定,至少要看一下當年女主人遇害的臥室。

一打開房門,他就發現自己錯了,犯罪現場並沒有消失。

他最先看到的是斑斑血跡。

雙人床的藍色床單被血浸染,死者的失血量驚人,還可以看出他們當初遇害時的姿勢,枕頭與床墊還看得出人形,兩人躺在一起,給彼此最後的絕望擁抱,對於凶狠虐殺毫無招架能力。

鮮血從床單滴落,宛如火山岩漿般流遍整張雪白的地毯,滲入纖維之中,色澤紅豔鮮麗,與死亡的意象格格不入。

牆上的噴濺血跡,是凶手揮刀刺人的運力速寫,見證了他的憤怒、速度,甚至是疲態。

殺人犯還以血為墨,在床邊的牆上用英文寫了一個詞。

EVIL(惡)。

一切凝止不動。這裏如此寫實逼真,仿佛凶案才剛剛發生,馬庫斯覺得自己仿佛走入了時空隧道。

不可能,他自言自語。

十九年前的凶案現場,怎麽可能保留到現在?

隻有一種合理解釋,而牆角的油漆桶與刷子,以及驗屍照片,也證明了他的猜測,拉法艾拉重建了命案現場:在某個三月的寧靜早晨,奎多·阿提耶利出差返家時所看到的景象。

自此之後,一切都變了。除了警方介入辦案,也有人想要立刻清理現場,將所有的可怕記憶除之而後快,讓這個地方盡快恢複原貌。

馬庫斯心想,恐怖命案發生之後,大家都有一樣的反應,屍體被移走了,血跡幹涸,生活再次回到正軌。

他心想,沒有人想要保留那種回憶,就連我也沒辦法。

但拉法艾拉·阿提耶利決意要忠實呈現犯罪現場,執念緊緊夾纏,他必須為這起暴行建立專屬的聖壇。而且,為了讓惡行無所遁逃,他把自己也囚禁在聖壇之中。

不過,這也讓馬庫斯有機會能研究現場,找出違常之處。所以他補畫了一個十字,繼續找尋線索。

他走向那宛如祭壇的床邊,這才發現為什麽行凶者至少有兩名。

死者無路可逃。

馬庫斯想要還原當時的情景。瓦萊裏婭和情夫被慘無人道的惡行嚇得不知所措,她有沒有尖叫?抑或是強忍著不出聲,以免驚醒隔壁房間熟睡的幼子,害他誤闖進來?

床尾的右端有一攤血池,而左邊吸引了馬庫斯的目光。三團圓點。

他彎腰,想看個仔細。完美的等邊三角形,邊長約五十厘米。

就是這個符號。

馬庫斯思索著那個三角形可能代表的各種含義,他抬頭,赫然發現剛才不曾注意到的東西。

地毯上有小孩的赤足印。

他心中浮現了當時的景象:三歲的拉法艾拉一大早在門口探頭探腦,看到了那幅駭人的畫麵,卻不知道那代表了什麽意思,他跑向床邊,小腳丫踩在血泊中,拚命想要搖醒媽媽。

還有,他那小小的身軀,躺在浸血的床單上,大哭了幾個小時之後,他好累,蜷在媽媽身邊睡著了。

這孩子就在公寓裏足足待了兩天,之後才被爸爸帶離現場。兩個白天,還有兩個漫長的夜晚,獨自麵對潛伏在黑暗之中的各種可能。

孩子何須記憶,他們要學習的是遺忘。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四十八小時,足以讓這孩子留下一輩子的印記。

馬庫斯無法動彈,他開始深呼吸,擔心自己會恐慌發作。這不就是他的天分嗎?體悟惡行在萬物裏所留下的寓意,聆聽死者的無聲之言,眼睜睜地看著人類的敗德劇上演,卻無能為力。

“狗是色盲。”

所以,全世界對拉法艾拉百般不解,隻有他懂,那個三歲大的小男孩,還在等待救贖。

09:04

“金格爾,有些事必須眼見為實。”

戴維隻要一提到自己工作的危險性,必定會講出這句話。對桑德拉來說,相機是必要的慰藉,她每日記錄各式各樣的暴力行為,隻有靠它才能降低心理衝擊,對戴維而言,相機就隻是工具罷了。

桑德拉思索著兩人的差異,同時忙著把家中廁所布置成臨時暗房,她以前看戴維弄過好多次了。

她先把門窗封好,然後拿掉鏡上的小燈,換成不會讓相紙感光的紅燈,先前她已經從閣樓中取出了放大機,還有顯影與定影的專用罐,其他的東西她隻好隨機應變。平日洗滌貼身衣物的小盆可以作為衝洗設備,廚房裏的鉗子、剪刀、勺子都可以派上用場,而相紙與化學藥劑都還沒有過期,仍然可以使用。

桑德拉拿起那台裝了三十五毫米底片的徠卡相機,開始卷片並退片。

接下來的步驟,需要在全黑的環境中進行。她戴上手套,打開底片盒,抽片,憑著腦海中的印象,以剪刀先修平片頭,然後上片軸,再把預先調配好的顯影劑倒進去,開始計算時間,定影劑也重複相同的步驟,最後再打開水龍頭衝洗。桑德拉沒有助洗劑,於是改將幾滴中性洗發精滴入罐內,再將那卷底片晾在浴缸上。

她在自己的手表上設定好時間之後,整個人靠在瓷磚牆麵上,歎了一大口氣。黑暗中的等待讓人煩躁不安,她不知道戴維為什麽要用這台老相機,她希望這些其實是無關緊要的照片,但也有殷殷期待,因為戴維離奇死亡,她實在不甘。

戴維隻是在試相機而已,她這麽告訴自己。

雖然夫妻兩人對攝影都有興趣,而且攝影也是他們的工作,但是他們沒有合影。她偶爾會惦念著這件事,當丈夫在世的時候,這似乎也不算太奇怪,就是覺得沒必要罷了,當下如此強烈真實,又何須過往?桑德拉從來沒想到有這麽一天,她居然需要貯藏記憶才能活下去。隨著時間流逝,她記憶的存量也變得越來越淡薄,與她的餘生相比,兩人共同生活的日子也未免太短暫了,接下來她該怎麽辦?對他的情感還能像以往一樣濃烈嗎?

定時器的鈴聲將她拉回現實,現在她終於可以開紅燈了,她拿起膠卷,對著燈光看片。

這台徠卡相機,一共拍了五張照片。

桑德拉現在還無法判斷照片裏有什麽東西,但好想趕快衝印出來。她開始準備那三個衝洗盆,第一個倒入相紙顯影液,第二個是清水加醋酸所調製的急製液,第三個是定影液,同樣也是加水稀釋。

她使用放大機,將負片投射在相紙上曝光,然後將第一張相紙浸入顯影液裏,她輕輕搖晃,影像也在**中慢慢浮現。

但太黑了。

也許戴維在拍這張照片時出了差錯,不過,桑德拉依然把它置入另外兩個衝洗盆,然後用衣夾掛在浴缸上方,隨即繼續處理其他負片。

第二張照片是戴維**的自拍鏡麵照,他單手拿相機,另一隻手則在揮動著,但他臉上沒有笑意,而且神情還相當凝重,他的後方掛著月曆,剛好就是他死亡的那個月份,桑德拉心想,這可能是他死前的最後影像。

鬼魅的陰冷道別。

他帶徠卡相機去那裏幹什麽?

戴維墜樓是在晚上,但這張照片是日景,也許他一直忙著在勘查那個地方。

第四張照片,極其詭異,她猜是十七世紀的畫,不過應該隻是大幅油畫的局部而已。有個小孩大幅扭動著身軀,仿佛準備拔腿就跑,但他轉頭看向後方,後麵有個既可怕又漂亮的東西,讓他看得目不轉睛,小孩露出詫異表情,嘴巴還張得大大的。

桑德拉有印象,但她忘了這是哪一幅畫。她想起督察迪·米凱利斯喜好藝術,這個問題可以問他。

有件事倒是可以確定:那幅畫作在羅馬,她應該要親自去一趟。

她今天是下午2點的班,但她打算請假。戴維發生意外後,她還不曾請過喪假,如果她搭高鐵,不到三個小時就可以到羅馬。就像戴維說的,她一定要親眼看到才算數,的確有必要深入了解,因為戴維拍這些照片一定有其理由。

她的腦袋在思考行程,手裏卻忙著衝洗最後一張照片,前四張不但找不出答案,反而帶來更多的疑問。

也許在最後一張照片裏能發現線索。

那張相紙慢慢顯像,她的動作更加小心翼翼,幹淨的背景出現暗塊,越來越清楚,宛如在海底幽暗世界沉睡多年的船骸逐漸浮出水麵。

一張臉。

特寫,顯然對方不知道被拍了。戴維的羅馬之行,或是意外身亡,與這個人有關係嗎?桑德拉知道一定要找到他。

這個人是黑發,衣服也一身黑,眼神憂鬱閃爍。

太陽穴上有傷疤。

09:56

馬庫斯站在城堡露台上俯瞰羅馬,眼光迷茫,他的後方矗立著大天使米迦勒的雕像,雕像雙翼開展,揮舞利劍,凝望著芸芸眾生與無盡的人生悲劇。青銅雕像的左方放著悲憫鍾,在聖天使城堡作為教皇監獄的黑暗時代,隻要有人被宣布處死,鍾聲就會幽幽響起。

這個充滿虐刑與絕望的地方,已經成為遊客絡繹不絕的觀光要地。躲在雲後的太陽探出頭來,銀白色的光芒照耀著這個落雨不停的城市,大家趕緊趁現在開心拍照。

克萊門特靠了過來,但馬庫斯的目光依然駐留在眼前的大片景色上。“怎麽了?”他開口問道。

他們想要見麵時,全靠電話留言。隻要其中一人有需求,留下指定的時間地點即可,到目前為止,這方式還未曾出過任何差錯。

“瓦萊裏婭·阿提耶利的謀殺案。”馬庫斯回道。

克萊門特先不管這個,他擔心的是馬庫斯腫脹的臉:“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我昨天晚上遇到了她的兒子,拉法艾拉。”

他的語氣仿佛是知之甚詳,馬庫斯心中不免覺得有些詫異,往前推算時間,他朋友在當年案發時,最多也不過十歲罷了。想必隻有一個原因:他們處理過這起謀殺案。

“有檔案資料嗎?”

克萊門特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這種事。“謹慎為上。”他叮嚀馬庫斯。

“這是重大案件,你還知道些什麽?”

“警方有兩個調查方向,奎多·阿提耶利都脫不了關係。紅杏出牆的妻子被殺,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嫌疑犯,永遠都是丈夫。而且奎多有專業知識與資源,他如果買凶殺人,當然知道該怎麽脫罪。”

但如果奎多·阿提耶利是主謀,難道他會故意把兒子留在屋裏,伴屍兩日,隻為讓自己的不在場證明更具有說服力?

“第二個方向是?”

“阿提耶利在倫敦的時候,完成了一項重大並購案,事實上,這起交易疑雲重重—與石油和軍火有關,牽涉諸多重大利益。臥室牆上的那個英文字‘惡’,也可能是故意寫給他看的。”

“一種警告。”

“但殺手放過了他的小孩。”

一群小孩從馬庫斯麵前跑過去,他的目光緊緊相隨,充滿了對他們的自由自在的羨慕。

“這兩個方向為什麽最後都不了了之?”

“先說第一個。這對夫妻本來就快離婚了,太太偷歡無度,這個遊艇選手隻算是剛交的男友而已。這律師雖然喪妻,但似乎不怎麽傷心,幾個月之後,他立刻再婚,現在的他早已另組家庭,而且又生了小孩。還有,別忘了,像阿提耶利這樣的人,就算想要殺妻,也不可能下這種殘忍毒手。”

“兒子呢?”

“多年來都不曾與父親說話,就我所知,那小孩瘋了,頻頻進出精神病院,他覺得自己變成這個樣子,都是父親害的。”

“第二個方向呢?”

“警方追查了一陣子,但沒有任何證據。”

“犯罪現場有沒有留下指紋或其他線索?”

“雖然看起來像是瘋狂屠殺,但犯案手法幹淨利落。”

馬庫斯心想,就算凶手留下了什麽蛛絲馬跡,但案子發生在十九年前,當時的刑事鑒識不像現在這麽先進,DNA分析也還不普及。除此之外,小孩待在犯罪現場四十八小時之久,痕跡已遭其破壞而消失殆盡。他不禁又想到拉法艾拉為尋索真相所重建的凶案現場。

“還有第三個調查方向吧?”

馬庫斯心覺有異。為什麽“他們”對於這起陳年舊案興趣濃厚?他的朋友對此隻字不提,這更讓他不解,而且克萊門特還立刻轉移了話題:“這和傑裏邁亞·史密斯,以及拉若失蹤案又有什麽關聯?”

“還不知道。但昨晚拉法艾拉也在拉若的公寓裏麵,有人寄信給他,叫他去那裏。”

“我不知道,可是我在拉若廚房的食譜裏發現一本《聖經》,第一次過去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有時在黑暗中反而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昨晚才會又回去公寓,希望可以在相同的條件下重建傑裏邁亞的犯罪過程。”

“《聖經》?”克萊門特不解。

“書簽帶壓住的那一頁是帖撒羅尼迦前書:‘主的日子來到,好像夜間的賊一樣……’我覺得有人刻意要給我們看這句話,讓我們遇到拉法艾拉·阿提耶利。”

克萊門特臉色僵硬:“沒有人知道我們的事。”

“當然沒有。”馬庫斯回道。對,沒有人,他自言自語,滿腹酸楚。

“營救拉若的時間相當緊迫,你也知道。”

“你曾經告訴我,能找到她的人隻有我,叫我要依照直覺行事,我都照做了,”馬庫斯不鬆口,“另一個調查方向的細節,我也要知道。犯罪現場除了那個‘惡’字,還有以被害人鮮血畫出的三個小紅點所排成的三角形。”

克萊門特轉向青銅天使雕像,仿佛在祈求保護:“那是神秘學符號。”

馬庫斯心想,警方在檔案中隱藏這種細節,也沒什麽好意外的,他們實事求是,不喜歡這種與神秘學領域有關的案件,到了法庭之上,這種議題不但棘手,而且被告還能以精神失常為由借機脫罪,無法彰顯警方的辦案能力。

但克萊門特顯然是認真以待:“有人說,那臥室裏舉行過某種儀式。”

與巫術相關的罪行,的確是“他們”所處理的異常事件類型,馬庫斯正在等克萊門特去找出阿提耶利的檔案資料,卻等不及想知道那三角形符號的意義,他決定去某個地方,在那裏也許能找出答案。

安傑利卡圖書館,位於聖奧古斯丁廣場某一座奧斯定會的前修道院,會士們自十七世紀開始收集書本,並加以編目保存,累積了將近二十萬冊的珍貴藏書,這裏分有古書區與當代書籍區,是歐洲公共圖書館的先驅之一。

馬庫斯坐在閱覽室裏的某張桌旁,這間閱覽室名為萬維特利廳,因為在十八世紀時,這位建築師負責翻修這座建築,遂取其名作為紀念,閱覽室四周的木製書架上擺滿書籍。穿過布滿阿卡迪亞學院成員畫像的走廊,即可到達目錄區,再繼續往裏麵走,可以看到某道防護門,裏麵儲存的是極為珍貴的微縮畫。

數百年來,安傑利卡圖書館一直深陷於各種宗教爭議之中,因為這裏的館藏有大量禁書,馬庫斯對此深感興趣,他借閱過一些符號學主題的書籍。

他戴上白色棉質手套,因為皮膚的酸性物質會汙損舊書。紙頁被翻動,宛如蝴蝶在拍翅,這是閱讀室裏唯一的聲響。馬庫斯如果生在宗教法庭時代,看了這些資料,恐怕得賠上自己的性命。經過一個小時的研究,他終於找到三角形符號的起源。

馬庫斯萬萬沒想到,現代邪教居然承襲於古代異教。千百年之後,撒旦形象已經取代了其他惡神,因為它是反基督的主要勢力,這些邪教信眾被視為大逆不道之徒,他們在偏僻而空曠的地方會麵,以拐杖在地麵畫出神殿之牆,萬一被人發現,可以立刻抹消痕跡。會盟歃血、殺害無辜,是為了讓信徒之間緊緊相係,這除了有儀式性意義,也能發揮實際的鉗製力量。

馬庫斯心想,如果我叫你殺了人,這輩子你就永遠和我脫不了關係。如果有人膽敢退出,很可能會被舉報為殺人犯。

他也找到了此類儀式的演化史資料,由於這些都是當代出版品,他便脫下手套,拿起一本犯罪學的書,開始埋首研究。

在許多謀殺案中,都可以發現邪教的元素,不過,在大多數的案件中,它都隻是性變態行為的托詞罷了。某些心理變態殺人犯堅稱有某種強大的力量想與他們溝通,所以他們隻好一再殺人作為響應,而受害者的屍體也成為傳話的信使。

最知名的案例當屬大衛·理查德·柏克威茲—外號為“山姆之子”—他所犯下的多起案件,震驚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紐約。警方終於抓到犯人後,他卻供稱鄰居的狗被邪靈附身,命令他犯案殺人。

馬庫斯認為,瓦萊裏婭·阿提耶利的這起案件,應與變態犯罪無關,行凶者不止一人,換言之,他們精神狀況很正常,沒有問題。

但集體殺人的案子,在邪教中屢見不鮮。平常一個人不敢作惡,加入團體之後,卻有了膽大妄為的勇氣,平日的壓抑,靠群體之力得到解放,而且責任均攤,罪惡感也相對減輕。

還有一種名為“迷幻邪教”的教派,讓成員大量使用毒品,以便於操控。這類組織喜歡穿著黑色服飾,而且使用許多邪教符號,不過他們的靈感來源與瀆神無關,而是重金屬音樂。

瓦萊裏婭的臥室牆上的那個“惡”字,也許與此有關,但很少聽說這些團體會動手殺人,通常他們下手的對象是可憐的小動物,它們會被當作模擬黑彌撒時的祭品。

真正的邪教倒不會玩這麽戲劇化的手法,他們需要百分之百的隱蔽才能維係下去。很難發現他們存在的確切證據,隻有撲朔迷離的線索而已。不過,有些殘暴凶手之所以犯案,並非出於精神異常,在意大利最為人熟知的例子,莫過於“佛羅倫薩的惡魔”[1]。

馬庫斯看了一下事件梗概:1974—1985年一共發生了八起雙屍命案,這並非一人所為,而是好幾名凶手聯合犯下的罪行。警方的確逮捕了數名罪犯,卻就此止步,再也沒有繼續偵辦下去,不過大家懷疑背後其實有某一團體在教唆殺人,其目的是取得人屍,用於儀式。

某些謀殺案的日期剛好在基督教節日之前,而且凶手特別喜歡挑新月之夜。

馬庫斯特別查了一下瓦萊裏婭與情夫的遇害日期,三月二十四日晚上,天使報喜節的前一天,而且也是新月。

邪教犯案的元素一一出現,近二十年無法破解的懸案,現在該是重新調查的時候了,馬庫斯認為背後一定有知情人士,隻是那人一直選擇默不作聲,他摸了摸口袋,找到在拉法艾拉桌上偷來的名片。

先從拉尼埃利下手,那個私家偵探。

拉尼埃利的辦公室位於普拉蒂區,某間小房子的頂樓。馬庫斯在暗地裏觀察他,這個偵探剛下車,開的是綠色斯巴魯,現實生活裏的他,看起來比偵探社網站上的照片老多了。從事這種工作的人,居然會把自己的麵貌公之於世,馬庫斯覺得匪夷所思,但也許拉尼埃利根本不在乎。

馬庫斯正準備尾隨進去,但發現那輛車沾滿了泥巴,雖然羅馬下了好幾個小時的雨,也不可能如此狼狽,他猜偵探應該是從郊外剛進入城內。

大門警衛正在專心看報,馬庫斯偷溜進去,對方渾然不覺。拉尼埃利沒搭電梯,也許是因為等得不耐煩,他步履倉促,似乎急著上樓。

拉尼埃利走進辦公室,而馬庫斯則藏身在二樓的隱蔽處,等待他再次現身,屆時就可以換他潛入,看看大偵探何以如此匆忙。

一早他在圖書館研究資料的時候,克萊門特也依約為他準備好了案件資料,編號c.g.796-74-8,裏麵包含了所有相關人物的檔案,東西早已留在某棟大型公寓的信箱裏,這是他們交換文件的專設地點,其他住戶一無所知。

先前在等待拉尼埃利出現的時候,馬庫斯早已看完對方的檔案資料。

名聲不佳,這也不令人意外,由於行為不檢,他早已被吊銷執照。而且,他從事的職業顯然相當多元,過去曾涉及多起詐騙案,甚至因為開假支票而坐牢。他最大的客戶就是拉法艾拉·阿提耶利,這些年來,他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撈了一大筆油水,不過最近兩人關係突然破裂。位於房價昂貴的普拉蒂區的辦公室其實隻是吸引無知肥羊的門麵罷了,這偵探連個秘書都請不起。

馬庫斯陷入沉思,此時卻突然有女子發出尖叫,聲音似乎是從頂樓傳下來的。

他受過嚴格的訓練:在這種狀況下,一定要盡速離開,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後才可以通知警方,最重要的就是要不計一切代價保護自己不被發現。

他按兵不動,也許會有其他人聽到尖叫跑出來,但沒有,馬庫斯忍不下去了,要是他眼見弱女子身陷危險而不救,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正當他要衝上頂樓的時候,那間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偵探準備下樓,馬庫斯又趕緊藏身,對方根本沒有多加注意,但他發現拉尼埃利手裏提了一隻皮箱。

等到確定拉尼埃利離開,他衝上樓梯,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他用腳踹開辦公室大門,迎麵而來的是狹小的等待區,走廊盡頭有個房間,馬庫斯跑過去,卻停在門口,他聽到裏麵傳來敲擊聲,他小心翼翼靠過去,仔細一看,原來是大開的窗戶被風吹打得砰砰作響。

沒有女子的蹤影。

裏麵還有一道緊密的門,他慢慢走過去,動作格外小心。手放在門把上,猛然打開,他已有了出現可怕場景的心理準備,但那隻是一間小小的衛生間,什麽都沒有。

他明明聽到有女人在尖叫,人呢?

醫生曾經警告過,他會出現幻聽症狀,這是失憶症的副作用。他的確也出現過幻聽。有一次,他待在自己的閣樓,聽到電話聲響個不停,但屋內明明沒有裝電話,還有,他也曾聽到德沃克在喊他的名字,其實他不確定那是不是好友的聲音,因為他不記得了,但是那聲音讓他聯想到德沃克的臉,他不禁開始懷抱希望,也許哪天能夠恢複記憶。但醫生說不可能,失憶症是不可逆的腦部損傷,而且他的問題也並非心理性因素。但馬庫斯仍然相信自己終能找回失落的過往。

他深呼吸,想要忘卻那女子的尖叫聲,當務之急,要搞清楚這裏出了什麽事。

馬庫斯走到窗戶旁,向下張望,那台綠色斯巴魯不見了,拉尼埃利取車離開,表示他暫時不會回來,馬庫斯還有一點時間。

柏油路麵上有一攤油漬,再加上先前發現車身濺上的泥,想必拉尼埃利早上行經的是崎嶇不平的路麵,所以車才沾汙又受損。

他關上窗戶,繼續研究辦公室。

拉尼埃利停留的時間還不到十分鍾,他在這裏幹什麽?

有辦法找出真相。馬庫斯記得克萊門特教過他的一件事,犯罪學家和測繪人員稱其為“密室之謎”,所有的事件,即便最微不足道的也不例外,都會留下痕跡,隨著時間分秒消逝,也會逐漸露出端倪,所以房間雖然看起來是空的,實則不然,裏麵其實蘊藏了許多線索。但馬庫斯隻能利用有限的時間,努力還原現場。

首先,要運用視覺。書架隻用了一半的空間,擺放的是彈道學與法學書籍,已滿布積灰,顯然是純作裝飾之用。沙發很破舊,書桌旁配了張轉椅,前頭還有兩張椅子。

他還注意到辦公室內出現了時序錯亂的怪異組合,等離子電視,搭配老舊的錄放機,他不知道這個年代還有人在用這東西,而屋內根本找不到錄像帶。

他想到拉尼埃利離去時所攜帶的皮箱,裏麵一定有東西,是錢嗎?他準備逃之夭夭?要躲誰?躲避什麽事情?還有,他剛進來的時候,窗戶大開,為什麽拉尼埃利沒有關窗?

他心想是為了要讓空氣流通,他猛吸鼻子,果然聞到一股淡淡的怪焦味,應該是葉綠素,他趕緊衝去紙簍旁邊。

隻有一張紙,已被火燒得皺爛。

拉尼埃利不隻從辦公室取走物品,而且還在離開前銷毀了某個東西。馬庫斯拿起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攤在書桌上,然後又進入衛生間,看了一下洗手液的標簽,並把它拿到辦公室裏。他在指尖倒了一些皂液,盡可能把它攤平,在燒黑的手寫字痕處,仔細抹勻,然後從火柴盒裏拿出火柴棒,先前拉尼埃利應該也做過相同的動作—馬庫斯準備再燒一次。在劃火柴之前,他告訴自己,隻有這麽一次機會,點燃之後,一切消失殆盡。

失憶症造成偏頭痛、幻聽,以及錯覺,但至少還是有一個好處:馬庫斯開始擁有優異的記憶能力,他猜一定是腦內出現空白地帶,讓他得以快速學習吸收,此外,他也擁有絕佳的圖像式記憶能力。

他暗自祈禱,希望這次沒問題。

點亮火柴,拿紙,以自左至右的方向,慢慢點火。

墨水因皂液中的甘油而發生反應,字跡再度顯現,馬庫斯迅速背記,不過幾秒的時間,紙片已經化成一縷灰煙。紙上寫的是地址:可梅提路十九號,還有那紅點三角形符號。

除了地址不一樣,這張紙與拉法艾拉·阿提耶利所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樣。

14:00

“我覺得不太好。”

迪·米凱利斯在電話裏說得直接,桑德拉不禁有些懊悔,沒事幹嗎把這位警官卷進來。她在火車站叫了出租車,但連綿的雨勢讓羅馬交通受阻,沿路走走停停。

這位督察當然樂意幫忙,但他不解的是,為什麽她要親自去一趟。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這樣對嗎?”

桑德拉的行囊裏準備了離家數日的必需品,她也把徠卡相機衝出的照片、標記陌生地址的日誌、雙向對講機都帶在身邊。

“戴維從事的是危險工作,我們雙方早有共識,他不會告訴我要去哪裏出差,所以他何必要在那一通留言裏對我撒謊?為什麽要說他在奧斯陸?我苦思許久之後,發現自己真是白癡,他不是在隱藏秘密,而是提醒我要注意。”

“好,就算他發現了什麽,想要保護你,但你現在正讓自己步入險境。”

“我不這麽認為。戴維知道自己冒著生命危險,若有不測,他希望我可以繼續調查下去,所以他才留線索給我。”

“說到這個,那個小孩逃跑的照片是哪一幅畫?”

“光聽你的描述,我沒辦法知道,得親眼看到才行。”

“我已經發電子郵件給你了。”

“你也知道我對計算機是門外漢,我會請部屬幫我下載,一有消息,我盡快讓你知道。”

桑德拉知道可以信賴他,雖然戴維死了五個月之後,他才向她表達遺憾之意,但他真的是個好人。

“督察……”

“嗯?”

“你結婚多久了?”

迪·米凱利斯大笑:“二十五年,怎麽了?”

桑德拉又想起夏貝爾的話:“我知道這個問題涉及個人隱私,但……你曾經懷疑過自己的另一半嗎?”

督察清了清喉嚨:“有一天下午,芭芭拉告訴我她要和某個女性朋友見麵,我知道她在說謊,我們警察有第六感,你懂吧?”

“是,我懂,”桑德拉不知道自己是否要把故事聽完,“但你不說也沒關係。”

迪·米凱利斯沒理她,徑自說下去:“然後,我簡直把她當成了嫌犯,決定偷偷跟蹤她,她當然不知道。但過了一會兒之後,我停下腳步,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最後反悔,回頭。當然,你可以說這是恐懼,但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麽,其實,她就算騙我,我也不在意。不過,如果最後我看到她真的是和自己的女性朋友見麵,我會覺得自己背叛了她,我有權要求太太忠誠,但芭芭拉的丈夫也應該信任她才是。”

桑德拉心想,這位資深同事可能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這件事,所以她也鼓起勇氣,想問另一件事:“督察,可以幫個忙嗎?”

“這次又是什麽問題?”他假裝生氣。

“有個國際刑警組織的探員夏貝爾在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他認為戴維的死有黑幕,這家夥很討厭。”

“知道了,要叫我去查他的資料,就這樣?”

“對,謝了。”桑德拉如釋重負。

不過,迪·米凱利斯的問題還沒有結束:“等一下,你現在要去什麽地方?”

一切消亡的終點,桑德拉很想這麽告訴他。

“戴維墜樓的地方。”

同居,其實是她的想法,但戴維也欣然同意,至少,她是這麽以為的。那時兩人不過才認識幾個月,能不能摸透戴維的心思,她沒有把握,這個男人有時候很深沉,感情不外顯,和她的風格截然不同。當他們意見相左的時候,提高聲量說話的人是她,而他淡然安撫,桑德拉忍不住猜想,戴維並非無動於衷,這是他的既定策略:先讓她惱火,等到她怒不可遏的時候才出手。

他搬進她公寓的一個月之後所發生的事,足可為證。

戴維一整個禮拜都態度怪異,安靜不語,桑德拉覺得他在閃避她,甚至兩人在屋內獨處的時候亦是如此,那時候他手上沒案子,但依然異常忙碌,如果不是躲在書房裏,就是忙著修插頭或是清理堵塞的水槽。她覺得不太對勁,但也不敢問,她告訴自己,必須給他時間,戴維不習慣生活裏突然出現一個叫作家的地方,而且他也缺乏兩人生活的經驗。桑德拉生怕會失去他,但他依然躲躲閃閃,她的怒氣也越來越高漲,爆發的一刻終於來臨。

桑德拉努力要聽懂他這番話的含義,而她唯一想到的答案就是:這個大白癡想甩了我。她的自尊受創。而且他想分手,難道不能等到早上再說嗎?她氣衝衝地起床,開始對他連番開罵,隻要手上能抓到的東西,全扔到了地上,其中一個是電視遙控器,砸地時剛好觸到電源開關,屏幕上出現深夜時段的黑白老片《禮帽》,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金格爾·羅傑斯正在對唱。

甜蜜的旋律,夾雜著桑德拉的歇斯底裏,構成一幅超現實場景。

場麵越搞越僵,因為戴維低頭沉默,隻是任由她罵。不過,等到她的怒火飆升到最高點的時候,她發現他把手伸入枕頭底下,取出一個藍絲絨小盒,又把她拉到床邊,露出詭詐笑容。她傻了,看著那小盒子,恍然大悟那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她覺得自己真夠笨的了,張大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

“我隻是要告訴你,”戴維說道,“過這種日子也不是辦法,依我個人淺見,我們應該要結婚才對,因為我愛你,金格爾。”

這是他的第一次—第一次對她表達情愛,第一次叫她金格爾—當時,弗雷德正唱著《貼頰雙舞》[2]。

天堂,我身在天堂,

心跳加快,讓我幾乎無法言語。

在我們貼頰雙舞的時刻,

我找到了幸福。

桑德拉還搞不清楚狀況,已經哭得稀裏嘩啦,她鑽進戴維的懷裏,她要一個熱情緊擁。她挨在他胸前啜泣,開始脫衣,想與他**的欲望何其激切,兩人纏綿直至天色破曉,言語無法形容她當晚的感受,純然的歡愉。

當那種時刻出現的時候,她也有所體悟,自己和戴維絕對不可能過著安靜平和的生活,兩人都以燃燒熱情的方式在過生活,而這也成為他們的隱憂,要是擦槍走火,一切將迅速消失殆盡。

果然發生了。

現在,距離那獨一無二的夜晚,已經過了三年五個月,再加上零星的幾天。桑德拉站在某處空荒的工地,戴維,她親愛的戴維,就在這裏墜樓撞地。現場沒有血跡。時日已久,強風驟雨帶走了汙漬。她曾想過帶鮮花過來,但又擔心會感情潰堤,此行的主要目的畢竟是查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