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002

戴維落地之後,在這裏躺了一整個晚上,奄奄一息,後來有人騎單車經過發現,趕緊打電話報警,但太遲了,戴維死在醫院裏。

當羅馬的同事告訴桑德拉這個消息的時候,她不敢問太多詳情,比方說,他的意識是否一直很清楚?其實,她比較希望他當場斷氣,而不是之後才因多處骨折與內出血而死去。但最重要的問題,她一直不敢問。

如果早點被人發現,是不是還有活命的機會?

垂死掙紮的痛苦過程,更證明戴維應是意外死亡,如果有人把他推下樓,那此人一定會確定任務達成之後,才會離開現場。

桑德拉發現右側有階梯,她放下背包,小心翼翼拾級而上,因為兩側完全沒有扶手,到了七樓的時候,四周完全沒有隔板牆,隻看得到支撐樓板的梁柱。她走到臨空邊界戴維失足的地方,天黑之後,他來到這裏,她想起昨晚夏貝爾在電話裏說過的話。

“根據警方資料,利奧尼先生是為了取得絕佳攝影角度爬上建築工地的……你去過現場嗎?”

“沒有。”

“我去過了。”

“你到底要說什麽?”

“你丈夫的相機在他墜樓時摔壞了,可惜我們再也看不到照片了。”

桑德拉放眼望去,正是戴維墜樓那晚所看到的景象,一片空地,四周全是公寓建築,她現在才懂得夏貝爾為何語帶譏諷,這有什麽好拍的?何況,還是黑漆漆的晚上。

她隨身攜帶那台徠卡所拍的照片,她沒有猜錯,照片裏的建築工地就是這裏,不過戴維拍攝的時間是白天。她當初把照片衝出來的時候,曾經以為戴維在勘查這個地方。

桑德拉看著四周環境,心想戴維來這裏,一定有他的目的。這地方如此荒涼,看不出有何重要性,至少表麵上沒有。

所以,他為何而來?

她必須從其他方向思考,如同學校老師說的,轉移焦點。

真相藏在細節裏,她提醒自己。

在細節裏找尋答案,她平常的工作內容也是如此,現在她準備開始判讀現場,由下往上,先整體,然後是細節。她拿著戴維拍攝的照片,準備進行比較。

現在,該好好比對照片與現場的細微差異,宛如在玩比對圖片遊戲,從幾乎一模一樣的圖片中,找出相異之處。

她先從地板開始,一步又一步,仔細比對照片,然後,她抬頭看天花板,希望能夠在混凝土中找到蛛絲馬跡,但一無所獲。

接下來研究梁柱,一次一根。顯然在這五個月當中,有些柱身出現了輕微毀損,主要是因為沒有上灰漿,所以更容易出現龜裂。

她走到了最左端,發現現場看起來與照片有些不同,是小地方,卻引人注意。五個月前,戴維拍照的時候,梁柱基底有一處橫狀裂縫,現在卻不見了。

桑德拉彎身細看,它被一塊灰漿板刻意擋住了。她將其移開,卻目瞪口呆。

那處裂痕還在,而且還夾放著戴維的那台小型錄音機,明明他每次都會帶出門,在遺物袋裏卻找不到。

桑德拉把它拿出來,拂去灰塵,它機身纖薄,長度也隻有四英寸,是取代傳統卡帶錄音機的電子產品。

望著掌心裏的那台小機器,她發現自己好害怕,天知道裏麵有什麽秘密,戴維可能特意把它藏在這裏,並拍照記下位置,想著日後再回來拿,卻沒想到會墜樓;又或者,他藏機器偷偷錄音的時間可能就是在出事那晚,她記得可以用遙控的方式啟動這台錄音機,隻需要發出一聲噪聲,錄音立刻開始。

要不要聽錄音?她得做決定,不能再等下去了,但她依然心生猶豫,等一下聽到的內容,很可能會推翻戴維死於意外的推論,她也無法再找理由推辭,必須追查真相。這是一場冒險,她可能永遠找不到答案。

她不再遲疑,按下了播放鍵,靜靜等待。

戴維咳嗽兩聲,可能隻是為了遙控啟動機器。他開始講話,模糊,遙遠,夾雜著環境噪聲,而且斷斷續續。

“……隻有一個人……我一直等……”

他的語氣冷靜,但桑德拉很不安,隔了這麽久,居然又聽到他的聲音,太不習慣,因為她早就告訴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聽到戴維對她說話。在這種需要冷靜的時刻,她擔心情感失控,桑德拉提醒自己,這是在調查,必須以專業方式處理。

“……不存在……必須靠想象……失望……”

句子實在太過破碎,難以判斷脈絡。

“……我知道……所有……這一次都要……不可能……”

桑德拉根本聽不懂,但接下來的句子相當完整。

“……我找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終於找到它……”

戴維在說什麽?對誰說話?她完全沒有頭緒。

也許她應該把這段錄音拷貝下來,交給專業工程師處理,去除背景噪聲,當下她隻能想到這個解決方法。正當她準備關機的時候,她又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

“……對,是我……”

桑德拉背脊發涼,果然不是隻有戴維一個人,難怪他要錄下那一段話。接下來的連串話語異常激動,不知道為什麽,狀況急轉直下,現在,她丈夫的聲音充滿恐懼。

“……等一下……不可能……真的要相信……我沒有……我還能……不……不……不要!”

扭打聲響,兩個人的身體在地上滾動。

“……等等……等……等一下!”

最後一聲淒厲尖叫逐漸消失在遠方,隨即戛然而止。

手中的錄音機掉落地麵,她用雙手勉強支在水泥地上,頻頻激烈作嘔,最後吐了兩次。

戴維遭人謀殺,他是被推下去的。

桑德拉想尖叫,她不該來這個地方,不該認識戴維,不該愛上他。這種想法何其殘忍,但的確是事實。

她聽到腳步聲。

桑德拉看著錄音機,它還在播音,逼得她繼續聽下去,凶手仿佛知道麥克風的藏匿地點。

腳步聲沒了。

過了幾秒鍾之後,聲音又出現了,這次不是話語聲,而是有人在唱歌。

天堂,我身在天堂,

心跳加快,讓我幾乎無法言語。

在我們貼頰雙舞的時刻,

我找到了幸福。

15:00

可梅提路位於羅馬市郊,馬庫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花了一些時間才順利抵達。公交車站距離目的地不遠,再走個兩百米就到了。周邊全是荒蕪野田與工廠倉庫,還有一些公寓四散各地,宛如水泥群島,中央矗立一座醜陋的現代教堂,根本無法與市中心那些悠久的古老教堂相提並論,街道上的車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十九號是棟倉庫,看來已經廢棄不用,但這確實是馬庫斯潛入偵探辦公室之後,在那張三角標誌信紙上所發現的地址。他不想冒險,所以在進入之前,先仔細觀察四周動靜。街道對麵有個加油站,旁邊有附設的洗車區和小吃店,顧客不斷進出,但似乎沒有人對那間倉庫有興趣。馬庫斯信步朝加油站走去,佯裝他正在等遲到的朋友。他站著不動,觀察了足足有半小時之久,總算確定倉庫無人看管。

倉庫前方有處空地,已被大雨淋成一片沼澤,他看到車胎痕跡,很可能是拉尼埃利的那台綠色斯巴魯,他的車身有大量的濺泥。

那個偵探來過這裏,然後又趕回辦公室,燒毀那張紙,最後他帶著保險箱裏的某個東西,迅速離去。

馬庫斯正在努力拚湊完整原貌,但他最納悶的是,拉尼埃利怎麽會這麽匆忙?

因為恐懼,才會如此急促,但他究竟看到了什麽而陷入恐慌?

馬庫斯刻意避開倉庫大門,想要找邊門進去,這棟低矮的長方形建築有圓鼓狀的金屬屋頂,看起來很像是飛機棚,四周都是灌木叢,馬庫斯從中借道而過,果然看到防火門,拉尼埃利應該也是從這個入口進入,因為還留有小縫。馬庫斯雙手稍微使力,拉開了門,剛好讓身體可以鑽進去。

這是間大倉庫,裏麵光線昏暗,除了一些堆高機和天花板上懸垂而下的滑輪,沒有其他東西,雨滴從屋頂滲落而下,在地板上積成一攤攤黑臭的水窪。

馬庫斯四處走動,腳步聲也發出巨大回音,遠處有架通往夾層的鐵梯,裏麵是間小辦公室。他趨前細看,大吃一驚,鐵梯把手完全沒有灰塵,有人花工夫仔細擦拭幹淨,可能是要抹去自己的指紋。

上麵一定藏有秘密,他得上去。

馬庫斯爬樓梯爬得極其小心,走到一半的時候,味道已經撲鼻而來,錯不了,隻要曾經聞過那味道,無論到什麽地方,你馬上聞得出來。第一次接觸的時間和地點,他完全沒有印象,但是內心深處的某個東西永遠忘不了那股氣味。那像是假的氨水,他寧可記得玫瑰的芬芳或是母親胸脯的味道,但存留在他記憶裏的是屍臭。

他以風衣袖子掩住口鼻,走上最後幾階樓梯,剛走到辦公室門口,他已經看見屍體。兩具屍體位置相當接近,一個仰麵,另一個趴地,兩人都是腦袋中槍,馬庫斯心想,這完全是行刑式手法。

有人放火燒過屍體,這令屍臭腐氣更加不堪,應該是倒了酒精或汽油,但烈焰摧殘的部分隻有上半身,屍體的下半部分依然完好,無論是誰下的手,顯然是為了讓人無法辨識屍體身份。還有,這兩名死者一定有過作奸犯科的記錄,不然凶手何必大費周章,砍斷他們的雙手?

馬庫斯忍住嘔意,繼續向前看個仔細。

死者直接被截腕,肌腱已斷,但是骨麵有整齊的刮痕,這通常是尖突利器所留下的痕跡,比方說鋸子。

他拉起其中一個人的褲管,察看小腿部位,從皮膚的慘白顏色判斷,死亡時間應該將近一個禮拜,死者皮膚浮腫而鬆弛,年紀應該在五十歲以上。

他不認識死者,恐怕也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強烈懷疑這兩人就是殺害瓦萊裏婭與她情夫的凶手。

現在,他要知道是誰殺了他們,還有為什麽要在事隔多年之後才出手。

一封匿名信,將拉法艾拉引入拉若的公寓,在拉尼埃利辦公室所發現的那張紙,也將偵探召喚到這間倉庫。

好,這個偵探看到這兩個人,他們可能也是因為類似的陰謀而來到這裏,於是他動手殺人。

馬庫斯不信。

拉尼埃利幾小時之前才來過這裏,如果這兩個人已經死了一個禮拜,他為什麽還要再回來?也許是為了燒屍或砍手,或者隻是純粹要了解狀況,但何須冒這種風險?而他又在怕什麽?躲避什麽人?

不,殺死他們的另有其人,而且如果凶手沒有移屍,顯然他是希望屍體被人發現。

這兩個人可能不是什麽重要角色,隻是聽命行事罷了。馬庫斯依然認為當年的命案應是有人在背後指使,或者下令的不止一個人。雖然他不喜歡最後這個推論,但也不無可能,畢竟臥室裏的血案充滿了祭儀性。邪教團體一定要全力維護自己的隱蔽性,就算是殺死兩名成員也在所不惜。

馬庫斯發現此案有兩股勢力在較勁:一個是發出匿名信,要讓秘密曝光;另一個則是要不計任何代價,矢誌捍衛秘密到底。

這兩股力量的唯一交集,隻有拉尼埃利。

這個偵探一定知道內情,馬庫斯很確定,他也有同樣的自信,他最後一定能找出傑裏邁亞·史密斯與拉若失蹤案之間的關聯。

詭譎的黑暗勢力不斷撕扯,馬庫斯覺得自己是戰局中的小卒,他必須界定自己的角色,換言之,必須與拉尼埃利會上一麵。

他已經受夠了這裏的屍臭。離開之前,他出於本能,抬手畫了一個十字,但轉念一想,這兩個人恐怕是死有餘辜,不值得。

拉尼埃利因為匿名信而趕到倉庫,時間是今天早上,他看見屍體後回到辦公室,燒毀了那張紙,帶著保險箱裏的東西迅速離開。

馬庫斯反複思索這一連串事件,他知道自己一定遺漏了重要的細節。

天空又開始下雨,他離開倉庫,穿越大門前的空地,盡量避免踩到爛泥,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先前沒有發現的異狀。

地上有處暗色汙漬,稍遠處還有另外一塊。他早上在拉尼埃利辦公室外麵,綠色斯巴魯的停車處,也曾經看到類似的東西。

經過大雨的衝刷,卻依然可以看到這些汙漬,顯然應該是某種油性物質,馬庫斯彎身察看,是機油。

顯然偵探的車曾經停在倉庫外麵,但這一點早就從他髒兮兮的車身猜測出來。馬庫斯一開始以為,車沾泥與受損是同一時間發生的事,但他四下張望,沒看到有坑洞或突出的石頭,車受損一定是發生在更早之前,而且是在別的地方。

拉尼埃利先前去了哪裏?

馬庫斯抬手撫摸太陽穴的傷疤,他的頭鼓脹得厲害,偏頭痛來犯,他要吃止痛藥,還得找東西果腹。思路遇到重重關卡,他得想辦法解決。此時公交車剛好到站,馬庫斯立刻跳上車,找了後頭的位子坐下來。旁邊是個背著購物袋的老太太,她望著他腫脹的臉和裂傷的嘴唇,滿臉狐疑,那是拉法艾拉的攻擊所留下的紀念品。馬庫斯沒理她,雙手交疊胸前,兩隻腳伸入前方座位的下方,閉目養神,想要忘卻腦中的陣陣劇痛。他陷入半昏睡狀態,依稀能聽到四周的人語與其他聲響,在這樣的狀況下,他才不會做夢。馬庫斯經常搭這樣的公交車或地鐵,他半醒半睡,沒有目的地,隻是隨意亂搭,唯有如此才能逃離那不斷重複的夢境:他和德沃克都死了。車行顛簸如搖籃,宛若幽隱的撫慰力量,讓他安心。

他睜開眼睛,因為那股讓人平靜的搖晃感突然消失,四周的乘客突然情緒激動了起來。

公交車停住不動,某些乘客抱怨在浪費時間,馬庫斯望向窗外,想知道現在的位置,他認出圓環旁的建築物,起身走到前方,隻見司機沒有熄火,但坐在位子上,雙手交叉環胸。

“怎麽了?”馬庫斯問道。

“車禍,”司機回答,“應該很快就可以動了。”

馬庫斯看著前方,車一輛接著一輛,依序通過清空的狹道,避免影響事故現場,這起意外似乎有好幾輛車遭殃。

公交車走走停停,終於要輪到他們過去了,交警示意司機加快速度,馬庫斯看到窗外出現燒焦變形的金屬車體,消防隊員正忙著滅火。

引擎蓋冒出的火焰剛被澆熄,馬庫斯立刻認出那是拉尼埃利的車,裏麵的駕駛員已被蓋上白布。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偵探停車的地方會留下油漬,他先前搞錯了方向,一切與拉尼埃利去了哪些地方、車在哪裏受損無關,那是不斷漏出的刹車油,有人偷偷對車動了手腳。

這不是意外。

17:07

那首歌是要唱給她聽的,等於是留言。別查了,為你自己好。

或者是另外一個意思,來找我啊。

花灑的水衝擊著桑德拉的脖子與背脊,她動也不動,閉著眼睛,雙手抵著瓷磚牆麵。她的腦海裏再次響起《貼頰雙舞》的旋律,還混雜著戴維的最後幾個字。

“……等等……等……等一下!”

她下定決心,在整起事件結束之前,絕對不會再掉一滴淚。她害怕,但絕對不會回頭,現在她知道了。

她丈夫的死,與某人有關。

人死不能複生,桑德拉知道。但這阻止不了她的決心,她承受了詭譎而不公平的喪夫之痛,她可以做一點什麽,至少是一點彌補,想不到這個想法居然發揮了撫慰的作用。

她下榻的地點在羅馬火車站附近的某間一星小旅館,主要的住客都是朝聖觀光團。

戴維隻要到羅馬,一定都住在這裏。桑德拉刻意訂了同一間房,幸好那間還沒有人入住。她既然要著手調查,自然需要模擬重建他當時的情境。

在發現錄音資料之後,她為什麽不立刻報警?她並非不相信同僚,同事的丈夫被謀殺,他們一定會優先辦案,這是默契,一種規矩,至少她可以告訴迪·米凱利斯。但她不斷告訴自己,證據收集足夠之後,他們辦案才會更方便,但這當然不是理由,她知道真正的原因隻是不想麵對罷了。

她離開淋浴間,包上浴巾,全身濕漉漉地回到臥室。她把行李箱放到**,開始把裏麵的東西全拿出來,最後拿出藏在箱底的東西。

她的值勤警槍。

檢查了彈匣與保險栓之後,她把槍放在床頭邊桌上,自此時此刻起,手槍永不離身。

她穿上**,開始整理其他的東西。首先把小電視機從架上移開,改放那台雙向無線電對講機、注明陌生地址的日誌,還有小型錄音機。她又取出膠帶,將那五張照片貼在牆上,第一張是建築工地,她已經確認過了,還有一張全黑的照片,她還是決定帶出來。第三張是太陽穴帶疤的男子,然後是油畫的局部特寫,最後是她的丈夫一邊揮手一邊對鏡自拍所留下的**照片。

桑德拉看著衛生間,戴維的最後一張照片,就是在這裏拍的。

乍看之下,這隻是他平常的搞笑照片而已,他曾經寄給她他在婆羅洲吃烤森蚺,還有在澳洲沼澤被水蛭爬滿全身的照片。

但這張不一樣,戴維沒有笑容。

一開始的時候,她以為這是幽魂的悲傷告別,但也許裏麵隱藏了其他信息,或者桑德拉應該好好檢查這個房間,戴維也許藏了什麽東西,等她找出來。

她搬動家具,找了床底下和衣櫥,也仔細摸過床墊和枕頭,甚至把電話與電視外殼都拆開,又檢查地板瓷磚與踢腳板,最後,她仔細搜了衛生間。

除了發現清潔人員平常疏於清掃,她一無所獲。

已經過去五個月了,就算留有什麽痕跡,也早就不見了,她忍不住又罵了自己一聲,怎麽過了這麽久才檢查戴維的行李。

她坐在地板上,身上還是沒穿衣服,不禁開始發冷。她隨手拿起褪色床罩,包裹全身,內心雖然挫敗,但也不能影響理智,此時手機響起。

“所以呢,維加警官,有沒有照我的話去做?”

她愣了一會兒,才聽出那個討人厭的德國腔。

“夏貝爾,我正等著你打電話來。”

“你丈夫的行李還在警局儲藏室嗎?要不要讓我看一下?”

“如果是調查中的案件,你可以向偵辦的檢察官提出申請。”

“你也知道我是國際刑警,隻能與各國的警察機關合作,我不想驚動你的同事,怕會讓你難堪。”

“我沒什麽好隱瞞的。”這家夥把人惹毛的功夫一流。

“你在哪裏,桑德拉?我直呼你的名字可以吧?”

“不行。還有,我在哪裏關你屁事。”

“我現在在米蘭,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或者看你方便。”

桑德拉當然不能讓對方發現她在羅馬:“有何不可?明天下午怎麽樣?我們好好把事情搞清楚。”

夏貝爾開懷大笑:“相信我們兩人一定合得來。”

“別想太多,我不喜歡你的做事方法。”

“我知道你找長官調查了我的資料。”

桑德拉沒說話。

“這麽做是對的,他會告訴你,我不是那種會輕易退縮的人。”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威脅,她才不怕:“夏貝爾,你怎麽會進國際刑警組織?”

“我本來在維也納警界服務,重案組,反恐反毒,各方麵多少都有接觸。有一天我接獲通知,國際刑警組織打電話叫我過去。”

“你的工作內容是?”

夏貝爾刻意停頓,一貫的玩笑語氣不見了:“我專門對付騙子。”

桑德拉搖頭:“你知道嗎?我應該狠狠摔你電話才對,但我還是很好奇,想聽聽看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我想講個故事給你聽。”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說吧。”

“我在維也納有個同事,當時我們正在調查某一東歐販毒組織,但這人有個壞習慣,因為拚命想升官,所以不喜歡分享線報。有一天他說要請假一個禮拜,和太太去坐遊輪度假。他其實是跑去臥底,最後卻穿幫了,他被折磨了三天三夜,歹徒知道沒有人會去找他,幹脆把他殺了。他如果信任我的話,搞不好還能活到現在。”

“真有意思,”她語帶譏諷,“你在女孩子麵前經常耍這招吧?”

“你多考慮一下,我們都需要身邊有個人。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看怎麽約喝咖啡。”

他掛了電話,桑德拉依然坐著不動,想著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她需要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戴維呢?他需要的又是誰?他生前留下的諸多線索是給她的嗎?她確定嗎?

他從來不讓她介入自己的調查案件,需要冒險的時候,也絕對不會透露半點風聲,但不知道在羅馬的時候,他是否單槍匹馬?他的手機沒有任何陌生號碼的通話記錄,似乎沒有和別人聯絡,但也許有人在幫他也說不定。

她緊盯著那台無線電,不知道戴維拿來做什麽,可能那是他與某人聯絡的工具?

她起身,走到置物架旁邊拿起無線電,現在她有了新的想法,即先前定頻在八十一頻道,她應該繼續開著才是,搞不好會有人主動聯絡。

桑德拉打開無線電,調高音量,她當然不覺得會立刻傳出動靜,所以她把它放回去,整理行李箱拿衣服。

就在這個時候,信號聲出現了。

是個冷靜而平淡的女聲,匯報說諾曼塔納路有毒販在打鬥,該區巡邏警車請立刻前往處理。

桑德拉轉頭,看著那台對講機,那是羅馬市警局與巡邏警車的聯絡頻道。

她恍然大悟,終於知道戴維日誌上的地址是怎麽來的了。

19:47

馬庫斯回到自己的住所。他沒開燈,也沒脫去風衣,直接躺在**,雙手抱著膝蓋,失眠夜晚又要到來,另一波的偏頭痛也準備進襲。

拉尼埃利之死讓馬庫斯的調查無法進行下去,一切的努力化為烏有。

偵探從保險箱裏帶走了什麽東西?

無論答案為何,那很可能是讓他死在車裏的關鍵。馬庫斯從口袋裏拿出編號為c.g.796-74-8的檔案,現在不需要這個了,他將其拋向空中,紙張散落在地板上,月光映亮了那些麵孔,他們全是近二十年前謀殺案的關鍵人物。馬庫斯心想,時間太久了,現在難以查明真相,如果他無法伸張正義,能得到這個結論也該心滿意足了。不過,現在他得從頭再來,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拉若。

瓦萊裏婭正抬頭看著他,露出微笑,那是張剪報上的照片,背景是除夕派對,她看起來極其優雅,精致衣裝更襯托出她的金發與曼妙體態,她的雙眸綻放出獨特的吸引力。

此等的雍容華貴,害她丟了性命。

要是她沒有如此動人的美貌,她的死或許不會引發大家的關注。

馬庫斯忍不住在想,不知道當初凶手為什麽要找上她,就像拉若,傑裏邁亞·史密斯一定也是基於某種隱秘的原因選擇了拉若。

看過了那間臥室雪白地毯上的血色小腳印之後,他一心隻把瓦萊裏婭當成拉法艾拉的媽媽,沒辦法專心研究這名女子,但現在不一樣。

馬庫斯心想,一個人之所以會引人注目,一定有其原因,當然這個說法並不適用於他自己,他是隱形人。瓦萊裏婭卻是讓社會大眾目不轉睛的人物。

床頭牆上寫了“惡”字,死者身上有多處刀傷,凶案發生在家裏,一切似乎都是為了引起**。這起謀殺案之所以引人注目,除了死者是名流,情夫也具有同等知名度,還在於殺人手法同樣令人瞠目結舌。

雖然狗仔隊並沒有拍到凶案現場,但那一切仿佛是專為八卦雜誌所安排的橋段。

一場恐怖秀。

馬庫斯起身,腦中有了新想法。違常之處。他打開燈,拾回瓦萊裏婭·阿提耶利的檔案資料。這個夫姓響當當,但在嫁人之前,她的娘家姓氏科爾梅蒂並不在上流社會圈之中。她出身於中產階級小家庭,父親是一般職員,她曾經就讀過師範學校,但她真正的天賦其實是美貌,能讓男人癡心發狂的美貌。二十歲的時候,她想當電影明星,但隻能爭取到小角色。馬庫斯心想,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為了哄騙她上床,滿口答應要讓她當女主角。也許她馬上就屈服了,不知道她聽了多少話裏有話的讚詞,被人吃了多少豆腐,假裝**了幾次,委曲求全隻為一圓自己的明星夢。

然後,奎多·阿提耶利出現在她麵前,麵貌英俊,年紀略長,出身名門世家,是個前途光明的律師。瓦萊裏婭知道自己不是專情的女人,奎多也明明知道這女子絕對不可能安分,她太自我,也太美了,怎麽可能甘心當個忠心的妻子?不過,他還是開口向她求婚。

馬庫斯告訴自己,故事就此開始,他下床去找紙筆,準備寫筆記。婚禮揭開了序幕,然而這貌似幸福的一連串情節,卻難逃臥室血案的悲慘收場。

他找到一本筆記本,在第一頁畫下那三角符號,在第二頁寫下英文的“惡”字—EVIL。

瓦萊裏婭,等於是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珍品。欲望,尤其是在難以控製的狀況下,會讓我們做出連自己都無法想象的事,它會腐蝕我們的心靈,有時候,當欲望轉化為某種危險事物的時候,很可能會變成殺人動機。

偏執,拉法艾拉之所以飽受煎熬,也是受偏執所苦。

如果連一個對媽媽記憶模糊的小孩都有如此深重的偏執,其他人可能也有此等情仇,在這種狀況下,隻有一種解決之道,他低聲說出了那個詞。

“毀滅。”

隻要消滅執戀的對象,我們就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而且事物的美好狀態永遠不會變調。想要達成這樣的目的,死亡,是不夠的。

他撕下那張畫有符號與寫有“惡”字的紙,放在手中反複細看,希望能找到解謎之鑰。

馬庫斯覺得有人在背後死盯著他,他趕緊轉身,發現原來是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雖然他不喜歡看到自己的鏡像,但這次他沒有閃避。

那個英文詞,EVIL,也映在窗戶上,是鏡像對稱的。

“一場恐怖秀。”他喃喃自語,刹那間他恍然大悟,在拉尼埃利辦公室聽到的女子尖叫聲,不是幻覺,是真的。

這棟豪華紅磚別墅位於高級的奧賈塔區,四周有氣派的花園與英式草坪,還有遊泳池,兩層樓高的建築,燈光透亮。

馬庫斯從車道走進去,住戶大門的進出權是少數特定人士的專利。不過,他**並不困難,沒有警報大響,也沒有警衛衝來質問,顯然,豪宅裏的人知道將有訪客到來。

玻璃大門開了,他走進去,裏麵是典雅的客廳,沒有任何聲響,右側是階梯,他立刻走上去,二樓沒有開燈,但可以看到走廊盡頭房間有火光閃曳,他繼續向前,知道那裏正是自己的目的地。

那男人待在書房裏,安坐在皮質搖椅上,旁邊是溫暖的火爐,他背對著門,手中握著一杯幹邑,而他的正前方—和拉尼埃利的辦公室一樣,出現怪異的組合—等離子電視加錄放機。

他知道門口站了人。

“我把所有人都支開了,現在屋裏沒有別人,”奎多·阿提耶利麵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態度相當務實,“你要多少錢?”

“我不要錢。”

律師準備轉身:“你是誰?”

馬庫斯製止他:“不要看我的臉,拜托。”

他努力迎合馬庫斯:“你不說自己是誰,也不要錢,那你來我家裏究竟要什麽?”

“我要搞清楚真相。”

“你既然已經追到這裏,想必什麽都知道了。”

“不算,你不如幫我個忙?”

“為什麽要幫你?”

“因為,除了可以救你自己,你還可以拯救另外一個無辜女孩。”

“我洗耳恭聽。”

“你是不是接到了匿名信?拉尼埃利死了,兩個凶手也被槍決和焚屍,你一定以為寄信的人是我。”

“我的確收到了信,裏麵提到今天傍晚會有訪客。”

“不是我寫的,而且我到這裏來,也沒有害人之意。”

阿提耶利手裏的水晶杯,映閃著火爐的光焰。

馬庫斯停頓了一會兒,隨即切入重點:“紅杏出牆的妻子被殺,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嫌疑犯,永遠都是丈夫,”他雖然引用克萊門特的話作為開場,但用意可以說是至為明顯,“謀殺案發生在宗教節日之前,新月之夜……太巧了。”馬庫斯心想,有時候人類會被迷信所牽引,為了填補內心迷惘的空缺,什麽都會相信。“其實,沒有儀式,也沒有邪教組織,床後所寫的那個詞,‘惡’(EVIL),不是威脅,而是許諾……如果你從相反方向看,它就變成了‘實況’(LIVE)。這也許是個玩笑,但也許不是……一個必須直達倫敦向你通報的信息。交代的任務已經完成,你可以回家了……地毯上的三角形,根本不是什麽邪教符號,而是放在血泊中的某個東西,挪移到其他位置後所沾留的血痕,就這麽簡單。三隻腳、一隻眼的怪物,架在三腳架上的攝影機。”

馬庫斯又想到拉尼埃利辦公室傳出的女子尖叫聲,那不是幻覺,而是瓦萊裏婭的聲音,從錄像帶中傳出來的。拉尼埃利一直把錄像帶藏在保險櫃裏,今天早晨,他先檢查播放了一次,才放入手提箱,離開辦公室。

“拉尼埃利負責策劃殺人,你隻是買凶。不過,在出現匿名信與倉庫屍體之後,拉尼埃利知道有人發現了真相,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擔心賬都會算在他頭上,他陷入驚慌,匆忙趕回辦公室,燒了那封信。還有,如果有人能在近二十年後追查到凶手,那麽此人當然也可能將保險櫃裏的錄像帶調包,所以他必須在帶走之前再次確定……好,拉尼埃利的錄像帶是原始拍攝帶還是拷貝帶?”

“你問這個做什麽?”

“因為他出車禍的時候,錄像帶也毀了,要是沒有這份證物,永遠無法伸張正義。”

“命真不好。”阿提耶利語帶諷刺。

馬庫斯又望著等離子電視下方的錄放機:“是你下令的,對嗎?妻子死了還不夠,你要親眼看到才滿意,就算可能被眾人嘲弄也無妨—戴綠帽的丈夫在出國工作的時候,太太找情夫在家裏臥室**。最後你雖然成了大家的笑柄,卻完成了複仇計劃。”

“你不懂。”

“不,等我說完,你會嚇一跳。對你來說,瓦萊裏婭是一種執戀,就算是離婚,也沒有辦法忘記她。”

“她是那種會讓人失去理智的女子,有些男人就是無法招架,明明心裏有數,但還是會走上自我毀滅一途。她們貌似甜美可愛,但隻會施舍給你一點情感,之後你總算有了領悟,其實還是有機會可以救自己一命,找個真正愛你的女人生小孩,好好經營一個家,但到了關鍵時刻,你必須做出選擇:有你,就沒有她。”

“你為什麽想看錄像帶?”

“因為看著畫麵,仿佛是我自己動手殺了她,我就是要體驗這種感覺。”

因為這樣,你對她的印象,就不會是美好的回憶,而是帶有遺憾色彩的恐怖場景。“好,所以當你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你經常坐在這個漂亮的搖椅裏,為自己斟上一杯酒,播放錄像帶。”

“執戀難戒。”

“你在看錄像帶的時候,有什麽感覺?開心?”

奎多·阿提耶利眼睫低垂:“後悔……我怎麽沒有自己動手。”

馬庫斯搖頭,這句話讓他生氣了,他不喜歡自己動怒:“拉尼埃利找的應該不是專業殺手,牆上的血字是外行手法,地毯上的符號卻是神來之筆。這個失誤,本來應該會讓攝影機的秘密曝光,沒想到帶來好處,讓案情變得詭譎複雜。”馬庫斯想到自己當初誤以為是邪教動念犯案,不禁笑了,真相並沒有那麽曲折離奇。

“所有的細節,你都一清二楚。”

“你知道嗎?狗是色盲。”

“當然,講這個做什麽?”

“狗看不見彩虹,也沒有人能教導狗什麽叫作顏色,但你我都知道紅黃藍這些顏色,這個道理不也適用於人類嗎?有些事我們雖然看不到,但它們確實存在,比方說犯罪。惡行敗露之後,我們才知道有事發生,但那時都已經太遲了。”

“我了解人,我看得到惡行的痕跡。”

“什麽痕跡?”

“小孩赤腳,走在血泊中……”

阿提耶利揮手,甚為惱怒:“拉法艾拉那天晚上不該待在家裏,他本來要去外婆家才對。我不知道他生病了。”

“但他待在那間房子裏,整整兩天,孤零零一個人。”

對方沉默不語,馬庫斯知道真相讓這位父親傷心,他卻鬆了一口氣,這個人起碼還有一點良知。

“這些年來,你兒子一直在追查母親之死的真相,但拉尼埃利不斷在誤導他。不過,拉法艾拉開始接到奇怪的匿名信,告訴他可以循線追查到真相。”馬庫斯心想,其中一條線索,就是他,但他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有人要把他卷入這起案子,“你兒子先開除了拉尼埃利,一周前,他找到了殺母凶手的下落,把他們引到無人倉庫之後,拿槍斃了他們。他也對拉尼埃利的車子動了手腳,害他車毀人亡,換言之,今天的訪客應該是他,我隻是比他早一步罷了。”

“如果不是你,那究竟是誰設下的局?”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不到二十四小時前,名叫傑裏邁亞·史密斯的連續殺人犯幾乎快沒命了,這個人胸前有刺字:殺了我。其中一名醫療人員剛好是受害者的姐姐,她大可以趁機親自製裁歹徒,看來應該有人要送你兒子相同的複仇機會。”

“為何這麽想救我?”

“不是隻有你。那個連續殺人犯綁架了女學生拉若,把她藏在某個地方,但他現在陷入昏迷,沒辦法講話。”

“她就是你剛才說的無辜女孩,對吧?”

“要是我能找出是誰在幕後策劃,也許還有機會救她一命。”

阿提耶利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自己能幫什麽忙。”

“你兒子馬上就會來尋仇,請你趕快打電話給警方自首。我去等你兒子,勸他和我聊一聊,也許他可以提供給我一些有用的線索。”

“要我向警察供出一切?”從他訕笑的語氣聽來,應該是不可能了,“你是誰?如果你連這也不說,憑什麽要我相信你?”

這或許是唯一的辦法,但暴露身份違反了規定。正當馬庫斯要開口的時候,槍聲響起,他趕緊回頭,後麵站的是拉法艾拉,他手裏拿著槍,槍口對著父親的搖椅,子彈貫穿皮革與扶手,阿提耶利向前倒下,酒杯落地。

馬庫斯想質問這孩子為什麽開槍。但他知道,拉法艾拉選擇了報複,而不是伸張正義。

“謝謝你,讓他全說出來了。”拉法艾拉說道。

馬庫斯現在終於懂得自己在整起事件中扮演的角色,難怪有人刻意安排他們在拉若的公寓裏相會。

拉法艾拉的拚圖還欠了一塊,父親的自白。而這由馬庫斯補上了。

他知道自己最多隻剩下兩三分鍾的時間,縱然心中有諸多問號,但他一定得馬上離開,以免被人發現。

他的存在,是不能曝光的秘密。

20:35

桑德拉把必要物品放入袋內,在吉歐裏提路附近搭上出租車。把地址交給司機之後,她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開始推演自己剛才擬訂的計劃。風險極高,萬一他們發現她的真正目的,她一定會被停職。

出租車經過共和國廣場,隨即轉入民族街。她對羅馬不熟,對她這種在北部出生長大的人來說,這實在是座令人費解的城市。也許,太美了吧。它有點像威尼斯,到處都是觀光客,很難想象這種地方會有真正的住戶—工作、購物、帶小孩上學,而不是忙著讚歎身旁的美麗風景。

出租車開進聖維塔利路,桑德拉在市警局下了車。

不會有事的,她給自己打氣。

她在接待台亮出自己的警徽,表示希望與檔案組的同僚會麵,他們請她在會客室稍坐,並立刻打電話找人。過了好一會兒,穿著襯衫、一身輕鬆的紅發男出現,他的嘴裏還塞滿食物。

“維加警官,有什麽事需要我效勞?”他邊嚼邊講話,襯衫上到處都是麵包屑,顯然剛才在吃三明治。

桑德拉擠出最和善的笑容:“我知道現在時間是晚了一點,但主管今天下午才派我到羅馬來,我應該先打電話知會才是,但一直抽不出時間。”

紅發同事抓抓頭,心不在焉:“所以是什麽事?”

“我需要研究資料。”

“是某個案子還是……”

“有關社會重案發生率與警力有效介入的數據研究,以米蘭與羅馬兩市之方法差異為例。”她火速念完,一氣嗬成。

那男人皺著眉頭,她這種工作沒什麽好羨慕的,出這種差通常等於是處罰,不然就是主管對你極其不滿。還有,他不明白這份研究的用途:“誰對這種題目有興趣?”

“我不知道,可能局長過幾天要參加什麽會議吧。”

那男人麵露懊喪,這工作顯然要花許多時間,原本平靜無波的夜班就這麽給毀了。

“維加警官,可否請你出示出差令函?”他的語氣變得官僚,似乎是想要拒絕她的請求。

但桑德拉也早有腹稿,她神秘兮兮地靠過去,壓低聲音:“這種話你知我知就好,我可不想為了討好我的笨蛋長官,督察迪·米凱利斯,浪費整個晚上待在檔案室裏,”把長官講得這麽難聽,桑德拉充滿罪惡感,但她沒有公文,也隻好拿主管的名字來充數,“這樣好了,我把要找的資料留給你,一切就麻煩你盡快處理。”

他看都沒看,就把那張紙還給她:“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著手,聽你剛才的說法,這研究挺麻煩的,我看還是你自己來好了。”

“但我不懂你們的編目係統。”

“沒關係,我會向你解釋,非常簡單。”

桑德拉刻意做出不耐煩的模樣搖頭,眉毛挑得老高:“哎,好啦,但我明天早上要回米蘭,最晚也不能拖過下午,可以的話,就請讓我趕快開始吧。”

“沒問題,”現在他突然變得超級熱心,“跟我來。”

寬敞的空間,四周都是壁畫,還有挑高的雕花天花板,裏麵一共放了六張書桌,桌上都附有計算機。所有的檔案數據都在這裏了。紙本文件已經被轉換為數據庫,服務器放在下兩層的地下室。

這棟建築的曆史可追溯至十九世紀,桑德拉抬頭,向上匆匆張望,在裏麵工作,宛如置身藝術品之中,她心想,這應該算是在羅馬的好處之一吧。

她挑了張桌子坐下來,四周無人,她的台燈是唯一的光源,散發出宜人的光暈。室內一片寂靜,稍有動作,立刻發出回響,而外麵已傳來暴雨將至的隆隆聲。

桑德拉專心研究計算機,她的紅發同事解釋了如何進入係統,又給了她一組暫用密碼,隨即離開檔案室。

她從袋中取出戴維的真皮日誌。他在羅馬待了三個禮拜,依日期陸續寫下了二十個地址,然後又在地圖上標示出相關位置。難怪他需要聽警用頻道,隻要值勤人員一通知巡邏警車,戴維應該就會立刻趕赴現場。

為何?他在追查什麽?

桑德拉翻到第一個地址,她把地址連同日期一起輸入數據庫的搜索引擎,不消幾秒鍾,結果已經出現在屏幕上。

赫羅狄斯·阿提庫斯路,某一女子遭男友殺害。

她打開檔案,閱讀案情摘要。因家庭紛爭而引發殺機,男方是意大利人,刺死秘魯籍的同居女友之後逃逸無蹤。桑德拉不知道戴維怎麽對這種故事有興趣,她決定繼續查第二個地址,於是再次連同日期輸入搜索引擎。

聖母升天路,搶劫與過失殺人。

劫匪闖入某位老太太的家,歹徒將她五花大綁,還在她嘴裏塞布條,害她因窒息而死亡。桑德拉想努力找出這兩起案件之間的關聯,但百思不得其解,案件關係人、地點、死因都風馬牛不相及。她繼續輸入第三條數據。

的裏雅斯特大道,因憤行凶的殺人案。

此案發生在半夜的公交車站,兩個陌生人因某一無聊事由而發生扭打,其中一人拔刀相向。

這又有什麽關聯?她沒有頭緒,越來越挫敗。

不過,這些案件都有刑事鑒識照片。

桑德拉的職務內容是依據影像了解犯罪現場,所以研究文字敘述並非她的專長,她習慣以視覺方式操作,而且這些案子剛好也都有照片,她決定好好研究。

這項工作並不輕鬆:二十起謀殺案,表示一共有數百張照片,她開始盯著計算機一一檢視,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這樣看下去可能要花好幾天的時間,但戴維也沒有留下其他線索。

媽的,弗雷德,為什麽把事情搞得這麽神秘?你就不能寫一封信交代清楚嗎?親愛的,你是不是覺得很麻煩?

她緊張不安,而且肚子好餓,她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睡覺了,而且,她到市警局之後,一直覺得尿急。之前那個國際刑警組織探員的一通電話,摧毀了她對丈夫的信任,她又發現戴維並非死於意外,而是被人推了下去,最後凶手還對她發出威脅,將她人生中最美麗的回憶之歌,變成了恐怖的吊喪曲。

短短一天,也未免太沉重了。

外麵又開始下雨,桑德拉決定先放手,她低頭趴在桌子上,閉起雙眼,讓心神放空,重責大任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將歹徒繩之以法,從來就不是容易的工作,所以她才會選擇這份職業,但以一己之力對整套機製提供部分貢獻是另一回事,現在最後的結果全懸係在她一人身上,兩者自然不能相提並論。

她告訴自己:我辦不到。

她的手機突然發出振動,回聲在屋內回**,她整個人被嚇得跳了起來。

“我是迪·米凱利斯,我都知道了。”

桑德拉以為長官知道了她幹的好事:冒用主管名號,私闖檔案中心。

“先讓我解釋。”她急忙回道。

“什麽?不,我先說,我找到那是什麽畫了!”

督察發現答案的驚喜之情,讓她安了心。

“那個因害怕而作奔跑狀的小男孩,出於卡拉瓦喬的畫作,《聖馬太殉難》。”

桑德拉當然希望這是有用的線索,但光知道畫名是沒有用的,不過她不忍心澆長官冷水。

“這幅畫是在1600年完成的,最初委托者要求的規格是壁畫,這位畫家卻選擇帆布油畫,它和《聖馬太與天使》《聖馬太蒙召》成為一係列作品,三幅畫作都在聖王路易教堂。”

這樣還是無濟於事,她決定打開瀏覽器,搜尋圖片。

出現了。

聖馬太之死的場景,行刑手目光發出怒火,揮劍以對,聖者倒地伸出一隻手想要阻擋,但另外一隻手已經無力支地,仿佛已默然接受即將殉難的命運,他的周圍有好幾個人,那個被嚇壞的小男孩,正是其中之一。

桑德拉認出他的自畫像位置,中央偏左的角落。

這幅畫描繪的是犯罪現場。

“督察,我得掛電話了。”

“什麽?我都還不知道你的進度。”

“別擔心,沒事。”

督察嘴裏念念有詞。

“明天我會打電話給你,謝了,你真是夠朋友。”

沒等督查答應,她就掛斷了電話。這信息太重要了。這下,她知道該找的是什麽了。

刑事鑒識照片,不隻是犯罪現場本身,也要針對其他部分進行拍攝:周遭環境,尤其是在還沒有抓到嫌犯之前,那些聚集在警方封鎖線之外的圍觀者。其實,有時候犯罪者會躲在裏麵,觀察警方的查案過程。

殺人犯會回到犯罪現場,此言不假,許多凶犯都是因為這樣而落網。

桑德拉聚精會神,開始研究戴維日誌中那二十處犯罪現場的照片,她在旁觀者當中努力找尋某張麵孔,麵孔的主人如同藏於畫中的卡拉瓦喬,也讓自己隱身於人群之中。

她盯著其中一個案子,有名妓女被殺,照片在博覽會區的湖邊拍攝,屍體剛被打撈上岸,她的衣裝暴露、花俏,與她年輕肌膚的死白色成了強烈對比。受害者暴屍在無情的天光與眾目睽睽之下,桑德拉似乎在她臉上看到一抹難堪的神情,難聽的閑言碎語可想而知:她活該,要是做點別的正經事,也不會淪落到這種下場。

桑德拉看到他了。那男人站在後方的人行道,距離人群有一小段距離,他凝望著喪葬人員在搬移屍體,眼中倒是沒有批判責難的味道。

她馬上認出了那張麵孔,徠卡相機第五張照片裏的那個人,深色衣裝,太陽穴有疤。

混賬,你是誰?把戴維推下樓的人是不是你?

她又在其他照片中發現那男子的身影,還有另外三個地點,他總是冷眼旁觀,與人群保持相當距離。

戴維想要在犯罪現場找到那個人,所以他才會收聽警用頻道,而且在日誌裏記下地址,並且在地圖上標記位置。

戴維為什麽要調查這個人?他是誰?他和這些恐怖凶案有何關聯?和戴維又有什麽關係?

桑德拉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麽走了。要找到這個人才行。但要到哪裏去找?也許她應該依循戴維的方法,等待無線電通報巡邏警車,然後趕赴犯罪現場。

現在她突然發現一個問題,先前她完全沒想到,雖然與那名男子無關,但依然需要尋求解答。

戴維沒有拍卡拉瓦喬畫作的全圖,反而隻選擇局部,這太不合理了:如果這是刻意所為,他何必要安排得如此複雜?

桑德拉再次看著計算機屏幕上的那幅畫,戴維完全可以在網絡上找到圖片,直接翻拍,不過,他隻拍了那個小男孩。他想告訴她,我的確去過那裏。

她記得迪·米凱利斯剛才說過的話,畫作在羅馬,聖王路易教堂。

23:39

克萊門特第一次帶他到犯罪現場,就是在羅馬的博覽會區,死者是一名妓女,剛從某個小湖被打撈上來,自此之後,他又目睹了許多具屍體,他們的臉上都有同樣的神情:質疑。

為什麽是我?

相同的詫異,相同的驚愕。此外還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期待,他們想要逆轉翻盤,渴求能有第二次機會。

馬庫斯知道,那驚訝的表情不是因為死亡,而是猛然驚覺、無力回天,他們想的不是“天哪,我就要死了”,而是“天哪,我就要死了,居然完全束手無策”。

也許,那天在布拉格的旅館裏,有人朝他開槍的時候,他心裏也閃過一模一樣的念頭。他是覺得害怕,還是坦然麵對無可避免的命運?失憶症不僅抹消了他的最後一段記憶,連先前的也不見了,新記憶的第一個影像,是病床對麵白牆上的木頭十字架,他躺在那裏,盯著它看了好幾天,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麽事。控製語言與行動的腦部區域並沒有被槍傷影響,所以他還是能夠走動與說話,但該說些什麽、去哪裏,他一片茫然。後來,克萊門特出現了:幹淨的臉龐帶著微笑,深色頭發、旁分的發線,以及那雙和善的眼眸。

“找到你了,馬庫斯。”那段開場白帶來了一絲希望,還道出了他的名字。

克萊門特先前從來沒有見過他,隻有德沃克知道他的身份,這是規矩。克萊門特是循線追到了布拉格。事發當時,是他的好友兼導師德沃克拚死救了他,這卻是馬庫斯最艱難的功課。他失去記憶,也不記得德沃克這個人,但在知道這個人被殺害之後,他才發現人類的悲傷並不需要與記憶有所連接,遺腹子或幼童雖然還不懂死亡的意義,但依然能夠體會喪親之痛,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馬庫斯心想,我們之所以需要記憶,隻是為了要快樂地活下去。

克萊門特對他很有耐心,等他康複之後,便帶他回羅馬。克萊門特對馬庫斯的過往所知有限,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當中,陸續講述給他聽:他的原籍是阿根廷,父母雙亡,他到意大利的原因,還有他的任務—克萊門特從來不把它稱為工作。

他接受克萊門特的指導,一如德沃克多年前對他的殷殷教誨,這倒是不難,某些事物早已存留在他的腦海裏,隻需要被人再次喚醒。

“那是你的天賦。”克萊門特這麽告訴他。

馬庫斯有時候也不想這樣,他比較想當正常人,但隻要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就知道這是無法實現的願望,所以他一看到鏡子總是立刻回避。無論當初是誰下的手,太陽穴上的傷疤已經成了瀕死的紀念品,他永遠忘不了,隻要看到凶案死者,馬庫斯不免想到自己也曾有過相同處境,他與這些受害者是同類,體會他們的孤獨,是他的宿命。

一看到她,他立即想到卡拉瓦喬的畫作《聖母之死》,她軟垂臥床,已毫無生息,宛若躺在停屍板上。四周沒有任何宗教象征,也沒有光暈,與兼具神性和人性的傳統聖母形象大相徑庭。這幅畫中的聖母是具蒼白狼狽的屍體,腹部腫脹,據說卡拉瓦喬的靈感來自河裏的妓女浮屍,導致出資者無法接受。

卡拉瓦喬喜歡在日常生活中找尋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加入神聖意義,並賦予畫中人物不同的角色,讓他們化身成聖者或垂死聖母。

克萊門特第一次帶馬庫斯到聖王路易教堂的時候,吩咐他仔細觀看《聖馬太殉難》,然後要求他摒除畫中人物的聖性色彩,仿佛這隻是一群在犯罪現場的普通民眾。

“現在你看到了什麽?”克萊門特問道。

“謀殺。”

這是他的第一課,對像他這樣的人來說,訓練的起點,一定是從繪畫開始。

“狗是色盲,”新導師告訴他,“從另一方麵來看,我們人類看到的顏色未免太多了。抽離顏色,隻留下黑與白,善與惡。”

但馬庫斯立刻發現自己還可以看到陰影,人狗都無法感知的部分,那才是他真正的天賦。

想到這個,他的心頭突然泛起一陣愁思,也不知道在傷感什麽,但這種莫名的情緒經常出現。

時間已晚,但他不想回家,不想入睡,也不想看到那一再重複出現的夢境,逼他回到那生死一瞬間的布拉格。

他告訴自己,因為每夜入夢,必死一次。

待在這裏還比較舒服,教堂已成為馬庫斯的秘密避難所,經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今晚他並不寂寞,身邊有一群人正等著雨停。音樂會才剛結束,神職人員與警衛也沒有要立刻關門的意思,所以音樂家沒有停手,臨時起意,繼續加演夜晚的美妙樂音,風雨交加,音符與隆隆雷聲對陣,歡樂氣氛感染了全場。

馬庫斯一如往常,站在牆邊。對他來說,聖王路易教堂還有另一層意義,卡拉瓦喬的傑出畫作《聖馬太殉難》。他曾經以普通人的角度欣賞畫作,在側廳的幽暗環境中,他發現畫作裏已經安排好了場景的主光,他好嫉妒卡拉瓦喬的本領:別人的眼中隻有一片黑,他卻能看到光,剛好與馬庫斯成了極端對比。

不過,在展現天賦、欣賞作品之際,他眼角的餘光剛好瞄到了左方。

中殿盡頭,站著一名年輕女子,她全身被雨水淋得濕淋淋的,正緊盯著他。

他心底的警鍾立刻響起,第一次有人突破了他的隱形防線。

馬庫斯轉身,快步走向聖器室,她也緊追在後。他應該可以甩掉她,因為他記得這一側還有其他出口,他的腳步越來越快,但那女子的橡膠鞋底也在大理石地板發出急切的摩擦聲,巨雷隆隆,蓋過了其他聲響,這女人找他要做什麽?他鑽進教堂後方的通廊,門口就在前麵,他趕緊衝過去開門,正準備要冒雨出去的時候,她開口了。

馬庫斯停下腳步。

“現在給我轉過來。”

他乖乖照做。現在隻有街燈的微弱黃光,但依然能看得出她手上有槍。

“你認識我嗎?知不知道我是誰?”

馬庫斯不假思索:“不知道。”

“那我丈夫呢?你認不認識他?是不是你殺了他?”

她的聲音裏沒有憤怒,隻有絕望:“你如果知道什麽事情,一定要坦白告訴我,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她似乎是認真的。

馬庫斯沒說話,低垂雙手動也不動。他回望著她,麵無懼色,卻充滿了憐憫。

女子的眼眶淚濕:“你是誰?”

此時突然出現閃電,隨即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大作。街燈閃爍了一會兒之後,全熄滅了。街道與聖器室頓時陷入漆黑。

但馬庫斯並沒有立刻逃跑。

“我是神父。”

街燈再度亮起,他已經從桑德拉的麵前消失了。

[1] 佛羅倫薩的惡魔:發端於1968年的意大利的真實連環殺人案。—編者注(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編者注。)

[2] 《貼頰雙舞》:英文原名Cheek to Che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