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巴黎

追獵者懂得時間的價值,耐心是他的一大天賦,他知道等待的節奏,同時也為品嚐勝利滋味的那一刻做好了萬全準備。

一陣疾風吹來掀翻桌布,也讓鄰桌的玻璃杯撞得哐啷作響,追獵者舉起自己茴香酒的酒杯,沾唇,享受著傍晚的陽光,他看著小酒館前的車輛來來往往,行人腳步匆匆,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

他穿藍色西裝,搭配同色係的襯衫與領帶,他已經鬆開領口,宛如在下班返家途中先小酌一杯的上班族。他知道自己一個人入座會引人注目,所以他特別在一旁的座位上放了小紙袋,袋口露出一根法棍、一把香芹,還有鮮豔的糖果罐,他看起來儼然像是個居家好男人,而且他手上還戴有婚戒。

其實,他孤家寡人。

多年來,他已經把自己的需求降到極限,過著極度節儉的生活,他把自己當成了禁欲的修行者,與唯一目標無關的渴求,都應該被摒除在外,不能讓欲望分心,他隻需要一件東西就夠了。

他的獵物。

多時追查無功,最後他終於接獲線報,對方應該是在巴黎。他還沒等到確定的消息,自己就先搬過來了,他需要認識獵物的新領域,和對方看一樣的景物,走相同的街道,雖然獵物還不認識他,但他依然可以想象兩人偶遇時的奇特悸動,他要確定彼此仰望的是同一片天空。他興奮莫名,甚至有了期許,他遲早會把這家夥揪出來。

為了保持行事低調,他每三個禮拜就會更換住處,他專挑小旅館或出租屋,這樣可以認識更多的地方,他同時也留下誘餌,引誘獵物自曝行蹤。

然後,他開始等待。

他現在住在第六區的聖父旅館,房間裏堆滿了這段時間所收集的報紙,到處都是畫線的痕跡,他想要找尋線索,就算可能隻有些微關聯,也絕對不能放過,它可能會讓那堵幽暗沉默的牆出現裂痕。

他在巴黎待了九個月,至今依然沒有任何進展,信心也開始動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事件發生了,那是某種信號,某種線索,隻有他能夠解碼。他一直不放棄,嚴格自律,現在,他終於得到了回報。

二十四小時之前,巴黎近郊貧民窟的瑪爾梅森路上,工人在某一建築工地挖出了屍體。

男性,三十歲左右,身上沒穿衣服,也沒有個人物品,推測死亡時間已經超過一年,現在警方正等著驗屍報告出爐,沒有人多作懷疑,就案發時間推算,警方認為這將會是一場懸案,就算有任何證據,恐怕也早已湮滅或損壞。

發現屍體的地點在郊外,可能起因於販毒集團之間的糾紛,凶手不想驚動警方。

這種事對警察來說是家常便飯,他們也不會起疑,雖然這起命案有其令人發指之處,足以讓人神經緊繃,但大家依然渾然不覺。

那具屍體的臉不見了。

這不是單純的暴行,也不是對敵人最後的淩辱,從屍體臉部的肌肉與骨骼被仔細破壞的程度來看,凶手一定有其理由。

這正是追獵者需要的細節。

從他抵達巴黎的第一天開始,他一直在注意大型醫院停屍間的新屍,所以他才會知道有這具屍體。屍體到醫院一個小時之後,他偷了白袍,闖入聖安東尼醫院的停屍間,以印泥采集指紋,之後趕緊回到旅館進行掃描,然後偷偷侵入政府數據庫網站。追獵者知道,網絡上每一筆的活動數據都會被保留下來,不可能被移除,它宛如人腦,隻需要一個小細節,就能重新喚起神經突觸,我們誤以為已經忘記的事情,又會再次被憶起。

網絡從不遺忘。

漆黑無光,追獵者等待著網絡查詢的響應,他心中默默祈禱,同時也回想起這段曆程。七年了,第一具殘屍出現在孟菲斯,然後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多倫多、巴拿馬,接下來是歐洲的都靈、維也納、布達佩斯,最後是巴黎。

他努力尋索,也隻發現這些案子,但凶手其實可能犯下了更多案件,它們都早已石沉大海。這些命案的地點天南地北,而且間隔時間又長,除了他,沒有人會猜到這是同一凶手犯案。

他的獵物,也在掠食別人。

追獵者一開始就認定對方是“浪跡天涯”型犯罪手法:連續殺人犯四處旅行,意圖遮掩,他隻需要重新找尋新的落腳處即可。顯然這家夥是西方人,住在大城市裏,這種浪行者具有良好的社會適應能力,有家庭、有小孩,還有足夠的財力得以支付頻繁旅行的花費,他們聰明,行事小心,讓人誤以為他們在從事商務旅行。

他後來發現,這一連串犯罪有其特殊之處,起初他沒有多加注意,如今他觀看全局,卻已經產生了不同的切入角度。

受害者的年齡層不斷升高。

這時候他才驚覺,這名罪犯的心思其實相當複雜可怕,遠超過他的想象。

殺人之後,他不逃,反而留下來。

在巴黎逮人正是時候,良機稍縱即逝。他等了兩三個小時,政府數據庫有了響應,那具在貧民窟發現的無臉屍,曾有過犯罪記錄。

他不是什麽大毒販,隻不過是年少輕狂犯錯的普通人,十六歲的時候,在玩家專賣店偷了一台布加迪的模型小汽車。當時警察已經開始采集未成年犯的指紋,雖然最後被撤銷起訴,全案終結,警方也刪除了他的檔案,這筆資料卻出現在政府的未成年犯罪的統計數據庫裏。

這一次,他的獵物犯下大錯,屍體雖然無臉,卻有名有姓。

尚·杜耶。

有了這條線索,追查其他部分也就不難了。尚·杜耶三十三歲,未婚,雙親因車禍身亡,他沒有其他近親,隻有一個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阿姨,住在亞維農。他在家搞網絡創業,賣模型小汽車給玩家,人際互動降到最低點,他沒有伴侶和朋友,隻對賽車模型充滿熱情。

尚·杜耶是完美人選,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失蹤,大家也懶得理會這個人的下落。

追獵者認為先前的受害人應該也有類似背景,單調平凡,沒有顯著特征,工作也不需要特殊專長,過著近乎厭世的孤單人生,沒有朋友,鮮與人接觸,沒有密切往來的親戚,也沒有家人。

獵物如此狡獪,讓追獵者大感意外,他可能犯了虛榮的毛病,但能夠麵對這種高難度的挑戰,他心中不免一陣竊喜。

他看了一眼手表,快要7點鍾了,小酒館的熟客陸續報到,他伸手招呼女服務生,準備買單走人。有個小男生穿梭在座位走道間,兜售剛出爐的晚報,追獵者順手買了一份,雖然他知道尚·杜耶之死要明天才會見報,這是他占上風之處。多年的等待即將結束,他好開心,追獵過程中最甜美的那一個部分,立刻就要揭開序幕,他隻需要確定一件事就好,所以今天他才會坐在小酒館。

街頭又開始起風,夾帶了街角花攤的繽紛花粉,他不知道巴黎春天的風情居然如此美麗動人。

他全身戰栗。他剛才在人群間看到自己的獵物從地鐵站走了出來。那男子穿著藍色連帽夾克,灰紫色長褲,球鞋,頭上戴著鴨舌帽,他走在對麵的人行道上,追獵者的目光也一路緊緊相隨。那個人看來心情不好,雙手插在口袋裏,顯然沒料到有人在跟蹤他,所以也沒有多加提防。太好了,追獵者自言自語,獵物朝拉瑪克路的某道綠門而去。

女服務生遞上賬單:“茴香酒還可以嗎?”

“好喝。”他麵露微笑。

追獵者的手伸入口袋中找皮夾,尚·杜耶渾然不覺已被人監視,徑自走入那間房子。

追獵者不斷提醒自己,受害者的年齡層越來越高。他可說是憑運氣找到了這個獵物:將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無臉屍命案拚湊在一塊兒,發現這些受害者應是被同一人奪去性命,凶手年紀越來越大,受害者也一樣,仿佛他在為自己換裝。

他的獵物是變形人。

凶手行為背後的動機,他依然無解,不過,他很快—應該說立刻—就會找出真相。追獵者站定位置,距離綠門有幾米之遠,他的手裏拿著購物紙袋,等到別人進門的時候,他再趁機跟上去。

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個穿著笨重外套、戴著寬邊帽與大眼鏡的老先生出現在門口,他帶著可卡犬,狗猛拉鏈繩,迫不及待想要去附近的小公園玩耍。追獵者伸手抵住門,那老頭子根本沒多看他一眼。

階梯狹窄陰暗,他豎耳聆聽動靜,公寓裏的人聲與其他聲響匯織在一起,他察看信箱,尚·杜耶住在編號3Q的房間。

他把購物袋放在第一個台階上,拿出法棍和香芹,最後又從袋底取出伯萊塔M92F手槍,美國軍方將其改造成麻醉槍,這是他在耶路撒冷向傭兵所買的槍,如果想要讓麻醉劑立刻發揮作用,必須對準頭部、心髒或是鼠蹊處。彈匣退出與重新裝填需五秒的時間,太久了,換言之,第一發就必須命中目標,他的獵物很可能也有槍,而且還是真的子彈。追獵者其實並不在意,對他來說,麻醉槍已經綽綽有餘。

他要留活口。

先前他沒有時間去研究獵物的習慣,但經過多年之後,他了解到對方的基本原則:一貫性,生活步調絕對不會偏移,如果你能夠每次都按部就班行動,就更能保持低調與掌握狀況,這也是追獵者從獵物身上學到的經驗,從某種程度來說,獵物算是他的模範,教導他紀律的重要性,環境再怎麽惡劣,他也會順勢而行,他仿佛具有在海底深層地帶生活的能力,就算在那光線無法抵達、低溫與水壓足以致死的漆黑之地,他也能夠挑戰極限,繼續活下去。追獵者其實多少算是欣賞這個人的,基本上,這家夥正在生死邊緣不斷掙紮。

他緊握著麻醉槍,慢慢走上四樓,他在尚·杜耶的房門外等了一會兒,隨後開鎖,除了老爺鍾發出的嘀嗒聲,一片靜默。這間房子並不大,最多也隻有八十五平方米,一共有三間房間,外加衛生間,前方出現了短短的走廊。

某間緊閉的房門裏透出微光。

追獵者小心前進,不敢發出任何噪聲,他先察看第一間。他迅捷地來到門口,舉槍。裏麵是廚房,沒有人,一切整齊光潔,放置瓷器的碗櫃、烤麵包機、掛在烤箱把手上的擦碗布。他的心裏突然湧起一股詭異的悸動,他正在獵物的巢穴裏,摸索他的世界。追獵者繼續進入衛生間,裏麵也沒有人,地板是白綠色相間的棋盤式瓷磚。衛生間裏隻放有一支牙刷,還有仿玳瑁紋的梳子。隔壁房間是臥室,加大雙人**鋪著棕色緞麵床單,床邊桌上放著水杯,地上有皮拖鞋,壁櫃裏全是模型小汽車:尚·杜耶的最愛。

追獵者離開臥室,準備進入那緊閉的房間。他豎耳傾聽,裏麵沒有任何聲響。他低頭看著地麵,門底露出一隙金黃色微光,但沒有出現陰影,顯然裏麵沒人,不過,地板上有他先前不曾注意的東西。

一團褐色的汙痕。

血漬,但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他就算再怎麽欣賞自己的獵物,也不能忘記這家夥的性格陰沉殘酷,毫無憐憫之情,他並不想與這頭凶暴狂獸正麵交鋒。

唯一的方法是先聲奪人,讓他措手不及,該來的總會來,追獵過程即將結束,跨越終點線之後,一切才有意義。

他退後一步,大腳踹門,手中的麻醉槍早已就緒,希望能立刻擊中目標,但沒看到人,他趕緊進去察看狀況。

沒有人。

裏麵有燙衣板,櫃架上放著老舊收音機和發亮的台燈,掛衣架上有好幾件衣服。

追獵者趨前察看,怎麽可能呢?這些衣服全是獵物剛才進來時的打扮,藍色連帽夾克、灰紫色長褲、球鞋,還有鴨舌帽,追獵者也在此時發現角落放了個碗。

碗邊還寫著名字:費多。他想起剛才帶狗出門的那個老先生。

他暗罵一聲,但發現對方欺敵技巧實在高明,不禁笑了出來,這一招足以騙過所有想要追捕他的人,他每天一回家,立刻換上偽裝,帶狗去公園,躲在那裏觀察房子的動靜。

換言之,尚·杜耶—或者,更精確的說法,那隻鳩占鵲巢的禽獸—現在已經知道有他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