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04:46

屍體在流淚。

這次他沒有打開床邊的燈,也沒有拿簽字筆在牆上加注新的細節。一片漆黑,他靜靜地躺著,想要搞清楚方才夢境中的情景。

布拉格旅館的槍擊事件被召喚入夜夢,他正在回想最後的細節。

碎玻璃。三聲槍響。左撇子。

將關鍵詞重新排列組合之後,他解開了謎團。

傑裏邁亞·史密斯最後曾經說了這幾句話:“在善惡的邊界有一麵鏡子,你如果仔細看,一定會找到真相。”

他現在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討厭照鏡子了。一人挨一槍,他自己,還有德沃克,但殺手不是左撇子,而是他自己的鏡麵反射。第一槍打碎了鏡子。

沒有第三個人,隻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幾個小時之前,他在傑梅裏醫院的加護病房殺了人,態度毫不遲疑,而回家之後,他也猜到了布拉格事件的真相,隻不過,他是靠夢境回想起最後一幕的。但他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布拉格,還有他的導師為什麽也會在那裏,以及他們的談話內容。

馬庫斯知道自己剛才殺死了傑裏邁亞·史密斯,而先前他也做過一模一樣的事,拿槍殺死了德沃克。

拂曉時分,雨勢又起,滌淨了羅馬的紛擾暗夜。

馬庫斯走在雷戈拉區的小巷裏,暫時找了個門口避雨,他抬頭望天,想著這場雨恐怕還有的下。他豎起風衣衣領,繼續往前走。

到達朱利亞路之後,他走入教堂。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克萊門特約他在地下室見麵。馬庫斯走下石階,立刻發現此處非比尋常,這是地底墳場。

十九世紀初拿破侖頒布衛生敕令,要求死者的下葬地點必須遠離居住區。在此之前,每一間教堂都有自己的墓地。但這間很不一樣,所有的擺設—分枝燭台、裝飾品、雕像—全都是用人骨做的,就連讓信徒在入口聖水盆處沾點聖水的時候,也可以看到牆上鑲入的人骸。這些屍骨依種類不同,分別放置在不同的壁龕裏麵,數目成千上萬。這個地方不隻是陰森而已,簡直是奇詭。

克萊門特雙手反剪置後,正彎腰研究一堆頭骨下方的碑文。

“為什麽要選這個地方?”

克萊門特轉身看他:“昨晚我聽過你的留言之後,覺得這裏再適合不過了。”

馬庫斯伸手指向四周:“我們在哪兒?”

“十六世紀末,慈善團體開始收屍,他們希望能好好安葬那些在羅馬街頭、鄉下,或是台伯河岸發現的無名屍。這些死者可能是自殺、被人謀殺,或者就隻是單純的貧困而亡,估計這裏一共埋了八千具屍體。”

克萊門特的態度未免太冷靜了。馬庫斯在那通留言裏詳述了當晚的事發經過與最後的結果,但他的這位年輕朋友似乎無動於衷:“為什麽我覺得你毫不在乎?”

“因為我們早就知道了。”

那股傲慢的語氣激怒了他:“誰?你剛說‘我們’,但你沒講清楚究竟是哪些人,你上麵還有誰?我有權利知道。”

“你知道我不能說,但你的表現讓我很滿意。”

馬庫斯搖頭:“為什麽?最後我隻能開槍殺死傑裏邁亞·史密斯,拉若依然不知去向,還有,這一年來我喪失記憶,什麽都想不起來,但昨晚我想起了第一件事……我殺了德沃克。”

克萊門特從容不迫:“有名犯下重案的死刑犯,一直被關在戒備最為森嚴的監獄裏,等待被處決,整整等了二十年。五年前,他被診斷出罹患腦癌,開刀之後,他卻喪失了記憶,必須一切從頭學起。他不懂自己為什麽必須被關在監獄裏,為什麽會被判刑,因為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曾經犯下滔天大罪。現在他認為自己是另外一個人,與那殺人無數的惡魔截然不同,其實,他說自己根本不敢殺生,他要求赦免,他說如果不能無罪開釋,那就等於把一個無辜的人處死。心理學家診斷之後,發現他不是在騙人,絕非為了逃避死罪而編出的謊話。但這還不算是真正的問題,如果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麽過錯的位置在哪裏?身體、靈魂,還是他的認同?”

馬庫斯全懂了:“你知道我在布拉格做了什麽事。”

克萊門特點點頭:“槍殺德沃克,你犯的是道德之罪。你如果不記得的話,就無法懺悔告解,既然無法告解,也就無法獲得赦免。不過,基於相同的理由,這也就等於不曾犯罪,所以你也自然得到了寬恕。”

“所以你一直瞞著我。”

“有一段話,聖赦神父總是掛在嘴邊,你記得嗎?”

馬庫斯想起來了:“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之處,一切都可能發生—那片幽暗之地,萬物撲朔迷離,一片混亂,我們被指派成為邊界的守護者,不過,偶爾會有越界之事……我必須將其驅回黑暗世界。”

“在邊界徘徊總是充滿風險,有些聖赦神父犯下致命錯誤之後,立刻被黑暗世界所吞噬,再也回不來了。”

“你是說,我在失憶之前,也曾經出現傑裏邁亞·史密斯的問題?”

“不是你,是德沃克。”

馬庫斯震驚無語。

“是他帶槍進入那間旅館房間的,你隻是想要拿走他的槍自保而已。你們發生了激烈爭吵,隨即發生槍擊。”

“你怎麽會知道事情經過?”馬庫斯立刻反駁,“你又不在現場。”

“德沃克在到布拉格之前,已經先告解過了,案號為c.g.785-34-15,他犯了違反教皇命令與背叛教廷的重罪,他也是在那個時候透露聖赦神父仍有秘密活動,他八成發現出問題了:有人違反規定取用檔案資料,四個女孩被綁架殺害,卻一直無法破案,德沃克神父開始懷疑是自己的人馬所為。”

“聖赦神父一共有多少人?”

克萊門特歎氣:“我們真的不知道,但希望有人知道全部的名單。在德沃克的告解內容中,他沒有提到任何名字,隻說:‘我犯了錯,必須自己彌補。’”

“他為什麽要來找我?”

“我們猜測他想要殺光所有的聖赦神父,而你是第一個。”

馬庫斯難以置信:“德沃克要殺我?”

克萊門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我本來也不想讓你知道。”

馬庫斯凝望著某個骷髏的眼窟,這個人是誰?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模樣?有沒有人愛過他?他是怎麽死的?是好人還是壞人?

要是德沃克之前真的殺死他的話,恐怕也有些人會對著他的屍體議論紛紛,因為他和所有的聖赦神父一樣,都是沒有身份的人。

我不存在。

“傑裏邁亞·史密斯在死前曾經說過:‘我犯案的次數越來越多,而我偵查的技巧也越來越高超。’我不禁自問,為什麽我沒有辦法記得自己母親的聲音,卻對尋索犯罪證據如此在行?為什麽我已經忘記了一切,卻沒有喪失我的天賦?是不是人類的內心都有善惡兩麵,隻是自我選擇的路途不同?”馬庫斯看著他的年輕朋友,“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現在你知道自己殺了德沃克與傑裏邁亞·史密斯,犯了道德之罪,所以你必須告解,交由靈魂法庭做出審判。但我確信你終將獲得赦免,因為有時候與邪道交手,難免會惹來一身血腥。”

“那拉若呢?傑裏邁亞死了,拉若的下落也就此石沉大海,這可憐的女孩不知道怎麽樣了。”

“馬庫斯,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她懷有身孕。”

“我們救不了她。”

“連她的小孩也沒有機會?不,這叫我怎麽能接受?”

“你看看,”克萊門特指著周邊的人骨,“這裏的意義叫作憐憫。無論這具無名屍先前做了什麽,但總會給他們一個宗教儀式,讓他們安息。我之所以約你在此見麵,無非是希望你能夠給自己多一點憐憫。拉若可能會死,但不是你的錯,所以不要再繼續折磨你自己了,如果你不能先原諒自己,得到靈魂法庭的赦免也沒有意義。”

“所以我自由了?怎麽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不是應該很開心才是嗎?”

“還有一項任務,”克萊門特露出微笑,“也許可以減輕你心頭的負擔。”他拿出檔案交給馬庫斯。

他低頭看著編號:c.g.294-21-12。

“雖然之前的營救沒有成功,但你依然還有機會。”

09:02

加護病房區裏,出現了一幅超現實的場景。警方與刑事鑒識人員正忙著進行屠殺案發生之後的偵查工作,他們在一堆昏迷的病患之中忙進忙出,畢竟一時之間很難把病患安置到其他地方,而且這些病患也不可能幹擾調查,所以就幹脆繼續讓他們留在那裏。結果每個警察的動作都變得很安靜,而且他們還刻意壓低聲音交談,仿佛擔心自己會吵醒病人。

桑德拉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著這些同事,不禁猛搖頭,她忍不住心想,也許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愚蠢而起。醫生堅持她必須繼續留院觀察,她卻簽下自動出院書。其實她還是很不舒服,但她隻想要趕快回到米蘭,再次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然後,重新開始。

馬庫斯,她想起那位帶疤的聖赦神父的名字了,真希望能與他再見一麵,親口謝謝他,當時她雖然無法呼吸,但神父緊緊相握為她灌注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黑色裹屍袋裏的傑裏邁亞·史密斯被送走了,當他們把他從桑德拉的麵前推過去的時候,她居然沒有任何感覺。昨晚宛如一場死亡體驗,已經完全釋放了她的怨怒與報複之意,因為在那生死攸關的時刻,她覺得自己與戴維好近。

莫妮卡先是以自己專業的醫學技術把桑德拉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隨後又開始在警察麵前演戲,頂替馬庫斯的角色,扛下了殺人的責任。當然,她早就在警方抵達之前拭去馬庫斯留在槍上的指紋,並且自己握槍留下指紋。她一再強調,這不是報複,而是自衛,看起來他們是相信了這種說法。

桑德拉看著莫妮卡朝自己走過來,雖然被反複詰問,但她似乎並未出現倦容。

“還好嗎?”她笑意盈盈,很開心。

“很好。”桑德拉開口回答,也順勢清了清喉嚨。因為先前插入了喉管,所以她的聲音依然沙啞,而且全身肌肉都在犯疼,不過那最可怕的麻痹感總算是沒了。在麻醉師的協助之下,她體內的琥珀酰膽堿藥效已經逐漸退去,這簡直是宛如重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令尊曾經說過,‘每挨一巴掌,你都有機會成長。’”

她們兩人暢懷大笑。莫妮卡昨晚會再次回到加護病房區,純屬意外。桑德拉沒有多問,這是莫妮卡自己說出來的,她也不知道是什麽動力讓她想回來:“也許是因為我們先前聊了那麽一會兒吧。”

桑德拉不知道該謝的是莫妮卡的臨時起念,還是命運,或是偶爾在冥冥之中自做安排的某個人,無論他是上帝還是戴維,對她來說並無太大差別。

莫妮卡靠過去抱她,此時一切盡在不言中,兩人相擁了好一會兒之後,這位年輕女醫生又對她吻頰告別。

她目送莫妮卡離去,居然沒注意到卡穆索警長已經走了過來。

“她真是個好女孩。”卡穆索說道。

桑德拉聞聲回頭,警長今天走藍色係:藍外套、藍襯衫、藍領帶、藍長褲,唯一的例外是他的那雙白鞋,幸好他的頭發和鞋子不是藍色的,不然他就會像隻變色龍一樣,完全隱沒在藍色的陳設與牆壁裏。

“我已經和你的長官通過電話了,迪·米凱利斯督察說他會從米蘭過來,親自接你回去。”

“我的天,不要啊,你怎麽沒阻止他?我打算今晚就回去了。”

“他告訴我一件有關你的事,很有趣。”

桑德拉有不祥的預感。

“維加警官,顯然你是對的,恭喜。”

她嚇了一大跳:“恭喜什麽?”

“瓦斯暖爐與一氧化碳的那個案子。丈夫洗完澡之後,出來殺死太太和兒子,然後他又回到浴室裏,昏倒之後撞到頭,死了。”

案情推演得很漂亮,但結果如何還不確定:“法醫接受了我的理論?”

“不隻是接受,而且是完全讚同。”

桑德拉不敢相信,這真是太好了,她心想,真相永遠是最好的安慰。就像戴維的案子一樣,現在她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也覺得該放手了。

“醫院的所有部門都裝有監視攝像頭,你知道嗎?”

警長冷不防丟出這句話,讓桑德拉嚇得全身戰栗,她從來沒想到這件事,莫妮卡與她合力編造出來的證詞恐怕會被拆穿,馬庫斯也有危險:“你看過帶子沒有?”

卡穆索扮了個鬼臉:“因為連日暴雨,加護病房區的攝像頭全部出故障了,所以沒有留下任何監控數據,好可惜,你說是吧?”

桑德拉鬆了一口氣,但絕對不能被警長識破。

但卡穆索的話還沒說完:“你一定知道傑梅裏醫院屬於梵蒂岡所有,對吧?”

這句話絕對不是隨口問問,他在迂回套話,但桑德拉假裝不知道。

“跟我說這個幹嗎?”

卡穆索聳了聳肩,斜眼瞄著她,但他不打算繼續深究下去:“哦,隻是好奇罷了。”

桑德拉沒給他機會繼續發問,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可不可以請你派人送我回旅館?”

“我載你過去吧,反正我現在沒事。”

她堆出假笑,掩飾自己的失望之情:“太好了,但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卡穆索開的是藍旗亞Fulvia古董車,車況維持得極好,桑德拉一坐進去,還以為自己進入了時光隧道,車內氣味怡人,像是剛從展示間領出的新車。大雨依然下個不停,車身卻潔淨得不得了。

桑德拉給了他地址,兩人沿著威內托路,聽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流行金曲,她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在費裏尼電影《甜蜜的生活》的場景裏。

這趟時光逆旅的終點到了:國際刑警組織客房公寓的建築物外麵。

桑德拉爬階梯的時候,心中滿懷期待,希望能夠再次遇見夏貝爾。她知道機會微乎其微,但仍抱有一絲希望,她有千言萬語想要告訴他,而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能聽到他表示些什麽,比方說,雖然她犯蠢隱藏自己的行蹤,但還是很高興她死裏逃生。如果昨天晚上能讓他一路跟蹤到傑梅裏醫院,情勢也許會有所改觀,畢竟夏貝爾隻想要保護她而已。

但她真正想聽到的,莫過於他親口說出希望未來能再次相見,他們兩人曾經上過床,她也喜歡他,不希望就此斷了聯絡。她雖然還不想承認,但其實自己已經對他一見傾心。

桑德拉走到梯台處,發現大門是開著的,她毫不遲疑,帶著滿心喜悅走進去。廚房傳出聲響,她趕緊過去找人,但眼前出現的是另外一名男子,身著體麵西裝。

她隻能勉強擠話:“嘿。”

他滿臉詫異:“沒帶你丈夫來?”

桑德拉一頭霧水,但她好心急,想趕緊弄清楚狀況:“其實,我要找人,托馬斯·夏貝爾。”

那男人想了一會兒:“可能是先前的房客。”

“我猜他是你同事,你不認識他嗎?”

“據我所知,這套房隻委托我們這一家中介出售,但我們公司沒有這個人。”

桑德拉慢慢懂了,不過她還是有些茫然:“你們是房地產公司的?”

“難道你沒有看到我們在門口貼的招牌?”他語調誇張,“這間公寓要賣啊。”

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要生氣還是驚訝:“賣多久了?”

這個問題似乎讓對方很困惑:“這房子已經六個月沒人住了。”

桑德拉愣住了,現在她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

那男子靠過去。“我在等某個買家,”他開始獻殷勤,“但如果你有意想看看的話……”

“不用,謝謝,”桑德拉回道,“是我弄錯了,不好意思。”她語畢旋即離開。

“如果你不喜歡家具的風格,可以不要啊,我們會從房價裏扣除。”

她匆匆衝下階梯,到了一樓的時候已經頭暈目眩,隻能先倚在牆上,休息個幾分鍾之後,才回到卡穆索的車上。

“你臉色蒼白,要不要我送你回醫院?”

“我沒事。”這是謊話,她勃然大怒,夏貝爾又騙了她,會不會他說的一切全是假話?所以那一晚春宵到底算什麽?

“你到這間公寓是為了什麽事?”

“找一個在國際刑警組織工作的朋友,但他不在那裏,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

“如果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國際刑警組織羅馬辦公室的人我倒是認識幾個,隻要打通電話就行了,不麻煩。”

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她沒有辦法帶著滿腹疑問回米蘭:難道真的是她一廂情願,這個男人對她沒有絲毫好感?

“謝了,感激不盡。”

13:55

布魯諾·馬丁尼走到自家公寓地下室的停車間,他已經把那裏改裝成了實驗室,修弄東西等於是他的休閑娛樂,他喜歡修小家電,對木工與機械也多有涉獵。停車間的金屬鐵卷門高高拉起,馬庫斯看到布魯諾正在裏麵修理偉士牌摩托車的引擎。

大雨直落宛如水簾,馬丁尼沒有注意到馬庫斯正緩步走來,直到他站到眼前的時候才發現。他跪在摩托車旁邊,一抬頭就認出了馬庫斯:“你又來幹什麽?”

這個男人體格魁梧,強健的肌肉足堪麵對生命中的所有試煉與磨難,不過,女兒失蹤卻讓他充滿了無力感,他的急躁個性成了他唯一的護身符,讓他還不至於完全崩潰,馬庫斯實在不忍苛責。

“可以聊聊嗎?”

布魯諾沒接話,想了一會兒才開口:“進來吧,你全身都濕了。”他站起來,雙手在滿是油漬的工作褲上抹了抹:“今天早上我和卡米拉·洛卡通過電話,她很生氣,正義永遠無法實現了。”

“我來這裏不是為了這件事,很遺憾,我愛莫能助。”

“有時候,還是不要知道真相比較好。”

布魯諾會說出這句話,讓馬庫斯嚇了一跳,這個父親不惜一切,就是為了把女兒找回來,他不但買黑槍,而且讓自己變成了寂寞的複仇者,馬庫斯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來這一趟。“你呢?還是想知道艾麗斯怎麽了嗎?”

“三年來,我拚命找她,仿佛她還活著,但我的悲傷程度,宛如她已經死了。”

“這不算答案。”馬庫斯的態度依然尖銳。

“你知道求死不能的感覺是什麽嗎?”布魯諾繼續說話,但微微斂目,“隻能毫無選擇,繼續活下去,永不凋萎。但你想想看,這是什麽樣的無期徒刑?好,在我還沒找出真相之前,我不能死,我必須好好活著,繼續接受煎熬。”

“為什麽要對你自己這麽嚴苛?”

“三年前,我還有抽煙的習慣。”

馬庫斯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提這件事,但依然讓他說下去。

“那天,我們全家人在公園,艾麗斯被人擄走的時候,我跑去抽煙,她媽媽也在,但我應該要看好她的,我是她爸爸,那是我的責任,我卻漫不經心。”

對馬庫斯來說,這個答案已經夠了。他拿出口袋裏的檔案,那是克萊門特先前交給他的資料。

編號c.g.294-21-12。

他打開之後,取出一張紙:“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不過有個條件—不可以問我是怎麽知道的,也絕對不能告訴別人消息來源,同意嗎?”

布魯諾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好。”他的聲調裏隱然有了變化,那是期待。

馬庫斯小心翼翼:“三年前,艾麗斯被一個男人綁架,帶到了國外。”

“怎麽會這樣?”

“他是精神病患,以為自己死去的妻子在你女兒身上還魂再生,所以才會下手綁架她。”

“所以……”他難以置信。

“對,她還活著。”

布魯諾的雙眼盈滿淚水,這個魁梧男子已經快哭出來了。

馬庫斯將那張紙交到他手上:“所有的追查線索都在這裏,但你一定要答應我,不可以一個人行動。”

“好。”

“在這張紙的最下麵,附有一位失蹤人口專家的電話號碼,她對於孩童案件尤為拿手,你一定要與她聯絡。就我所知,她是位很優秀的警官,名叫米拉·瓦斯克茲。”

布魯諾看著手中的那張紙,激動無言。

“我該走了。”

“等等。”

馬庫斯停下腳步,但布魯諾沒說話,他的胸膛正因無聲低泣而不斷起伏。馬庫斯知道他現在的想法,這個爸爸不是隻想著艾麗斯,他的腦中開始浮現全家人團圓的畫麵,先前他連想都不敢想。他在失蹤案發生過後的種種反應,逼得另一半攜子離家,他們現在終於有機會可以破鏡重圓。

“不要讓卡米拉·洛卡知道這件事,”布魯諾說道,“至少,現在還不行,要是她知道艾麗斯還有一線生機,菲利普卻再也不可能回來的話,她一定很難承受。”

“我沒打算告訴她,而且,她還有自己的家人。”

布魯諾抬頭,滿臉驚訝:“什麽家人?她丈夫兩年前離家出走,現在已經有了新對象,而且還生了寶寶。正因為如此,我們兩人才走得這麽近。”

馬庫斯想到卡米拉的冰箱上,螃蟹磁鐵壓住的那張字條。

十天後回來。我愛你。

天知道那張字條放在那裏多久了,不過,現在有別的事讓他心頭一驚,但他現在還不確定究竟是怎麽回事。“我該走了。”他沒時間聽布魯諾表達謝意,已經立刻轉身,再次衝入那滂沱的水簾中。

車流因大雨而受阻,他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達奧斯提亞。他在麵海處的某個圓環下車,隨即開始步行。

沒看到卡米拉·洛卡的車子,但馬庫斯依然在外麵站了好一會兒,確定沒人之後才走進屋內。

此情此景,和他上次到訪時幾乎一樣,海洋風家具,還有鞋底卡的細沙,但廚房裏的水槽沒關緊,不斷在滴水,與外麵的傾盆大雨融匯在一起。

他直接走入臥室,枕頭上還放著那兩套睡衣,他沒弄錯,記得很清楚,女主人一套,男主人一套。小擺飾與其他物品也依然整整齊齊。他記得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以為這種潔癖是一種逃避焦慮的方式,可以遠離兒子失蹤後的混亂心緒,一切都恰如其分,十分完美。他心想,這是違常之處,應該要仔細觀察才是。

五鬥櫃上的相框裏,菲利普正看著他微笑,馬庫斯覺得自己充滿了動力。卡米拉的床頭桌上掛著嬰兒監視器,那是讓新手媽媽監察寶寶睡眠動靜的電子配備。

他又想到了隔壁房間。

他走入兒童房,這裏原本是菲利普的個人空間,現在卻一分為二,引發馬庫斯好奇的是那張尿布桌、成堆的玩具,還有嬰兒床。

嬰兒在哪裏?為什麽我沒看到?幕後又有什麽秘密?他想起布魯諾的話:她丈夫兩年前離家出走,現在已經有了新對象,而且還生了一個寶寶。

兒子失蹤之後,卡米拉又得承受另一個重大打擊,她深愛的那個男人拋棄了她,但傷人的背叛不在於第三者,而是他們的孩子,那等於是菲利普的替代品。

馬庫斯心想,可怕的並非失去孩子,而是生活會不顧一切繼續往前走。而且,卡米拉·洛卡為人母的期待,從來沒有消逝。

他注意到了問題,但這一次,不是因為出現了什麽,而是遺漏。

在那張小床旁邊,沒看到嬰兒監視器的另一個子機。

接收器在卡米拉的房間,那發射器呢?

馬庫斯回到主臥室,坐在床頭桌旁邊,伸手取出那台嬰兒監視器,打開電源。

持續不斷的噪聲,宛如來自黑暗世界的難解之音。馬庫斯把耳朵都貼過去了,想要聽出端倪,但什麽都沒有。他把音量調到最大,噪聲回**在整個房間,他豎耳等待了好幾秒鍾,宛如潛入低語深海,想要找到裏麵的細微變化,異樣的色澤。

他聽到了,擴音器裏的渾濁迷音裏,還有另外一個聲音,很規律,不是機器,而是來自生物,呼吸聲。

馬庫斯抓著嬰兒監視器,在房子裏麵到處兜轉,希望能找到信號的來源,他告訴自己,一定就在不遠的地方,這種裝置的有效範圍最多不過數百米,所以音源到底在哪裏?

他打開所有的門,查看所有房間,最後又開了後門,透過紗窗看到一團模糊的荒蕪花園與工具房。

馬庫斯從後門走出去,他現在才注意到四周鄰居距離此處都有相當距離,而且這間房子種滿了高聳的鬆樹,形成了天然屏障,這裏真是再理想不過了。他沿著碎石小路走向那間工具房,大雨無情地直落,濕地加上逆風,寸步難行,仿佛黑暗力量想要勸他打消念頭,但最後他還是走到工具房前,門口掛有一具大鎖。

他張望四周,馬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工具。草地裏插了一根充作灑水器支架的鐵杆,馬庫斯把嬰兒監視器丟在旁邊,用雙手抓住鐵杆,拚命拔出來,隨即拿起它用力破壞掛鎖。鐵鏈終於斷了,大門也出現好幾厘米的開口,馬庫斯立刻衝了進去。

陰暗天光鑽入了小屋,他看到裏麵有一堆垃圾,還有小小的暖爐,嬰兒監視器的子機擱在地上的床墊旁,他還看到上麵有一團薄毯—而且,那團東西在蠕動。

“拉若?”他輕聲呼喚,等了許久都沒聽到答案,“拉若?”他這次喊得更大聲了。

“是我。”難以置信的聲音。

馬庫斯趕緊靠過去,她被裹在臭爛的毯子裏麵,疲倦,髒兮兮,但還活著。“別擔心,我是來找你的。”

“求求你,拜托。”拉若哭個不停,她還不知道這個人是來救她的。

馬庫斯抱著她走入雨中,穿過草地小徑,這一路上,拉若隻是頻頻重複那幾個字,當他們終於走到小屋後門的時候,馬庫斯卻停下了腳步。

卡米拉·洛卡站在走廊上動也不動,她的手裏拿著一串鑰匙和幾個購物袋:“他把她帶過來的,他說,我可以留下她的小孩……”

馬庫斯知道她口中的“他”正是傑裏邁亞·史密斯。

卡米拉看著馬庫斯,又望著拉若:“她不想要那個孩子。”

犯罪,會引發更多的邪行,傑裏邁亞曾經這麽說過。卡米拉走入了人生歧途,但這是因為她受到了許多苦難,所以才會變成這種模樣,她接受了惡魔的贈禮。馬庫斯也終於懂得她為什麽能騙得過他,因為她創造了一個平行世界,對她來說,那裏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情感懇切,不是在演戲。

馬庫斯沒有理會卡米拉,但取走了她手中的車鑰匙,繼續抱著拉若往前走。

卡米拉呆站在那裏,看著他們離開,終於體力不支而倒地。她自言自語,聲音細弱難辨,隻是不斷重複著那句話:“她不想要那個孩子……”

22:56

迪·米凱利斯督察把銅板塞入咖啡機,準備為桑德拉買咖啡。這位長官所展現的關心與體貼讓她覺得受寵若驚,她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又回到傑梅裏醫院。

他們在一個小時前接到卡穆索的電話。那時候她正在打包行李,準備離開旅館,與特地來接她的長官一起搭火車回米蘭。起初她以為警長要講的是夏貝爾的消息,但他隻說現在國際刑警組織正在處理,而傑裏邁亞·史密斯的案件有了最新發展,所以她和督察立刻親自趕赴醫院。

拉若還活著。

狀況還不是很清楚,這位建築係女學生在羅馬郊區購物中心的停車場被人發現,消息來源是某通匿名電話。對方僅提供了簡單信息,隻說拉若在緊急出口的旁邊。現在,這女孩正在醫院裏接受檢查。

其實,卡穆索警長與他的手下早已根據拉若的證詞與車內的文件前往奧斯提亞逮捕人犯,隻是桑德拉還不知情而已。她不知道傑裏邁亞·史密斯的涉案程度有多少,但她很確定一件事:這個案子能夠歡喜收場,想必有馬庫斯努力的痕跡。

她心想,對,一定是他,拉若一定會提到某個太陽穴帶疤的神秘救援者,警察找得到他嗎?她希望不要。

拉若獲釋的消息一曝光,大批媒體立刻將醫院團團包圍,記者、攝影師全在一樓守候,拉若的父母還沒有出現,畢竟從南部趕到羅馬需要相當的時間,但她的朋友們全趕過來了,桑德拉還發現當中出現了克裏斯蒂安·羅裏耶利,那位藝術史講師,同時也是拉若孩子的父親。他們匆匆交換眼神,這個舉動勝過千言萬語,想必那天在大學辦公室裏的會談的確產生了效果。

根據目前出爐的檢驗報告,這個女學生的臨床狀況沒有問題,還有,她雖然承受了巨大壓力,但對於未出生的寶寶並沒有造成影響。

迪·米凱利斯走到桑德拉身旁,對著塑料杯猛吹氣:“總應該給我一點解釋吧?”

“你說得沒錯,但我得先警告你,一杯咖啡的時間是不夠的。”

“那我看恐怕得等到明天早上再離開了,今晚就待在這裏吧。”

桑德拉接過咖啡:“我希望自己放下警察的身份,以朋友的角度告訴你來龍去脈,你可以接受嗎?”

“這是什麽話,你不想當警察啦?”督察在調侃桑德拉,但發現她臉色嚴肅,態度也立刻轉變了,“戴維死的時候,我沒有好好陪你,至少現在我可以聽你說話。”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當中,桑德拉把事情經過全告訴了他,她知道可以信賴這位長官,他的道德操守一直是她師法的典範。迪·米凱利斯讓她暢所欲言,隻在需要厘清幾個關鍵時打斷她。桑德拉講完之後,整個人也輕鬆多了。

“你說的是聖赦神父?”

“對,”她語氣堅定,“你從來沒聽說過嗎?”

迪·米凱利斯聳聳肩:“我入行這麽久了,什麽光怪陸離的事情沒見識過。的確,有時候之所以能破案,完全靠的就是線報或是機運,根本無法解釋。但我倒是從來沒聯想到有這樣的組織幫助警方調查犯罪案件。你也知道,我是虔誠的教徒,當我再也無法忍受每日所見的醜惡時,如果能相信某些不理性卻美好的事物,的確能夠撫慰人心。”

督察輕撫她的手臂,馬庫斯在消失於加護病房與她的生命之前,也曾經對她做出相同的動作。桑德拉在此時發現督察背後有人,兩名穿西裝打領帶的男子正在向警察問路,他指著他們的方向。

那兩名男子真的走過來了,其中一人開口問道:“桑德拉·維加?”

“我就是。”

“可不可以耽誤你幾分鍾?”另一名男子接口。

“沒問題。”

他們提醒桑德拉,此為機密案件,然後把她拉到旁邊說話,並出示證件:“我們是國際刑警組織的人。”

“怎麽了?”

年長的那位先開口:“卡穆索警長今天下午打電話過來,詢問某位幹員的信息,他說是幫你找人,那位警官的姓名是托馬斯·夏貝爾,我們想要確定你是否真的認識他?”

“認識。”

“你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麽時候?”

“昨天?”

那兩個人互看一眼。“確定嗎?”年輕幹員問道。

桑德拉開始不耐煩了:“我當然確定啊。”

“你見到的是這個人嗎?”

他們拿出一張印有照片的證件,桑德拉趨前細看:“雖然他長得很像夏貝爾,但我真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們又再次交換眼神,這次看起來多了一絲緊張不安:“可不可以請你與我們的人像模擬圖像專家見麵,敘述你看到的那個人的容貌細節?”

桑德拉忍不住了:“好,兩位,可不可以請哪位告訴我現在是什麽情形?看起來我似乎是在狀況外。”

年輕的那位看了一眼長官,得到默許之後,終於開口:“托馬斯·夏貝爾先前最後一次與我們聯絡的時候,正在臥底調查某個案件。”

“為什麽要強調‘先前’?”

“因為他自此之後就消失無蹤,這一年多來,我們再也沒有接到他的消息。”

桑德拉目瞪口呆,腦中一片空白:“對不起,如果你們的幹員是照片裏的這個人,而且也不知道他後來出了什麽事,那我遇到的那個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