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普裏皮亞季

夕陽餘暉灑落切爾諾貝利。

那座核電站,靜靜矗立在河邊,狀如一座冒煙的火山。它看起來雖然死氣沉沉又無害,但其實它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殺傷力,而且在未來的數千年之中,依然會引發無數的死亡與畸形。

從這條路上望過去,追獵者可以清楚地看到反應爐,其中也包括引發史上最嚴重核災的四號反應爐,如今它已被鉛與水泥混合製成的石棺所覆封。

柏油路麵到處都是坑洞,他那台老舊沃爾沃汽車的懸吊係統每遇顛簸必定發出淒聲抗議。接下來經過的這片廣大區域本來是一大片蓊鬱林地,在核災之後,滿載放射性物質的強風讓樹木為之變色,當地居民依然不知道這些植物究竟是怎麽了,隻能為其取了別名:紅森林。

這場沉默浩劫發生於1986年4月24日[1],淩晨1點23分。

在一開始,蘇聯當局想要盡量把事件壓下來,一直等到出事三十六小時之後,這個區域才開始進行疏散。

普裏皮亞季距離反應爐並不遠。透過擋風玻璃,追獵者看到了這座鬼城的輪廓。在那些與反應爐同時間起造的高聳水泥建築物之間,沒有光,也沒有任何生物跡象。事發之前,這裏有四萬七千名居民,是座有咖啡館、餐廳、電影院、劇院,以及兩間運轉良好的醫院的現代化城市,其生活條件比蘇聯的許多地方都來得優越。

現在,它隻是一張可怖的黑白明信片。

有隻小狐狸突然穿過街道,追獵者趕緊踩刹車,以免輾軋到小動物。自從人類消失了蹤影,大自然的力量趁勢崛起,許多動植物也占地為王。吊詭的是,這裏居然變得像是某種人間天堂,但輻射畢竟會有長期影響,未來會有什麽狀況,實難預料。

追獵者帶了一台蓋格輻射計數器放在駕駛座旁邊,它持續發出規律的電子鳴響聲,宛如從另外一個象限而來的密碼信息。他買通了烏克蘭官員,取得了禁區通行證,由此得以進入廢棄電廠三十千米以內的範圍,但他時間不多,必須趁夕陽薄光消失之前完成調查,而天就快要黑了。

路旁出現許多廢棄的軍方車輛。當初為了緊急疏散居民,軍方出動了卡車、直升機、坦克車,以及其他的運輸裝備。等到任務結束的時候,這些交通工具所受到的輻射汙染已經太過嚴重,所以幹脆就直接丟棄不用了。

他看到一塊生鏽的招牌。俄語的“歡迎光臨”。

郊區有座遊樂園,在事故發生之後,不知情的孩子還在白天繼續玩耍,而這也是輻射雲所侵襲的第一個地方。巨大的摩天輪被酸雨嚴重侵蝕,如今隻剩空枯的骨架而已。

馬路中央放置了許多水泥路障,阻擋汽車進入,鐵刺網上掛著危險標誌。追獵者停好車子,準備繼續步行。他從後備箱取出行李袋背在肩後,再加上手中緊抓的蓋格輻射計數器,他即將冒險進入鬼城。

才剛踏進去,他就聽到鳥兒啾嘩不止,這些清脆囀鳴伴隨著他的腳步聲,在建築物之間的通道發出了巨大回聲。天光消失得很快,而且氣溫也越來越低。有時候他覺得聽到空****的街上傳出其他的回音,幻聽吧,或者是古老的聲音,一直被囚禁在這個時間已經不具任何意義的地方。

狼群在廢墟裏四處穿梭。他聽得到狼嗥,地上的灰色腳印讓人感覺它們無所不在,狼群雖然站得遠遠的,卻一直緊盯著他。

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地圖,開始找尋目標。每棟建築物的立麵上都有以白漆標寫的數字,他鎖定的是一○九號大樓。

迪馬·克洛維辛曾經與父母住在十一樓。

追獵者知道,想要調查連續殺人犯,必須從第一起案件開始,而非最後一起。因為凶手初犯案的時候還沒有經驗,犯錯的可能性也比較高。第一個受害者仿佛某種原爆點,一連串無可避免的災難的起點,通過這些對象,能更加了解連續殺人犯的底細。

就追獵者所掌握的資料,迪馬應該是這個變形人所化身的第一個對象,那時候他才不過八歲,還沒有被送到基輔的孤兒院。

他必須爬樓梯,因為電梯沒電,吊詭的是,這些地方卻充滿輻射的能量,蓋格計數器數值躥升,追獵者知道屋內比戶外更危險,因為物品會沾有殘留輻射。

追獵者拾級而上,陸續看到這棟公寓裏當年的殘跡,那些在緊急疏散之後沒有被盜匪洗劫帶走的東西。沒吃完的餐點,沒下完的棋局,放在牆掛暖氣管上、等著烘幹的衣服,還有,來不及整理的床鋪。每個人都倉皇而逃,這座城鎮成為留存個人記憶的集體記憶場,相冊、最私密珍貴的物品、傳家寶,所有的東西都在等待主人歸返,但永遠不可能實現了。一切都戛然而止,像是戲劇結束時的舞台布景,演員都離開了,露出那些假道具。這像是時間的幻術,一種悲戚的寓言,看到了生死交織,也見證了過往與它的永不複返。

專家認為,人類若想再次踏入普裏皮亞季,需要再等十萬年。

追獵者進入克洛維辛的公寓時,發現屋內保持得很完整。狹長的走廊通接三個房間,另外還有廚房與浴室。有些地方的壁紙已經脫落,濕氣橫行,一切都布滿了灰,宛如披上了一層透明簾紗。

追獵者開始逐一檢查各個房間。這對夫妻的臥室相當整齊,所有的衣服都放在衣櫥裏。

在迪馬的小臥室裏,除了他的床,一旁還放了行軍床。

廚房餐桌擺設了四人份餐具。

客廳裏到處都是喝光的伏特加酒瓶,追獵者知道原因。當初核災消息傳到普裏皮亞季的時候,當局衛生部門刻意放出假消息,告訴民眾喝酒可以降低輻射量,其實,這隻是一種讓民眾意誌消沉、防範他們抗議的詭計。桌子上又是四個酒杯,這個數字不斷出現,證明了一件事。

克洛維辛家裏還有一位客人。

追獵者望著櫃上相框裏的全家福,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小孩。

他們的臉已經被破壞得麵目全非。

追獵者轉身,發現入口處擺了四雙鞋,男鞋、女鞋,還有兩雙童鞋。

他拚湊這些細節,得到初步結論:變形人在核電廠出事之後的幾個小時之內進入這間公寓,克洛維辛夫婦雖然不知道這小孩是誰,但也狠不下心把一個孤單害怕的小孩送交警察局。

他們根本沒想到這等於是引狼入室,所以他們不但準備了熱食,還讓他和迪馬睡同一個房間。然後,一定出事了。很可能是在半夜,克洛維辛一家三口消失在空氣中,而變形人就此取代了迪馬的位置。

屍體呢?最重要的是,那個孩子是誰?究竟是從哪裏蹦出來的?

夜色已經圍襲這座鬼城,追獵者從行李袋中拿出手電筒,準備離開這棟大樓,他打算等到明天的同一時段再過來,他不能在這裏待一整夜。正要下樓的時候,他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為什麽他挑的是克洛維辛這一家人?

他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變形人選擇他們一定有原因,絕非隨機犯案。

因為,他並非遠道而來,也不是來自什麽特別的地方,不過就在附近而已。

追獵者將手電筒對著克洛維辛隔壁的那一戶人家,大門是關著的。

黃銅招牌上刻有名字:亞納多利·佩特洛夫。

他看了看手表,外麵已經天黑,等一下他開車的時候,必須關掉頭燈,以免被烏克蘭的禁區駐警發現行蹤,所以他再多待一會兒也無妨。答案近在眼前,讓他不禁莫名興奮,也讓他忘記了最基本的預防措施。

自己的直覺是否準確?他想要立刻知道答案。

[1] 此處為作者筆誤,實際應為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