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

06:33

屍體大喝:“不要!”

叫喊在夢境與清醒之間徘徊,在連接這兩個世界的大門關閉之前,它從記憶底層俯衝而出,進入現實,馬庫斯又陷入了警戒狀態。

他的“不要”雖然喊得大聲,卻充滿驚懼,因為無情的槍管正指著他的臉,他知道這句話救不了自己,這是死前的最後遺言,是對宿命的無力違抗、無路可退者的祈願。

馬庫斯總在行軍床旁邊放一支簽字筆,以便立刻在牆上寫下夢境的細節,但此時此刻,他不急著找筆,隻是繼續躺著不動。他心跳得好快,氣喘籲籲,這一次,他不會忘記了。

那個射殺他和德沃克的無臉人,他看得很清楚。在先前的夢境中,那個殺手隻是模糊的黑影,隻要他想聚神細看,對方就立刻消失不見。不過,這次他掌握了具體線索,看到了凶手持槍的那一隻手。

那個人是左撇子。

不算什麽大發現,但對馬庫斯來說,等於是一線希望,也許有一天他能看到的不隻是那隻舉槍的手臂,而是凶手的雙眼。他想知道究竟是誰逼他不斷在尋索自己的身份,因為,他除了知道自己還活著,其他一無所知。

他想到了費德裏克·諾尼,還有那男孩的繪畫練習簿,它忠實地記錄了殺人魔的起源過程。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居然自小就開始醞釀這些暴力幻想。他想要抽絲剝繭,找出問題的核心,如果世間有好人與壞人,有人作惡多端,有人慈悲為懷,這究竟是天性如此,還是後天造就的結果?為什麽在小孩的心中會有這麽明確的邪念萌芽,而且還被放任茁壯發展?

有些人可能會認為,費德裏克遇到一連串的打擊,留下了心理創傷,像是媽媽離家出走、爸爸早逝等。不過,這種解釋未免太簡單了。許多小孩的人生遭遇更為悲慘,但他們長大成人之後也沒有變成殺人凶手。

馬庫斯很清楚,這個問題對他個人而言意義重大。他的過往因失憶症而消失無蹤,但其實一定還隱藏在某個角落,他以前是什麽樣的人?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在費德裏克的練習簿中可以窺見一斑。每個人心中都有某種與生俱來的特質,淩駕於成長過程中所累積的自我意識之上,那是一種獨特的火光,超越了姓名與外表。

當初受訓的時候,克萊門特曾經再三叮嚀,千萬不要受到外表的愚弄,他還請馬庫斯好好研究泰德·邦迪,這個年輕又外表迷人的連續殺人犯。他一共犯下二十八起謀殺案,但泰德有交往穩定的女友,朋友們也說他友善溫和,在被人撕開惡魔麵具之前,他還曾經因為救起在湖中溺水的小女孩而受到表彰。

馬庫斯心想,或許我們一直在天人交戰,不知道該選哪一邊才好。到了最後,自己才是唯一的仲裁者,必須做出定奪:無論那屬於自己的獨特火光是好是壞,你可以順從天性,或者,你也可以選擇不予理會。

這是犯罪者所必須麵對的處境,但對受害者來說,何嚐不是如此。

過去這三天的確充滿了啟發。莫妮卡、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皮耶特羅·齊尼,他們都站在十字路口,某人為他們揭發了事實,也為他們製造機會,讓他們在寬恕與複仇之間做出關鍵抉擇。莫妮卡選擇了寬恕,另外兩個人卻走上了複仇之路。

還有,那個正在調查丈夫死因的女警,不知道她在找的是什麽,是能讓她解脫的真相,抑或是動用私刑複仇的機會?馬庫斯從來沒有聽過戴維·利奧尼這個人,但根據他太太的說法,他因為調查聖赦神父而慘遭謀殺。馬庫斯答應她要解決謎團,為什麽?雖然目前看不出來,但他擔心遲早也會有人給她複仇的機會,馬庫斯有預感,她和其他人之間一定有什麽關聯。

這些人都遭逢了人生巨變,惡行不僅對他們造成傷害,還播下了惡種,甚至在某些人的身上生根,進而侵染了他們的生活。它們像是靜伏的寄生蟲,化成仇恨與憤慨的膿瘡,完全改變了宿體的樣貌。那些悲痛至極的人,從來不曾想過要奪人性命,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己也變成了死亡的散布者。

但對於那些放不下而選擇報複的人,馬庫斯倒是沒有譴責之意,因為他與這些人有許多共通之處。

他麵向行軍床旁邊的牆,再次細看他最近寫下的兩句話。

碎玻璃。三聲槍響。現在,他多加了一個:左撇子。

如果與這個殺死德沃克、奪去自己記憶的男人正麵交鋒,他又會做出什麽決定?他相信自己不會選擇正道,你要如何原諒那些不曾付出任何代價的罪犯?所以對於那些想要以牙還牙的受害者,他真的無法痛加譴責。

這些人的手上都有生殺大權。賦權者,是某個聖赦神父。

發現這個秘密之後,馬庫斯百感交集。這種行為當然是背叛,但他發現自己不是唯一具有這種陰鬱資質的人,他也不禁如釋重負。他不知道這位神秘聖赦神父的真正動機是什麽,但每起事件的幕後都看得到神父運作的點滴痕跡,他不禁懷抱希望,也許還有機會救出拉若。

不能讓她死。

馬庫斯手中的調查線索千絲萬縷,優先級當然是拉若,但他幾乎已經快忘了。他一直相信,先前的多起事件與失蹤女孩案息息相關,不過,他現在腦中回**不去的是那一句話,神秘聖赦神父寄給齊尼的電郵結語。

已行的事,後必再行。

這個布局者的目的是什麽?這所有的鋪陳,是不是要故意設計他——眼看就要營救成功,卻在最後一刻功敗垂成?如果真是如此,他的餘生將會充滿痛悔自責,新的人生記憶又該如何承擔此重擔?

我一定要追查下去,別無選擇,但必須在一切結束之前,否則,女孩的一線生機馬上會葬送在我的手裏。

馬庫斯暫且放下這些不祥的預感,眼前有更急迫的危機。

c.g.925-31-073。

電子郵件末尾的編號,是另外一起正義尚未伸張的重案,鮮血四濺,卻無人付出代價,某人,正在某個地方麵臨二擇一的選擇,要繼續當受害者,還是變成劊子手。

在接受訓練兩個月後,馬庫斯忍不住向克萊門特問起檔案的事,他先前曾多有聽聞,很好奇自己是否有機會能親身目睹。某個深夜,他的這位年輕朋友到了他的住處,隻講了一句話:“時候到了。”

馬庫斯沒有多問,隻是默默跟隨克萊門特進入羅馬市區。他們先開車,隨後開始步行,走了好一會兒之後,克萊門特示意他一起進入地下室,隨即出現一條壁畫走廊,他們終於到了某扇小木門前麵,停了下來。馬庫斯看著克萊門特拿出鑰匙開門,心情忐忑不安。現在他即將突破最後一道防線,但還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他不知道居然這麽容易。自從聽說有這個檔案室,他內心一直誠惶誠恐,經過數百年,這個地方已經多了許多稱號,有些令人聽了很不舒服,罪惡圖書館、惡魔記憶等。馬庫斯以為這裏應該是陰暗的重重回廊,兩側整齊擺放著書冊,宛若一座令人迷路的迷宮,甚至會因為裏麵所收藏的資料而令人迷離狂亂。不過,當克萊門特打開門時,馬庫斯卻瞠目結舌。

一個小房間,光禿禿的無窗牆壁,正中央放了一套桌椅,某一檔案已經擱在桌上。

克萊門特示意他坐下,好好閱讀資料。這是某人的告解內容,他一共殺害了十一條人命,受害者全是小女孩。此人是在二十歲時第一次犯案,之後再也無法停手,指引他雙手犯下血案的邪惡力量究竟是什麽,其實他也說不出來,他的內心深處有股莫名的衝動,迫使他不斷犯案。

馬庫斯馬上想到這是連續殺人犯的行徑,他趕緊問克萊門特,是否已經成功阻止對方繼續犯案。

“是的。”這句話讓他終於放心,不過,這些慘案其實是近千年之前的故事了。

馬庫斯一直以為連續殺人犯是現代的產物。在過去這一百年間,人類的道德倫理出現許多巨大的變化。在他看來,連續殺人犯也等於是必然的代價。不過,在看過這篇告解之後,他必須重新審思才行。

接下來,克萊門特每天晚上都把他帶入小房間,交給他新的檔案。不久之後,他不禁開始懷疑,這未免多此一舉,克萊門特大可以把檔案交給他,讓他帶回自己的閣樓好好研究。不過,答案很簡單,這樣的隔離方式,是為了讓馬庫斯學到重要的一課。

有一天,他正色告訴克萊門特:“我就是檔案。”

克萊門特點點頭,的確,除了保存資料的秘地,聖赦神父自己也等於是檔案的一部分,每一個人會有不同的專精領域,他們各自累積了相關經驗,在世間發揮所長。

不過,馬庫斯一直到昨晚打開齊尼的電子郵件,才發現自己不是唯一還在執行任務的聖赦神父。

他穿梭在猶太區的狹小街道裏,一想到這個就心神不安。他正準備前往坐落於猶太教堂後的屋大維門廊,在古羅馬時代,那裏曾經是朱諾與丘比特的神殿。廢墟附近有座以鋼和木材搭建的現代小橋台,能讓人眺望佛朗米尼歐競技場。

克萊門特站在那裏,雙手扶著欄杆,他全都知道了。

“他叫什麽名字?”馬庫斯問道。

“不知道。”克萊門特雖然出聲,但根本沒轉頭。

這一次,馬庫斯不會那麽容易被擺布:“你怎麽可能不認識聖赦神父?”

“我早就告訴過你,隻有德沃克神父知道所有聖赦神父的名字與麵孔,這個部分我沒說謊。”

“所以真正的謊言是什麽?”馬庫斯繼續施壓,克萊門特看起來很心虛,“早在傑裏邁亞·史密斯綁架拉若之前,就已經出問題了,對吧?”

“有人在竊用檔案,你早就知情了,是不是?”馬庫斯必須自己問個清楚。

“‘已行的事,後必再行。’你想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嗎?它出於《傳道書》,第一章第九節。”

“多久以前發現的?”

“好幾個月了,太多死亡事件了,馬庫斯,這對教廷不好。”

克萊門特的話讓他很不舒服,他一直以為他們兩人的努力是為了拉若,其實另有隱情。“所以這才是你關心的重點,”馬庫斯大怒,“防止檔案繼續失竊,阻止受害者私下尋仇報複,所以拉若算什麽?隻算是意外事件?萬一她死了,隻能算作間接受害?”

“所以才要找你救她。”

“我不相信。”

“聖赦神父的所作所為違背了教廷高層的旨意,他們早已被解散,有人卻想要繼續維持下去。”

“德沃克。”

“他認為聖赦神父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廢止是錯誤之舉,這個資料庫是研究罪行的寶庫,這個世界可以繼續好好運用,他認為這是他的使命,而你與其他神父也決定繼續追隨他,投入瘋狂的誌業。”

“他為什麽要去布拉格找我?我在那裏做什麽?”

“我真的不知道,我發誓。”

馬庫斯的目光在羅馬帝國的遺跡之間漫移,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扮演什麽角色。

“這個聖赦神父每次揭發罪行秘密之後,就會留下線索給其他同人,他希望可以有人阻止他,所以你才再度訓練我,希望我可以找到這個人。你在利用我,拉若失蹤,成了逼我出任務的好借口,我不會起疑心。其實,你根本不在乎她……又怎麽可能在乎我?”

“什麽?你怎麽能說這種話?”

馬庫斯節節逼近,克萊門特不得不看著他的雙眼:“要不是資料庫外泄的危機,你也不會理我,我隻能當個失憶的人,繼續躺在病**。”

“不是這樣,無論如何,我們一定會幫助你恢複記憶,好好生活下去。當初我是因為德沃克死了才趕去布拉格。我發現他中槍時旁邊還有一個人,但我不清楚是誰,隻知道那個人負傷被送入醫院,完全喪失了記憶。”

一開始的時候,馬庫斯為了要確定自己的身份,已經央求克萊門特多次講述事情經過。這位年輕神父在旅館房間仔細搜索,找到偽造的梵蒂岡外交護照,還有一份馬庫斯陳述自己基本信息的日誌,看起來似乎是擔心死後自己成了無名屍。克萊門特就是靠這份日誌推論出了馬庫斯的身份。不過,最後的確認是在出院之後。克萊門特把馬庫斯帶去某一犯罪現場,觀察他的述案能力,準確度相當驚人,這證明他確實是聖赦神父。

“出現異常狀況之後,我向上級稟報了,”克萊門特繼續解釋,“他們不想處理,但我態度堅持,而且認為你是唯一的合適人選,所以我好不容易才努力說服他們。我們不是在利用你,但我們的確有機會能靠你找出真相。”

“等我找到了這個背叛者之後,我會怎麽樣?”

“你就自由了,難道你不懂嗎?這並非由別人所裁奪,而是你自己,如果你想現在離開,也沒關係,你可以自己決定,反正這也不是你的義務。不過我知道你在內心深處,一直渴望知道自己是誰。雖然你不想承認,但其實你現在努力查案,也有助於你更了解自己,不是嗎?”

“而且,一切結束之後,聖赦神父將再度成為曆史,永遠也不會出現了。”

“當初廢除必然有其原因。”

“為什麽?”馬庫斯語氣挑釁,“拜托你明講吧。”

“有些事務不是你我可以明了,決策來自高層,我們當神父的人,職責就是好好遵從,不要多問,隻要謹念著上位都是為了我們好。”

鳥兒在古柱間盤旋,傳來冷冽清晨的啁啾囀唱,一日之初陽光乍現,馬庫斯的心卻無法感染這燦爛氣息。聽到有機會能過不一樣的生活,他的確心動了,自從發現了自己的特殊天賦,他一直覺得有重擔在身,仿佛解開惡行之謎的責任全落在他身上。現在,克萊門特卻為他開啟了一道出口,他說得沒錯,這個任務也等於是為了他自己,隻有找到拉若,阻止那個神秘的聖赦神父,他才能坦然離開,過自己的生活。

“我現在要做什麽?”

“找到女孩的下落,把她救出來。”

馬庫斯很清楚,唯一的方法就是繼續追查那神父留下的線索:“他破了許多檔案裏的懸案。精明幹練。”

“你們不相上下,否則你也不會發現相同的線索,你和他一樣。”

馬庫斯聽到這種比較,不知該開心還是該生氣才好,但他告訴自己,一定得撐到最後:“這次的編號是c.g.925-31-073。”

“這個案子一定會讓你覺得很棘手,”克萊門特事先提出警告,隨即從風衣口袋取出信封,“某人死了,但我們不知道是誰,謀殺他的凶手已經認罪,但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馬庫斯接過檔案,異常輕薄,裏麵隻有一張手寫紙條。

“這是什麽?”

“某人畏罪自殺的告解書。”

07:40

有人輕撫臉頰,她醒來了,睜開雙眼,滿心以為會看到夏貝爾,不過,**隻有她一個人,但剛才的輕觸深刻如真。

她的同伴起床了,浴室已經傳出流水聲響,也好,現在看到他可能不是時候,她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靜一靜。現在映入眼簾的是無情而直接的白晝日光,與夜半床笫之歡所帶來的感受截然不同,陽光從百葉窗裏透進來,無視她的羞慚不安,大剌剌照著地板上散落的內衣褲等衣服、床尾皺巴巴的毛毯,還有她光溜溜的身體。

“我沒穿衣服。”她喃喃自語,仿佛在逼自己相信眼前的事實。

起初,她覺得是酒精作祟,但她發現這理由也未免太過牽強。她想騙誰?她告訴自己,女人上床**,從來不是出於機運或偶然。男人是這樣沒錯:他們隻要一逮到機會就緊抓不放,但女人需要好好準備,她們希望自己的肌膚光滑好摸,氣味芳香怡人,就算看起來隻是一夜情,其實也是早有計劃。她當初雖然不知道會有這一場邂逅,但這幾個月以來,她不曾鬆懈,依然仔細嗬護自己的體貌。她不想屈服於悲傷,還有,她媽媽下的那一步指導棋。在戴維的葬禮開始之前,她媽媽把她拉進臥室,幫她梳頭發:“女人哪,一定找得到兩分鍾的時間整理頭發。”雖然她悲傷難抑,幾乎快喘不過氣來,但她對這句話也有另一番自我補充,這與愛美無關,而是自我認同,這是一種令男人嗤之以鼻的姿態,他們可能會認為在這種時刻還注重儀表,未免顯得太瑣碎又矯揉造作。

不過,桑德拉現在覺得難堪,夏貝爾是否覺得她浪**?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她擔心的原因不是自己,而是戴維,他會不會覺得這男人很可憐,新寡的太太早就準備和別的男人上床?

她突然發現自己拚命在找討厭他的理由,但夏貝爾昨晚溫柔多情,他展現的不是瞬時爆發的狂野**,而是令人幾近發狂的溫柔,她記得他不發一語,隻是緊緊擁著她,她感受到他的溫暖氣息,知道他的吻不時落在她的發絲上。

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她就覺得這男人魅力非凡,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讓她惱火,真老套,一開始的時候彼此討厭,卻無可避免墜入情網,簡直是十五歲少女的故事,現在隻差一份新男友與戴維的評比表了,她趕忙搖頭,覺得不該再想下去,隨即立刻起床。她撿起地上的**,迅速穿上,桑德拉不希望夏貝爾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看到她**無助的模樣。

她坐在床邊,等裏麵的人出來之後,就可以換她進去洗澡。當然,穿著**走過他身邊的確奇怪,他可能誤以為她後悔了。其實桑德拉壓根沒有這種想法,她似乎應該要痛哭才是,但她沒有,反而流露出一股隱然的喜悅。

她依然愛著戴維。

有了“依然”,情境已大不相同,這個字眼隱藏了陷阱,時間的陷阱,它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插入了這句話的中央,桑德拉根本沒有發現,但它發揮了“實質”的切割功能,正等著靜觀其變。萬物無常,那樣的深情遲早會變調,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之後,如果她能活那麽久的話,她還會對戴維懷抱同樣的感情嗎?現在的她二十九歲,雖然丈夫早逝,但她還是得繼續生活,每當她回頭顧盼,丈夫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渺小,總有一天,他會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之外。他們的確相守了好幾年,但根本無法與她的漫漫未來相提並論。

她好怕自己會忘了他,所以才緊緊抓住記憶,不肯放手。

她望著衣櫥旁的鏡子映影,裏麵的人不是寡婦,而是一個依然能在某個男人身上投注能量與熱情的年輕女子。她想起自己與戴維無數次的男女歡愛,其中有兩次,格外深刻難忘。

當然,一定有他們的第一次,也是最不浪漫的一次。第三次約會之後,他們開車回家,那裏有舒適的床和溫存時刻所需要的隱私,但他們等不及,幹脆把車停在路邊,兩個人鑽進後座,嘴唇黏在一起片刻不離,急急忙忙脫去對方的衣服,仿佛他們已經預知了未來:不久之後將失去彼此。

不過,難忘的第二次,倒是沒有那麽強烈的紀念性,總之,並非他們的最後一次。桑德拉對於最後一次的記憶反而很模糊,她通常眷戀的是讓人開心微笑的事,而非悲傷的過往:對生者來說,在摯愛過世之前與他們的最後互動,總是成為折磨人的利器,早知道我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才是。她和戴維沒有這種怨結,他們兩人都知道對方深愛自己。桑德拉沒有遺憾,但歉疚,就在那一次**之後,縈繞不去。時間大約是在戴維慘遭謀殺的幾個月前,那一夜其實和其他的夜晚沒什麽不同,他們依然在進行自己的求愛儀式,他得講一整個晚上的甜言蜜語,她才會讓他慢慢靠近,她百般抗拒他的示好,等到最後一刻才讓他得逞。他們每次**前都會搞這個把戲,但依然樂此不疲,這不隻是增添他們閨房之樂的遊戲而已,而是一種溫習承諾的方法:千萬不要把對方的愛當成理所當然。

那天,在他們**之前,出了一點狀況。戴維出差了兩三個月,他當然不知道在這段自己不在的時間內發生了什麽事,她也沒有讓他知道。她不會說謊,但她會假裝不曾發生,簡單的折中之道。你隻需要照老規矩走就是了,仿佛一切如常,就連**的習慣也一樣。

她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其實,她覺得連自己都不該胡思亂想。戴維毫不知情,萬一有一天她自己招供,她知道戴維鐵定會離她遠去,有一個字,可以具體詮釋她的歉疚感,但她始終沒有說出口。

“我犯了罪。”她對著鏡中的女子輕語。

不知道那位聖赦神父會不會原諒她?這句話明明是在對自己開玩笑,但依然無法減輕她心中的沉重。

她望著那緊閉的浴室門,不禁暗暗思忖接下來的發展。她和夏貝爾是**還是純粹上床?接下來該怎麽互動?她先前壓根沒想到這些,但現在似乎有點太遲了。她不希望是由他主動提起這件事,其實,她想要繼續交往下去。她突然一陣忸怩,萬一夏貝爾態度冷淡,希望他不要發現自己的失望之情才好。她想轉移注意力,於是低頭看手表。她已經醒來二十分鍾了,但夏貝爾沒有從浴室出來,她依然聽到水流聲,但現在才注意到水聲毫無變化,不像是有人在洗澡,這個水聲太規律了,似乎根本沒有擊打在身體上麵的響聲。

她跳起來衝過去,浴室門一推就開了,滿室水蒸氣立刻撲麵而來。她大力猛揮,望著淋浴間,毛玻璃裏看不到任何人影,她趕緊推開淋浴間隔門。

水嘩啦啦流個不停,但沒有人在裏麵。

夏貝爾會搞這種把戲,隻有一個理由。桑德拉立刻打開馬桶水箱蓋,那個防水袋還在,但裏麵的照片全都不見了,隻剩下一張到米蘭的火車票。

她坐在濕漉漉的地板上,雙手掩麵,現在她真的好想哭,甚至尖聲大叫,這樣至少會舒坦一點,但她沒有。她不去回想昨晚的溫存,或者去猜測他的溫柔體貼是否是欺瞞戰術的一部分,那次她心裏藏著秘密與戴維**的記憶在此時湧上心頭,她一直想要忘卻這一段過往,但如今再也壓抑不住,她無法再繼續沉默下去了。

對,我犯了罪,她承認,而戴維之死是我的懲罰。

她打了好幾次夏貝爾的手機,但全轉到語音信箱,告訴她無法接通,看來他是決意躲她了。好,現在沒有時間把責任怪到別人頭上,或是檢討自己是否犯錯,她要繼續調查下去。

她和那位太陽穴帶疤的神父早已有了約定,但現在夏貝爾拿走照片,他要追查神父的下落也就更加容易。萬一他被逮捕,她也就完了,追查戴維死因的線索隻剩下那張黑漆漆的照片,神父,是她最後的一線希望。

事不宜遲,她得趕快提醒他。

桑德拉不知該從何找起,她也沒有時間等神父自己再度現身,現在隻能靠自己想辦法。

她在屋裏來回踱步,想要厘清這幾天發生的事件。她雖然十分氣惱,但也知道憤怒無濟於事。對於這個國際刑警組織的刑警,她愛恨交雜,但她絕對不會讓怒氣衝昏頭腦。

得重新回到費加羅的案子。

昨天傍晚在煉獄博物館的時候,她曾經向神父獻策。他聽從建議,而且匆忙離去,臨行前隻說他要加快行動,不然一切就太遲了。她也沒時間多留他。

經過一夜,不知事況是否有新的變化,在電視裏可能找得到答案。她走進廚房,打開櫃子上的小電視機,她胡亂轉著頻道,終於發現某台正在播新聞,主播播報的是社會新聞。格洛裏別墅公園發現一具女屍,下一條則是在特拉斯提弗列區所發生的凶殺與自殺案,主播提到了兩個人的名字:費德裏克·諾尼和皮耶特羅·齊尼。

桑德拉難以置信。結果以悲劇收場,她在裏麵扮演了什麽角色?會不會多少是因為她而發生了命案?不過,在比對時間順序之後,她發現沒有任何關聯,血濺之際,她正在與神父說話,換言之,他還沒來得及趕過去,慘案已經發生。

費加羅的案子似乎已告一段落,就算從這裏下手,也無法找到聖赦神父的下落。

真令人挫敗,她不知從何開始。

等等,她有了新發現。夏貝爾怎麽知道聖赦神父在查費加羅?

她開始回憶細節,終於找到了答案:夏貝爾靠著竊聽器知悉了聖赦神父所關注的案件,他把竊聽器安裝在羅馬近郊的某處別墅,警方已經在那裏拉起封鎖線,進行搜查。

哪間別墅?還有,神父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她從包裏取出手機,回撥昨天的最後一通來電,響到第六聲的時候,迪·米凱利斯接起了電話。

“維加警官,需要我效勞嗎?”

“督察,又得找你幫忙了。”

“我洗耳恭聽。”他心情似乎不錯。

“你知道羅馬警方這幾天在搜一間別墅嗎?應該與某個重大刑案有關。”既然夏貝爾會去那裏安裝竊聽器,想必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你最近沒看報啊?”

她突然愣住:“我漏了什麽嗎?”

“前幾天有個連續殺人犯被抓獲,你也知道大家最迷這種案子了。”

電視上一定有播,但她沒看到:“所以現在的狀況是?”

“我時間不多,”她聽到迪·米凱利斯周邊有許多人在講話,現在他走到比較安靜的地方,“好,傑裏邁亞·史密斯,六年來殺了四個人。三天前他心髒病發,救護車趕到他家,發現了這家夥過去的犯案跡證,現在他人待在醫院裏,幾乎是垂死狀態,全案已進入終結階段。”

桑德拉又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幫我一個忙好嗎?”

“又要幫你忙?”

“這一次真的需要你幫大忙。”

迪·米凱利斯不知道嘴裏喃喃念了句什麽話:“說吧。”

“調查這個案子的派令。”

“你在開什麽玩笑。”

“不然你是想看到我單槍匹馬去查案?你也知道這種事我一定幹得出來。”

督察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答應了:“過幾天你好好給我解釋清楚,聽到沒有,不然我覺得自己真像個白癡,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

“一言為定。”

“好,一個小時之內,我就會把派令傳真到羅馬的警區總部。我得想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但我想象力非常豐富。”

“我是不是要開口好好謝你?”

督察哈哈大笑:“當然不用。”

桑德拉掛了電話。她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戰場。真希望能忘記夏貝爾對她做的事,不過她現在依然有怒氣,隻能全發泄在那張火車票上,她把它撕得爛碎之後,任其飄散四處。夏貝爾八成是不會回來看到這幅景象,其實,兩個人應該自此之後再也不會相見。一想到這件事,她不禁有些神傷。還是別想了,桑德拉下定決心,一定要先放下,她還有其他要事在身。先去警區總部拿派令傳真,然後索取一份傑裏邁亞·史密斯的檔案,追溯案情。她有預感,隻要這個案子與聖赦神父有關聯,這個案子就絕對還沒有結束。

08:01

馬庫斯坐在食堂的長桌一角,這裏是由明愛會所經營的慈善食堂,牆上處處可見十字架和聖經金句的海報。空氣中彌漫著肉湯與油炸物的氣味。在早晨的這個時間,街友常客已經吃完早餐離開,廚房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準備午餐。為了能吃到早餐,大家通常在淩晨5點就開始排隊,到了7點鍾的時候,他們又會陸續回到街上,不過,要是遇到天冷或下雨,有些人會在室內多待一會兒。馬庫斯知道有許多街友—雖然不是大多數—已經完全無法久待室內,所以他們拒絕安定下來,就連在宿舍住一晚也不可能。某些長期坐牢或待在精神病院的街友特別容易發生這種狀況。曾經失去過自由,讓他們變得困惑迷惘,不知自己是從哪裏來的,也不清楚家在何方。

唐·米凱萊·富恩特總是麵露微笑,歡迎這些街友,他散播出去的不隻是熱食,還有人性的溫暖。他正在指導同人為幾個小時之後安靜湧入的人潮做準備,馬庫斯看著這位神父及其所流露的使命感,不禁自歎弗如,他覺得自己是個不及格的神父,許多東西都消失不見了,不隻是他的記憶,還有他的內心。

唐·米凱萊結束準備工作,走了過來,坐在他的對麵:“克萊門特神父告訴我你今天會過來,他隻說你是神父,還叫我不要問你姓名。”

“希望您別介意。”

“沒關係。”

唐·米凱萊年約五十歲,胖嘟嘟的身材,雙頰豐滿紅光滿麵,一雙小手,頭發亂七八糟的,身上的黑袍沾滿了麵包屑和油漬。他戴著黑色圓框眼鏡,塑料手表看起來從來沒換過,腳上的耐克球鞋已經走樣變形。

“三年前,有人來找你告解。”馬庫斯的這句話是在陳述事實,絕非疑問。

“我聽了很多。”

“但這個你一定記得很清楚,應該不會天天有人因為想自殺而找你告解吧。”

唐·米凱萊似乎未覺詫異,但臉上的懇切之情立刻消失:“一如往常,我將懺罪者的告解內容寫下來之後呈交出去,我沒有辦法赦免他,這個罪太嚴重了。”

“我已經看過內容,但我想當麵聽你的說法。”

“為什麽?”唐·米凱萊顯然不想重提往事。

“你的第一印象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需要掌握對話內容裏的一切細節。”

唐·米凱萊終於被說服了:“那天晚上11點,我們正準備關門休息。我注意到街對麵的那個男人,他整晚都站在那裏,我想他應該是在醞釀勇氣吧。最後一位客人離開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走進來,直接找我,請我聽他告解。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穿著厚重的外套,戴著帽子,始終沒有脫下來,仿佛他急著要離開。其實我們沒有講多久的話,他不是在尋求安慰或諒解,隻是希望能夠減輕心理負擔。”

“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我發現他想要做出激烈舉動,可以感覺到他的手勢和聲音中有股煎熬,顯然他不是在開玩笑。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告解無法獲得寬恕,但他此行並非為了這個,”唐·米凱萊搔著淩亂的灰白胡須停頓了一會兒,“他祈求原諒的不是他的自殺行為,而是先前所犯下的某起殺人罪行。”

這位神父長期接觸生活陰暗麵,經驗老到,他語多保留,馬庫斯也不能怪他:畢竟他當晚聽到的是彌天大罪的告解內容。“他殺了誰?為何殺人?”

唐·米凱萊摘下眼鏡,直接以黑袍當拭鏡布,拚命擦眼鏡:“他沒有說。我問過,但是他態度閃避,他說,我最好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以免自己遭逢不測,他不過想求得一個赦免而已。我告訴他,此罪情節重大,像我這樣的神父無法赦免他,他立刻蹙眉,但還是謝過我,隨即不發一語,轉身離開。”

那張告解不過薄紙一張,裏麵也沒有任何證據,但這是馬庫斯掌握的唯一資料。在他們的檔案室中,有一個區域專門放置殺人案件的告解內容,馬庫斯第一次駐足近覽的時候,克萊門特曾經給他忠告:“不要忘了,你在看的資料,不是警方資料庫裏的筆錄,他們執筆時的客觀性等於設下了某種保護的柵欄。而在這些告解內容中,對於殺人事件的描述全采用主觀觀點,因為陳述者永遠是凶手本人,有時候你可能覺得自己站在他的立場,不要讓邪惡欺騙你,要記得,那是幻象,可能充滿了危險。”這些記錄經常會出現一些突兀的細節,讓馬庫斯印象深刻。比方說,有個殺人犯記得自己殺害的對象喜歡穿紅鞋,神父也忠實抄寫了下來。這種事情無關緊要,不會影響最後的判斷,不過,這仿佛是他們在記錄一連串恐怖犯罪事件的時候,為自己所留下的一道緊急逃生口。紅鞋:乍然出現的一抹顏色,打斷了敘事內容,也讓閱讀者得以暫時喘口氣。但是在唐·米凱萊的筆下看不到這種細節,馬庫斯懷疑他留了一手。

唐·米凱萊沒說話,這個沉默也未免太久了,馬庫斯知道自己猜得沒錯。“幾天之後,我發現報紙上出現了這個人的新聞。”

“但你把告解呈交出去的時候,故意漏了真名。”

“我請教過主教,他建議我不要揭露這個人的姓名。”

“為什麽?”

“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是好人,”他的回答直截了當,“他在安哥拉蓋了一間大醫院,主教認為不需破壞眾人對這位大慈善家的印象,應該繼續讓他當大家的完美典範,我也同意,要對他做出什麽評價,並不是我們的事。”

“他叫什麽名字?”馬庫斯緊追不舍。

唐·米凱萊歎了一口氣:“阿爾伯特·卡內斯塔利。”

馬庫斯知道其中另有隱情,但他不想強迫別人,所以他隻是靜靜看著這位神父,等他自己再度開口。

“還有一件事,”唐·米凱萊驚惶不安,“報上寫他是自然死亡。”

阿爾伯特·卡內斯塔利不隻是全球知名的外科醫生、在專業上不斷努力創新的醫學界的奇葩,最重要的是,他是位大慈善家。

醫生位於露多維西路的書房牆麵可為明證,上麵掛滿了獎牌和各種剪報裱框,所涉內容包括了他在外科領域的創新變革,還有他將自身所學慷慨貢獻發展中國家的善舉。

他最偉大的事跡,莫過於在安哥拉創建了一所大型醫院,他經常前往探訪,而且還親自操刀動手術。

這些對他歌功頌德的報紙,後來也刊登了他因自然因素而猝死的消息。

馬庫斯又偷偷摸進醫生以前的診所,威內托路附近某棟知名建築的四樓。他的目光仔細瀏覽著屋內的遺物,裏麵有五十多張照片,醫生滿臉微笑,與各方名流合影留念,但也有與一般病患的合照—許多人看起來都是貧戶—醫師妙手回春,不僅挽救了他們的健康,甚至是救了他們的性命。他們是他的家人,卡內斯塔利全心投入誌業,終身未娶。

如果單以那牆上所掛的豐功偉績來做判斷,馬庫斯可能會毫不猶豫地稱讚他是個優秀教徒,但過往的經驗提醒他要小心為上,這一切可能隻是假象,何況阿爾伯特在死前幾天還向神父說過那些話。

就這個世界的認知來看,阿爾伯特絕非自殺身亡。

但他在表達自殺意圖之後沒多久就自然死亡,馬庫斯實在難以相信,其間一定還有更多的秘密。

這間診所附有寬敞的等候區、秘書辦公室,還有醫生自己的私人辦公室,裏麵放有桃花心木的大型書桌,四周全是醫學書籍,許多都是精裝書。屋裏還有一道滑門,裏麵是小間診療室,沙發、各式各樣的設備,還有迷你藥櫃。不過,馬庫斯的焦點全放在阿爾伯特的辦公室,裏麵擺放了幾張皮沙發充作接待區域,此外,還有一張他專用的旋轉椅,也是皮製品。根據媒體的報道,就是在這張皮椅上發現了醫生的屍體。

就算這男子真的是自殺好了,現在也已經結案,馬庫斯毫無用武之地。凶手已死,神秘聖赦神父也沒有機會讓任何人報複尋仇。不過,他把馬庫斯引到這裏來,顯然案情沒那麽簡單。

他告訴自己,按部就班慢慢來,首先要確認真相,第一個要處理的異常事件,就是這起自殺案。

卡內斯塔利沒有結婚,也沒有兒女,侄甥晚輩在他死後開始爭奪遺產,所以這間診所在過去三年來依然維持原貌,窗戶緊閉,屋內的所有東西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陽光透過百葉窗縫隙而入,飛塵宛如發光霧氣一般飄舞。時光漠然,保留了這個房間的原貌,但這裏一點也不像犯罪現場,馬庫斯甚至暗暗惋惜,要是當初這裏發生的是凶殺案就好了,這種狀況反而能留下線索,讓他得以推導出真相。在邪魔所製造的一片亂局之中,更容易發現異常事件,而在這間狀似寧和的辦公室裏,可就沒那麽容易了。麵對這一次的挑戰,他的方法必須大幅調整,他必須站在阿爾伯特·卡內斯塔利的角度來思考。

他開始問自己,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價值是什麽?出名,我有興趣,但也不是那麽重要,可惜,救人性命或行善也無法讓大家都認識我。好,再來是我的專業,但我的天賦對別人來說比較重要,所以我也不是那麽在乎。

馬庫斯再次瀏覽這位醫生掛在牆上的豐功偉績,答案立刻浮現:我的名聲,這才是最重要的事,聲望,才是我最重要的資產。

因為我相信自己是個好人。

馬庫斯走到卡內斯塔利的皮椅旁坐了下來,他雙手托腮,要問自己一個關鍵問題。

要如何隱藏自殺的真相,讓大家誤以為我是自然死亡?

卡內斯塔利最擔心的就是醜聞,他絕對無法忍受後人想起他的時候出現負麵評價,所以他一定得想個好方法,馬庫斯知道答案近在咫尺。

“就在這裏。”他喃喃自語,把椅子轉過去,麵對著書架。

對一個精通生死奧秘的人來說,想要偽裝自然死亡的場景絕對不成問題,一定有不會讓人起疑的簡單方法,不會有人想要調查、挖掘真相,畢竟死者為人正直良善。

馬庫斯站起來,開始逐一檢視書架上的書名,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他要找的書—《自然與人工毒素的摘要集錄》。

他開始快速翻閱書中所羅列的各種物質及其毒素、礦物酸與植物酸、強堿,無所不包,從砷到銻,從顛茄到硝基苯、非那西丁、三氯甲烷,書裏還標示出了致命劑量、有效成分、使用方法與副作用,最後他終於找到答案。

琥珀酰膽堿。

它是一種用於麻醉的肌肉鬆弛劑,卡內斯塔利身為外科醫生,想必相當了解。在這本書中,作者還將其比喻為人工的馬錢子,因為它具有手術麻醉的功能,可以避免病人發生**或肌肉不自主**。

不過,卡內斯塔利選擇這個方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馬庫斯意外發現,毒物反應檢驗無法測出琥珀酰膽堿,因為它的主要成分是丁二酸與膽堿,人體內出現這兩種物質實屬正常,所以最後看起來會像是自然死亡,當然法醫也不會費神去死者身上某些極隱蔽處,比方說腳趾之間,找極小的注射孔。

他可以留住自己的好名聲。

“但……針筒呢?”如果有人在屍體旁邊發現這個東西,那麽偽裝自然死亡的計劃便會因此破局,這與後來的發展並不相符。

馬庫斯反複思索。他在來此之前曾看過網絡資料,護士一早開門時發現了卡內斯塔利陳屍屋內,也許是她偷偷拿走了這礙事的證據。

太危險了,馬庫斯心想,萬一護士沒有拿走呢?卡內斯塔利一定有絕對把握才會下手,他為什麽這麽篤定?

馬庫斯環顧四周,這裏正是名醫決定自我了斷的地方,診所,等於是他的宇宙之中心,但這並非真正的原因,他一定很清楚有人會目睹整個過程,而且對方也有拿走針筒的強烈動機。

他在這裏自殺,是因為知道有人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馬庫斯立刻跳起來,這個房間裏一定有監視器,裝在哪裏?電燈開關,正是答案。

他端詳牆上的電燈開關,走過去,果然發現上麵有個小洞,他拿起桌上的拆信刀,先鬆開螺絲,然後慢慢撬開牆上的開關蓋。

發射器的線,夾纏在一堆電線裏。

安裝隱藏式攝影機的人,手法相當高明。

但如果卡內斯塔利自殺時有人在監視,為什麽器材還在這裏?馬庫斯驚覺自己深陷危險之中,一定有人知道他出現在診所裏。

他們先觀察我的身份,現在一定正準備趕過來。

要趕快離開這裏。馬庫斯正準備開門的時候,聽到走廊上傳來聲響,他小心探頭出去,看到一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麵容凶狠的壯漢,正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巨大身軀擠過狹窄的走廊,避免發出噪聲。馬庫斯退身屋內,唯一的出口被那座人肉大山擋住了。

他看著滑門後的診療間,倒是可以躲在那裏,如果那男人闖入辦公室,他還有機會逃跑,畢竟他的身手比對方靈活,應該有機會可以從容逃離。

那名男子停在門口,肥頸上的頭開始東張西望,細眯眯的賊眼窺探著昏暗的房間,一無所獲。然後,他發現了那道診療室的滑門,立刻用粗肥的手指扣住門隙,迅速拉開,隨即闖了進去,他萬萬沒想到裏麵根本沒有人,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滑門已突然砰一聲關上。

這兩個人前方有一群中國觀光客,剛好形成一堵人牆。

馬庫斯趁亂溜走,不久之後,他已經躲在安全的街角,看著那兩名壯漢驚慌失措。他已累得直不起腰,拚命喘氣。

他們是誰?背後主使者又是誰?阿爾伯特·卡內斯塔利之所以自殺,是否與某人有關?

11:00

她把警徽掛在脖子上,向在豪宅外麵看守的警官出示督察派令。那兩位男同事在核對她的身份信息時還特別交換了眼神,意味深長。桑德拉知道雄性動物們突然又開始注意她了,她知道為什麽,與夏貝爾共處一夜之後,她的哀鬱氣息已經一掃而空。那兩個人刻意拖拖拉拉,桑德拉也隻能耐心等待。他們終於放行,還為自己所造成的不便道歉。

她沿著車道前行,走向傑裏邁亞·史密斯的豪宅。花園荒棄多時,野草蔓生,石麵大花盆全遭淹沒。到處都是精靈與維納斯的雕像,有些已成斷臂,迎臨的姿態雖然殘缺,但依然優雅動人。噴泉池裏長滿常春藤,邊緣全是綠沉沉的死水。這間房子宛若矗然陡立的巨石,因時間流逝而變得蒼灰。進入大門前有一段階梯,越往上走梯麵越窄,這種設計,本來是為了讓建築立麵顯得更加纖長,但現在看起來反而像是支撐豪宅的小台座。

刑事鑒識人員依然在忙,不過他們的工作已經快要進入尾聲。現在他們正在清查家具,拉出所有的抽屜,將東西全部倒在地板上逐一篩檢,連沙發與靠墊的襯裏也不放過。還有人拿聽診器對著牆找空洞,因為凶手可能會在裏麵暗藏物品。

有個瘦高男子正對著警犬小組下達指令,請他們到花園去搜索。他看到了桑德拉,並示意請她稍等。她點點頭,站在門廳,看著警犬拉著警察離開房子,直衝花園而去。現在,那男子向她走過來。

“我是卡穆索警長。”他伸手向桑德拉打招呼,這個人穿的是紫色西裝,還搭配了同色條紋襯衫,又加上一條具有畫龍點睛之效的黃色領帶,好一個花花公子。

在這樣的迷暗空間裏,看到這樣的怪異打扮,也算是賞心悅目,不過,桑德拉實在不想因為這位同事而分心:“我是維加。”

“他們已經告訴我了,歡迎。”

“希望不會給你添麻煩。”

“千萬別這麽說,我們這裏的工作已經快要告一段落,今天下午大家就要拆營收工了,我反倒是擔心你來得太晚了。”

“既然已經找到了傑裏邁亞·史密斯和四起謀殺案的相關證據,你們為什麽還要繼續搜查?”

“我們還沒找到他的‘遊戲室’,這些女子遇害的地方不在這裏。他先囚禁她們一個月,沒有性侵,雖然有捆綁,但也沒有虐待,三十天一到,立刻割喉。不過,他一定得找一個隱秘的地點偷偷下手,我們希望可以找到相關線索,但現在依然毫無頭緒。對了,你來此是為了?”

“我的督察長官迪·米凱利斯希望我撰寫一份凶手的研究報告,這種案例並不多見,對於像我這樣的刑事鑒識工作人員來說,這是獲取寶貴經驗的絕佳機會。”

“了解。”卡穆索隨便應了一聲,顯然對她是否實話實說並不在意。

“為什麽警犬小組還在這裏?”

“他們準備再走一次花園,搞不好會多發現一具屍體,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最近這幾天一直下雨,我們一直找不到機會。但我也懷疑這些警犬是否能聞到屍味,地麵潮濕,味道太多了,它們會搞不清楚。”警長向某位下屬招手,對方立刻帶了檔案夾過來,“好,你需要的資料都在裏麵,案情報告,凶手和四名受害人的背景,當然,還有全部的照片。你如果需要副本,必須向負責偵辦的檢察官提出申請。這份資料看完之後,你一定要歸還給我們。”

“沒問題,我不會占用太多時間。”桑德拉接過檔案。

“我自己來,謝謝。”

卡穆索給了她鞋套與乳膠手套:“好,祝你玩得開心。”

“看起來每個人心情都不錯。”

“沒錯,我們就像小孩子一樣,在墓園裏玩捉迷藏。”

桑德拉等卡穆索走開之後立即拿出手機,拍了些屋內的照片,隨後又打開她剛才拿到的檔案夾閱讀案情資料。她一口氣看完凶手被找到的過程,覺得簡直難以置信。

她走到事發現場,當初救護人員就是在這間客廳裏發現傑裏邁亞·史密斯的。

鑒識小組已經完成任務,裏麵隻有桑德拉一個人,她四處張望,努力還原當時的狀況。救護人員抵達,發現這名男子倒在地上,立刻打算為他做心肺複蘇,但發現他狀況危急,他們想讓他先穩定下來,再送到醫院去,就在這個時候,救護人員發現屋內有東西。

一隻金色環扣的紅色溜冰鞋。

醫生名叫莫妮卡,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雙胞胎姐姐,那隻溜冰鞋是她妹妹的遺物,另外一隻則留在屍體的腳上。莫妮卡發現麵前奄奄一息的這個人正是凶手。

醫院裏的所有同人都知道她的悲慘遭遇,同行的醫務員也不例外。這種情誼,桑德拉自能體會:警察也一樣,工作夥伴儼然成為你另外的家人,因為隻有同人能幫助你麵對每日所遇到的苦痛與不公不義。在這種緊密關係之下,也衍生出新的互動原則與某種神聖的盟約。

好,在這種關鍵時刻,莫妮卡與醫務員大可以讓傑裏邁亞·史密斯死去,他罪有應得,而且他性命垂危,絕對不會有人責怪他們失職。不過,他們決定救他,或者應該這麽說,是莫妮卡決定要救人一命。

太不可思議了,但桑德拉深信確是如此,否則這間豪宅裏也不會有警察出現。

命運之神在這裏布下詭異陣局,巧合發生得天衣無縫,桑德拉心想,這種事也沒辦法以人為對象操弄,卻有個讓她難以參透的症結點。

傑裏邁亞·史密斯胸前的字:殺了我。

筆跡學專家的鑒定結果,證實這些字是他自己刻上去的。當然,這可以解釋為嫌疑人具有自虐傾向,但與莫妮卡在當時所麵臨的情境如此吻合,也未免太離奇了。

桑德拉繼續拍起居室的照片,包括傑裏邁亞·史密斯的搖椅、地上的碎碗、老舊電視機。等到告一段落後,她覺得自己已經待不下去了,對她來說,犯罪場景已經司空見慣,但是在這些家常對象之中,死亡仿佛變得更清晰可觸、更加不堪。

她受不了,得趕緊離開這間屋子。

有些東西,能讓幽魂與生靈世界緊密相連,你要找到它們,並且解放它們。

發帶、珊瑚手環、圍巾……還有一隻溜冰鞋。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屋外,在花園的隱蔽角落找了張石椅,坐下來之後,慢慢調整呼吸。能待在這裏真的很舒服,有晨光輕撫,枝頭隨風搖曳,樹葉也沙沙作響,宛如發出輕笑。

六年,四名受害者,都被割喉,宛如有人拿刀在她們的脖子上刻下一個微笑的記號。

莫妮卡的妹妹名叫特蕾莎,時年二十一歲,熱愛溜冰。某個周日下午,她失蹤了。其實,溜冰隻是個幌子:溜冰場裏有個她暗戀的男生。那天下午她一直在等他,但那男孩始終沒有出現。也許就是在一個人坐在飲料亭座位上的時候,她被傑裏邁亞盯上了,他點了一杯橘子汁請她喝,驗屍結果顯示她體內有GHB—俗稱G水的迷奸藥。一個月之後,傑裏邁亞將她棄屍於河岸邊,身上正是失蹤那天的打扮。

在那間快餐店的每一個員工,都記得二十三歲的梅拉妮亞那頭金發上的藍緞帶。女服務生的製服實在沒有什麽可觀之處,所以她決定要打扮得亮眼一點,走五十年代的複古風。某天下午,她在上班途中被綁架了,最後被人目擊是在等公交車。一個月之後,在停車場找到了屍體,全身衣裝完整,但是頭上的發帶不見了。

凡妮莎芳齡十七,熱愛健身運動,每天都要去練動感單車,就算身體不舒服也從不缺課。失蹤那天她感冒了,媽媽力勸她別去了,但是她態度堅決,最後媽媽隻好塞一條粉紅色的羊毛圍巾給她,讓她至少穿得厚實一點。凡妮莎為了順媽媽的意,乖乖圍上去了。但她媽媽萬萬沒想到,這條圍巾無法保護女兒脫險,這一次嫌疑人是在運動飲料裏下的藥。

克裏絲蒂娜討厭那隻珊瑚手環,但這個秘密隻有妹妹知道,也是她在殯儀館認屍時發現手環不見了。克裏絲蒂娜之所以會一直戴著那手環,隻是因為那是男友送的禮物。這對情侶都是二十八歲,已經論及婚嫁,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變得有些緊張兮兮,太多事情要準備,時間卻何其倉促。所以她找到簡單、快速的方法讓自己放鬆,酒精的確有效。她一大早就開始喝,一整天都不間斷,但每次都是淺嚐,不算真的喝醉。沒有人發現她已經開始酗酒,但傑裏邁亞·史密斯顯然是發現了她的問題,隻需要尾隨她進入酒吧即可,這一次更容易下手。

克裏絲蒂娜是最後一名受害者。

這些背景資料全是從她們的親友的口中輯錄而來,每一個人都添加了自己所熟知的若幹細節,這一連串的殘忍事件經過重述之後,也變得更加豐富生動,呈現出這些女孩的真實樣貌。

桑德拉心裏低喃,他們想念的是人,不是物品。但在她們意外身亡之後,發帶、珊瑚手環、圍巾,還有溜冰鞋,都成了大家睹物思人的紀念品。

桑德拉知道在這些對象之中無法找到答案。她收起檔案,仰頭麵對天空,讓微風輕拂臉龐,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也等同於戴維的東西。

恐怖的綠色領帶。

她一想到就笑了,那比警長的黃色領帶還嚇人,戴維總是穿得亂七八糟,他不是個愛打扮的男人。“弗雷德,你該買燕尾服才對,”她老是取笑他,“每個跳踢踏舞的男人都有一套喲。”

反正,他也隻有那麽一條領帶。當殯葬人員請桑德拉挑選入棺衣物的時候,她驚呆了,從來沒想到自己要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決定這種事情。她必須找出代表戴維的衣服。她翻箱倒櫃,最後選了獵裝夾克、藍色襯衫、卡其褲,還有球鞋,這就是大家心目中的戴維。不過,就在那一刹那,她發現綠色領帶不見了,怎麽找就是找不到,但她不肯放棄,幾乎把整個家都翻過來了,這是一種偏執,其實可能是憤怒,她已經失去了戴維,怎麽還能讓其他的東西消失不見?就算是恐怖的綠色領帶也一樣。

某天,她突然想起來了,當時怎麽會忘記呢?

那條領帶是她欺瞞丈夫的唯一證據。

桑德拉坐在豪宅外的花園裏,溫煦的陽光與微風實在是太奢侈了,讓她受寵若驚。她突然定神,睜大眼睛,發現一座石雕天使像正默默俯視著她。她不禁想起自己曾經犯錯,等待寬恕,但時間未必能給我們機會彌補過失。

如果當初沒逃過聖雷孟小禮拜堂狙擊手的追殺,那麽,她將會心懷歉疚而死去,她的家人和朋友又會選擇什麽物品寄托思念?無論答案是什麽,他們都不會發現真相,她不值得戴維這麽愛她,因為她對他不忠。

她心想,那些被傑裏邁亞·史密斯綁架的女孩,跟她在進教堂之前一樣,都誤以為自己很安全,所以,她們才會意外身亡,眼中隻看到燦爛生機,反而讓她們覺察不到危險近在眼前,也讓他得以逞凶。

警犬小組的人馬正在石像後方進行搜索,警犬們的確被泥土所散發的各種氣味搞得無所適從,警長說過,這次行動隻是要確保沒有遺漏之處,“搞不好會多發現一具屍體,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不過,她也絕非菜鳥,隱約感覺這位同人的態度有些奇怪,警方在擔心重蹈覆轍時,就會擺出這種小心翼翼的態度。

“隻是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桑德拉打斷他的話。

“有沒有什麽重大發現?我不會讓你空手而返,難以對長官交代。”

警長顯然在釋放善意,桑德拉決定趁機把握機會:“的確是有點,有點蹊蹺,也許得麻煩你幫忙解惑……”

警長看著她,神情意外:“請說。”

桑德拉發現他的眼底閃過一抹陰影,她隨即打開檔案,讓他看這四名受害人的背景資料:“我發現嫌疑人平均每十八個月就會犯案一次,最近一次犯案也已經是十八個月之前的事了,而且他會把這些女孩帶到他處行凶,所以我在想,不知道他是否正準備再次犯案。”她的表情轉趨嚴肅,“想必你也知道連續殺人犯的時間周期相當重要,犯案可以區分為三個階段:醞釀、計劃、行動。隻要傑裏邁亞·史密斯仍有犯意,想必他現在正處於第三個階段。”

警長不發一語。

“好,所以我在想,”桑德拉繼續進逼,“是不是有個女孩,被拘禁在某個地方,正等待我們救她出來?”

她希望這最後一句話能給他台階,讓警長說出實話,他的確在皺著眉頭。

“是有這個可能。”卡穆索回道,他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

桑德拉心想,應該也有別人作如是想:“還有另外一個女孩也失蹤了?”

卡穆索臉色僵硬:“維加警官,你自己也很清楚機密信息外泄的風險,很可能會影響到調查結果。”

“你在怕什麽?媒體壓力、輿論,還是上級?”

這位警長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終於鬆口:“大約在一個月前,有個建築係女學生失蹤,起初大家都以為她是自己出走了。”

“我的天哪。”桑德拉驚呼,她沒想到真的被自己料中了。

“和你推測的一樣,時間很吻合,但目前沒有證據,隻有假設。不過,你也知道,我們要是錯估形勢,最後反而是由傑裏邁亞·史密斯自己供出來的話,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桑德拉很難責怪這些同事,警察在龐大的壓力下辦案,也會偶有失誤,但不會有人原諒他們,這是人之常情:大家都希望知道答案,渴望安全與正義。

“我們正在尋找她的下落。”卡穆索回道。

她心想,不是隻有你們在找她而已,現在她終於了解聖赦神父在此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石雕天使的陰影,幽幽籠罩在警長的身上。

“那女學生叫什麽名字?”

“拉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