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就是那件帶來不幸的蠢事,整件風波就是因它而起。如今事隔多年,我以平靜的心情重新回想這幕幼稚、招來一切厄運的插曲時,我必須說,我其實是完全無辜地一腳栽進這個誤會裏;邀請一位雙腿麻痹的女孩跳舞這種“蠢事”,就算再聰明、經驗再豐富的人也可能會發生。然而,因為當時緊接而來的驚嚇,不但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無藥可救的蠢蛋,而且還是個粗人、罪犯,我好似鞭打了一個無辜的孩子。假如我能沉著鎮定就能補救一切,可惜我卻無法挽回地搞砸了。宅邸前第一道冷風襲上額頭的當下,我立刻明白了這點,我就像個罪犯,非但沒有道歉,反而就此一走了之。

那一刻我獨自站在宅邸門前的心境,真是筆墨難以形容。燈火輝煌,窗內的樂聲業已沉默,可能隻是樂師稍事休息吧。不過,我在罪惡感過度驅使下,不由得全身滾燙燃燒起來,都是因為我而中斷了跳舞的歡樂。此刻大家都蜂擁擠進那小小的內室,隻想安慰那傷心啜泣的女孩,全部賓客,包括仕女、名紳還有小女孩們,紛紛激動地在那扇深鎖的門後,異口同聲怒斥那個罪大惡極的男人,無端去邀請一個跛腳的小女孩跳舞,幹了狠毒的惡作劇後還畏罪潛逃。等到明天——這時我全身不由自主直冒冷汗,可以感覺到帽子下麵汗水的冰冷——全城都會知道並四處廣播,在背後議論我丟臉的糗事。腦海中已浮現這些人的模樣,我的同袍,費倫茲、密斯裏維茲,特別是約士奇這個該死的笑話王,他們會撲哧笑著朝我走來,譏諷道:“喏,小東尼,你幹得真好!隻要把你身上的韁繩一放,就能讓整個部隊出醜!”之後這些嘲諷譏笑還會在軍官餐廳持續好幾個月。隻要我們中間有人幹了什麽蠢事,十年、二十年還會在同袍聚會上被拿出來咀嚼回味一番。每件蠢事都會永垂不朽,每個笑話都會變成化石。直到今天,十六年了,他們還在重述騎兵上尉渥林斯基那個老掉牙的無聊故事,說他從維也納回來,大肆吹噓如何在環城大道上認識了T侯爵夫人,當晚還在她家公寓共度春宵。兩天後,報紙上就刊登了一則被T侯爵夫人解雇的侍女醜聞,她在各個商店、每段豔遇中假冒自己是T侯爵夫人,到處招搖撞騙。到頭來,這個卡薩諾瓦大情聖還得去部隊軍醫那裏療養三星期。若是誰在同袍麵前出過糗,就會成為永遠的小醜,他們絕對不會忘記,也不會原諒。我越是描繪、想象這幅景象,就越被這荒謬念頭燒灼。此時此刻用指頭輕輕一扣手槍扳機,似乎會比往後數日要忍受的地獄折磨輕鬆百倍,等著同袍知道我的丟臉事,還是在背後說長道短、暗地嘲笑,這種等待讓人軟弱無能。天啊,我太了解自己了;隻要嘲笑譏諷一起、流言開始亂飛,我絕對沒有抵擋的能耐。

至於我是怎麽回家的,現在已經無從得知了。我隻依稀記得一把拉開櫃子,拿出用來招待客人的斯利波維茨梅子白蘭地,先灌兩三杯下肚,設法壓下喉頭那陣討厭的惡心感,然後連衣服也沒脫徑自往**一倒,試著去思考。可是黑暗中產生的奇思妄想仿佛溫室裏的花,受熱帶氣候溫度刺激蔓生亂長,從濕熱土壤中不斷竄出,離奇亂衝,成了刺眼的藤蔓植物將人團團勒住,無法呼吸。夢境在我異常灼熱的大腦中跑得飛快,構成最荒誕不經的恐怖畫麵彼此追逐。我想我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被社交界遺棄,遭夥伴取笑,受全城人非議!出於恐懼,我再也不想踏出這個房間,再也提不起勇氣上街,就怕遇見任何一個知道我罪行的人(由於那一夜過度激動,我覺得犯下的罪行就是那件再簡單不過的蠢事,而我成了眾人的笑柄,被窮追猛打)。我終於昏沉地睡去,但處在驚駭持續沸騰、發酵的狀態下,隻得到淺而不安的睡眠。當我一睜開眼,又赫然見到小女孩那張憤怒的臉,她顫抖的雙唇,掙紮抓住桌子的小手,聽見木頭掉落地麵的聲音,事後回想起來我才恍然大悟,那一定是她的拐杖。一股荒謬的恐懼突然襲上心頭,房門會不會猛地一開,就看見那位一身黑外套、白色滾邊胸衣,戴著金邊眼鏡,留著薄薄的、細心修過的小山羊胡的父親,步履沉重地走到我床邊。我嚇得一跳而起,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因一夜驚恐而滿是汗水的臉,真恨不得揮拳擊打蒼白鏡麵中那個笨蛋的臉。

幸好天已經亮了,走廊上的腳步聲、石子路上的推車聲清晰可聞。站在明亮的窗前思考,要比蜷縮在容易招來鬼魅的邪惡黑暗中思考來得清楚。我告訴自己,也許一切並不是那麽糟,也許根本沒人注意到。可是那個麵色蒼白的可憐病人,那個癱瘓的女孩,她當然永生不會忘記,不會原諒!此時腦中突然靈光乍現,我有了一個充滿希望的點子。我匆匆忙忙梳理亂七八糟的頭發,穿上軍服,從茫然不知所措的勤務兵身邊閃過,他隻能在背後用一口破爛的斯拉夫德語向我拚命喊著:“少尉先生,少尉先生,咖啡已經煮好了!”

我疾風似的衝下營房樓梯,飛奔過一群衣衫不整、站在院子裏無所事事的輕騎兵,他們連立正敬禮的時間都沒有。我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衝到營區大門外,在少尉身份可以容許的速度下直奔市政廳廣場邊的花店。由於我心急如焚,根本忘了清晨五點半店門還沒開,不過運氣好的是,古特納太太除了賣花卉之外也賣蔬菜。一輛卸了一半馬鈴薯的推車正好停在門口,於是我猛敲窗子,不久就聽見她踩著樓梯下來。我情急之下隨便編了一個故事:今天是好朋友的命名日,我昨天卻忘得一幹二淨,可是過半個鍾頭我們就要出勤了,因此希望能馬上把花送去。快把花拿出來吧,快點,店裏最漂亮的都拿出來!這個胖老板娘身上還裹著睡衣,立刻拖著破拖鞋下來,打開店門,把她最高檔的寶貝秀給我看,一大束長柄玫瑰:我要多少?我說全部,統統都要!就這樣簡單紮起來,還是要放在漂亮的花籃裏?好吧,好吧,就要一個花籃。這個月僅剩的薪水都賠在這籃闊氣的鮮花上了,月底這幾天隻好扣掉晚飯錢跟上咖啡廳的費用,不然就得借錢了。不過,此刻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甚至還很高興能用重金來彌補我的小醜行徑,因為在這段時間裏我一直有個衝動,想重重懲罰自己的愚笨,為自己幹的兩件蠢事付出慘痛代價。

這不就天下太平了嗎?最美的玫瑰裝飾在漂漂亮亮的花籃裏,而且馬上就會派人準時送去了!不料古特納太太死命地跑到街上追著我問,是啊,這花該送到哪裏?給誰呀?少尉先生什麽也沒交代。噢,原來如此,我真是蠢得可以,激動得什麽都忘了。我交代她送到凱柯斯法瓦山莊,要感謝伊蘿娜當時驚嚇得脫口而出,讓我現在能實時想起那可憐受害者的名字:送給艾蒂絲·馮·凱柯斯法瓦小姐。

“當然,當然,凱柯斯法瓦家的老爺們,”古特納太太語氣驕傲地說,“可是我們最死忠的主顧呢!”

接著,下一個問題來了——我正打算離開,她又追問我是不是要寫張卡片?卡片?噢,是啊!送件人!送花者的名字!不然她怎麽會知道花是誰送的呢?

於是我又回到花店,掏出一張名片寫上:“懇請原諒。”不行,這怎麽可以!這不又犯下第四個錯誤了嗎?幹嗎還叫人想起我的蠢事?不然要寫什麽呢?“由衷深感遺憾。”——不,這更糟了,搞不好最後她還會認為這遺憾指的是她。最好什麽都不要寫,一個字都不要寫。

“隻要附上這張名片就好,古特納太太,除了名片,什麽都不要。”

現在終於鬆了一口氣。我急忙趕回軍營,匆匆灌下咖啡,勉強熬過訓話時間,可能比平時更緊張、更漫不經心。假如一個少尉早晨精神不濟地來執勤,在軍中大家不會覺得特別奇怪。多少軍官常在維也納通宵達旦之後疲憊不堪地回到軍營,眼睛幾乎睜不開,連騎馬小跑步時都會在馬背上睡著。說實在的,不斷發號施令、檢驗考察、騎馬散步對我而言反而來得正好。勤務多少能轉移我內心的不安,當然,不愉快的記憶依舊盤旋在兩個太陽穴之間,一大塊苦如膽汁的海綿依舊堵在喉嚨裏。

然而到了中午,我正要去軍官餐廳,一名侍衛兵在後麵瘋狂追著我喊“少尉先生”。他手裏拿著一封信,一個稍長的長方形信封,英式藍色紙張,飄著淡淡的香氣,背麵是一個清晰細致的徽印,聳直細長的女性筆跡。我慌慌張張撕開信封讀道:“敬愛的少尉先生,衷心感謝您美豔的贈花,實在受之有愧,直到此刻還令我驚喜萬分。誠摯邀請您光臨寒舍喝下午茶,任憑哪天都好。不必事先知會,因為我——遺憾的是——總是窩在家裏。艾蒂絲·馮·凱。”

輕柔的字跡。令我不由得憶起那孩子的纖纖手指是如何猛壓桌子,想到那蒼白的臉是如何驟然燒得發紫,宛如把波爾多紅酒倒進杯子裏。我讀著這幾行字,一遍、兩遍、三遍,舒了一口氣。她不著痕跡地跳過我的愚蠢,又巧妙、得體地暗示自己身體的殘缺!“我——遺憾的是——總是窩在家裏。”再沒有比這更高貴的寬恕方式了,沒有分毫受委屈的抱怨。於是我的心頭落下了重擔,原本臆測會被法庭宣判無期徒刑,現在法官起立,戴上四角法帽宣判:“無罪釋放。”不由分說,我得盡快去向她道謝。今天是星期四,那就等星期日出門去拜訪她,噢,不,還是星期六就去吧!

然而我並有沒遵守自己的承諾。我太沒耐性,心中的不安一直逼迫我把罪過徹底彌補回來,盡快擺脫慌亂與不快。恐懼感一直刺激我的神經,唯恐在軍官餐廳、咖啡廳或其他地方會有人開始談論我的倒黴事:“哎,你倒是說來聽聽!你去了城外凱柯斯法瓦家,他們家到底怎麽樣啊?”希望到時候我已經能從容鎮定地回答:“他們真是討人喜歡!昨天我又到他們家去喝下午茶了。”聽見這樣的回答,每個人一定可以立即感覺到我在那兒並非不受歡迎。我衷心希望整件事到此為止,就這樣告一段落!無奈內心的煩躁不安到了隔天——也就是星期五——還在持續發揮影響力,當時我正和軍中最好的兩個朋友費倫茲和約士奇在大街上閑晃,我突然做了個決定:今天要去拜訪凱柯斯法瓦一家!於是立刻跟好朋友道別,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他們兩人覺得莫名其妙。

路途其實沒有特別遙遠,大步走頂多半個鍾頭。一開始穿過市中心的五分鍾有點無聊,然後順著滿是塵土的鄉間大道往前走,這條大道也可以通到操練場,我們的馬早已認得路上每一顆石子和每一處彎道(幾乎可以鬆開韁繩讓馬兒自己走了)。大約走到一半,左手邊出現一座小教堂緊鄰著橋,從那兒岔出一條小路,這條被老栗子樹遮蔽得不見天日的小路可算是私人道路,少有行人、馬匹或車子經過,小路旁有一條蜿蜒小溪,溪水悠悠流淌。

小城堡的白色圍牆和柵欄門已出現在眼前,說也奇怪,我越靠近它,勇氣就消逝得越快,就像在牙醫診所前要按門鈴時還不斷找借口想打道回府,我也恨不得能立刻逃之夭夭。一定要今天拜訪嗎?難道不該把那封信看成對方泯除一切尷尬恩仇的表示?我不由自主放慢腳步,這時候打消念頭回頭還來得及;人如果不想走直路,看到有條彎路就會喜不自勝。於是在我踏上搖搖晃晃的木板過了小溪,從綠蔭小路拐到草地上,打算先繞城堡外圍走一圈。

坐落在高聳石牆後麵的是一幢巴洛克晚期風格的兩層樓建築,占地麵積廣闊,房屋外漆上麗泉宮[1]的黃色配上綠色的窗葉,頗具老奧地利風味。隔著一座庭院,幾間低矮的屋子聚集在一座壯觀的大花園裏,顯然都是仆人的住所、管理處或馬廄,我第一次夜訪時完全沒注意到那座大花園。現在透過牛眼窗——每麵高牆上的橢圓形缺口——往裏麵看,才注意到凱柯斯法瓦這座城堡根本不像它的室內裝潢那樣,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幢時髦的現代別墅,反而比較像是實實在在的鄉村地主莊園,一棟舊時代的貴族宅院,在波西米亞地區參加軍事演習時有時會看到這類房子。唯一讓人覺得突兀的是一座兀自矗立的四角塔樓,形狀有點像意大利鍾樓,也許是從前此地城堡遺留下來的。事後我才想起,之前從操練場上望出去就經常看到這座奇特的塔樓,我一直以為那是村莊的教堂鍾樓,現在才注意到這座樓少了一般常見的柱頂,奇特立方體上的屋頂是平的,如果不是拿來做日光浴,就是作為氣象觀測站使用。我越意識到這座舊式莊園的貴族氣息就越覺得不自在,這種地方一定格外重視禮節,偏偏我的初次登場那樣笨拙!

繞了一圈,從另一側再回到柵欄門前,我終於下定決心。邁步走過石子路,路旁分立兩排精心修剪得筆直的樹。好不容易來到門口,我用力扣下沉重的青銅門環,這裏依然承襲古風不使用門鈴。仆人很快就出現了,奇怪,他對於我這個不速之客一點也不驚訝,既沒有多問,也沒有收下我準備好的名片,隻是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請我到會客廳稍候一下,他說兩位小姐都還在房間裏,不過她們很快就會過來。看來我即將受到熱烈歡迎,這一點毋庸置疑。他待我如事先通報過的訪客,繼續領我往前走。我惴惴不安地再度來到壁麵裱上紅綢的會客廳,那是當時大家跳舞的地方,我覺得喉頭苦澀,仿佛又哽住了,隔壁一定就是那個房間,災難就發生在那個房間的角落。

我當時幹蠢事的地點就在那扇飾以金色雅致圖案的奶油色拉門後麵,這會兒雖然看不見,一切卻依舊曆曆在目。不過幾分鍾,門後陸續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低聲耳語的聲音、來來回回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那扇門後麵有好幾個人。我利用等候的時間觀察這間會客廳:一整套路易十六風格的古典家具,左右兩麵牆上掛著戈布蘭壁毯[2],通往花園的幾扇玻璃門邊牆上有幾幅古畫,畫的是威尼斯大運河和聖馬可廣場。盡管我對這些東西完全沒有概念,但我知道它們一定價值不菲。我並沒有進一步分析這些藝術珍品,因為我正聚精會神聆聽隔壁房間的動靜。我聽見盤子碰撞的聲音,有扇門嘎嘎作響,這會兒還聽到不規律、單調又生硬的拐杖拄地聲。

終於有隻還看不見的手從裏麵拉開門扉,迎麵走過來的正是伊蘿娜。“少尉先生,你來了真令人開心!”她邊說邊把我帶到我再熟悉不過的房間裏。就在同一個角落,同一張孔雀石般青綠的桌子後麵,同一張沙發長椅上(他們為什麽要重現讓我尷尬的場景?),坐著那位癱瘓的女孩,一條雪白毛毯密密實實地蓋住她的下半身,這樣人家就不會看到她的腿——看來是不希望我想到“那件事”。艾蒂絲從她專屬的角落露出笑臉歡迎我,她的親切友善無疑是經過事先練習的,畢竟這次重逢多少延續了初次見麵的難堪,她有些費力地把手越過桌子伸給我,我立刻從她不自在的神情裏注意到她也在想著“那件事”。我們兩人誰也沒辦法先開口寒暄。

多虧伊蘿娜適時拋出問題,打破這窒息的沉默。

“少尉先生想喝什麽?茶還是咖啡?”

我回答:“噢,完全由你們安排。”

“不,少尉先生,想要什麽直說無妨!千萬別客氣,一點也不麻煩的。”

“如果方便的話,請給我咖啡。”我做出決定,很高興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至於太沙啞。

這個棕發女孩相當機靈,一個簡單問題輕輕鬆鬆化解了初始的緊張;可是她也很不夠意思,因為她隨即離開房間去交代仆人為我準備咖啡,留下我和我的受害者單獨在房間裏,真覺得很不自在。是該說點什麽的時候了,再怎麽樣也該製造話題,偏偏喉嚨像被塞子堵住了,眼神也透露出些許尷尬,我完全不敢往沙發方向瞧,因為她一定會認為我在緊盯著藏匿她癱瘓雙腿的毛毯。所幸她比我鎮靜許多,先開口跟我說話,態度有點緊張急躁,卻讓我第一次認識到她的這一麵:

“少尉先生,您要不要找張椅子坐下?那裏那裏,請把那張扶手椅挪過來一點。您怎麽不把佩刀解下來?我們不是要和平相處了嗎?……看您想要放在那邊那張桌子上或窗台上都可以……隨您的便。”

我把扶手椅緩緩拖過來,還是不知道眼睛該看哪裏才好,她倒是很果決地幫了我一把。

“我還得謝謝您送來那麽漂亮的花……那束花真的很漂亮,您看看它插在花瓶裏多美呀!那個……那個……我很抱歉,我當時真的太衝動了……我那天的表現很糟糕,太失控了……整個晚上我都不能睡,覺得很丟臉,您明明是一番好意……又怎麽會知道呢?而且,”她突然笑了,笑聲聽起來尖銳又緊張,“而且您確實也猜中我內心的想法……我的確故意坐在那兒好仔細觀察別人跳舞,您過來的時候,正是我最想和大家一起跳舞的時候……我真的很喜歡跳舞,可以看別人跳舞好幾個小時,就這麽看著,仿佛我的身體也可以感受到每一個跳舞動作……不騙您,真的是每一個動作。好像跳舞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我就是那個正在轉圈圈、彎著身、一會兒向後退、一會兒讓人帶著移動、不停擺動身體的舞者……您可能無法想象有人可以這麽傻……您知道嗎?以前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很會跳舞了,而且瘋狂地喜歡跳舞……現在每次做夢也會夢到跳舞。我知道聽起來很蠢,我在夢中跳舞,我出了……出了這樣的事,對爸爸來說也許不壞,否則我一定會離家跑去當舞者……這件事最讓我癡迷,在我的想象裏,以自己的身體、借每一個動作、投注全副心力每晚感動千百個人,緊緊抓住他們的視線,觸動他們的心靈,升華他們的情感……這一切該有多麽美好,多麽美好……您看我有多瘋狂……我還搜集了所有偉大舞蹈家的照片,每一位我都有,有莎哈瑞、帕芙蘿娃和卡兒莎維娜[3],我有她們每一個人的照片,所有她們詮釋的角色和舞姿,您等一下,我給您看……在那裏,全都收在那個盒子裏……在壁爐那邊……在那個中國漆盒裏。”——由於不耐煩,她的聲音開始帶有怒意——“不對,不對,不對,左邊那堆書旁邊……啊,您真是笨手笨腳……對了對了,就是那一個。”——我總算找到她說的盒子然後遞給她。“您看,我最喜歡最上麵這一張,帕芙蘿娃詮釋垂死的天鵝……如果我能追隨她,如果我可以到現場親眼看她跳舞,我相信那一定會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

在我們後麵,伊蘿娜離開時經過的那扇門上的鉸鏈開始發出細微聲響。艾蒂絲像被逮到似的,砰一聲迅速把盒子蓋起來,像發布命令一樣對我說:“不準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我跟您說的這些話一個字都不準說出去!”

進來的白發仆人蓄著一臉奧匈帝國皇帝的頰須,修剪得整整齊齊,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伊蘿娜跟在他身後推著橡膠輪子茶車進來,上頭擺滿茶點和飲品。她把東西擺放好後跟我們一起坐下,我頓時覺得自在許多。一隻肥嘟嘟的安哥拉貓躡手躡腳地跟著茶車走進來,親昵地在我腳邊蹭來蹭去。多虧這隻貓為我提供了很好的話題,我先稱讚它,接著我們開始有問有答。我回答她們我會在這裏駐紮到什麽時候、對駐防地有什麽感覺,也讓她們知道我認不認識某某少尉、有沒有常到維也納去。我們自在輕鬆地閑聊起來,原本的緊張氣氛在不知不覺間消逝無蹤。慢慢地,我甚至稍微敢從側麵端詳這兩個女孩,她們兩人完全屬於不同類型。伊蘿娜已經完全是個成熟女人了,性感嫵媚,身材豐滿健美;在她旁邊的艾蒂絲半似小孩半似少女,年紀差不多十七八歲,還沒發育完全的樣子。她們兩個形成強烈對比:一般人會想跟其中一個跳舞,想親吻她;對另一個隻會像縱容病人那樣輕柔地安撫她、保護她,尤其想安慰她,因為她身上散發出不安的氛圍。她的麵容沒有一刻顯得平靜,不時左顧右盼,一會兒緊張兮兮地挺直上身,一會兒又仿佛精疲力盡癱在椅子上。不隻動作很神經質,說話也一樣,她說話的方式很跳躍,短促而沒有間斷。我想,也許不受控製和焦躁不安的情緒能補償她動彈不得的腿,又或者她經常微微發燒,使得手勢和說話的拍子十分急躁。可惜我沒有太多時間仔細觀察,因為她提出一連串問題,加上輕快靈巧的陳述方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很意外地融入興奮又有趣的話題裏。

過了一個鍾頭,說不定是一個半鍾頭,會客廳那頭突然出現一個身影。有人似乎害怕打擾到我們,悄悄地走進來。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凱柯斯法瓦。

“請坐,請坐。”我正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他把我按下,然後彎下身,很快地在孩子額頭印上一個吻。他還是穿著那件鑲有白色滾邊、係著舊式領結的黑大衣(我從來沒見過他有其他裝扮)。那對眼睛躲在金框眼鏡後麵仔細觀察,讓他看起來像個醫生,他也的確像個靠近病床的醫生,小心翼翼地在癱瘓女孩的身邊坐下。奇怪,他進來不過一會兒工夫,整個房間像是罩上了一層憂鬱。原本我們聊得很自在,然而他的舉止過分小心,時而從旁溫柔注視他的孩子,因此擾亂了談話氣氛。過不了多久,他也察覺到我們的不自在,於是很努力地硬是找了些話題。他詢問部隊的狀況,問起騎兵上尉的近況,也問了據說現在在國防部擔任師團長的前上校的情形。他似乎認識這些年來在部隊裏的每一個人,熟悉得出人意料,不知為何我有一種感覺,他有意特別強調他和每位高階軍官的獨特交情。

我想,再待十分鍾吧,然後就可以悄悄告辭了。這時又有人輕輕敲門,那位仆人進來,走路有如打赤腳似的沒有聲音,他低聲對艾蒂絲耳語,她突然控製不了情緒暴怒起來。

“他可以等,不對,他今天根本就不應該來煩我,叫他走,我不需要他。”

她這一動怒,讓我們全部的人很難堪。我發覺自己待太久了,於是尷尬地站起來準備離開,她卻像對待仆人一樣粗暴地對我嚷道:“不行,你留下來!我們什麽都還沒聊到。”

她蠻橫的語氣其實很失禮,連她的父親也感到為難,他一臉無助又關切地勸道:“可是艾蒂絲……”

也許是看到父親的驚慌失措,也許是發現我不知所措地站著,艾蒂絲才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她突然轉向我:“請原諒,不過約瑟夫真的可以等,不用這樣闖進來。沒什麽大不了,不過是每天例行的折磨罷了。按摩師要帶我做伸展練習,簡直無聊到極點,一、二,一、二,伸、屈、屈、伸,說什麽隻要我照做,我的腿就會好起來。這是我們醫生大人的最新發明,完全是個多餘的折磨,跟其他方法一樣沒有半點意義。”

她挑釁地看著她父親,仿佛要父親負責。老人難為情地(在我麵前羞愧地)彎下身子對她說:“可是孩子……你真的要相信康鐸醫師……”

話講到一半就停住了,因為艾蒂絲的嘴角開始抽搐,纖巧的鼻翼也在顫動。那晚她的嘴唇也是這樣抽搐,我擔心她又要發作了,沒想到她整張臉突然泛紅,乖順地喃喃低語:“好吧,我去就是了,雖然沒什麽意義,一點意義也沒有。少尉先生,不好意思,希望您很快會再來。”

我鞠了個躬,正打算告辭時,她又改變主意了。

“不對,請您再陪爸爸一會兒,等我走出去再離開。”她特別強調“走出去”三個字,語氣尖銳又急促,頗有威脅意味。她隨即拿起桌上一個小小的銅鈴搖了搖——後來我才發現,整棟房子裏到處都有這樣的銅鈴擺在桌子上,放在她伸手範圍內,好讓她隨時喚人,完全不需要花時間等候。鈴聲尖銳刺耳,剛剛在艾蒂絲發脾氣時悄悄退下的仆人馬上出現了。

艾蒂絲命令他:“幫我。”接著用力把毛毯扔在一旁。伊蘿娜彎下身子,低聲跟她說話,隻聽見這個情緒激動的女孩不耐煩地對女伴嚷道:“不要!約瑟夫隻要把我撐起來就好,我要自己過去。”

接下來的畫麵讓我膽戰心驚。仆人彎下身子,熟練地把雙手架在艾蒂絲的腋下,一把撐起她輕盈的身體。她直挺挺地站著,雙手抓住扶手椅的椅背,先用挑釁的眼神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再拿起蓋在毛毯下的兩根拐杖,緊咬嘴唇,將全身重量倚到拐杖上麵——拐杖嗒嗒篤篤地響——她很吃力地走著,搖搖晃晃,一會兒衝向前,一會兒歪歪扭扭,怪模怪樣。仆人在後麵伸出雙臂緊盯著她,萬一她失去平衡或腿軟可以及時扶住。嗒嗒,篤篤,一步又一步,每一步摻雜著叮叮當當、哧哧嚓嚓的聲音,像是繃緊的皮革和金屬輕柔的摩擦聲。她的腳關節必須穿戴支撐器,我實在不忍直視那兩條可憐的腿。看到她逞強前進的強硬姿態,我的心仿佛遭冰雪入侵揪緊了一下,我頓時明白她的示威意圖,她不準人幫忙,也不肯坐輪椅,是為了告訴我——就是我,要告訴我們所有人:她是個殘廢。出於絕望的報複心態,她要我們痛苦,拿她受的苦難折磨我們,她不控訴天主,而是指責我們這些健康的人。在這難受的挑釁時刻,我反而感受到她在無助絕望中承受了多麽巨大的痛苦,遠比上次邀她跳舞,害她絕望崩潰時強烈千倍。終於——時間仿佛靜止了——她好不容易晃到門邊,粗暴地把搖晃、重心不穩的瘦削身體從一根拐杖丟到另一根拐杖。我實在沒有勇氣再看她一眼。光是拐杖的生硬響聲、每跨出一步敲在地板上的嗒嗒聲、拖著支撐器行走的吱嘎聲,以及奮力前進發出的沉重喘氣,就已經讓我激動到心髒跳起來打在軍服上。即使她已走出房間,我還一直屏住呼吸豎耳傾聽,在那扇緊閉的門扉後麵,恐怖的聲響越來越小,最後終於聽不見了。

直到寂靜無聲了我才敢再次抬起眼來,這才注意到老先生已經悄悄站起,眼睛用力地注視窗外,非常用力地注視窗外。在遊移不定的逆光中隻見到他的輪廓,佝僂的身影還是藏不住顫抖的肩膀。即使這位父親已經習慣每天看著孩子如此費力前進,這一幕仍舊傷透了他的心。

房裏空氣在我們之間凝結。幾分鍾後,這個昏黑身影終於轉過來,他的腳步遲疑,仿佛踏在濕滑的地麵上,輕輕地走過來。

“少尉先生,這孩子沒有惡意,請您千萬別放在心上,即使她有點粗暴,可是……您根本不知道這些年來她受了多少折磨……一直在試不同的方法,偏偏又進展遲緩,我知道她已經失去耐心了,可是我們還能怎麽辦?我們隻能不斷嚐試,不試怎麽行啊!”

老人在孤零零的茶車前停下來,說話時並沒有看我,躲在暗沉眼瞼下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茶車。他像在夢遊一樣把手伸進打開的糖罐,抓了一塊方糖捏在指尖轉來轉去,呆呆地注視著,然後扔在一旁,看起來就像個喝醉酒的人。他的視線遲遲沒有離開茶車,宛如那對他有獨特的吸引力。他無意識地拿了一根湯匙,拿起來又放下,然後對著湯匙說起話來:“真希望你知道這孩子從前的模樣!以前她成天跑上跑下,風一樣爬上樓、進出房間,讓我們擔驚受怕。十一歲那年,她已經騎著小馬奔馳在草地上,快得沒有人可以趕上她。我們常常很害怕,我是指亡妻和我,這孩子膽識過人又身手矯健,做什麽事都輕而易舉,大家都有種錯覺,好像她隻要張開雙臂就可以飛上天了……可是她偏偏發生這種事,偏偏是她……”

稀疏白發中間的分發線朝桌麵越垂越低,他的手還在不停撥弄茶車上隨意擺放的東西,透露出緊張不安。他放下了湯匙,抓起閑置的糖夾在茶車上鬼畫符(我明白他是因為感到羞慚,覺得很不好意思才不敢抬頭看我)。

“話說回來,如今要逗她開心還是很容易。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讓她開心得像孩子手舞足蹈,再愚蠢的笑話也能逗得她哈哈大笑,也會因為一本書興奮不已。我真希望你有看見她收到花時興高采烈的模樣,她本來還擔心冒犯到你,這下可以鬆一口氣……你一定不知道,她對一切多麽敏感……她的感受比我們強烈幾百倍。她現在頻頻失控,我相信沒有人比她更懊惱……可是你要她……你要她怎麽控製住自己……複原得這麽緩慢,要怎麽要求一個孩子一直維持耐心?上天給她這樣的打擊,要她怎麽保持冷靜?她從沒做過壞事……也從未傷害過人!”

他直勾勾盯著顫抖的手用糖夾在空中畫出來的圖形,突然受驚一樣倏地把糖夾放到桌上弄得叮當作響。好似他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不是在跟自己,而是在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說話。他清清喉嚨,換了副清醒、抑鬱的嗓音,開始生硬地道歉。

“請原諒,少尉先生……我實在不該拿家務事煩擾你!我會這樣是因為……實在忍不住說出了口……隻不過想跟你解釋……希望你不會對這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你……”

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打斷他結結巴巴的話走向他,驀地伸出雙手握住了陌生老人的手,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抓住他冰冷、枯瘦、不自覺怯縮的手緊緊握了一下。他訝異地望著我,眼鏡鏡片斜角向上閃著光芒,後方遲疑的眼神柔和又不知所措地探索我的眼睛。我很怕他在這時候開口,不過他什麽也沒說,隻見到他的黑色瞳孔越來越擴張,仿佛要掉出來。我再次感受到心中一股激動,為了擺脫這感受,我倉促地鞠個躬,然後走出去。

仆人正在前廳幫我穿大衣,我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一陣風。不用轉身也知道是老先生跟著我走出來,他正站在房門口,打算向我致謝。我不想讓自己麵有愧色,所以假裝不知道他站在我身後,在脈搏狂跳中迅速離開這不幸的家。

[1]麗泉宮(Schloss Sch?nbrunn),坐落在維也納近郊的巴洛克藝術建築,外觀為黃色。

[2]戈布蘭壁毯(Gobelins)源於法國巴黎的戈布蘭家族,原是專為王室製作織錦畫壁飾,戈布蘭因此成為織錦畫壁飾的同義詞。

[3]莎哈瑞(Saharet,1897—1922),澳大利亞舞者。帕芙蘿娃(Anna Pawlowa,1881—1931),俄國芭蕾舞者。卡兒莎維娜(Tamara Karsawina,1885—1978),俄國芭蕾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