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整件事就像法國人所說的是樁gaffe(蠢事),都是因我的愚蠢而起,完全是無心之過。雖然我後來試圖扭轉過失,但是正如我們急著想要修好手表裏的齒輪一樣,操之過急往往壞了整隻表。即使今天,事情過了這麽多年,我仍舊理不清自己的愚蠢究竟在哪裏結束,真正的過錯又從哪裏才開始;也許我永遠都無法厘清。

當年我二十五歲,擔任某輕騎兵團的現役少尉。不能說我對軍官階級特別有熱情或是發自內心的使命感,但是在一個傳統奧地利公務員家庭裏,有兩個女孩和四個總是吃不飽的男孩圍著一張寒酸的飯桌,當然就不會多問他們的誌願和興趣,而是早早把他們送進職場的烤爐裏,免得對家庭經濟造成長久負擔。我哥哥烏裏希在小學就因為用功過度把眼睛弄壞了,家人隻好把他送去神學院;我因為骨骼強壯被送進軍校:一旦上了軍校,人生就會自動發展下去,不必再為此傷神。國家自會替你安排一切,短短幾年內按照國家預定的模式把一個麵色蒼白、半大不小的男孩塑造成一個長著軟髭的預備軍官,把他送進部隊好立刻派上用場。有一天適逢皇帝大壽,還不滿十八歲的我已塑造成形,不消多久軍服領子也別上了第一顆星[1],頭一階段目標到此算是達成。從此,每隔一段時間即可自動晉升,直到老年得痛風退伍為止。在開銷頗高的騎兵隊裏服役絕非我個人願望,而是我伯母黛西的奇想。她嫁給我伯父是再婚,當時伯父正好從財政部轉到某家銀行擔任收入較優渥的董事長。既富裕又愛擺派頭的她,無法忍受霍夫米勒的同姓親戚中有人“敗壞”家族門風,隻因為他在步兵隊服役。她由於這個突發奇想,每月補貼我一百克朗,所以在她麵前我必須隨時卑躬屈膝、感激涕零。待在騎兵隊或甚至任何現役軍官職務是否合我的心意,這個問題從來沒人想過,我自己想得最少。我隻要坐上馬鞍就覺得自由自在,也不會去思考馬脖子以外的問題了。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應該是有道命令從某單位不小心傳到另一個單位,因為我們在亞洛斯盧的騎兵連,突然疾風似的被調到匈牙利邊界的一個小駐防點。提不提小鎮真實地名都不重要,因為一件製服上的兩個紐扣不可能比兩個奧地利鄉下駐防地更相似。這裏或那邊的軍事設施都一樣:一座軍營、一個騎馬場、一個操練場、一座軍官賭場,加上三家旅館、兩家咖啡廳、一家蛋糕店、一個小酒館和一間破舊的歌劇院。在裏麵表演的都是被大劇院解聘的過氣女歌星,她們也兼差替軍官和一年誌願兵做溫柔體貼的“服務”。無論何處,在軍中服役意味著忙碌單調,每個時辰都是按照一百多年來鋼鐵般固定的規則分派勤務,休閑時間也沒有多大變化。軍官餐廳裏全是熟悉麵孔,聽到的也是熟悉的對話,咖啡廳裏打著相同的牌局、相同的台球。人有時不免訝異,親愛的天主竟然願意在一個隻有六百或八百個屋頂的小城四周,布置另一個天空、另一番景色。

和從前加裏西亞的駐地相比,這個新駐地倒有個優點:那裏有快車站,一邊靠近維也納,另一邊離布達佩斯也不遠。有錢的人——服役騎兵隊的人,包括那些誌願兵,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富家子弟,部分出身名門貴族,部分是工廠老板少爺——隻要及時從部隊偷溜,可以搭五點的火車去維也納,再搭兩點半的夜車趕回來。他有充裕的時間上劇院,在環城大道上閑逛,扮演優雅的紳士,偶爾還能找尋刺激;最讓人稱羨的幾個人甚至還長租了小公寓或下榻地點。可惜我每月微薄的薪資無法負擔這類讓人精神煥發的**行徑,休閑娛樂僅局限在咖啡廳或蛋糕店,躲在那裏打打台球或下更便宜的象棋,因為下注打牌通常很傷錢包。

應該是一九一四年五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照樣坐在蛋糕店裏,跟偶爾一同消磨時間的兄弟在一起,他是金天使藥店老板,也是我們駐防地的副市長。例行的三盤棋早已下完,因為提不起興致,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在這個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還能去哪裏?——我們的對話仿佛即將燃盡的煙,冒出的煙霧讓人昏昏欲睡。此時,店門突然打開了,一襲隨風飄逸的A字裙夾著一道清新的風,把一個漂亮俏麗的女孩送進來:一雙褐色杏眼,深色的臉頰,穿著品位不俗,最重要的是,終於有新麵孔出現在這天主就快遺忘的角落。可惜這個聰慧的小仙女根本不理睬我們眾人驚豔的目光;她渾身光彩照人,以急速矯健的步伐邁過店內九張大理石小桌,直往販賣櫃台走去,在那裏一口氣訂了十幾種奶油大蛋糕和燒酒。我立刻注意到身兼蛋糕師傅的老板對她鞠躬行禮、畢恭畢敬——我從未見過他燕尾服背後的衣縫繃得這麽緊。甚至連他老婆,那位臃腫粗笨的鄉村維納斯,平時對軍官們的討好巴結(因為每到月底經常會欠些小賬)總是不給好臉色,此時竟也從收銀台的位置站起來,差點沒把自己融化在禮貌客套中。正當蛋糕師傅忙著記訂單時,這個漂亮女孩漫不經心地嚼著幾塊巧克力,和老板娘葛羅斯邁爾太太閑聊;也許我們拚命伸長了脖子張望有點失態,她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施舍。這位年輕小姐自然不必為了提蛋糕盒而累壞嬌貴的玉手,因為葛羅斯邁爾太太恭順地再三保證,絕對會準時送貨到府。她也不會想到要像我們小老百姓一樣在收款機前付現。我們大家立刻明白:她是VIP貴客!

訂完了貨,她轉身準備離開,葛羅斯邁爾先生立刻忙著跳起來為她開門。就連我的藥劑師朋友也從位置上站起來,謙恭有理地巴結問候。她以從容大方的友善態度答謝——天啊,好一雙絲絨般細致、小鹿般的褐色眼睛!——不等全身已裹滿恭維讚美的糖衣的她踏出店門,我連忙好奇地向兄弟打聽這朵荒漠中的奇葩。

“什麽,你不認識她?這就是那個誰的侄女……”——從現在起我將稱呼此人凱柯斯法瓦先生,這當然不是他的真實姓名——“你應該知道凱柯斯法瓦家族吧?”

凱柯斯法瓦——他像撂下一張千元克朗大鈔般把這個名字說出來,盯著我瞧,想當然地期待我敬畏有加地響應“原來如此!當然知道!”。我不過一介初晉升的菜鳥少尉,剛調來這個駐點幾個月,全無概念的我怎會知道這位高深莫測的神呢!於是趕緊禮貌地請他詳述,藥劑師先生也不負所望,帶著鄉下人的驕傲愜意地開講——不用說,當然比我在此的重述更加巨細靡遺。

他跟我解釋,凱柯斯法瓦是這一帶的首富。放眼望去的一切都是他的,不僅是這座凱柯斯法瓦城堡——“你一定知道的呀,從操練場看出去,大道左邊有個平頂高塔和一座大型老花園的黃色城堡。”——而且坐落在通往R地路邊的大型糖廠、布魯克的鋸木工廠和M地的養馬場,這些都歸他所有;在布達佩斯和維也納他還有六七幢房子。“是啊,真令人不敢置信,我們這個小地方出了這麽一位超級大富豪,還像貴族那樣懂得生活。冬天待在維也納賈克因巷的小宮殿,夏天去溫泉勝地度假;隻有春天才會在此地的房子住上幾個月,不過我的天啊,真是豪華!聘自維也納的四重奏樂團、香檳和各式法國葡萄酒,樣樣精挑嚴選,極品中的極品!”現在,假如我願意讓他效勞,他可以幫我引見,因為——邊說邊擺出得意的誇張手勢——他與凱柯斯法瓦先生是熟友,早年經常和他有生意往來,知道他非常喜歡邀請軍官上門做客;隻要他一句話,我立刻就能成為座上賓。

好啊,有何不可?這個鄉下駐防地宛如腐臭的蟹池塘,快被悶死了!林蔭大道上的女人你全見過,每頂夏季便帽和冬帽、高貴服飾和家常便服,看來看去總是那些。任憑視線停駐或移開,不隻女仆跟小孩,連狗都認得。賭場裏波希米亞胖廚娘的全部菜色也吃膩了,隻要瞥一眼餐廳裏永世不改的菜單,就能慢慢扼殺人的味蕾。每條小巷裏每個名字、每塊招牌、每張海報,每棟樓的每家商店、每扇櫥窗,你都能倒背如流。你可以像服務生歐根一樣精確知道本地法官先生幾點鍾會來咖啡館報到,在窗子左邊角落位置坐下,準時在下午四點三十分整點一杯米朗琪咖啡;公證官一定會在十分鍾之後,四點四十分整進門,他好歹跟別人口味不一樣,因為胃不好的緣故喝熱檸檬茶,抽著一成不變的弗吉尼亞雪茄,說著千篇一律的笑話。哎,反正你對這一帶每張麵孔、每套製服、每一匹馬、每個馬車夫、每個乞丐都再熟悉不過,你甚至把自己也看爛了。何不從這單調乏味的磨坊中溜出去透透氣呢?再說還有這個漂亮女孩,那對小鹿般的褐色眼睛!於是我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絕不能在這推銷藥丸的家夥麵前露出嘴饞猴急的模樣!)對這位恩人說,當然,我很樂意認識凱柯斯法瓦家族。

果然——看看這位厲害的藥劑師,一點都沒口出狂言!——兩天後,他就帶著施恩舍惠的驕傲神情,把一張印好的邀請卡拿到咖啡店來給我,上麵以精美書法填了我的名字,邀請卡上寫著:拉尤斯·馮·凱柯斯法瓦先生敬邀少尉安東·霍夫米勒先生於下周三晚間八點整共進晚餐。感謝天主,好在我們這樣的人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場麵。星期日上午我套上最英挺的尉官製服,戴著白手套,穿上光亮的漆皮鞋,胡子刮得幹幹淨淨,唇髭灑一滴古龍水,出門做上任後的第一次拜訪。凱柯斯法瓦家的仆人老邁、謹言慎行,身上一襲講究的製服,他接過我的名片,喃喃地表示歉意,主人錯過少尉先生來訪一定感到十分遺憾,可惜他們上教堂去了。這樣更好,我心想,不論勤務或私事,就職拜訪總最叫人發麻。總之義務已盡到,星期三晚上就去赴宴,希望會是個愉快的夜晚。我自忖,反正凱柯斯法瓦家的事到星期三就解決了。沒料到兩天後,也就是星期二,凱柯斯法瓦先生竟派人把一張折疊名片送到我住處,讓我受寵若驚。無可挑剔,我心想,這些人做事真得體,登門造訪兩天後就禮數周到地回訪我這個無名小軍官,恐怕連將軍也得不到比這更多的禮貌與尊重。我心中著實抱著美好預感,雀躍地期待周三的晚宴。

可是老天從一開始就對我惡作劇——人真該有些迷信,多注意細微征兆。周三晚間七點半,我一切準備就緒,穿上最好的軍服、全新的手套、光亮的漆皮鞋,熨好的褲子堅挺得像刮胡刀;當勤務兵正忙著幫我撫平大衣皺褶,檢查全身上下是否完美無缺時(我總是需要勤務兵幫忙更衣,因為在我照明不足的房間裏隻有一麵小小手鏡),有人在外麵猛敲門:是傳令兵。值勤官史坦胡貝爾伯爵暨馬術教練是我好友,他要我趕去士兵營房。兩名騎兵可能因為酒後亂性發生爭吵,其中一人拿起卡賓槍毆打對方頭部。現在這個笨蛋血流不止、張大嘴昏倒在那裏,頭顱是否完整還是未知數。不巧軍醫溜到維也納去度假了,上校也不見蹤影,好好先生史坦胡貝爾情急之下偏偏要拖我去幫忙,真該死!他負責照顧傷者,我得寫筆錄,並且派傳令兵去各單位,看看能否在咖啡館或其他地方盡快找到一位醫生。這麽一搞已經七點四十五分,看樣子十五分鍾或半個鍾頭內一定走不了。真該死,偏偏在今天給我出這種鳥狀況,偏偏在我受邀的晚上!我越發焦急地猛看手表;就算隻在這裏多耗五分鍾也不可能準時赴約了。可是公事重於一切私事的紀律已經滲透到我們軍人骨子裏,我不能私自溜走。情況值棘手之際,唯有派勤務兵乘馬車(這奢侈樂子花了我四克朗!)去凱柯斯法瓦家,替萬一遲到的我表示歉意,說明部隊有突發事件雲雲。幸好軍營的麻煩事沒耽擱太久,上校帶著火速找到的醫生親自趕來,於是我可以不著痕跡地偷溜了。

然而事情卻禍不單行:不巧今天市政廳廣場上一輛馬車都沒有,我必須等人打電話叫雙頭馬車來。這樣耗下來,等我趕到凱柯斯法瓦家大廳時,牆上時鍾的長針已不偏不倚地向下垂,不是八點,而是八點半整。見到衣帽間掛得厚厚一摞的大衣,再從仆人些許不自在的神情可以明白,我真的遲到很久——偏偏這是初次拜訪,真是糗到極點!

不過至少仆人——這次是白手套、燕尾服、筆挺的襯衫配上僵硬的臉——安慰我,勤務兵在半小時前就傳述了我的消息,並領著我進會客室。隻見紅絲綢緊掩四扇大窗,水晶吊燈光亮耀眼,布置得極高雅,我從未見過如此貴氣的會客室。慚愧的是那裏隻有我一個人,從隔壁大廳清楚傳來此起彼落的杯盤碰撞聲——懊惱呀,懊惱,我這才想到他們已經入席用餐了!

我努力打起精神,隻等仆人一把前麵的拉門推開,立刻快步跨過飯廳門檻,腳跟用力一並,鞠躬敬禮。頓時大家全抬頭看我,十雙、二十雙陌生眼睛盯著這個沒啥自信、杵在兩根門柱間的客人。一位老先生立刻站起身來,無疑就是主人,他快速扯掉身上的餐巾迎麵走來,伸出手歡迎我。他本人跟我想象的模樣差了十萬八千裏,絲毫不像馬紮爾鄉村貴族那樣蓄著小胡子。這位馮·凱柯斯法瓦先生兩頰豐厚,因為酒過三巡而紅光滿麵。金邊眼鏡後麵有一對稍顯疲倦的眼睛掛在暗沉的眼袋上,肩膀有些前傾,說話聲音輕如耳語,偶爾微微咳嗽;瘦削秀氣的臉下方留著一小撮細細的白色山羊胡,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是學者。老先生殷勤好客的態度撫平了我的不安,他立刻打斷我的話說:不,不,他才應該道歉。他非常清楚值勤中常有突發狀況,我還特地派人通知他,實在太多禮了;隻不過他無法確定我能不能出席,於是先請客人用餐了。現在我不妨馬上就座,稍會兒他會逐一為我介紹在座賓客。隻是這位——他陪我走到桌邊——是他女兒。一個尚未發育完全的小女孩,蒼白纖細又嬌嫩,和他一樣柔弱。此時她停止與旁人交談,抬起頭來,灰色雙眸怯懦地瞟了我一眼。匆匆掠過我眼前的是一張清瘦緊張的臉孔,我先向她鞠了躬,接著一左一右對其他客人致意。不必為了介紹的繁文縟節而放下手上刀叉,打斷用餐,客人們顯然很高興。起先兩三分鍾我覺得相當別扭,在座客人沒有一個來自軍中,我既無同伴,也沒有認識的人,更不見小鎮上的紳士名流——全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大多數客人似乎都是附近的地主和其妻女,不然就是公職人員,大家都穿便服出席,除了我以外,沒一個穿軍裝的人!天啊,我這麽笨拙害羞的人要怎麽跟這些陌生人攀談?幸虧座位安排得不錯,旁邊就是那個任性驕橫的褐眼女孩,那個漂亮的侄女。她似乎在蛋糕店裏注意到我驚豔的目光了,因為她就像見到舊識一樣衝著我友善微笑。她那咖啡豆般的雙瞳,而且真的一笑就發嗲,仿佛烘焙咖啡豆的劈啪聲響。濃密黑色秀發下掛著一對小巧迷人、清透薄亮的耳朵,我心想:那對耳朵宛若生在青苔叢中的粉紅紫羅蘭。她**的雙臂那樣柔潤光滑,撫摸起來想必像剝了皮的水蜜桃一樣滑嫩。

坐在漂亮女孩身邊的感覺真好,加上她滿口可愛的匈牙利腔調,叫人想不愛上她都難。這般耀眼明亮之地,如此華麗高檔的餐桌擺設,身後有穿製服的侍者伺候,麵前是最精致美味的佳肴,在此用餐真是一大享受。左邊女賓客帶有輕微的波蘭口音,即使身材稍嫌粗壯,卻似乎也引起了我的欲念,難道這一切是酒精在作怪?先是淡金色白酒,然後是血深的紅酒,此刻又是冒著香檳般氣泡的葡萄酒,身後侍者戴著白手套,從銀製醒酒壺和大腹酒瓶中為我們不停地慷慨斟酒。真的,誠實的藥劑師果真沒誇大其詞,凱柯斯法瓦家的氣派顯然直逼皇室。我從未享受過這等豐盛大宴,做夢更想不到竟然有如此精致、高檔、豐盛的餐點。瓷盆裏一道比一道鮮美珍貴的佳肴,源源不絕地接連上桌。綠色萵苣裝點著一條條淡藍色鮮魚,四周鑲著龍蝦肉片,浮遊在金色的醬汁裏;閹雞騎在米飯層層堆棧的寬馬鞍上;布丁在泛著藍焰的朗姆酒中燃燒;五彩繽紛的甜蜜自冰淇淋蛋糕流湧而出;繞了大半個世界來到這裏的珍奇水果躺在銀色水果籃裏親吻依偎。餐點似乎永無止境,永無止境……最後的**是七彩烈酒,有綠色、紅色、白色、黃色,還有蘆筍般粗大的雪茄配上香醇咖啡!

一幢美輪美奐、有如魔術仙境的豪宅——真要感謝那位善良的藥劑師!——好一個耀眼明亮、富麗堂皇的幸福夜晚!我今晚有如脫韁野馬般輕鬆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左右和對麵客人一雙雙閃閃發光的眼睛與一串串豪放嘹亮的聲音,仿佛他們也忘了貴族的矜持,徑自脫序地打開話匣子——總之,我平常的拘謹全都煙消雲散了,不但毫無顧忌地談天說地,同時對左右兩位小姐奉承諂媚,大口喝酒,大聲說笑,目光輕浮又肆無忌憚,而且我的手偶爾會有意無意撫過美麗的伊蘿娜(就是那位“可口誘人”侄女的芳名)**的臂膀。對我這舉動她似乎也輕鬆以對,毫不見怪,因為她也和大家一樣,被這頓豐盛筵席徹底解放,變得輕鬆愉快、無拘無束了。

難道是珍貴的匈牙利托凱葡萄美酒和香檳聯合起來作怪?漸漸地,我感覺全身在一股飄然自在之中**漾,大膽縱情,近乎豪放不羈。還差一點點,這個幸福感就會十全十美地飛起來,令我陶醉銷魂,我此刻無意識的想望,在下一刻便豁然開朗。因為會客室後的第三個大廳——仆人在不知不覺中又將滑門推開了——赫然揚起輕柔的樂聲,是一首四重奏,正巧是我心中希望聽到的舞曲。富有節奏感卻柔和,一首華爾茲,兩把小提琴負責主旋律,一把低沉的大提琴憂傷地伴奏;中間還有鋼琴犀利的斷奏,強而有力地打著拍子。是啊,音樂,音樂,就是少了音樂!此刻有音樂,也許還能隨之翩翩起舞,跳一曲華爾茲,任憑自己擺**、飛翔,讓心靈更能感受到這股輕盈!真的,凱柯斯法瓦山莊一定是座魔法屋,盡管放心去做夢,夢想都會成真。大夥兒於是站起身,推開座椅,成雙成對——我對伊蘿娜伸出手,再次感覺到她那微涼、柔軟而膨潤的肌膚——走進會客室,隻見全部桌子都被童話中的小矮人搬走似的,椅子倚著牆放在四周。光滑的褐色鑲木地板熠熠發亮,簡直是專為華爾茲設計的溜冰場,隔壁大廳傳來的音樂也隱隱在為我們助興。

我轉身望著伊蘿娜,她會意地笑著,雙眸已經回答說“好”。我們立刻回旋起舞,兩對、三對、五對舞伴在光滑的鑲木地板上翩然起舞,謹慎和年長的賓客則在一旁駐足欣賞或閑聊。我喜歡跳舞,舞技還很好。我倆纏繞著**過大廳,我想,那晚大概是我有生以來跳得最棒的一次。下一支華爾茲則有請我的另一位鄰座,她跳得也十分出色,我彎下腰,聞到她的發香,整個人沉浸在微醺裏。啊,她跳得實在太好了,一切都太美好了,這幾年來我不曾這樣幸福過!我幾乎渾然忘我,恨不得擁抱所有人,向每個人表達最誠摯的感激,覺得自己是那樣輕鬆,那樣熱情奔放,那樣飄然年輕。我猶如一陣旋風,從一位女伴身邊跳到另一位女伴身邊,談笑風生、回旋飛舞,陶醉在幸福的暖流裏,完全忘了時間。

突然——我不自覺地看了看表:十點半了——這才驚恐地想起:我談天跳舞已經玩了將近一個鍾頭,卻還沒邀請主人的千金跳舞,真是糟透了!我隻和左右兩位鄰座小姐及其他兩三位我最喜歡的女士跳了舞,卻徹底把主人千金拋在腦後!真是太失禮了,簡直是侮辱人嘛!現在得趕緊補救,一定要立刻彌補!

不過糟了,我完全記不得那女孩的模樣,我隻是在她麵前匆匆行了個禮,當時她早已入席;在那一瞬間隻依稀記得一個嬌柔脆弱的身形,還有那灰色雙眸迅速拋過來的好奇眼神。可是她躲到哪裏去了?身為主人千金,總不會逃跑了吧?我心神不寧地沿著牆巡視,把所有女士小姐審視一遍,但沒有一個像她。最後我走進第三個大廳,四重奏樂團就在這裏,隔在一扇中國屏風後麵表演。然後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她就坐在那裏,那一定是她,一個柔弱纖瘦的身軀藏在淡藍色禮服裏,夾在兩位老太太中間坐在內室角落,一張擺著淺盤鮮花的孔雀石綠色桌子後麵。她小小的頭微微低垂,整個人宛如融入音樂裏,一旁豔紅火熱的玫瑰恰好讓我注意到,她蒼白近乎透明的前額在厚重的褐紅色秀發下閃爍。可是我沒那麽多閑情逸致仔細觀察,謝天謝地,我的心頭如釋重負,終於找到她了,總算還來得及補償疏忽。

我直接往桌子走去,伴著一旁的音樂聲彎腰鞠躬,禮貌地做了一個邀舞的動作。陌生的眼睛詫異地抬起來注視我,話說到一半打住的雙唇微張。然而她動也不動,絲毫沒有起身隨我走的意思。難道她沒了解我的意圖?於是我再次行了禮,腳上的刺馬釘也輕輕一碰:“小姐,有榮幸請您跳支舞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太可怕了。她前傾的上身驀地向後一退,仿佛要躲開別人揮來的重重一拳;體內血液立刻衝向慘白的麵頰,方才還微張的雙唇死死緊閉著,隻有一雙眼睛如死魚般直盯著我,我這輩子還未曾見過那副驚恐神情。下一刻,她嚴重**的身體猛然抽搐,然後用雙手撐著桌子掙紮著站起來,桌上的花盤被震得乒乓作響,還有個木頭或金屬類的沉重東西從她的沙發椅上掉落到地板。她一直用雙手牢牢抓著搖晃的桌子,孩子般輕盈的身軀也顫抖個不停;雖然如此,她卻沒有逃走,隻是更死命地抓住那沉重的桌麵,止不住的搖晃與顫抖從**的雙拳直衝發梢。忽然間,整個情緒爆發開來:一陣抽泣,狂野而原始,有如窒息中的呐喊。

說時遲那時快,左右兩位老太太立刻圍上去把她撐住,不斷撫摸、安慰那震懾的小女孩。她終於鬆手了,那雙**的手輕輕放開桌子,人又向後跌回沙發椅去。哭泣不但沒停,反而更加激烈,像血崩,又像急性嘔吐,一陣一陣地抽搐發作。倘若屏風後麵的音樂停頓片刻(樂聲把這一切都掩蓋住了),啜泣聲應該會傳到舞廳去。

我杵在那裏,呆若木雞,嚇得無法動彈。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無助地看著兩位老太太設法安撫泣不成聲的女孩,等她回過神來後,卻又羞愧難當地把頭埋在桌上。一陣又一陣抽噎的衝動實在擋不住,一波又一波地衝擊她瘦削的身子,直抵肩膀,每一次衝擊都震得花盤乒乓亂響。而我,隻能手足無措站在那裏,全身關節凍結,衣領猶如熾熱的繩索勒住喉頭無法呼吸。

“對不起。”我終於低聲結結巴巴擠出這三個字。兩位老太太忙著撫慰那啜泣不已的女孩,對我連一眼都不瞧。我跌跌撞撞回到客廳,這裏似乎還沒人察覺有異,雙雙對對的舞伴在大廳裏如狂風飛舞,此時,我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必須靠著柱子撐住身體。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做錯了什麽?天啊,追根究底是我在筵席上喝太多也喝太快,才會迷迷糊糊闖了蠢禍!

刹那間音樂停了,舞伴各自散開,行政區長也一鞠躬放開伊蘿娜。我立刻撲上前去,把一臉驚愕茫然的她強拉到一旁:“請幫幫我!看在老天爺分上,幫幫我吧,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顯然伊蘿娜誤以為我把她拉到窗邊是要說些有趣的悄悄話,因為她的目光突然變得嚴厲——我激動的模樣想必看來不是讓人心生憐憫,就是叫人害怕。我挾著狂跳的脈搏述說一切,說也奇怪,她的眼神也流露出和房裏那女孩同樣的驚駭,斥責我:“你是瘋了嗎?你難道不知道?你難道沒看見?”

“沒有,”我結結巴巴地答道,再次被令人不解的恐懼徹底毀滅,“看見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第一次來府上啊!”

“你難道沒注意到,艾蒂絲……是個瘸子……?沒看見她那雙可憐殘廢的腿?若不拄著拐杖,她根本連兩步路都走不了啊……可是你……你這個粗……”——她很快咽下即將破口而出的罵人字眼——“……你還邀這個可憐的女孩跳舞……噢,太可怕了,我得馬上去看她……”

“不!”絕望之餘,我一把抓住伊蘿娜的手臂,“等一等,請等一等……請代我向她道歉。我怎麽會想到……我隻在用餐時見過她,才看了她一秒……請務必跟她解釋……”

滿眼憤怒的伊蘿娜已經抽回手臂,迅速跑過去了。我站在會客廳的門檻邊,喉嚨噎緊得直想吐,大廳裏人聲鼎沸,談笑喧嘩(忽然令我難以忍受),一片鬧哄哄,亂糟糟。我心想:隻要五分鍾,我愚蠢的行為就眾所周知了。五分鍾,譏諷、嘲笑與指責的眼神就會從四麵八方湧來;而明天,上百片唇舌爭相走告,全城會紛紛議論我的魯莽行徑,跟著清晨的牛奶送至家家戶戶門口,然後傳到街頭的廝混場所,再帶進咖啡館、各個機關。明天,就連我部隊裏的人也都會知道這件事。

此時我仿佛在霧霾中看見那位父親帶著抑鬱愁容——莫非他已知曉?——正穿越大廳走來。是要過來找我嗎?不行,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和他碰麵!一股恐慌突如其來湧上心頭,無論是對他或是對大家。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踉踉蹌蹌地走向門口,走出大廳,走出這幢地獄般可怕的房子。

仆人做了一個尊敬而懷疑的手勢,驚訝地問道:“少尉先生已經要離開了嗎?”

我回答:“是的。”自己卻也被這話嚇了一跳。我真的想走了嗎?在他把大衣從掛鉤上拿下來那一刻,我才清楚意識到,這樣膽怯地逃跑等於又犯下新的錯誤,也許更是讓人不能原諒的蠢事。但現在反悔已經太遲了,我總不能把大衣交還給他,他已經微微躬身幫我打開大門,我也無法再回大廳去。驟然間,我已站在這該死的陌生宅邸前,寒風襲麵,心卻被羞愧燙得炙熱,像快要窒息一樣呼吸困難。

[1]意指少尉軍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