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天清晨——房子仍罩在死灰色的薄霧裏,百葉窗全緊閉著,守護著居民的酣夢——一如每個早晨,我們騎兵中隊已經奔馳在前往操練場的路上。先用跳躍步伐走一段不平整的鋪石路。騎兵隊員在馬鞍上搖來晃去,個個睡眼惺忪、動作遲緩、心情惡劣。整支隊伍慢騰騰地穿過四五條巷弄,到了寬敞大路上開始用小跑步,接著向右踏上空曠的草地。我下令隊伍快跑,坐騎的鼻子噴出一口氣,立即嘶嘶叫地向前飛奔。馬已熟悉這片柔軟、舒服、空曠的草地,它們真是聰明。不需要人鞭策,甚至可以鬆開韁繩,隻要大腿輕輕一夾,它們就會全力衝刺。馬跟人一樣,也能感受興奮與淋漓暢快。

我騎在隊伍最前麵。我熱愛騎馬。呼嘯的冷風打在額頭和臉頰上,我可以感覺到汩汩血液自臀部流向鬆弛的軀幹,仿若生命的熱力在體內生氣勃勃地循環。早晨的空氣非常清新,還嚐得到夜露的滋味,嗅得到鬆軟泥土的氣息和曠野的遍地花香,並能感受到馬兒呼吸的溫暖鼻息四處流動。清晨的第一回馳騁總是能提振精神,不僅可以搖醒睡意猶濃的身體,也能驅走如濃霧般的昏沉呆滯。不知不覺中,承載著我的輕盈感覺逐漸擴展到胸口,我嘴唇微張,將撲麵清風一飲而盡。“駕!駕!”我感覺視線越來越明亮,感官越來越活躍,身後傳來節奏規律的佩刀撞擊聲、馬兒此起彼落的喘息聲、慢悠泉水流淌的沙沙聲和尖銳的馬鞍摩擦聲,還有馬蹄整齊劃一的節拍。這支由男人與馬組成的隊伍融為一體,化為一隻半人半馬的怪物,情緒高昂地向前狂奔。前進!前進!前進!駕!駕!駕!啊,就這樣奔馳,一直馳騁到世界盡頭吧!我這樂趣的主宰與創造者心底自豪不已,坐在馬鞍上不時回頭看手下的士兵。突然發現這些勇敢的騎兵隊員全換了麵孔,斯拉夫人那種沉重沮喪、呆滯無神、睡眼惺忪的模樣像煤灰從眼底一掃而盡。他們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們,一個個挺起背坐直,用微笑響應我眼中的喜悅。我留意到就連這些遲鈍的農村子弟也沉浸在馳騁的快感裏,享受過往人們飛行的夢。因為年輕,因為宣泄了壓力,他們都跟我一樣得到肉體上的快樂。

我突然下令:“停!小跑步前進!”所有人倏地勒緊韁繩,整支隊伍像突然停止運作的機器一樣瞬間減速。他們有點困惑地偷偷瞟向我——他們相當了解我,也相當清楚我抑製不住的縱馬欲,因為隊伍通常會一鼓作氣地狂馳過草地,直到抵達操練場為止。然而,我覺得仿佛有隻陌生的手勒緊我的韁繩,刹那間令我想起一件事。我不自覺注意到左邊地平線邊上那片白色方形圍牆、城堡花園的樹和平頂塔樓,就像有一顆子彈直直射入心口:說不定有個人正在那兒望著你!這個人之前因為你的跳舞興致而傷心,現在又因為你的騎馬狂熱再度傷心;這個人受限於癱瘓的雙腿,看見你像小鳥般輕盈馳騁一定羨慕不已。不管怎麽說,我突然覺得很羞愧,羞愧自己可以健康、自由自在地盡情奔馳,羞愧自己很幸運能擁有健康的身體,能夠體驗這種肉體上的快樂,實在是上天很不合宜的偏愛。馬兒慢吞吞地走,我讓身後那群失望的弟兄跟著自己慢步穿越草地,我沒有看他們,但可以感覺到他們在等我的命令,等我讓他們再度策馬奔馳,可惜他們的等待是徒然。

當然,此刻受到奇特心理障礙困擾的我很清楚,這種自我折磨愚蠢又無意義。因為不許自己享樂,所以也不讓別人享樂;因為別人不快樂,所以也不讓自己快樂。我知道這樣一點意義也沒有。我也明白,就在我們開心說著老掉牙笑話的時候,世界上每一秒鍾都有人躺在**呻吟和死去,千千萬萬窗子後的人受製於貧困,許多人在挨餓。我知道這世上有醫院、采石場、礦坑,此刻在工廠、機關、監獄裏有數不盡的人被迫勞役,若受到無謂的折磨,更加重了他們的苦難。我很清楚,隻要開始想象世界上正在同步上演的不幸就會讓人無法入眠,收起嘴角的微笑。不是這種臆測、想象出來的苦難讓人驚慌失措、心灰意冷,唯有心懷同情的靈魂親眼目睹,才有可能真正感受到震撼。我仿佛跌入逼近又真實的幻覺裏,原本興致高昂、沉浸在騎馬樂趣裏的我驀地瞥見那張蒼白扭曲的臉,看見她拄著拐杖拖著身體穿過大廳,也聽見拐杖拄地的聲音,還有暗藏的、用來支撐患病關節的器具所發出的刺耳吱嘎聲。我大吃了一驚,沒有多想也沒有遲疑立刻拉住韁繩。令人振奮神往的奔馳你不要,反倒讓整支隊伍踏著沉重步伐前進,這對誰有好處?現在對自己這樣說也沒用了。這震撼一擊觸動到內心靠近良知的地方,我再也沒有勇氣精神奕奕、自在正常地享受健全身體帶來的樂趣。隊伍一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地走到通往操練場的小路,一直到完全離開那座城堡的視線範圍,我才振作起來對自己說:“荒唐!忘掉這些愚蠢的多愁善感吧!”然後下令:“前進!向前衝!”

事情從拉住韁繩那一瞬間開始,也是同情的奇特毒素開始散發的第一個征兆。一開始隻是模模糊糊的感覺,就像生了一場大病後醒來,頭腦還昏昏沉沉的,覺得好像遭遇過什麽事或正遭遇了什麽事。我的生活圈一直很小,日子總是過得漫不經心、得過且過,隻關注同袍與上級認為重要或有趣的事,自己不曾特別關心什麽,別人對我也如此。我從來沒有為了什麽事而激動。我的家庭關係正常,工作和職業生涯也都安排規劃妥當,而我現在才意識到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讓我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現在突然有件事令我掛念,從外麵察覺不到,明顯看來也不重要。然而,我從她受傷的眼眸中驚覺,原來人的痛苦可以那樣深沉,那憤怒的眼神在我體內炸開,驀然自心底流出一道暖流貫穿全身,引發的狂熱**連自己也無法解釋,就像病人無法解釋自己的病情。起先我隻知道自己已跨出那個自由自在的舒適圈,踏入一個帶來新刺激卻又讓人不安的全新領域。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感情裂開一個深淵,這深淵莫名散發出**,讓我想探測深淺,想要一步跳進去。然而直覺提醒我,不可以向大膽的好奇心屈服,它警告我:“夠了!你道過歉了!你已彌補過你做的蠢事。”可是心裏另一個聲音低聲說:“再去一次!再去感受一次背脊發涼的滋味,感受恐懼和緊張交織的滋味。”接著又聽到直覺說:“別鬧了!不要強迫自己,不要再攪和進去!你這種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根本無法應付,隻會做出比第一次更蠢的傻事來。”

出乎意料的是,我根本不需要自己做決定,因為凱柯斯法瓦的信在三天後出現在我的桌上,問我星期日是否願意到他家用晚餐。他說星期日受邀的都是男客,其中有一位是國防部的F中校,他曾經跟我提過這個人,當然他女兒和伊蘿娜也非常歡迎我光臨。他的邀約讓我這樣靦腆的年輕人感到十分得意,承認這點並不讓我覺得丟臉。人家並沒有忘記我,而且信上提到F中校要出席,像是在暗示凱柯斯法瓦(我立刻明白他是出於感激)正暗地為我謀取獲得提拔的機會。

我立刻接受邀請,一點也不後悔。那一晚令人相當滿意,在部隊裏沒有人真的在乎我這個低階軍官,在那裏卻受到講究的年長紳士誠摯款待,凱柯斯法瓦一定用了什麽方法讓他們注意我。生平第一次有高階長官願意屏除階級優越感對待我。他問我是否滿意所屬的部隊,有哪些晉升機會。隻要我去維也納或無論有什麽需要,他鼓勵我盡管去找他。還有那位公證人,一個精力充沛的禿頭男士,生得一張圓臉,脾氣看起來很溫和,一再邀請我到他家去。一位糖廠經理則是一直找我說話——完全不同於軍官餐廳裏的交談。在軍官餐廳裏,上級的任何意見我都必須“絕對順從地”讚同!我心中油然產生一股舒服的踏實感,不過半小時光景,我已經和他們暢所欲言了。

兩個仆人再次端珍饈佳肴上桌,這些美食在過去隻聽家境富裕的同僚吹噓過。我第一次嚐到鮮美的冰鎮魚子醬、酥皮鹿肉派和雉雞,還有各式叫人心神舒暢的美酒。我明白讚賞美味佳肴很蠢,但我為什麽要否認?我不過是個位階低、要求不高的年輕少尉,懷著幼稚的虛榮心和幾位有名望的年長紳士一同享用人間美食。哎呀可惜了,我一直想著真是可惜了!瓦夫盧胥卡那家夥真該來看看,他這個麵色像幹酪一樣蒼白的誌願兵老是吹噓他們在維也納薩荷大飯店吃得多豐盛!他們真該到這座城堡來見世麵,保證他們會目瞪口呆!沒錯,這些忌妒鬼如果有機會瞧見我在這裏樂在其中,看見國防部中校向我舉杯敬酒,看見我和糖廠經理像朋友一般交談,聽他很認真地對我說:“我很驚訝您跟所有人都熟。”

舊日的仕女小閨房裏已擺好了咖啡,冰鎮的法國白蘭地倒在寬口大腹杯裏不斷端上來,還有形形色色的各式烈酒,當然也有圈著一截華麗紙箍的名牌粗雪茄。大家在聊天,凱柯斯法瓦走過來,俯身慎重地問我是想和他們一起打牌,還是想跟小姐們聊天。我立刻表示想跟小姐們聊天,因為冒險跟國防部的中校玩一局終究不太自在。贏了,說不定會惹毛他;輸了,我的月俸就再見了。而且我想到皮夾裏最多也不過才二十克朗。

牌桌在隔壁架起來的時候,我坐到兩個女孩身邊,怪的是她們兩人今天看起來都特別漂亮,究竟是美酒作祟,還是心情好所致?一切看起來都好迷人。艾蒂絲不像上次見麵時那樣蒼白萎黃、病容滿麵,可能為了尊重客人而擦了腮紅,也可能真的是興奮的情緒讓兩頰增添些許紅暈。無論如何,今天她嘴角沒有緊繃、焦躁抖動的紋路,執拗的雙眉沒有**。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的長禮服坐在那裏,沒有毛皮,沒有毯子遮住她的缺陷。我想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根本沒有人想到“那件事”。至於伊蘿娜,我甚至懷疑她喝到微醺了,她的眼神如癡如醉,她笑著將美麗豐潤的雙肩往後一靠,我必須往旁邊站開一些,以免抗拒不了**,會假裝不小心碰到她**的嫩臂,實際上卻是故意的。

一口白蘭地立即讓人身暖心也暖,一支味道濃烈的雪茄搔得鼻子又癢又舒服。剛吃過美味豐盛的大餐,這會兒身邊坐著兩位美麗動人、情緒亢奮的女孩,即使最愚蠢的笨蛋也能開心地侃侃而談。我很清楚,除非該死的靦腆個性來搗亂,不然一般而言我稱得上是能閑聊的人。然而我這一次狀況奇佳,真的很有興致和她們聊天,和她們閑扯的當然都是些很蠢的小事,都是部隊裏最近發生的事。譬如上星期郵局快要關門的時候,有位上校想捎封快遞到開往維也納的快車上,他叫了一個槍騎兵,一個真正的斯拉夫農家小夥子,再三叮囑那封郵件必須立刻送到維也納。結果那個蠢蛋急急忙忙衝到馬廄,把他的馬安上馬鞍,然後策馬直奔通往維也納的公路去了。如果沒有人打電話通知下一個指揮部,那頭蠢驢真的就要騎上十八個小時。上天可作證,我說的不是什麽需要聚精會神聆聽的深刻大道理,真的是一些平凡瑣事、軍隊裏流傳的老掉牙故事和最近發生的新鮮事罷了。沒想到這些故事讓兩個女孩十分開心,一直笑個沒完,這點倒是讓我很吃驚。艾蒂絲的笑聲如銀鈴般清脆響亮,最尖銳的高音有時稍顯刺耳,不過她真的很開心,快樂真誠地發自內心,因為她瓷器般透明的臉龐越來越紅潤,一縷健康甚至美麗的氣息映亮了臉龐,那對灰色眼眸以往總是有幾分剛強與銳利,現在因為單純的喜悅閃閃發亮。隻要她忘記被束縛的身體,我喜歡看著她,她的動作越來越不受拘束,舉手投足越來越自在。她很自然地將身體往後靠,開心地笑,暢快地喝,把伊蘿娜拉到身邊,胳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我那些蠢話真的把這兩個人逗到樂不可支。如果說的故事得到熱烈回響,說故事的人會受到鼓舞,我因此想起了許多早已遺忘的故事。我感受到全新的勇氣,不再靦腆膽怯,和她們一起笑,並且逗她們笑。我們依偎在角落裏,像三個玩瘋的小孩。

然而,當我正盡情說笑,沉浸在這個快樂的小圈子裏時,卻也有意無意察覺有人在觀察我。他越過眼鏡的玻璃鏡麵,從牌桌那邊看過來的眼神溫暖、幸福,大大提升了我的幸福感受。這位老先生偶爾會悄悄地(我認為他在別人麵前會不好意思)、小心地越過紙牌看我們一眼,有一次剛好與他四目相對,見他親密地向我輕輕點頭。在這一刻,他全神貫注的臉像個正在聆聽音樂的人一樣熠熠生輝。

就這樣時間接近了午夜,我們的閑聊瞎扯沒有停止過。一些非常可口的三明治又送上來,有意思的是並非隻有我動手享用,兩個女孩也拿了不少,也盡情暢飲香醇濃烈、黑裏透紅的陳年英國葡萄酒。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艾蒂絲和伊蘿娜像老友一樣與我握手道別,仿佛我是她們親愛可靠的好夥伴。我理所當然地承諾很快會再來,可能就是明天或後天。然後我和另外三位男士一起走到前廳,等主人派車送我們回家。仆人正在幫中校穿衣,我就自己取下了大衣。突然感覺到有人想幫我披上大衣,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凱柯斯法瓦先生。我嚇了一大跳正急著婉拒(我一個年輕小夥子怎麽可以讓一位老先生服侍?),他靠過來低聲和我說話。

“少尉先生,”老人怯生生地低聲說,“少尉先生,您不曉得,您一定無法想象,能夠再聽到那孩子開懷大笑讓我多開心。她平常總是悶悶不樂,今天她就像以前一樣,如果……”

中校在這個時候走向我們,親切地對我笑:“怎樣?要走了嗎?”凱柯斯法瓦當然不敢在他麵前繼續說下去,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手突然輕觸我的袖子,怯生生、極其輕柔地撫摸我的袖子,好似人家親熱撫摸小孩或女人那樣。這一下輕撫膽怯羞澀,卻隱含了難以估量的柔情與感激。我感受到滿滿的幸福和深深的絕望,這體會再一次震撼了我。我以軍人身份恭敬地陪同中校邁下三步階梯,朝車子的方向走去,然而我得努力打起精神,以免讓人發現我正心慌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