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003

小玉每星期準去看望父親一次。每次都沒有待過一個鍾頭以上,因為父親不讓她多待。每次去,父親都特別親熱。有好吃的全拿出來,還沏上茶。吃過喝過,便立即催她回去。這不是老人性子急的緣故,因為他覺得,既然叫女兒去服侍人,要是由著性兒把她留在自己這兒,就太對不住人家。小玉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來父親這兒的時候,說上午老爺絕不會去,稍微再多待會兒也不要緊。父親硬是沒允許,說道:“不錯,前兩次他是沒去。但說不準什麽時候,萬一有事去了呢?如跟老爺打過招呼又當別論,像這樣出來買東西,順路彎一下,怎麽能多待呢?老爺若以為你到什麽地方閑逛,豈不就麻煩了嗎?”

要是父親知道了末造是做什麽的,心裏會不會難過呢?小玉一直提心吊膽,每次來,都要察言觀色,父親像是毫不知情。這也難怪,父親自從搬到池之端,沒過多久就開始租書來看,大白天裏,總是戴副老花鏡看租來的書。他隻看曆史小說和評書話本的手抄本。這些日子看的是《三河後風土記》,因為冊數多,所以父親說,眼下這些書足夠他消遣的。租書鋪的向他推薦傳奇小說,他說,寫的都是瞎編的故事吧?他碰都不碰。晚上,說是眼睛看累了,不看書到書場去。在書場裏,他不管說的是真事還是胡編的,單口相聲聽,說書也聽。廣小路的書場主要說評書,沒有他特別中意的人出場一般不去。他的娛樂僅止於這些,他不同別人閑聊,沒什麽朋友。因此,有關末造的身世,也就沒人去刺探。

話雖如此,附近也有包打聽:常去老人家的漂亮女人是什麽人?居然也給他們打聽出來,是放高利貸的小老婆。要是左鄰右舍愛傳閑話,不論老爺子多拘謹,免不了會聽到些風言風語,幸好一邊的鄰居是博物館的職員,性喜字帖,專心於臨摹;而另一邊的鄰居,現在已經很少有這種人了,是木板印刷的刻版師,人也刻板到絕不為多賺錢而改行刻圖章。這樣,無須擔心左右鄰居會破壞老爺子心中的平靜。同一排房子當中,開店做生意的,當時有蕎麥麵館蓮玉庵和煎餅鋪,再往前快到廣小路拐角,是賣梳子的十三屋,此外再沒有別的店了。

老爺子僅憑開格子門的動作,輕輕脫木屐的聲音,不用聽到溫柔的喊聲,就知道是小玉來了。於是他放下讀了半截的《三河後風土記》,等她進屋。摘下眼鏡,能見到可愛的女兒,對老爺子來說,這一天就像是過節。女兒來了,他準把眼鏡摘了。戴眼鏡當然看得更清楚,可老爺子總覺得隔著一層玻璃,不過癮。平日他存了許多話要跟女兒說,說著說著有些話就忘了,等女兒走了才想起來。但是唯有“老爺身體好嗎?”這句給末造問好的話,他不會忘。

小玉看到父親今兒個挺開心,便叫父親講阿茶夫人的故事,又說廣小路上新開了一家大千住的分店,買來一盒糯米脆餅孝敬父親。父親不時地問:“還不回去,行嗎?”小玉笑道:“不礙事的。”一直玩到快晌午了。小玉心裏尋思著:末造這些天常常出其不意地過來,要是把這事告訴父親,“還不回去,行嗎?”這話該催得更緊了。日後倘若做下丟人的事,末造不在家的時候,就不好過來了。不過,她已不去操心這些事了。

二十一

天氣漸漸冷了起來。小玉家的水池前麵,隻有木屐踩著的地方才在土裏墊塊木板,木板上結了一層白白的晨霜。深水井上的長吊繩冰冷冰冷的,小玉心疼小梅,給她買了一副手套。小梅覺得,一次次戴上脫下,在廚房做活不方便,一直把手套珍重地收起,仍舊光著手打水。洗衣服、涮抹布,小玉都叫她用熱水,小梅的手慢慢地還是粗糙起來。小玉惦記她的手,便說道:“不論做什麽,手濕了不管可不好。手從水裏拿出來後得馬上擦幹。活兒做完,別忘了用香皂洗洗手。”甚至還買了一塊香皂給她。小梅的手最後還是變粗糙了,小玉挺心疼她的。自己從前也做過這些活兒,可是沒像小梅的手那麽粗糙,心裏挺奇怪的。

小玉一向是醒了便起床,近來隻要小梅說:“今兒早上水池子結冰了,您再躺會兒吧。”她就躺在被窩裏。教育家告誡青年,為了避免胡思亂想,上床後不可不馬上入睡,睡醒後不可不立即起床。身體血氣方剛,躺在熱被窩裏,恰如毒花在火中燃燒一樣,會萌生出種種幻象來。小玉這時的想象也相當放肆,眼睛精光發亮,眼瞼和臉蛋像吃醉了酒一樣漲得通紅。

頭天晚上,夜空如洗,星光燦爛。是曉霜鋪地那天的事。小玉在被窩裏躺了好半天,近來總覺得打不起精神,小梅早將擋雨板打開,看到朝陽從窗戶射進來,小玉這才起床。她係了一條細腰帶,披著棉罩衣,站在廊子上用牙簽剔牙。這當口,這格子門嘩啦一下打開了。“您來啦。”是小梅殷勤的招呼聲。接著便是進屋的聲音。

“呀,睡懶覺啦!”是末造,說著便在火盆前坐了下來。

“哎呀,真對不住。怎麽這樣早呀?”小玉趕緊扔掉嘴裏的牙簽,把唾沫吐進桶裏,臉上紅撲撲地帶著笑,末造看在眼裏,覺得從來都沒這麽美。小玉自從搬到無緣阪後,一天比一天美。起先有種女兒家的楚楚可憐,讓人動心,現在變成一種媚人的風韻。末造看到這一變化,認為小玉懂得了風情,是自己造就了她,感到很得意。末造的眼光銳利,曆來什麽事都能看穿,可笑的是,對他所愛的這個女人的心思,這回可看走了眼。開頭小玉本來一心一意地服侍她的夫主,由於身世急劇變化,她煩悶過、自省過,結果是,哪怕罵她不要臉她也心甘情願。世上的女人經曆男人多了,最後隻落得一顆冷漠的心,小玉的心也同樣變得冷漠了。為這樣一顆心所撥弄,末造覺得是種刺激,感到愉悅。而且,小玉變得不怕羞恥,性格也一點一點**起來。末造感到,小玉的**挑起自己的欲念,越發為她著迷。所有這些變化,末造竟一點都沒看出來。被小玉迷住的感覺,正是這麽來的。

小玉蹲了下來,一邊挪臉盆一邊說道:“您把臉轉過去一點。”

“為什麽?”說著,末造點上一支“金天狗”。

“人家要洗臉。”

“這不也能洗嗎?快洗吧。”

“您瞧著,人家沒法洗嘛。”

“真多事。這樣成了吧?”末造吐著煙,把後背對著廊子。心想,真是孩子氣呀。

小玉沒脫衣服,隻把領子鬆開,緊著洗了兩把。比平日馬虎得多,但她無須靠化妝遮醜,不用憑打扮增加美色,所以別人看也無所謂。

末造先是把背轉過去,隔了一會兒又轉向小玉這邊。小玉洗臉時背朝著末造,一直不知道,等洗完臉,把梳妝台移過來,鏡子裏赫然映出末造一張叼著煙卷的臉。“喲,您真壞!”小玉說道,順手攏了攏頭發。鬆開的領子,從後頸到背上裂成一塊三角形,露出雪白的肌膚,因為手抬得高,都快看到胳肢窩那裏,豐腴的玉臂,末造怎麽看也看不厭。末造知道自己要是不吭聲地等她,小玉非急急忙忙草草了事不可,便故作輕鬆,慢條斯理地說道:“哎,用不著著急。這麽早出來沒什麽事。前兩天你問過,說好今兒晚上來,可是有事要到千葉去一趟。順利的話,明兒個能回來。萬一出點麻煩,說不定得後天才回來。”

小玉正梳著頭,“喲”了一聲,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顯得不放心的樣子。

“乖乖地等著吧。”末造戲謔地說了一句,收起香煙盒,立刻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哎呀,沒等沏茶就……”小玉說了一半,把梳子扔進梳妝匣裏,起來出去送他時,末造已經拉開了格子門。

小梅從廚房端出食案放好,拄著手跪在席子上說道:“太對不住啦。”

小玉坐在火盆旁,拿火筷子把火上的灰撥弄下來,一邊笑道:“喲,道什麽歉呀?”

“我沒來得及上茶。”

“哦,為這事!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老爺沒在意。”說著拿起筷子。

小梅看著正在吃飯的女主人,她不大愛發脾氣,今早顯得格外開心。方才笑著說“道什麽歉呀”的時候,臉上微微發紅,此刻還掛著笑容。小梅心裏難免產生疑問:什麽緣故呢?不過在小梅極其單純的心裏,不會刨根問底。隻是受了好心情的感染,自己也覺得高興起來。

小玉不住地盯著小梅看,臉上高興得越發顯得心花怒放,說道:“小梅,想不想回家看看呀?”

小梅驚奇得瞪大了眼睛。在明治十幾年的時候,還沿襲江戶時商人家裏的慣例,即使在同一城裏,在人家裏當用人,除了正月或是七月中以外,輕易不能回家省親,這是規矩。

“今兒晚上,我想老爺怕是不來了,回家後,想住就住下好了。”小玉又重複說道。

“真的嗎?”小梅不是不相信,實在覺得是過分的恩典,不由得反問了一句。

“能騙你嗎?我才不作那種孽,來捉弄你。吃完早飯也甭收拾了,趕緊回去吧。今兒個痛痛快快玩上一天,晚上住一宿。明兒個可得一大早就回來。”

“是!”小梅高興得滿臉通紅。父親是拉車的,一進門擺了兩三輛車,衣櫥和方火盆之間僅能放下一塊褥墊,父親若不出車就坐在上麵,不在家就母親坐。母親鬢角上的頭發總是耷拉在半邊臉上,係在肩上的吊袖帶子難得解下來。小梅的腦海裏,仿佛放電影一般,迅速掠過家裏的情景和母親的身影。

吃過早飯,小梅撤下食案。心想,主人雖說不用收拾,該洗的東西還得洗。便在小桶裏用熱水洗碗碟,碰得叮當響。這時小玉拿個小紙包走了進來。“咦,還在收拾。這點東西容易洗,我來吧。你的頭發昨兒晚上梳好的,這樣就蠻好。趕緊把衣裳換上。也沒什麽可送的,把這個帶上。”說著把紙包遞了過去。裏麵包著那種骨牌模樣的五角紙幣。

把小梅催著趕著打發走之後,小玉麻利地係上吊袖帶,把下擺掖進腰帶裏,進了廚房。像做什麽好玩事似的,洗起小梅沒洗完的碗碟來。做這些家務小玉是把老手,快得小梅望塵莫及。做事仔細周到的小玉,與其說像小孩子玩玩具,不如說在消磨時間,拿起一隻盤子來,五分鍾都不離手。她臉上淡淡的紅暈,顯得生機勃勃,光彩照人,眼睛望空直勾勾地瞪著。

在她腦海裏,一些樂觀的景象穿梭不停。女人不靠任何外力,要自己打定個主意,真個是左思右想,優柔寡斷,好不可憐,可是一旦下了決心,便不像男人那麽瞻前顧後,而是如同一匹蒙上眼罩的馬,勇往直前。女人才不像男人那樣疑慮重重,哪怕前麵橫亙著障礙,也不屑一顧。遇到事情,男人不敢做的,女人卻敢作敢為,有時竟意想不到,馬到成功。小玉想接近岡田,一度逡巡不前,如果有旁觀者,看著都替她著急。但是今早末造來關照,說要去千葉,小玉的心情,恍如把追捕手放上揚帆的小舟,送向彼岸。於是催促小梅,把她打發回家。礙事的末造住到千葉,女傭小梅則住在父母家。一直到明早,自己無拘無束,是個自由之身,小玉真是心花怒放。她甚至覺得,事情這樣顯然是個好兆頭,要達到最後目的並非難事。岡田絕不會偏偏今天不從門前經過。他有時一天來回走兩趟,頭一次萬一沒見著,第二次肯定不會錯過。今天不論花多大代價,非得跟他說話不可。既然奓著膽子跟他說話,他就不會不停下腳步來。雖淪落為一個下賤的小妾,而且還是一個放高利貸人家的小妾,但是,我比做姑娘時出落得還俊,反正沒有變醜。而且,慢慢懂得怎樣才能討男人的歡心,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退一步來看,岡田未必覺得我是個討厭的女人。不,的確沒有。如果覺得我討厭,就不可能每次見麵都點頭致意。上次打蛇也是這樣,人家家裏出的事,沒理由非伸手幫忙不可。要不是我家的事,他說不定會裝不知道,揚長而去哩。再說,我有這樣的念頭,我這份心思就算別人不理解,他總不至於一點都不明白。得了,也許事情沒有想的那麽難。小玉隻顧轉這些念頭,連小桶裏的熱水涼了都不覺得。

小玉把碗盞放進碗櫥,又回屋守著方火盆坐下來,不知為什麽有些心神不定。今早小梅把火盆裏的灰篩得細細的,小玉撥了兩三下,驀地站起來開始換衣服,準備到同朋町的女梳頭店去。這是平時來家裏給她梳頭的女人介紹的,那位梳頭娘姨人很好,她曾說過,如果是出門打扮,可上她那兒去梳頭。小玉從來都沒去過那家店。

二十二

西方童話裏,有個一顆釘子的故事。詳細記不大清楚了,大意是農夫的兒子乘馬車出門,輪子上有顆釘子掉了,於是一路上遇到種種麻煩事。我之所以要提這個故事,是因為醬燒青花魚和一顆釘子,其效果正是殊途同歸。

我在公高或學校宿含裏靠包飯解決饑餓問題,日久天長,有的菜已經吃膩,一看見就覺得倒胃口。不論坐在多涼爽豁亮的餐室裏,擺在多清潔的食案裏端上來,那菜我隻要看上一眼,鼻子裏便仿佛嗅到宿舍食堂裏一種莫可名狀的氣味。若是燉的菜裏有羊棲菜或是相良麵筋,我的嗅覺就會起一種怪不舒服的hallucination(幻覺)。如果是醬燒青花魚,那幻覺就簡直到了極點。

有一天晚飯,這道醬燒青花魚終於上了上條公寓的餐桌。我曆來是飯菜一來,就立即拿起筷子,這次卻遲遲不肯下筷。女侍見我躊躇,便問:

“您不愛吃青花魚?”

“這個嘛,倒也不是不愛吃。烤的就很喜歡,但醬燒的吃不消。”

“喲,老板娘不知道。那我去給您拿雞蛋來吧?”說著便要起身去拿。

“等等。”我說,“其實我肚子還沒大餓,散步回來再說。你跟老板娘隨便說一聲,可千萬別說是我不愛吃那個菜。別給人添麻煩。”

“那多對不住您哪。”

“別客氣了。”

我站起來開始穿裙褲,女侍端起食案走了。我向隔壁招呼道:

“喂!岡田在嗎?”

“在。什麽事?”岡田朗聲應道。

“沒什麽事。想出去散步,回來再到豐國屋去。要不要一起去?”

“去。正有話要跟你說。”

我取下掛在釘子上的帽子戴到頭上,和岡田走出上條公寓,這時是下午四點多鍾吧。並沒有商量好往哪兒走,一道走出上條的格子門,一出門便朝右拐去。

快下無緣阪時,我用胳膊撞了撞岡田說:“喂,在那兒哩。”

“什麽呀?”岡田隨即明白話中意思,去看左側格子門的人家。

小玉站在門前,即使憔悴也很美。不過,平日裏,相對一個年輕健康的美人兒來說,小玉顯然修飾得太漂亮。在我眼裏,雖然說不出她哪兒有什麽不同,但與平時所見,總歸美得不同尋常。她的臉龐光豔照人,甚至有種耀眼奪目之感。

小玉的眼睛癡癡地看著岡田。岡田慌忙摘下帽子點了點頭,無意中加快了腳步。

我作為第三者,毫無顧忌地頻頻回過頭去。小玉依然久久地張望著。岡田隻顧低頭走下無緣阪,腳步絲毫也沒有放慢。我默默地跟著走了下去,心中交織著各種感情,最根本的一點便是恨不得與岡田換個位置。但又不願承認這一點,內心在呼叫:“怎麽,我難道是一個如此卑鄙的人嗎?”我於是極力打消自己的念頭,氣憤於自己竟然壓製不住這念頭。我想與岡田換個位置,並非想領受她的**,隻不過想,像岡田那樣受女人的青睞,心中一定挺得意的。那麽受人青睞,是何況味?在這事上,我想保持自己的人格。我絕不會像岡田那樣逃避。我會與她相見,同她說話。但不會玷辱自己的清白之身,僅止於打招呼說話而已。並且,對她會像對妹妹一樣愛護,會幫助她,救她脫離泥淖。我漫無邊際地想象,最後歸結到這一點上。

岡田和我兩人一聲不響,默默地走到坡下的十字路口。一直走過派出所,我終於開口說道:“喂,不過分嗎?”

“嗯,什麽?”

“這算怎麽回事!從方才起,一路上你一定也在想她。我幾次回頭去看,她一直望著你的背影。恐怕此刻還站在那裏往這邊瞧呢。‘目逆而送之’,《左傳》裏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現在可是人家女的在看你哪!”

“別再提這事兒了。我隻跟你一個人說過,你就別捉弄我了。”

說話的工夫來到不忍池畔,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到那邊轉轉吧。”岡田指著池子北岸說道。

“好吧。”我們沿著池子朝左拐去。走了十來步,看見左側並排有兩座二層小樓,我自言自語地說:“這就是櫻癡和末造的公館。”

“真是絕妙的對比。櫻癡居士也並不廉潔嘛。”岡田說。

我不假思索地辯駁道:“一旦成政治家,不論怎麽樣,總難免沾染上一些毛病。”我恐怕是想把福地先生同末造的距離盡可能拉大。

福地公館的板牆一頭往北,隔了兩三戶人家,有間小房子掛著“川魚”的招牌,我看了說道:“一看這招牌,不知怎的,就想吃不忍池的魚。”

“我也這麽想呢。未必就是梁山泊好漢開的店。”

我們說著過了小橋往池子北麵走去。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站在岸邊正打量著什麽,見我倆走了過去,便招呼道:“喂!”原來是石原,此人柔道頗精,除了專業課外,其他書一律不看。岡田和我同他並不十分要好,但也不討厭他。

“站在這裏看什麽呢?”我問道。

石原默默指指池子。岡田和我透過傍晚灰暗混濁的霧靄,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從通往津根的小溝到我們三人站著的水邊,是片茂密的蘆葦。枯萎的葦葉,越到池中心越稀疏,隻有殘荷敗葉,以及海綿一般的蓮蓬星羅棋布,葉莖和蓮蓬高低錯落,垂折下來,呈銳角立在水麵上,給景物平添一股荒涼的野趣。從瀝青色的荷莖縫隙裏,看見有十來隻大雁徐緩地飛來飛去,朦朧地倒映在黑黝黝的水麵上。有的立在水中一動不動。

“石子夠不到?”石原看著岡田問道。

“夠是夠得到,但能不能打中不敢擔保。”岡田回答道。

“試試看。”

岡田有些猶豫:“那群雁都睡了吧?扔石頭打,怪不忍的。”

石原笑道:“如此多情,好難辦呀!你下不了手,我來。”

岡田不情願地撿起一個石子,說:“那我就把它們嚇跑。”石子嗖的一聲輕響,飛了出去。我舉目追蹤石子的去向,一隻雁高高挺起的頭頸應聲垂下。與此同時,有兩三隻雁嘎嘎叫著拍打著翅膀,在水麵上散開,但是並沒有飛走。頭頸垂下的一隻,仍一動不動。

“打中了。”石原說。他看了一會兒水麵,接著說道:“我去把那隻雁撿回來,回頭你們幫我一把。”

“怎麽去拿?”岡田問。我不由得側耳去聽。

“此刻不合適。再過半小時,天就黑了。隻要天一黑,我就能輕而易舉拿回來。你們不動手也沒關係,到時候可得在場幫我忙。回頭用這隻雁,請你們大快朵頤。”石原說。

“倒有趣。”岡田說,“可是這半小時裏幹什麽呢?”

“我在這附近走一走。你們兩位隨便去哪兒然後再回來。三個人都站在這裏,太惹人注意了。”

我對岡田說:“那麽咱倆繞池子轉一圈再回來。”

“好吧。”說著岡田抬腿就走。

二十三

我和岡田一起走到花園町的盡頭,然後往東照宮的台階走去。一時之間,兩人誰都沒作聲。“雁也有倒黴的啊。”岡田自言自語道。在我的想象中,雖無必然的聯係,卻浮現出無緣阪的女人。“我隻不過朝有雁的地方扔過去而已。”岡田對我解釋道。“嗯。”我應了一聲,仍在琢磨那女人的事。“不過,我很想看石原如何去拿那隻雁。”隔了一會兒,我說道。這回岡田“嗯”了一聲,一麵想著什麽心事,一麵走路。大概是惦記著那隻雁吧。

下了石階,朝辯天神社走去。打死了大雁,兩人的心頭都籠罩上一層陰影,說話也時斷時續。經過辯天神社的牌樓時,岡田似想換個題目,打破沉默道:“有件事要告訴你。”於是我聽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岡田今晚原想到我屋裏告訴我,正巧我約他出來,便一起到了外麵。出來後,本打算在吃飯時說,看樣子是說不成了,便邊走邊揀要緊的說。岡田決定不等畢業便去留學,已經向外務省申請了護照,也向大學方麵提出了退學。有位德國Professor W. 來日本研究東洋風土病,是他聘用岡田的,可負擔往返旅費四千馬克和每月生活費兩百馬克,條件是要懂德語又能流暢閱讀漢籍的學生,貝爾茲教授便推薦岡田去。岡田到築地去找W教授,接受考試。教授讓他翻譯《素問》和《難經》各兩三行,《傷寒論》和《諸病源候論》各五六行。《難經》裏偏巧出的是“三焦”中的一節。三焦的“焦”,譯成什麽好呢?頗費斟酌,最後音譯為“chiao”。總之考試合格了,當即簽了合同。W教授現在貝爾茲教授所在的萊比錫大學任教,所以要把岡田帶到萊比錫去,醫師考試由W教授負責。畢業論文可以引用為W教授翻譯的東洋文獻。岡田明天便要離開上條公寓,搬到築地W教授那兒去,把教授從中國和日本收集來的書籍裝箱。然後跟教授一起去九州考察,隨即在九州乘Mes-sagerie maritime(法國海輪)公司的船動身赴德。

我時時停下腳步說:“真想不到!”或說:“你真果斷。”存心放慢腳步,好仔細聽他講。等他講完,一看表,跟石原分手不過十分鍾,繞著池子已經走了三分之二,仲町後麵的池之端快走到頭了。

“現在就過去還太早。”我說。

“上蓮玉庵吃碗麵吧?”岡田提議。

我當即同意,遂一起踅回蓮玉庵。從下穀到本鄉一帶,蓮玉庵當年是口碑最好的麵館。

岡田一邊吃麵一邊說道:“好不容易念到現在,不畢業就走,實在遺憾。可是官費留學沒份兒,失去這次機會,就不可能一睹歐洲風光了。”

“那當然,機不可失。畢不畢業又算什麽,在那邊能當上醫師也一樣。再說,即使當不上醫師也不用擔心。”

“我也這樣想,隻不過取個資格而已。入鄉隨俗,聊複爾耳。”

“準備得如何?動身似乎太匆忙了。”

“哪裏,我就這樣動身。W教授說,日本做的西服,在那邊穿不出去。”

“是嗎?記得以前看《花月新誌》,說是成島柳北在橫濱突然心血**,當下打定主意,乘上船就走了。”

“是啊,我也看過。聽說柳北甚至連信都沒給家裏寄就走了,我是已給家裏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

“是嗎?好羨慕你呀。你隨W教授同行,路上用不著提心吊膽。出門旅行如何光景,我是一點也想象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昨天去見柴田承桂先生,他一向很照顧我,同他說了這件事,他便送我一本他寫的《西洋旅行指南》。”

“哦,還有這樣的書?”

“嗯,是非賣品。聽說隻給初次留洋的鄉巴佬。”

話說到這裏,一看表,差五分鍾就半小時了,我和岡田急忙離開蓮玉庵,趕到石原等我們的地方。池上已經暮色四合,辯天神社的紅漆牌樓在霧靄中隱約可見。

等在那裏的石原拉著岡田和我,走到池邊,說道:“現在正當其時。沒傷著的雁都換了棲身地。我馬上動手,你們在這兒待著,得給我指點。你們看!兩丈來遠的前方,有株蓮莖向右彎。在其延長線上,有株蓮莖稍矮,向左彎。我得順著那個延長線一直往前走。若走偏了,你們就在這兒喊我,往右或是往左,給我指正方向。”

“好。根據pazallaxe(視差)原理。水不深嗎?”岡田問道。

“哪兒的話,不必擔心我夠不到底。”說著,石原迅速脫下衣服。

石原踩下去的地方,淤泥僅及膝蓋上。他像鷺鷥似的,抬起一隻腳再踩下去另一隻腳,一步一步地挪過去,深一腳淺一腳的,眼看著越過了兩株蓮莖。過了一會兒,岡田喊:“向右!”石原便向右邁過去。岡田又喊:“向左!”因為石原向右偏過頭了。石原立刻停住腳並彎下身去,隨後轉身往回走。等過了遠處的那片蓮莖,可以瞧見他右手提著的獵物。

石原上了岸,隻半截腿上沾了泥。那隻雁比想象的要大。石原把腳洗了洗,穿上衣服。這一帶此時很少有人來往,石原下池子直到上岸,沒有一個行人。

“怎麽拿回去呢?”我問。

石原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

“岡田的鬥篷最大,藏在他鬥篷裏拿回去。在我的住處做菜。”

石原租了別人一間屋子。房東阿婆人緣不大好,倒正是可取之處,隻要分些雁肉給她,就能封住她的嘴。從湯島的新開路到岩崎公館的後麵,有條小巷,房子便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巷盡頭。石原簡短地說了說拿著雁去那兒的路線。首先,到他的住處有兩條路:一條是從南走新開路,另一條是從北走無緣阪。兩條路都以岩崎公館為中心,遠近相差不大。此時也顧不上遠近。麻煩的是,兩條路上都有一個派出所。權衡利弊,決定避開熱鬧的新開路,取寂靜人少的無緣阪。雁由岡田藏在鬥篷裏提著,其餘二人一左一右,分別擋著岡田,這是萬全之策。

岡田苦笑著提起大雁。不論怎麽個拿法,大雁的翅膀都會從鬥篷的下擺露出兩三寸來。而且,下擺撐得不成樣子,人看起來像個圓錐體。石原和我必須設法不讓他太顯眼才行。

二十四

“行啦,就這樣走吧。”說著,石原和我把岡田夾在中間走了起來。起初,三人擔心的是十字路口的派出所。從門前經過時,石原不停地高談闊論,說這是竅門。我記得說的好像是:“心不可動,心動即生隙,隙生則不得上乘。”石原引了老虎不吃醉漢為例。他說的這段,怕是柔道師傅講的,然後鸚鵡學舌講給我們聽。

“這麽說巡警是老虎,我們三個是醉漢嘍。”岡田嘲弄道。

“Silentium(安靜)!”石原喊道。因為已經快到拐角,該上無緣阪了。

拐過彎是一條小巷,一側是茅町臨街房的屋後,一側是池邊住宅的後院,當年小巷兩側停放著板車之類。到了拐角,已能看見巡警站在十字路口的身影。

走在左麵的石原突然對岡田說:“你知道計算圓錐體體積的公式嗎?什麽?不知道?那簡單至極。是底麵積乘以高的三分之一。如果底麵積是圓,體積的公式就是r2πh,若能記住π≈3.1416,便很容易了。我能記得小數點以下八位,π≈3.14159265。再往下的小數,意思就不大了。”

這樣說著,三人穿過了十字路口。派出所位於我們經過的小巷左側,巡警站在門前瞧著從茅町往根津方向跑去的人力車,隻朝我們無意地瞥了一眼。

“為什麽算起圓錐體的體積來了?”我問石原道,與此同時,一眼認出站在坡中間的女人,她正朝我們望了過來。我心裏感到異常激動。從不忍池北頭往回走的一路上,比起派出所的巡警,我想得更多的是這女人。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她似乎在等岡田。果然,我的猜想沒騙我。女人離開自家門口,在前麵兩三戶人家那裏迎候著。

我睃了一眼石原,看了看女人的麵龐,又看了看岡田的臉頰。岡田的臉一向氣色紅潤,這時顯得格外紅。他忽然佯裝去碰帽子,手扶著帽簷。女人的麵容如石頭一樣凝然,睜得大大的一雙美目,蘊含著無限的憾意。

這時,石原正在回答我的問話,我耳內隻聞其聲,心中不辨其意。石原大概是說看見岡田鬥篷下擺鼓鼓的,像個圓錐形,由此聯想到圓錐體的體積,便衝著巡警算了起來。

石原自然也看到了那女人,可能他隻是認為,一個美人兒罷了,並未留意。石原繼續饒舌:“我告訴你們不動心的秘訣,是因你們的修養還差一點,一旦麵臨緊急,恐怕難以做到。為此我想出這辦法,不叫你們的心思轉到別處去。說什麽都行,關鍵要像我方才講的道理,於是提出圓錐公式的算法。總之,我的辦法不錯吧?幸虧這個圓錐公式,走過巡警麵前時,你們才能保住(unbefangen)泰然自若的態度。”

三人走到了岩崎公館向東拐的地方。一進小巷,連一輛單人人力車都過不去,可以說不會有任何危險了。石原從岡田身旁走開,在前麵帶路。我又一次回過頭去,已經不見那女人的身影了。

那晚,我和岡田在石原的住處一直待到半夜。雁肉成了下酒菜,陪著石原喝酒。岡田留洋的事隻字未提。我本有很多話要說,隻好忍住了,聽石原和岡田講劃船比賽的事。

回到上條公寓,我因疲倦和喝醉,未及多說話,同岡田分手後倒頭便睡。第二天,從大學回來一看,岡田已經人去屋空。

正如同一顆小釘子引發出大事件一樣,上條公寓晚餐的一碟醬燒青花魚,竟使岡田同小玉永無相會之期。而且不僅如此。不過,後來的事,已是“雁”這故事的題外話了。

這個故事寫完,屈指算來,距當年已三十五載。故事的一半,是我與岡田交友一場親眼所見,而另一半,岡田走後,不承想我竟同小玉相識,是親耳聽來的。這就好比在立體鏡下,左右兩張圖作為一個圖像來看一樣,把先前親眼所見與後來親耳聽說的,兩相對照,便合成了這個故事。或許讀者要問我:“同小玉是怎麽認識的?在什麽場合聽說的?”如同上文所說,這個問題的答複,已屬本故事的題外話。唯有一點,不言而喻,我不具備成為小玉情人的條件,故而請讀者諸君切莫妄加猜測是幸。

[1] 1880年。

[2] 正岡子規(1867—1902),日本近代詩人,以寫俳句、和歌為主。主編俳句雜誌《杜鵑》,主張俳句革新,倡導寫生文。

[3] 與謝野鐵幹(1873—1935),日本歌人、詩人,成立新詩社,創辦機關刊物《明星》,成為浪漫主義文學的中心,對現代短歌的形成起到推動作用。

[4] 清代張潮編輯,內收名家所著傳記、逸事等。

[5] 日本東京的舊稱。——編者注

[6] 日本古代,已婚婦女時興將牙染黑,明治初年此風猶存。

[7] 根津與吉原,係明治前期東京的花街柳巷。

[8] 從立春算起第二百一十天,在9月1日前後,常刮台風,日本農村視為厄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