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002

“可不是。那個老婆子不是每次都說嗎?他太太扔下孩子過世了。你服侍他,雖然不是正室,也跟正室差不多。隻不過因為麵子的緣故,不便於把一個身份低下的人接到家裏。其實,人家有正正經經的老婆呀。是他自己滿不在乎說出來的,我都嚇了一跳。”

老爺子瞪大了眼睛:“是嗎?到底是媒婆的嘴。”

“所以我的事,恐怕還一直瞞著他太太。既然能騙他太太,就不可能對我隻說真話,所以得小心防著點兒。”

老爺子忘了磕煙灰,出神地望著忽然精明起來的女兒。驀地,女兒又想起一件事,說道:“今兒個我這就回去,既然來過一次,也沒什麽,往後天天都能上爹這兒來看看。其實,他沒叫我來之前,我覺得來了不大好,一直有些顧忌。結果昨晚跟他說好,打過招呼,今天才來。我那兒的用人還是個孩子,就連晌午飯,我要是不回去幫她,都做不成。”

“既然跟老爺打過招呼,就在這兒吃了午飯再走吧。”

“不了,可大意不得。很快會再來的,爹,再見。”

小玉站起來的工夫,女傭慌忙趕著把鞋擺正。人雖不機靈,但女人遇到女人,免不了要打量一番。有個哲學家說,即使是陌路相逢,女人也把別的女人看成是自己的對手。把大拇指杵在湯碗裏的女傭,盡管山裏出身,對小玉也很在意,看樣子方才偷聽來著。

“那就回頭再來。問老爺好。”老爺子坐著說道。

小玉從黑緞子腰帶裏掏出小錢包,拈了幾張紙幣給女傭,穿上低齒木屐便出了格子門。

唯有父親是自己的依靠,走進家門時,一心想把心裏的苦水倒出來,與之相對悲歎。現在走出家門,小玉竟也精神抖擻,連自己都覺得奇怪。父親好不容易能寬下心來,她不願再讓父親發愁。與其那樣,不如自己盡量顯得剛強些、硬氣些。說話的工夫,她發覺,一直沉睡在心底的什麽東西覺醒了過來,覺得自己一向依賴人,想不到能夠獨立了,小玉神情坦然地走在不忍池畔。

太陽已從上野山上高高升起,火辣辣地照著大地,把湖心島上的辯財天女神社染得紅彤彤一片。小玉走在路上,陽傘雖帶著,卻沒有撐開。

十二

一晚,末造從無緣阪回到家裏,老婆已把孩子哄睡了,她自己還沒睡。平時總是孩子睡了,她自己也跟著睡下,可是那晚卻一直垂頭坐著。明知末造鑽進蚊帳,也不搭理他。

末造的鋪蓋在緊裏麵靠牆,稍微隔開一點距離。枕邊放著坐墊、茶具和煙灰缸之類。末造坐在墊子上抽煙,溫和地問道:

“怎麽啦?怎麽還沒睡呀?”

老婆一聲不吭。

末造不想再讓著她。這邊要和好,她倒不答應,那就作罷,故意滿不在乎地抽煙。

“大晚上的,您去哪兒啦?”老婆突然抬起頭,盯住末造問道。自從用了使喚人,說話慢慢知道講究,可是一旦麵對麵,便又變得粗俗起來,最後隻剩下一個“您”字。

末造目光銳利地朝老婆睃了一眼,什麽也沒說。肯定是她知道點風聲,但猜不出究竟,所以,也不好說什麽。末造可不是那種信口開河、授人以柄的人。

“我什麽都知道啦。”老婆尖聲說道,話尾帶著哭音。

“這話好奇怪。你知道什麽啦?”末造語氣像是挺意外,聲音似在安撫人,透著柔和。

“太過分啦。還裝作沒事兒人似的!”丈夫的沉著越發刺激她,竟至說話斷斷續續的,拿起袖子去抹淌下來的眼淚。

“這可難辦了。咳,你不說出來,誰知怎麽回事兒?我什麽也猜不出來嘛。”

“哎喲,虧您說得出口。是不是要我告訴您,今兒晚您去什麽地兒了?倒真會裝傻!跟我說什麽生意上有事,卻跑到外邊兒開小公館。”塌鼻梁,像給眼淚洗過一樣的紅臉盤,圓發髻也走了樣,鬢角上一綹頭發粘在臉額上。眼淚汪汪的小眼睛睜得老大,盯住末造,然後跪著蹭到跟前,使勁抓住末造的手,末造手上還捏著抽了半截的金天狗牌香煙。

“鬆手!”末造甩開她的手,把落在席子上的煙頭掐滅。

老板娘抽抽搭搭,又抓住末造的手:“哪有你這種人哪?掙多少錢,就知道自己擺大爺架子,連一件衣服都不給老婆買,光叫她帶孩子,自己倒挺臭美,討小老婆。”

“不是叫你鬆手嗎?”末造第二次甩掉老婆的手,“會把孩子吵醒的!再說下人屋裏都聽得見。”他壓低了聲音狠狠地說道。

最小的孩子翻了個身,說了幾句夢話,老婆也不禁壓低聲音說:“你到底想要我怎麽著?”這回把臉貼在末造的胸脯上,嗚嗚哭了起來。

“用不著怎麽著。你人老實,受人家教唆。什麽小老婆、開公館,是誰說的?”說著,末造看見走了樣的圓發髻直顫悠,心裏輕薄地想:醜女人一個,何苦梳這樣一個發髻,相稱嗎?圓發髻漸漸震得鬆下來,末造覺得一對奶水極豐的大**,像手爐似的壓在胸口那裏。“是誰說的?”又問了一遍。

“管他誰說的,反正是真的。”**越壓越重。

“不是真的,所以不能不管。誰那麽嚼舌頭?”

“告訴你也沒關係,是魚金家裏的。”

“什麽?說胡話似的,聽不清。咕咕噥噥,你說的什麽?”

老婆的臉離開末造的胸脯,嗔道:“我不是說了,是魚金家的老板娘。”

“哦,是她呀!我猜就是這麽回事。”末造看著老婆生氣的麵孔,慢慢又點上一支“金天狗”,“小報記者常說什麽社會製裁,我還沒見製裁過誰。說不定,那些專門造謠生事的人倒該製裁製裁。治治街坊上好管閑事的家夥。要真信了那種人的話,受得了嗎?我現在跟你講點正事,你好好聽著。”

老婆好像頭上蒙了一層霧水,懵懵懂懂,隻有一點心裏倒還清楚:該不會上當吧?盡管如此還是瞅著末造的臉,熱切地聽他說話。平時總是末造念報紙,話裏帶些聽不懂的詞兒,老婆很膽怯,不懂便隻好認輸。方才提什麽社會製裁,就是這樣子。

末造不時地吞雲吐霧,耐人尋味地盯住老婆的臉,這樣說道:“那個,想必你也認識。還是在大學那邊住的時候,有個姓吉田的常上咱家來。就是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穿得挺單薄的家夥。他到千葉的一家醫院工作,欠我的賬兩三年都清不了。吉田那家夥住校的時候就有了女人,在七曲租了房子,一直住到最近。起初月月都寄錢給她,今年,既不捎信,也不寄錢去,那女的就來求我去找他商量。你準奇怪,她怎麽會認識我的?因為吉田說,常到咱家來,免不了要惹人注意,不好辦,就把我叫到七曲他家裏去,商量欠款展期的事。從那次,那女的就認識我了。我挺為難,好在是順水人情,便答應替她去交涉,可是一直沒結果。女的一再死乞白賴地求我,我也覺得給這號女人纏上,實在打發不掉。後來她說要搬到幹淨一點、房租便宜的地方住,讓我幫她找房子。我就在新開路替她租了間開當鋪的老太爺住過的房子,讓她搬了過去。這些日子就因這些七七八八的事,不時地過去,待上兩三支煙的工夫。街坊上大概有人傳閑話。隔壁是個裁縫師傅,聚了一幫姑娘,人多嘴雜。有哪個傻瓜肯在那種地方開小公館的?”說到此處,末造不屑地笑了笑。

老婆的小眼睛晶亮,熱切地聽完丈夫講的這一席話,這時便撒嬌似的說道:

“也許真像你說的。不過,常往那種女人家裏跑,誰知道會出什麽事!反正那種女人隻認得錢。”老婆說著說著就忘了“您”字。

“胡說。我已經有了你這老婆,難道我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人嗎?到現在為止,哪怕一次也好,找過別的女人沒有?大家都過了吃醋吵架的年紀,別沒事找事。”末造想,沒料到這麽容易就搪塞過去了,心裏大唱凱歌。

“可是,像你這樣的人,女人家都喜歡,我不放心。”

“哼,真是沒見過世麵的家夥。”

“怎麽啦?”

“肯喜歡我這種人的,隻有你唄!怎麽?已經一點多了。睡覺,睡覺。”

十三

末造的辯解真真假假,老婆的妒火似乎給熄掉了,但也僅僅奏效一時而已,隻要無緣阪上實有之人仍在,便少不了流言蜚語。“聽說今兒個有人看見老爺進了格子門。”這話又從女傭的口中傳到老板娘的耳裏,而末造總是有理由。如果說生意上的事,未必非得晚上去不可,他就說:“哪有一大早就找人要錢的?”若問他,怎麽從前不這樣?他就說:“從前生意沒做這麽大。”搬到池之端以前,生意上的事都是末造一人經手,如今在家附近設了一個辦事處,此外,連龍泉寺町那兒也有一間房算是分號,學生要用錢,用不著跑遠路就能借到。根津一帶有人需要錢的話,可以到辦事處;吉原[7]那兒的,可以去分號。後來,吉原那裏專管接送嫖客的西宮茶館,同分號聯手,隻要分號同意,沒錢也可去玩。分號儼然成了冶遊的後勤。

末造夫婦沒再進一步發生新的衝突,彼此相安無事,過了一個來月。就是說,末造的詭辯仍舊管用。然而,有一天意外地出了破綻。

正好丈夫在家,老板娘阿常說趁著早晨涼快要去買東西,便帶著女傭到廣小路去了。臨回來經過仲町的時候,女傭從後麵輕輕拽了一下阿常的袖子。“什麽事?”阿常看著女傭的臉,叱責地問道。女傭一聲不響,指了指站在左邊店裏的一個女人。阿常不大情願地看了過去,不由得停下腳步。這時,女人也回過頭來。阿常和那女人打了個照麵。

起先,阿常以為是個藝伎。匆忙之間心裏思忖,就算是藝伎,像這女人長得這麽勻稱俊美的,恐怕連數寄屋町那邊也找不出一個來。轉瞬間,發現這女人身上少了點什麽,阿常也說不出究竟少了什麽。要說的話,是不是少了態度上的做作?藝伎總是打扮得很漂亮,態度上必有幾分做作。既然做作,就有失穩重。在阿常眼裏,覺得她少的那點什麽,便是藝伎所特有的那種裝腔作勢。

店前的女人,無意中覺得有人從身旁經過時停下了腳步,便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也沒看出有什麽可值得注意的,於是把洋傘靠在稍稍向內並攏的腿上,從腰帶裏掏出小錢包,低頭朝裏麵看了看,翻找銀角子。

那家店就是仲町南側的他士加羅屋。店號稀奇古怪,有人說:“他士加羅屋若倒著念,意思就是‘幹吧’!”那家店賣牙粉,裝在金字紅紙的口袋裏。當時還沒有牙膏之類的舶來品,牡丹香味的岸田牌花王散、他士加羅屋的牙粉都屬於上等貨色。店前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清早去看父親回來,順路買牙粉的小玉。

阿常走了四五步後,女傭偷偷說道:“太太,就是她。無緣阪的那個女人。”

阿常默默地點點頭。這句話居然沒起到什麽效果,女傭覺得很意外。那女人既然不是藝伎,阿常出於本能登時就明白了,是無緣阪的那個女人。若僅僅是一個漂亮女人,女傭絕不會拽住自己的袖子,這固然有助於阿常做出判斷,但還有一點,想不到也幫了她的忙——那就是靠在小**上的那把洋傘。

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有一天,丈夫從橫濱給她買了一把洋傘回來,柄特別長,撐開來傘麵卻挺小。給身材高大的西洋女人拿著玩倒是不錯,但給又矮又胖的阿常拿著,說得難聽些,就像在晾衣竿頭上掛著尿布一樣,所以放在那裏一直沒用。那把傘是白地藍細方格的。那女人的傘跟自己那把一模一樣,阿常看得很清楚。

從酒館拐向不忍池時,女傭討好地說:

“太太,那女人也不見得多好看。臉平平的,個子那麽高,您說是不是?”

“你不該說這種話。”阿常說完就不再理她,急匆匆地往前走。女傭討好不成,不滿地跟在後麵。

阿常的心裏直翻騰,什麽事都理不出頭緒來。對丈夫該怎麽辦?該說什麽話?心裏一點譜都沒有。她隻想跟丈夫大吵一場,發泄一通。她尋思:買回那把洋傘時,自己多高興呀。要是不求他,向來什麽都不給買。怎麽偏偏今兒個給買了東西回來?心裏還覺得奇怪。說是奇怪,其實是想,丈夫怎麽忽然殷勤起來了?這會兒思量之下,恐怕是那女人要,給她買的時候,順便給我也捎了一把。準是那麽回事。不知道實情,還著實高興了一回,我也沒指名要,就買了那樣一把傘,讓人好開心。不光是傘,那女人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說不定都是他給買的。我打的這把貢緞麵子的傘,和她那把洋傘就不一樣,同樣,我和那女人,穿的戴的全都不一樣。不僅是我,哪怕給孩子買件衣裳,他都不情願,說什麽男孩子有件窄袖和服就蠻不錯了;還說女兒太小,現在做和服不上算!有成千上萬的錢,人家的老婆孩子哪有像我們娘兒幾個這樣的?現在想來,怪隻怪他養了那個女人,不顧我們娘兒幾個。什麽吉田先生的女人,真的假的誰信他?還說什麽七曲,沒準那時他就開了小公館。沒錯,準是那麽回事!自從手頭闊綽了,他自己穿的用的越來越講究,說是有應酬什麽的,其實是因為有了那女人。他哪兒也不領我去,準是領她去!咳,好氣人呀!正尋思著,突然女傭叫道:

“哎呀,太太,您要上哪兒去呀?”

阿常一驚,停下腳步。隻顧低頭往前趕,已經走過了家門口。

女傭放肆地笑了起來。

十四

早飯吃完拾掇好,阿常出門去買東西時,末造還在抽煙看報。等一回來,他已經不在了。如果在家,跟他說什麽好呢?雖然還沒想出個頭緒,反正一心想跟他大鬧一場。逮著了,吵一通。可是回來一看,阿常頓時泄了氣。她得準備午飯。孩子的夾襖剛上手縫,她還得趕快縫,因為馬上就該穿了。阿常像個機器人似的,照舊忙來忙去。想與丈夫大吵一通的火氣,不知不覺漸漸消了下去。從前,跟丈夫吵架,氣得豁出腦袋要往牆上撞的事也常有。不料,總是還沒等腦袋撞上去,牆倒先變成布簾子,白費勁兒。丈夫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講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倒也不是給道理說服,聽著聽著她就蔫了下去。今天似乎沒找著出氣筒。阿常帶著孩子吃午飯。她給孩子勸架,縫夾襖,準備晚飯。讓孩子衝澡,自己也衝了衝。點著蚊香吃晚飯。孩子吃完飯出去,玩累了回家來。女傭從廚房出來,在老地方鋪床、掛蚊帳。叫孩子解手、睡覺。給丈夫留的晚飯罩上紗罩,火盆上放著茶壺,然後搬到隔壁屋裏。丈夫不回來吃晚飯時一向如此。

阿常機械地把這些事情做完,便拿起一把團扇鑽進蚊帳坐在裏麵。她忽然想起今早在路上遇見的那個女人,猜想丈夫八成去了她那兒,覺得不能這樣老老實實地坐等。心裏尋思:怎麽辦?怎麽辦?想著想著,竟想到無緣阪那裏去瞧瞧。不記得多久以前,到藤村點心鋪給孩子買他們愛吃的豆包時,曾打那裏經過。阿常想:聽說在裁縫家的隔壁,大概就是那兒吧?她認識那房子,格子門蠻像樣的。她要到那裏去看看。燈光有沒有照到屋外?說話聲雖低,聽得見嗎?無論如何也想去看看。不,不,不行。要出去,非經過女傭阿鬆屋旁的廊子不可。這個時候,拉門卸了下來。阿鬆應該還沒睡,在做針線活。她要問起來,都這個時候了,上哪兒去呀?怎麽回答呢?要說出去買東西,阿鬆該說她去好了。這樣看來,不論多想去都沒法偷著出去。哎呀,怎麽辦好呢?今兒早回家時,一心想盡快見到他,當時要是見著了,我會說些什麽呢?要見著了,我這個人哪,準會前言不搭後語的。他就又來糊弄人,欺騙我。他那麽精明,反正也吵不過他,索性就不吭聲吧!不吭聲最後又怎麽了結呢?有了那樣一個女人,我怎麽著他都不會放在心上的。怎麽辦?怎麽辦?

她翻來覆去琢磨這些事,不知有多少次,想想又轉到開頭的地方。不知不覺地,腦子糊塗起來,什麽都弄不清楚了。跟丈夫吵是吵不過他的,隻好作罷,這一點她倒是拿定了主意。

正在這時,末造進來了。阿常故意擺弄團扇柄,一聲不響。

“咦?臉子又變了?怎麽啦?”即使太太沒照平時那樣說句“您回來啦”,末造也沒生氣,因為他正高興。

阿常還是不作聲。她本不想吵架,可是見到丈夫回來,就不由得心頭火起,怎麽也壓不住。

“又胡思亂想什麽?算了算了。”末造說著,手按在太太肩膀上搖了搖,便坐到自己的鋪上。

“我在想我該怎麽辦呢。要回去也沒地方可回,又有孩子在。”

“你說什麽?你想怎麽辦?用不著怎麽辦不也挺好嗎?天下本無事嘛。”

“那是您吧,能說這種寬心話?隻要我有了法子,可不就什麽都挺好的嘛!”

“真可笑,什麽有了法子的!用不著想什麽法子,這樣就挺好。”

“別糊弄人了。有沒有我這個人都一樣,反正你也不把我當回事。對了,不是有沒有我,是沒有我才好呢!”

“你這是鬧別扭說氣話。沒有你才好?那就大錯特錯了。沒有你才叫糟糕呢!就算光照顧孩子,你也是挑大梁唱主角呀。”

“回頭再來個漂亮媽媽照顧唄,雖說成了沒娘的孩子。”

“真不懂你的意思。父母雙雙都在,哪會成沒娘的孩子?”

“可不是,準保是這樣。瞧,多得意呀!打算一直這樣下去是不是?”

“那還用說!”

“是嗎?給美人兒和醜婆娘一人一把洋傘。”

“咦?什麽呀,你說的?是演滑稽戲嗎?”

“是呀,反正演正戲也沒我的份。”

“與其演滑稽戲,還是說點正經的吧。你說的洋傘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別裝糊塗了。”

“怎麽是裝糊塗呢?一點也不明白。”

“那好,我說。前些時候你從橫濱買回一把洋傘是不是?”

“那又怎樣?”

“那把傘不光給我一個人買的吧?”

“不光給你一人買,還會給誰買呢?”

“不對,不是這麽回事吧?那是給無緣阪那個女人買的,一時心血**,順便給我也捎了一把,對不對?”才提起洋傘的事,這麽具體一說,阿常越發覺得窩囊透頂。

末造心裏一驚,真叫她說中了!但他馬上裝出驚訝的神氣:“簡直是胡說八道。怎麽,你是說吉田的那個女人拿的傘,同給你買的那把一樣,是嗎?”

“買的是同樣的傘,拿的當然也是同樣的啦。”老婆聲音尖厲起來。

“原來這麽回事,真叫我想不到。你算了吧。不錯,我在橫濱給你買的時候,說隻是樣品,可是到了現在,銀座一帶肯定到處都在賣。戲文裏也常有這類事,實在是冤枉好人哪。後來怎麽樣?在什麽地方遇見吉田的那個女人了嗎?知道得很詳細嘛。”

“當然知道啦,這一帶沒人不知。大美人嘛!”老婆恨恨地說。以前,末造一裝傻,她就信以為真。而這次,因為有種強烈的直覺,事情曆曆如在眼前,所以對末造的話就怎麽也沒法相信。

末造一方麵在沉吟:她們怎麽會遇見的?說話了沒有?這種場合若是刨根問底,反而不妙,就故意不再追問。

“什麽大美人!那就算美人嗎?一張臉出奇地平!”

阿常沒有言語。可是丈夫的話,挑了那可恨女人臉的毛病,她禁不住感到幾分快意。

這晚,夫婦兩人又是一番唇槍舌劍,然後又言歸於好。但紮在阿常心頭上的刺,仍未能拔除,餘痛尚在。

十五

末造家裏的氣氛,一天天地沉重。阿常時時惘然望著空中,什麽事也不做。每逢那時,孩子照顧不了,事也做不成。孩子要什麽東西,她張口便罵。等罵完了回過神來,又去哄孩子,或是一個人暗泣。女傭問她做什麽菜,她也不回答,要麽就說:“隨便。”末造的孩子在學校裏,同學說他們是“放印子錢的孩子”,不和他們玩。末造愛幹淨,要老婆把孩子收拾得格外齊整。可是現在,孩子在街上玩,頭上都是土,衣服都開了線。女傭嘴上說:“太太這樣子可不成。”卻像劣馬偷懶吃路邊草一樣,也甩手不幹活兒,任憑碗櫥裏的菜肴餿掉或蔬菜放幹。

末造喜歡家事井井有條,看到這種情景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他知道,造成這局麵的罪魁禍首是自己,所以不能埋怨別人。再說即便要埋怨,也是在談笑之間輕描淡寫地說說,讓對方反躬自省,他很得意這一手。現在看來,這種談笑風生的態度,反更惹老婆不高興。

末造不動聲色地觀察妻子,結果有個意外的發現。丈夫在家時,阿常不同尋常的舉止會變本加厲,一旦不在家,反倒常常很清醒,忙著做家務事。聽了孩子和女傭的話,末造知道這情形,開頭感到吃驚,但他頭腦靈活,再三思索:她對我心懷不滿,故而一見了麵,老毛病就發作。本來是不想叫她以為丈夫要把她怎麽樣,對她薄情寡義,或者更加冷淡,不承想我待在家裏她反而不高興,好比給病人吃藥,病倒更重了一樣。沒有比這更無奈的了,往後反其道而行之,再試試看吧。

於是末造開始早出晚歸,結果更糟。早走時,老婆起初隻是驚訝,光瞧著不出聲。頭一次晚回來,老婆與平時賭氣鬧別扭不同,似乎已忍無可忍,詰問道:“這一整天,您到哪兒去啦?”接著便號啕大哭。第二次正想早點出門,老婆說:“您這是要上哪兒?”硬攔住末造不讓走。若告訴她去什麽地方,便說你撒謊。末造不理她,硬要出門,就說:“等等,有事要去問一下,就一會兒。”但她抓住末造的衣服不鬆手,或是擋在門口不讓走,也不怕女傭見笑。末造的脾氣是,多不稱心的事照舊心平氣和,絕不動粗。然而,為掙脫老婆的糾纏,卻把她摔到了地上,正在這丟人現眼的節骨眼上,給女傭撞見了。這樣,末造隻好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問她“好吧,到底什麽事”,要麽“您到底想把我怎麽樣”,要麽“這樣下去,如何才是個了結”,都是一朝一夕解決不了的難題。總之,末造想用早出晚歸一招,對症下藥治妻子的病,結果毫無成效。

末造轉念又想:我待在家裏她不高興,不待在家裏又硬留,看起來她是有意要我留在家裏,成心自尋煩惱。接著他想起一件事來:先前住在和泉橋時借錢給學生,其中有個姓豬飼的,穿著一點不講究,赤腳趿拉一雙木屐,走路時左肩膀聳起三四寸高。那家夥賴著不肯還錢,欠條也不打,到處躲債。可是有一天,在青石橫町的拐角碰上了。問他:“到哪兒去?”他說:“去前麵柔道先生那裏。那事兒等改日吧。”說完就溜了。我裝作與他分手的樣子,然後偷偷回到原處,站在拐角看他的去向。豬飼進了伊予紋料理店。我看清之後,到廣小路辦完事,過了一會兒便闖進伊予紋。豬飼那家夥確實吃驚不小,但馬上恢複他豪爽的天性,叫兩個藝伎硬把我拉到亂哄哄的酒席上,說道:“廢話不多說,今兒個請賞臉喝一盅。”於是向我灌酒。那是我頭一次在酒席上見到藝伎,其中有個藝伎好氣派,聽說叫阿俊。她喝得醉醺醺的,坐在豬飼麵前,不知為什麽事不高興,開始撒酒瘋。她的話我一聲不響地聽著,現在還沒忘:“豬飼先生,您裝得好像挺厲害的,可您哪,頂膽小啦。告訴您吧,女人這東西,男人得不時地揍她,要不這樣,女人就不會喜歡他。您就好好記住吧!”不限於藝伎,也許女人都這樣。近來,阿常這娘兒們把我拴在身邊,卻總拉著臉跟我作對。表麵上看,是想要我把她怎麽著,其實是要我揍她。不錯,她是想挨揍,準是這麽回事兒。阿常這娘兒們,這些年來也沒給她吃過什麽好的,一味叫她像牛馬一樣幹活兒,變得像頭畜生,沒了女人味。自從搬家以後,使喚上用人,給人喊作“太太”,過上人樣的生活,她開始一點一點恢複尋常女人的天性。於是就像阿俊說的,希望有人揍她。

那麽我怎麽樣呢?沒發財之前,別人說什麽全不在意。連乳臭未幹的兩歲小兒,也稱他老爺,給他鞠躬。哪怕被人踩、挨人踢,隻要錢上不吃虧就行,這是我的處世之道。每天每日,不論去什麽地方,也不論在什麽人麵前,都得像蜘蛛一樣俯伏在地。同世上那幫家夥打交道後方知,對上司低三下四的人,準把氣出在下屬身上,揀老實的欺負,喝醉酒便打老婆孩子。我沒有上司,也沒有下屬。我隻匍匐在能讓我發財的人麵前。否則,不管是誰,有他沒他都一樣,壓根兒不把他當回事,撇在一邊不理他。打人之類,才不多此一舉找這麻煩,白費那份力氣,還不如算算利息呢。對待老婆也同樣。

阿常這娘兒們想要我揍她,很遺憾,唯有這個我辦不到,隻好對她不起了。對債務人,好比擠柚子,汁可以榨幹,可誰也不能打。末造心裏就這些事。

十六

無緣阪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到了九月,大學開學了,回家鄉的學生一時又都回到本鄉一帶的公寓裏。

雖說早晚涼爽起來,但有時中午的太陽還熱辣辣的。小玉家搬來時剛換的青竹簾子倒沒褪色,也是因為掛在窗外竹格子的內側,從上到下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縫隙的緣故。小玉百無聊賴,靠著柱子坐在窗內,茫然瞧著窗外。柱子上掛著扇子插,裏麵插了幾把曉齋、是真等人畫的團扇。三點一過,三五成群的學生從門前走過。每逢那時,隔壁裁縫家那幫姑娘,便像小鳥一般,嘰嘰喳喳個不停,引得小玉也留心去看,經過的究竟是什麽人。

那時的學生,十之七八具有壯士氣概,也有少數紳士型的,大抵是即將畢業的人。一些長得俊的小白臉,輕浮淺薄,自命不凡的樣子,令人沒好感。其中或許也有學問好的,但在女人眼裏顯得很粗鄙,不討人喜歡。盡管如此,窗外走過的學生,小玉每天都無心地望望。終於有一天,她感到心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萌生。猛然一驚,宛如潛意識中結的胎,成形之後,突然跳了出來,她給自己的想象嚇住了。

小玉當初除了想讓父親享享福,沒有任何別的念頭。勉強說服了固執的父親,做了人家的外室,隻當成一種不得已的墮落,在利他的行為中求得一份心安。可是,等得知自己托付終身的人,她的夫君,偏偏是個放高利貸的,這時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她獨個兒無法排遣胸中的苦悶,想向父親傾訴一下,讓父親為自己分憂。懷著這種心思,到池之端去找父親,目睹了那平穩安逸的生活,便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向老人手中的杯裏倒進一滴毒汁。她打定主意,縱然苦悶到極點,也要獨自吞下這枚苦果,深藏在自己心裏。平生隻知依靠別人的小玉,此時便決意要自強自立。

從這時起,小玉開始靜靜地審視自己的一言一行。末造來了,不再像從前那樣心無芥蒂,真情相待,而是留個心眼。這中間,她另一顆真心,離開軀殼,退到一旁觀看。那顆真心既嘲笑末造,也嘲笑聽憑末造擺布的自己。小玉發現了這一點,不禁悚然。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小玉已經習慣了,感到自己的心沒法不變成那樣。

到了後來,小玉待末造越來越好,可是她的心離末造卻越來越遠。末造對她的照顧,她並不覺得有什麽值得感謝的;末造為她做的一切,她雖不領情,可也不覺得有什麽歉疚。而且,自己固然沒受過教育,身無一技之長,但是,變成末造的玩物,終究心有不甘。看到窗外來來往往的學生,她終於心裏在想:難道其中就沒個可靠的人,能把自己從眼前的境遇中救出去嗎?她驀地從幻想中清醒過來,自己竟會有這種想頭,不禁猛然一驚。

這時,岡田同小玉相識了。對小玉來說,岡田不過是窗外經過的一個學生罷了。但小玉發現,他雖然是個堂堂的美男子,態度上倒不高傲自大、裝腔作勢,為人好像挺隨和,不覺心生愛慕。此後每天向窗外張望時,小玉不禁私下在盼望:他會不會經過呢?

那時還不知他姓甚名誰,住在什麽地方,隻因時時見麵,小玉對他自然而然有種親切感。於是有一天,自己忽然朝他一笑,那是一刹那的事,是精神上一時的鬆懈、抑製力麻木的結果。小玉性情穩重,根本不會有那種心:明知自己在單相思,成心向對方示意。

岡田初次摘下帽子向她點頭時,小玉心裏怦怦直跳,自己都覺得臉紅了。女人的直覺是敏銳的。她知道,岡田摘帽子的舉動,顯然是無意的,並不是有心那麽做。這樣,隔著窗欞,朦朧而無言的交往進入了一個新的êpoque(時代),她高興得不得了,在心裏反複描摹著岡田當時的樣子。

做人家外室的,按常理說就有人保護了,可是她們也有難為人知的苦楚。一個青天白日,小玉門口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反穿一件印有太陽標記的號衣,說他是下總人,要回老家,腳上有傷走不了路,叫她施舍點錢。小玉於是用紙包了一角銀幣,讓小梅拿出去。漢子打開一看:“一角錢?”說著咧嘴一笑,“八成是看錯了吧?你們就沒打聽打聽!”說完把錢一扔。

小梅臉漲得通紅,撿了錢便進到屋裏,那漢子也大模大樣跟著進了屋,坐到火盆對麵,小玉正往裏添炭。他東拉西扯,胡說八道,大言不慚,講他蹲監獄如何如何,正以為他要撒野,一下子又訴起苦來。滿嘴的酒氣,熏得人直惡心。

小玉嚇得要哭,拚命忍住了,拿出兩張五角紙幣,那時正通用這種紙牌大小的藍色紙幣,當著他的麵用紙包好遞過去。想不到他倒還算知足:“兩個半拉也成。大姐,你到底是明白人。準能有出息。”說罷,七倒八歪地走了出去。

出了這樣的事,小玉感到無依無靠,忐忑不安,想到“遠親不如近鄰”,以後凡是燒了什麽稀罕菜,便打發小梅給住在右首的單身裁縫師傅送過去。

那女裁縫叫阿貞,已經四十出頭,長得白白淨淨,顯得挺年輕的。原先在前田家裏做活,一直做到三十歲,據說結過婚,沒多久丈夫就死了。阿貞說話很有教養,寫得一手禦家流的好字。小玉說想學書法,阿貞就把字帖之類借給她。

有一天,阿貞從後門進來,為前一天送她的東西向小玉道謝。站著說話的工夫,阿貞說:“您跟岡田先生認識吧?”

那時小玉還不知道他叫岡田。從話裏,她知道裁縫師傅說的就是那位學生,阿貞說這話,準是看見岡田向自己點頭了。盡管不願意,在這種場合,也得裝作認識的樣子。這些念頭宛如電光石火,從心頭一掠而過。為了不讓阿貞看出一點遲疑的痕跡,小玉趕緊應聲道:

“嗯。”

“聽說是位極正派的人,人品非常好。”阿貞說。

“您好像很了解他。”小玉奓著膽子說了一句。

“上條的老板娘說,公寓裏住了那麽多學生,像他那樣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阿貞說完便回去了。

小玉覺得像在誇自己一樣,嘴裏不斷地念叨“上條,岡田”。

十七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末造到小玉這兒來的次數非但沒少,反而更多了。除了像以前那樣晚上準來之外,說不定大白天什麽時候,偶爾也會過來。要問為什麽,那是因為他老婆阿常糾纏不休,總要他拿出個辦法來,便臨時躲到無緣阪來。每逢那時,末造若說:“怎麽著,照從前那樣就成。”阿常便要他非得怎麽著不可,然後便抱怨娘家回不去,孩子又舍不得,自己上了年紀等,擺上一堆眼下的生活不能有一點改變的口實。盡管如此,末造還是反複說:“無須怎麽著,什麽都用不著做。”這工夫,阿常的火氣就上來了,他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樣一來末造隻有逃出家門。末造對什麽事都愛認死理,像做算術一樣,所以阿常說的話,他覺得不可思議。就像有個人站在屋裏,屋子一麵是敞開的大門,三麵擋著牆壁,那人背對著門,說無路可走,他卻看著她在那裏彷徨苦悶。門不是敞開的嗎?為什麽不回頭看看呢?除了這樣告訴她之外,還能說什麽呢?阿常的境況比從前舒適得多,對她一點沒壓製、克扣、牽製。不錯,無緣阪那裏新近的確弄了個人。可是,自己並沒像天下別的男人那樣,因此就冷淡了老婆,或是苛待了她。而正相反,他比從前待她更溫和、更寬容。他覺得,大門不是依然敞著嗎?

當然,末造的這種想法裏,有他一廂情願的地方。為什麽呢?縱然在物質上對老婆還和從前一樣,說話的態度上,也沒有兩樣,但是,如今有了小玉這個人,卻還想叫阿常認為和從前沒有小玉時一樣,那要求就未免太過分了。就阿常而言,小玉不就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嗎?末造不是一點也不想把刺拔掉,好讓阿常放心嗎?阿常本來就是不可理喻的女人,所以她弄不清楚這個道理。末造所謂的大門,對阿常來說,並沒敞開。能讓阿常現在放心,日後有盼頭的大門上,正罩著一層濃重的黑影。

一天,兩人吵架,末造又離開家。是上午十點多鍾的時候,末造心想,上無緣阪去吧。不巧女傭領著小的那個孩子正在七軒町那裏,便故意穿過新開路,漫無目的地從天神町朝五軒町匆匆趕過去,嘴裏不時嘟噥著“畜生”“臭婆娘”一類罵人話。快上昌平橋的時候,對麵走來一個藝伎。末造覺得有點像小玉,等到擦肩而過時一看,長了一臉雀斑,不由得想:“畢竟還是小玉長得俊啊!”心裏感到暢快和滿意,便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望著藝伎的背影。雀斑藝伎的身影隱沒在講武所那條小巷裏。

他以為從家裏出來已經很久了,便沿著河畔往回走,一邊拿出懷表來,一看才十一點。離家還不到半小時!

末造旋又信步從淡路町往神保町方向走去,做出仿佛突然想起什麽急事的樣子。快到今川小路那裏,當時有一家打著“禦茶漬”招牌的小店。花二十個銅板就能吃頓飯,醬菜之外,還有茶水。末造知道這家店,打算順便去吃中飯,但時間還早了一些。經過店前,朝右拐,到了俎橋前麵的大街。這條街不像現在這麽寬,一直通到駿河台下。原先跟個口袋差不多,拐到方才末造來的方向便到頭了,從那裏起路麵收窄,醫大學生取名叫“蟲狀突起”。這條小路經過一個神社,神社的柱子上刻著山岡鐵舟的字。因為俎橋前的這條大街像條口袋,便譬喻成盲腸。

末造過了俎橋。橋右側有家鳥店,店裏百鳥齊鳴,熱鬧非凡。末造站在店前瞧著高高掛在屋簷下的鳥籠子,籠子裏有鸚鵡和八哥,下麵擺著的是白鴿和朝鮮鴿。然後末造把目光移向屋內疊置的鳥籠,籠子裏有叫的,有轉圈飛的,這些小東西叫的聲音最響,也煞是活潑可愛。其中籠子最多也最熱鬧的,是明黃色的外國金絲雀。再仔細一看,有一種顏色很深隻一點大的紅雀,很吸引末造。末造忽然覺得,買回去給小玉養倒不錯。賣鳥的老漢似乎不大願意賣,末造問過價錢,買了一對。付完錢,老漢問他如何帶回去。末造說:“不是連籠子一起賣的嗎?”回答說:“不是。”最後又買了一隻籠子,讓老漢把紅雀裝進籠子裏。一隻滿是皺紋的手伸進裝著幾隻小鳥的籠子裏,粗手粗腳地抓出兩隻放進空籠裏。老漢問他能分出雌雄嗎?他勉勉強強“嗯”了一聲。

經過今川小路時,末造進了那家茶泡飯小店,吃了一頓午飯。在女傭拿來的黑漆餐盤對麵,放著紅雀籠子,他眼睛看著可愛的小鳥,心裏想著可愛的小玉。小店的茶泡飯本淡而無味,末造卻吃得津津有味。

十八

沒想到末造給小玉買的紅雀,倒成了小玉和岡田交談的機緣。因為講起這件事,不由得使我想起那一年的氣候。當年父親還在世,我們家就在北千住,家裏後院種了秋草。星期六,我從上條公寓回家,見父親買了很多矮竹條,說是二百十日[8]快到了,要給女郎花和澤蘭之類一株株支上竹條紮起來。然而,二百十日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後來又說二百二十日危險,結果也什麽事都沒有。那陣子,天上烏雲彌漫,似乎要變天,有時候悶熱難當,以為又回到了夏天。東南風好像要越刮越猛,不料又停息了。父親說二百十日變成了“細水長流”。

一個星期天的傍晚,我從北千住回到上條。學生都上街了,公寓裏鴉雀無聲。我進了自己房間,坐著發愣,原以為誰都不在,隔壁房間忽然響起擦火柴的聲音。我正悶得慌,立即問道:

“岡田,在屋嗎?”

“嗯。”應了一聲,不知怎麽這聲音好像很生分。我和岡田處得很熟,彼此都用不著客氣,但他這一聲有些反常。

我心裏暗忖:我在這邊出神,岡田似乎也在那邊發愣。不會是想什麽心事吧?這樣一來,我倒想看看他是副什麽模樣。於是我又開口問:“喂,我過去打擾一下行嗎?”“真不湊巧。其實剛才一回來就在這兒發愣。這時你回來了,弄得咕咚咕咚響,這才勉強點上燈。”這回聲音倒還清朗。

我到了走廊,拉開岡田屋子的紙門。岡田屋裏正對鐵門的窗子開著,岡田支肘坐在桌前,望著黑暗的窗外。窗上豎著釘了鐵柵欄,窗外的兩三棵羅漢柏蒙著一層塵土。

岡田回過身來說道:“今天悶熱得出奇。我這屋裏有兩三隻蚊子,討厭得很。”

我盤腿坐在桌子的橫頭,說:“可不是嘛。我父親說,這是二百十日細水長流。”

“嗯。二百十日細水長流,倒蠻有趣。不錯,也許是這麽回事。我還在想呢,這天一會兒陰一會兒晴,到底要不要出去。結果躺了一上午,看你借我的《金瓶梅》。腦子暈乎乎的,吃了中飯便出去散步,遇見一件奇事。”岡田沒看我,臉衝著窗外說。

“打蛇。”岡田把臉轉向我,說道。

“打蛇救美嗎?”

“不是。救的是小鳥,不過與美人兒也有關。”

“這倒有趣。說給我聽聽。”

十九

岡田講了這樣一件事:

天上亂雲翻滾,狂風猛刮不休,一忽兒把街上刮得塵土飛揚,一忽兒又平息下來。剛過中午,岡田看了半天中國小說,看得頭昏腦漲,便走出上條公寓,習慣性地朝無緣阪拐去。腦子裏昏昏沉沉的。中國小說大體上都差不多,《金瓶梅》每看上一二十頁,剛覺得有點平實的敘事,卻又寫些粗俗下流的東西,好像成了規矩。

“因為剛看過那種書,我想,當時走在路上表情一定很怪。”岡田說。

過了一會兒,走到右側岩崎家的石牆,開始下坡,發現左側聚了許多人,正在他平日經過時格外注意的那戶人家前麵。聚在那兒的都是些女人,有十來個吧。大部分是小姑娘,像小鳥兒一樣,七嘴八舌地在議論些什麽。岡田不知是什麽事,還沒等他生好奇心想去弄清原委,剛才走在路中間的兩隻腳,竟朝那邊邁出兩三步去。

在場的女人把目光都盯在一處。岡田循著她們的目光,發現了混亂的源頭:原來是掛在那家格子窗上麵的鳥籠子。也難怪那幫姑娘大驚小怪的,岡田看到籠裏的情形也嚇了一跳:小鳥吧嗒吧嗒地拍打翅膀,一邊叫,一邊在狹小的籠子裏撲騰。岡田心想,是什麽東西讓小鳥這麽驚恐?仔細一看,是一條大蛇腦袋鑽進了籠子,像楔子一樣夾在細竹棍之間,籠子看上去還沒壞。蛇弄開與身子一樣大小的籠子門,腦袋鑽了進去。岡田想看清楚些,又朝前走了兩步,站在一排小姑娘的身後。小姑娘們像商量好了一樣,給岡田讓出一條路,把他當成救星請到前麵。岡田這時又新發現一件事:小鳥不是一隻,除了撲騰著翅膀到處逃的那隻,還有一隻同樣毛色的小鳥給銜在了蛇嘴裏。一邊的翅膀整個給咬住,也許是嚇死的,另一邊翅膀耷拉著,身子軟癱得像棉花。

這時,有個比她們大一點的女人,像是這家的主人,客氣地忙問岡田能不能想法子把蛇弄掉。“她們各位都是到隔壁來學做活的,全出來了,可是女人家,誰也不敢。”女人又補充道。其中有個小姑娘說:“這位太太聽見籠子裏有撲騰聲,開門一看,見是蛇,嚇得大叫,我們丟下手裏的活兒,都跑了過來。實在是誰都沒辦法。師傅還在屋裏,就算在場,年紀大了也不頂事。”

講這件事的時候,岡田說:“那家的女主人還是個出色的美人哩。”可是他沒說原先就認識,是那個每次經過門前都向她點頭的女人。

岡田回答之前,先到籠子下麵打量一番蛇的樣子。籠子掛在窗戶上,靠近隔壁裁縫師傅家,蛇從兩家的中間沿著房簷爬出來,衝著鳥籠子一頭鑽了進去。蛇身子像搭在繩子上似的,爬過房簷的橫梁,尾巴還藏在犄角的柱子頂上。是一條相當長的大蛇,大概是在草木繁茂的加賀邸的什麽地方待著,因為這陣子氣壓變化大,出來四處竄,才發現籠子裏的鳥。岡田也有點遲疑,怎麽辦呢?難怪這些女孩子家無從下手。

岡田好像等不及的樣子,接過刀,脫下腳上的木屐,一隻腳踩在窗台上,左手攀住房簷上的橫梁。岡田知道,刀雖新但並不鋒利,所以不能一刀就完事。他先用刀把蛇身壓在橫梁上,來回拉了兩三下。刀切在蛇鱗上,手上的感覺就像拉玻璃似的。這時,蛇已經把銜住翅膀的鳥頭拖到嘴旁,身子雖受重傷,波浪般地蠕動,卻既不想把口中的獵物吐出,也不想把腦袋從籠子裏抽回。岡田手不鬆勁,又來回拉了五六刀,鈍刀像在砧板上切肉一樣,終於把蛇切成兩截。蛇還在蠕動的下半截,啪的一聲,掉在簷下種著麥門冬的地方。接著,爬在窗楣上的上半截也耷拉下來,腦袋還插在籠子裏。籠子上的竹篾條,彎得像弓卻沒斷,吞下半隻鳥的蛇頭撐得很大,卡在中間拔不出來。上半截吊在籠子上,墜得籠子歪成四十五度角。籠子裏還活著的那隻小鳥,居然沒累垮,仍舊撲騰著翅膀撞來撞去。

岡田手鬆開橫梁,跳了下來。女孩子家一直屏氣看著,有兩三個姑娘看到此處便回到裁縫師傅家。“籠子得摘下來,把蛇頭去掉。”岡田看著女主人說。可是,籠子上吊著半截蛇,黑血從刀口那裏滴答滴答滴到窗台上。所以女主人和小丫頭誰都不敢進屋,把吊鳥籠的麻繩解開。

正在這時,有人大喊一聲:“我給您把籠子摘下來吧?”大夥兒一齊把目光轉了過去,說話的是酒店的小夥計。星期天的下午,冷冷清清的無緣阪上沒有行人,岡田打蛇時,隻有這個小夥計一人經過,提著麻繩拴著的酒壺和賬本,站在一旁看熱鬧。這時,蛇的下半截落在麥門冬上,小夥計扔下酒壺和賬本,馬上撿塊小石頭,盯著還沒死透的蛇,砸一下,蛇下半截就像波浪似的動一動。“那就麻煩你啦,小夥計。”女主人求他道。小女傭從格子門把小夥計領進屋裏。不大一會兒,小夥計出現在窗口,登上放著萬年青花盆的窗台,盡量伸長身子,從釘子上解開吊籠子的麻繩。女傭不肯接,小夥計拿著籠子跳下窗台,從門口走到外麵。

小夥計傲慢地提醒身後的女傭說:“籠子我拿著,你得把血擦幹淨,都滴到席子上了。”“真的,得趕快擦掉。”女主人說。女傭踅回格子門內。

岡田看了看小夥計拿出來的籠子,一隻小鳥蹲在棲木上,瑟瑟發抖。被咬住的那隻,大半個身子在蛇嘴裏。蛇身雖給斬成兩截,直到最後那一刻,那死蛇仍想把小鳥吞到肚裏。

留下來的那幫學裁縫的姑娘,到了這時覺得沒什麽可瞧的了,一齊走回隔壁的格子門內。

“噢,我也該走了。”岡田環視一下周圍說。

女主人愣在那裏若有所思,聽了這話,便看著岡田。她猶豫著想要說什麽,眼睛看著旁邊,發現岡田手上沾著一點血。“哎呀,您的手弄髒了。”說著便叫女傭端盆水到門口。岡田說這話時,沒有詳細說那女人的態度,但是他說:“隻有小手指上沾了一點點血,我心想,真難為她,居然能看到。”

岡田洗手的時候,小夥計一直想把死鳥從蛇嘴裏拽出來。“哎呀,糟糕!”小夥計大叫一聲。女主人拿著疊好的新手巾站在岡田旁邊,這時一手扶著敞開的格子門,向外望了一眼問道:“什麽事呀,小夥計?”

小夥計攤開手掌堵著鳥籠子說:“活著的那鳥,險些從蛇腦袋鑽破的窟窿裏逃走。”

岡田洗完手,用女主人遞過來的手巾一邊擦手,一邊對小夥計說:“千萬別鬆手!”隨後又對女主人說要點結實的線繩,綁上去,免得小鳥從窟窿裏飛走。

女主人想了一下問道:“頭繩行不行?”

“行。”岡田說。

女主人吩咐女傭把梳妝台抽屜裏的頭繩拿來。岡田接過去,在鳥籠上竹子折彎的地方橫豎綁了好幾道。

“我能盡力的也就這些了。”岡田說完便走出大門。

“實在是……”女主人似乎不知說什麽好,隨後跟了出來。

岡田對小夥計說:“小夥計,辛苦你一趟,順便把蛇給扔掉好不好?”

“好吧,扔到坡下的深溝裏吧。哪兒有繩子呢?”小夥計說著向周圍看了看。

“有繩子,回頭拿給你。你等一等。”女主人又吩咐女傭。

這時岡田說了一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走下坡去。

至此事情講完,岡田望著我說道:“喂,你說,雖說是為了美人兒,我的確做了一樁事。”

“嗯,打蛇救美,簡直像傳奇,有意思。不過,事情好像並沒有就此結束。”我直率地說出心裏想的。

“別胡說。要是沒完,就不會說了。”岡田這樣說,倒不像是掩飾。但是,倘若事情真結束,恐怕他心裏也未嚐不覺得有點可惜。

聽了岡田的話,我隻說了一句“像傳奇”,其實我立即聯想到了一點,隻是藏在心裏沒說——岡田出門時剛看過《金瓶梅》,會不會以為遇見了潘金蓮?

大學裏當雜役出身的末造,如今成了放高利貸的,他的名字在學生當中無人不知。即使沒借過錢,也該知道他的大名。然而,無緣阪的那個女人是末造的小老婆,倒是有人不知道,岡田就是其中之一。當時我還不大清楚那女子的為人,隻知道她是末造在裁縫師傅的隔壁納的小。區區的智慧,較之岡田畢竟有一寸之長。

是請岡田打蛇當天的事。以前隻是用眼神致意,今兒個能同岡田親切地說話,小玉覺得自己的心情起了急劇的變化,連自己都驚訝。有些東西女人是想要不想買的,商店櫥窗陳列著的時鍾啦,戒指啦,每次經過,女人會看上幾眼,卻不會特意跑去看。有的事情從門前經過時,必定會瞧一瞧。想要的東西買不了,成為不可企及的事,隻好死了那份心。那麽,願望與放棄便成了一回事,於是產生某種輕微而又甜蜜、不太痛楚又帶點哀傷的情緒。女人把咂摸這種滋味視為樂趣。與此相反,有的東西女人想要而不得,就會感到強烈的痛苦,為此而苦惱,坐立不安。明知等上幾天就能到手,但都等不及,一旦心血**,立即去買,哪怕酷暑嚴寒,夜色深沉,大雪紛飛,都在所不辭。就連那些順手牽羊的女人也不是特別的木頭刻出來的,她們隻不過把想要和想買這兩件事給混淆了。對小玉來說,以前岡田是她想要的,而今天變了,已變成她想買的了。

小玉想:怎樣才能借救小鳥的因由,設法去接近岡田呢?起初想打發小梅送點禮,表示謝意。那麽送什麽好呢?買些藤村的豆沙包?那太不高明了。這麽普通的事,誰都辦得到。要是用碎布給他縫個靠墊,岡田先生會當成小姑娘家表示情意的玩意兒,要笑話我的。實在想不出送什麽好,等想好了,再打發小梅送去吧。名片最近倒是在仲町印了,僅僅附上一張名片又有點不大甘心。附上一封信吧,那也難呀!書隻念到小學就輟學了,後來再也沒空練字,連封像樣的信都寫不成。隔壁的師傅自稱在官宦人家做過事,要是求她倒也不難。可我不願意。倒不是要寫什麽不可告人的事,因為信是給岡田先生的,不願意叫別人知道。哎呀,怎麽辦好呢?

這好比來來回回在一條路上走一樣,小玉翻來覆去思量這點事,梳洗打扮或是進廚房吩咐什麽事,一時岔開能忘掉,過一會兒又想了起來。有一天末造來了,小玉一邊侍候他喝酒,心裏一邊又合計起來。“什麽事想得那麽專心?”挨了末造的呲兒。“哪兒呀,人家什麽都沒想。”小玉若無其事地做出笑臉,心頭怦怦直跳。然而,她這一項已經老練多了,心裏藏著什麽事,連目光銳利的末造也難以看透。末造回去後,她做了一個夢:終於買了一盒點心,趕緊打發小梅送去。但既沒放張名片,也沒附封信。猛地想起來,夢醒了。

到了第二天,也不知是岡田沒出來散步呢,還是小玉忽略了,她戀慕的那張麵孔竟沒看到。隔一天,岡田照常從窗外經過,朝窗戶看了一眼便走了過去,因為屋裏暗,沒能和小玉打照麵。又隔了一天,到了岡田經過的時間,小玉拿起掃帚,在沒什麽灰塵的格子門內仔細打掃,除了腳上穿的一雙竹皮屐外,還拿出一雙低齒木屐,一會兒擺在左麵,一會兒擺在右麵。“喲,我來掃吧。”小梅從廚房出來說。“不用了。你去看著燉的菜,我沒事,隨便掃掃。”把小梅攆回廚房。這工夫,岡田剛好經過,摘下帽子點點頭。小玉臉上通紅,拿著掃帚愣在那裏,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岡田便走了過去。小玉像扔掉燙手的火筷子似的,一把扔掉掃帚,脫下竹皮屐,趕緊進屋。

接著,是親自說好還是派用人去好,小玉又在這兩難之間躊躇起來。不久,傍晚時分,天漸漸涼爽,窗子沒法再開了。掃院子,原先是天天早晨掃一次,自從那天的事以後,小梅早晚各掃一次,自己也不好再插手。小玉去洗澡的時間晚,想在半路上碰到岡田,而到坡下澡堂子的路實在太短,很難遇見。如打發用人去,不宜拖,越拖越難辦。

小玉也曾一時起過這樣的念頭:索性死了這份心吧。從那次以後,我一直沒謝過岡田先生。該謝而不謝,那是對他為我做的事表示領情。我既然領情,他心裏也一定會明白。小玉認為,不要弄巧成拙,道謝反而不如這樣不道謝的好。

不過,小玉是拿領情當作借口,想盡快接近他。隻不過一時想不出辦法來,所以每天暗自絞盡腦汁。

小玉是個要強的女人,自從給末造納了小,周圍的人當麵瞧她不起,背地裏羨慕她。在短短的時日裏,她嚐盡了做妾的苦頭,也因為這樣,她養成憤世嫉俗的脾氣。但她本性善良,隻是缺少曆練,跟住在公寓裏的大學生岡田接近,她開始有自慚形穢之感。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小玉打開窗戶。那次,好不容易能同岡田親切地說句話,遞手巾給他,卻最終也沒能進一步接近;現在,經曆過這些事,即使又見麵,還不是跟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所以,小玉心裏非常焦急。

即使末造來了,隔著方火盆,對麵坐著說話的時候,小玉心裏也會想,要是岡田先生多好。起初每逢這樣想,她還責備自己沒廉恥。然而,慢慢就滿不在乎了,心裏隻是想著岡田,嘴上附和著末造。到了後來,任憑末造為所欲為,自己則閉起眼睛一心想著岡田。她時常夢想著與岡田在一起。沒有繁文縟節,無頭無尾,兩人就在一起了。剛覺得“啊,真開心”,對方竟不是岡田,變成末造了。她速然驚醒,而後便興奮得睡不著,有時會急得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