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碰巧記得發生在明治十三年[1]。之所以清清楚楚記得那年頭,是因為我當時住在東京大學鐵門的對麵,一個叫上條的小公寓裏,和故事的主人公恰好比鄰而居,僅一牆之隔。這家上條公寓在明治十四年著火燒掉了,使我沒了住處。故事就發生在火災的上一年,所以還記得。

住在上條公寓裏的,大抵是醫大的學生,再就是到大學附屬醫院看病的病人。一般來說,各家公寓都有幾個特別吃得開的房客。這些客人,首先要手頭闊綽,處事乖巧,見到老板娘坐在火盆旁,從廊子經過時,必定打聲招呼,時不時地還會蹲在火盆前聊上幾句。倘若在房間裏飲酒作樂,叫廚房給準備酒菜,請老板娘幫忙照顧,看似為所欲為,其實,賬房那裏大得實惠。總之,大凡這類房客最受尊敬,他們也常借此擺擺架子耍耍威風。然而,屬於上條這兒吃得開的房客,我隔壁的那個男生,卻與眾不同。

他姓岡田,也是學生,比我低一級,總歸快要畢業了。要說岡田是怎樣的人,就得從眼前最顯眼的特點說起。那就是,他是個美男子。但絕不是那種臉色蒼白的文弱書生,而是氣色極好,體格矯健的那一類。長得像他那樣的人,我還從來沒見過。勉強要說嘛,不論當時還是後來,我始終認為,岡田與年輕時的川上眉山,有些神似。就是那位因為創作陷入絕境,結局悲慘的作家川上。岡田,和川上年輕時的模樣很像。不過,岡田當時是賽艇選手,體魄遠遠強過川上。

論長相,足可誇口於人。但是,單憑長相就想在公寓裏吃得開,那還遠遠不夠。至於品行如何,我想,當時很少有人能像岡田那樣,過著規規矩矩的學生生活。他不是那種為獎學金而拚命用功,每逢學期考試便強爭分數的學生。該做的事,他都認真去做,在班級裏,屬於中上。玩的時候,絕對去玩。晚飯後,必定散步,十點前,準會回來。星期天,不是劃船,就去郊遊。除了比賽之前跟隊友住在向島,或是暑假回老家外,我這位鄰居在不在房裏,時間絕不會差。如果有人中午忘了聽號聲對表,那就去岡田屋裏問他。就連上條賬房裏的時鍾,也常和岡田的懷表對。天長日久,看到岡田的立身行事,周圍的人越來越覺得此人可靠。上條的老板娘開始誇岡田不巴結人,不亂花錢,也是出於這種信任。他房錢月月清,這是最有力的事實,無須多說。

“瞧瞧人家岡田先生!”這話常掛在老板娘的嘴上。

“像岡田君,我可辦不到。”原先搬走的學生有這麽說的。一來二去,不知不覺地,岡田便成了上條房客的楷模了。

岡田天天散步,大多有一定的路線。走下寂靜的無緣阪,繞過藍染川的黑水流入的不忍池北側,在上野山溜達一會兒。然後,穿過“鬆源”和“雁鍋”等酒樓所在的廣小路,以及狹窄而熱鬧的仲町,走進湯島神社,拐過陰暗的臭橘寺,最後返回公寓。或者從仲町向右拐,從無緣阪回來,這是又一條路線。有時,穿過大學,出西側的紅門。因為鐵門老早就上鎖,所以,要先進患者出入的長屋門,再穿過校園。後來,長屋門拆了,便是現在春木町盡頭新開的黑門。出了紅門,是本鄉大街。經過黃米年糕鋪,進入神田神社,下到當時頗為新穎的眼鏡橋,在柳原一帶的片側町逛一會兒。然後回到禦成道,隨便從西麵哪條狹窄的小胡同穿出來,依舊回到臭橘寺,這又是一條路線。除此而外,很少走別的路。

散步途中,岡田有些什麽活動呢?無非不時進舊書店轉轉。在上野廣小路和仲町之間,當時的舊書店頗多,如今隻剩下兩三家了。禦成道上當時也有舊書店,而在柳原卻一家都沒有。本鄉大街上的,幾乎家家都挪了地段換了店主。岡田出了紅門,極少朝右拐,固然因為森川町街麵狹窄,地方局促,但當時,西麵連一家舊書店都沒有,也是原因之一。

岡田逛舊書店,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他有文學趣味。不過那時,新小說和戲劇還沒出現,抒情詩也隻有子規[2]的俳句和鐵幹[3]的和歌產生之前的格局。誰都可以讀到,無非是用又粗又黃的紙印的《花月新誌》,或者是白紙印的《桂林一枝》一類的雜誌。槐南、夢香寫的**體詩歌最是流行。我當時也愛看《花月新誌》,所以還記得。有一篇西方翻譯小說,就是這本雜誌首先發表的,故事寫一個洋人大學生,回老家的路上遭人謀害。記得譯者是神田孝平,用的是白話文。這是我頭一回看西方小說。因為在那樣的時代,岡田的所謂文學趣味,不過是漢學家把一些新事兒寫成詩文,他讀來饒有興趣罷了。

我生來不善於交際,在校園裏,哪怕是熟人,沒事兒也不搭訕。至於住在同個公寓的學生,也很少脫帽致意的。和岡田能熟識起來,是舊書店搭的橋。我不像岡田,散步的路線沒有定準,健步如飛,從本鄉一直走到下穀、神田,隻要有舊書店,就停下來進去看看。那時常會在店裏遇見岡田。“倒是舊書店裏常碰頭哩。”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口,總之我們開始親切地攀談起來。

那時,下了神田神社前麵的坡,拐角有個店,吊鉤吊著的木板上曬了很多舊書。在那兒,我發現一部漢文《金瓶梅》,一問價錢,店主要七元,便還價五元。“方才岡田先生出六元,我都沒答應。”湊巧,我手頭正寬裕,就照價買了下來。過了兩天,遇見岡田,他說道:

“太不夠朋友啦,我好不容易發現一部《金瓶梅》,叫你給買走了。”

“可不是嘛,店主還說來著,你還了價,他不肯讓。你想要,就讓給你吧。”

“哪兒的話,住在隔壁,等你看完了借我看看就行了。”

我欣然答應。就這樣,同岡田雖然一牆之隔,住了很久卻老死不相往來,現在終於有點來往了。

那時,無緣阪的南麵,有一座宅邸,主人姓岩崎。哪像現在,有道高高的牆圍著,當時不過是一堵髒兮兮的石頭牆而已,石上長著苔蘚,從縫裏拱出鳳尾草和筆頭菜。挨著石牆的上方,是平地還是小土坡,我沒進過岩崎家的院子,到現在也不清楚。反正石牆的上麵,雜樹瘋長,路上能看見樹根,根旁的野草難得除掉。

北麵,是一排破敗的房子,體麵點的,便是圍著木板牆的小店鋪,或是手藝人住處。店鋪無非是山貨鋪或香煙店。其中,最吸引來往行人的,是教授縫紉的女裁縫家。白天,紙格窗內,一群姑娘湊在一起做活。逢天氣好,窗敞著的話,看見我們學生走過,那些嘰嘰喳喳說得正在興頭上的姑娘,一個個會抬起頭,朝路上瞧上一眼,然後又繼續說笑。隔壁一家,格子窗擦得一塵不染,房門口的三合土台階上鋪著花崗岩,傍晚經過,常常見到已灑上了水。冷天,紙窗關閉;熱天,遮著竹簾。因為裁縫家熱熱鬧鬧的,這戶人家便顯得格外冷清。

這故事發生的那年九月,岡田從老家回來不久,晚飯後照例出去散步,走過一座古建築,是從前加賀藩主前田家的大殿,解剖室臨時設在那裏,溜達著剛要走下無緣阪,碰巧有緣,看見一個洗澡回來的女人,正要進裁縫家隔壁那座冷清的房子。已經入秋,沒人出來乘涼,坡上一時無人。岡田經過時,女人剛回到寂靜的格子門前,正要開門,聽見岡田的木屐聲,驀地停住手回過頭來,恰好和岡田打了一個照麵。

一身藍縐綢的單衣,係著一條夾腰帶,是黑貢緞和博多產的花布縫製的;纖纖的左手,隨便提著編工細致的竹籃,裏麵放著手巾、肥皂盒,還有搓身用的米糠袋和海綿等;右手搭在門格子上,正扭過頭來。這女人的身影並沒給岡田留下很深的印象。不過他注意到,新梳好的銀杏發髻,兩鬢薄得像蟬翼似的;一張瓜子臉上,高高的鼻梁,略帶寂寞的神情,從前額到兩頰,說不出是哪兒,顯得有點平板。岡田不過看了這麽一眼,等他走下無緣阪,早把這女人忘得一幹二淨了。

可是,過了兩天,岡田又朝無緣阪走去,快走到格子門那家人家時,前兩天遇見的那個洗澡回來的女人,突然從記憶深處兜上心頭,便朝她家瞄了過去。窗台上豎著一根竹竿,橫著架了兩層削得細細的木棍,上麵纏著蔓草。紙拉窗拉開一尺來寬的縫,露出一盆萬年青,盆裏扣著雞蛋殼。因為分心去看,放慢了腳步,等走到門前的工夫,就富餘出幾秒的時間來。

就在他走到門前時,萬年青的花盆上麵,深鎖在灰暗中的背景上,驀地浮現出一張白淨的麵龐,含笑望著岡田。

從那以後,岡田散步時,每次經過這裏,幾乎沒有一次不看到這個女人。這女人的臉蛋也時時闖入他的腦海,最後竟如同己物,可呼之即出。她是在等我走過嗎?還是無意瞧外麵,偶然和我碰麵的呢?岡田曾這麽疑惑過。那麽,從見到她洗澡回來那天再往前想,她有沒有從窗口露過麵呢?可是印象中,在無緣阪一側的住宅當中,最熱鬧的裁縫家隔壁,總是打掃得幹幹淨淨、冷冷清清的,除此之外,不記得別的什麽。岡田心裏確實曾思量過:究竟是什麽人住在裏麵?當然不會有答案。反正紙窗一向不是關著,就是擋著竹簾,屋裏靜悄悄的。這麽看來,那女人近來似乎對外麵很留意,開著窗在等自己走過。岡田終於做了這樣的判斷。

每次經過都見麵,往往就想這些事,岡田不知不覺對窗內女人覺得親切起來。不到兩個星期的工夫,一天傍晚,照例經過窗前,他無意中脫下帽子敬了個禮。女人白淨的臉上忽地通紅,寂寞的微笑變成如花的笑靨。從此,岡田走過時必定向窗內的女人致敬。

岡田喜歡看《虞初新誌》[4],其中《大鐵椎傳》幾乎全都背得出。為此,多年前曾想習武,由於沒有師父,也就作罷了。這幾年,熱衷於劃船,經同伴推薦,當上選手,能取得這樣的進步,也因岡田做事有毅力。

《虞初新誌》裏,還有一篇文章岡田很喜歡,那就是《小青傳》。傳裏所寫的女主人公,用新詞兒來形容,就是視美麗如同性命,悉心修飾自己,讓死亡的天使等在門外。這位女主人公,真不知讓岡田有多同情。在岡田看來,女人是美麗而可愛的,不管處於什麽境遇,都該安於維護自己的美麗與嬌柔。這恐怕也是他平素喜讀**體詩歌,以及明清Sentimental(感傷)而Fataliste(宿命)的才子佳人小說,潛移默化中受了影響所致。

岡田向窗內女人點頭致意後,過了很久,壓根兒沒想打聽女人的身世。當然,從她家的樣子、她的穿著,也猜得出來,是人家的外室。不過,他並不覺得有什麽值得不高興的。她姓甚名誰固然不知,但也不一定非知不可。看看門牌也許會知道,他未嚐沒這麽想過。可是,女人在窗內的時候,不免有些顧忌。她不在時,又怕近處有人,或被路人看見。所以,簷下小小的木牌上寫的什麽字,他一直沒去看。

其實呢,岡田才是這故事的主人公,關於窗內女人的身世,直到事情過去以後我才聽說的,為方便起見就先說個大概吧。

那是大學的醫學係還在下穀時的事。當年藤堂藩主府的一排門房,做了學生宿舍。灰瓦上塗著灰漿,牆上開出一個個窗戶,就像棋盤格一樣。窗戶全敞著,豎著嵌了一排胳膊粗的木頭。學生住在裏麵,說來可憐,簡直像牲口似的。當然,要想見識一下那種窗戶,隻有丸之內的望樓上還保留著,連上野動物園關獅子、老虎的獸籠,格子都做得比那窗戶精致。

宿舍裏有雜役,學生可以差他跑腿。學生紮著白布腰帶,係著小倉產的棉布裙褲,買的東西千篇一律,就是所謂的“羊羹”和“金米糖”。羊羹者,實乃烤白薯;金米糖者,開花豆也。文明史上或許值得記下這一筆,以備參考。雜役跑一次腿可得兩分錢。

有個雜役叫末造。別人胡子拉碴,像毛栗子殼咧開嘴。可是末造,胡子刮得幹幹淨淨,泛青的下巴上嘴唇抿得緊緊的。別人身上的小倉布衣裳邋裏邋遢,他卻整齊利索,有時還穿件藍條紋或是別的衣服,係上條圍裙。

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誰說起的,聽說缺錢時末造肯墊付。不過是五角、一元的小數目,慢慢地變成可借五元、十元,但要寫借據或欠條,最終成了一個十足放高利貸的。本錢到底從何而來?難道靠那兩分跑腿錢攢下來的?一個人若肯傾注全力,專心於一事,恐怕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學校從下穀遷到本鄉的時候,末造已經不當雜役。他搬到池之端,家裏不斷有些毛手毛腳的學生進進出出。

末造當雜役的時候已經三十出頭,雖說家窮,倒也有妻有子。自從放高利貸發了財,搬到池之端以後,開始嫌老婆又醜又嘮叨,覺得不夠意思。

這時,末造忽然想起一個女人來。從前他去大學幹活兒,要穿過練屏町後麵一條小胡同,路上常常遇見她。陰溝蓋總是壞的那附近,有座暗黢黢的房子,門常年半掩著。夜裏從門前經過,房簷下停著車拉的攤床,即便沒這些,也得側著身子才能走過小胡同去。當初引起末造注意的是,這戶人家裏有練三弦的聲音。後來知道,彈三弦的是個可憐的姑娘,年紀隻有十六七歲。這姑娘和這戶人家很不相稱,總是幹淨利落,穿著整潔。站在門口,見有人過來,立即回身進到黑黢黢的屋裏。末造生性謹慎,也沒去特意打聽,隻知道那姑娘名叫小玉,沒有娘,跟爹兩人過日子,她爹在秋葉原擺個攤床做糖塊賣。不久,胡同盡頭的那戶人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簷下的攤床,夜裏走過時已不見。一向是悄無人聲的房子和周圍,用當年流行的字眼來形容,已被“開化”的物事所取代。一半壞一半翹的陰溝蓋換成了新的,門口也裝修了一番,換上了新格子門。有時還看到門口有脫下的皮鞋。又過不久,門口釘上了新門牌,寫著警察某某。末造上鬆永町、仲徒町那邊買雜物時,不經意中,得知賣糖塊的老爺子招了上門女婿,門牌上的警察便是他姑爺。老爺子把小玉看得比眼珠還要緊,把閨女交給嚇人的警察,真好比天狗搶去了心頭肉。姑爺闖進家裏,老爺子大不自在,同平時的朋友商量,卻沒一個人肯明明白白地勸他回絕掉。你瞧瞧,有的說:“本來就說給找個好人家,你偏說就這麽個獨生女兒,舍不得,還說些叫人為難的話。現在可倒好,招來這麽個沒法拒絕的女婿。”也有的嚇唬他說:“你要不願意,隻能搬到遠處去,沒別的法子。可人家是巡警,馬上能查出你搬到哪兒去了,會找上門去算賬,不管怎麽著,你逃不出他手心。”其中有個老板娘,都說她最明白事理,聽說她是這麽講的:“你閨女長得這麽俊,三弦師父也誇她,看樣子能有出息。所以,我不是說過嘛,趁早送她去學當藝伎。哪天來個巡警,挨家挨戶轉悠,看見長得嬌小玲瓏,獨自留在家裏,就不由分說給帶走了。反正讓那種人看上了,隻能自認倒黴,還能有什麽法子?”末造聽了這些言論,又過了三個來月。一天早晨,賣糖塊的老爺子家,大門關著,門上貼張條子,上寫“吉屋招租,承辦人在鬆永町西”。於是,買東西時,順便又聽到街坊傳閑話。巡警在老家原本有老婆孩子,冷不防來找他,結果大吵大鬧。小玉跑出屋說要投井,讓瞧熱鬧的鄰居大媽好不容易給勸住了。巡警說要當上門女婿時,老爺子曾同好些人商量過,當時竟沒一個能在法律上給他出出主意。戶籍怎麽辦啦,交什麽申請表啦,老爺子全沒當回事。巡警撚著胡子說:“手續的事就甭操心了,我包了。”老爺子信以為真,一點都沒起疑。當時鬆永町有個北角雜貨店,店裏有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姑娘,圓臉盤,短下頜,學生都叫她“無頜姑娘”,她對末造說:“小玉真可憐呀!那孩子忒老實,竟真拿他當丈夫。可人家巡警大爺,成心住旅館呢。”北角老爺子是個禿頭,他手摸著光溜溜的禿頭,一旁插話道:“老的也挺可憐哪!在街坊麵前抬不起頭,說是這樣下去可不成,就搬到西鳥越那邊去了。那一帶沒什麽孩子買他的糖,原先的生意做不成,聽說又到秋葉原去了。攤床本來賣掉了,說是到佐久間町的舊貨店去求人家,又贖了回來。又是贖車又是搬家的,恐怕花了不少錢,想必挺困難的。巡警把老婆孩子晾在那兒不管,大模大樣地喝酒,逼著沒酒量的老爺子陪他,咳,八成做夢,以為在享老來福呢。”打那以後,末造把賣糖塊的閨女小玉給忘了。可是發了財,手頭闊了,他忽然又想了起來。

如今,末造在地麵上越來越有麵子了,他暗中派人到西鳥越一帶去找,打聽到賣糖塊的老爺子,現住在柳盛座戲園子後麵車行的隔壁,小玉還沒嫁出去。於是,派人去說合:有個大財東想納小,不知行不行?最初小玉不願意當小,但她為人孝順,結果為了她爹又答應了,在鬆源酒樓跟當家的要行見麵禮,事情已經進行到這地步了。

末造除了錢,就不曾想過別的事。現在,一旦打聽到小玉的下落,還不知人家答不答應,就親自到附近去找房子,看了幾處,有兩處臨街的房子挺中意。

一處也在池之端,在不忍池的西南角。那座房子正在末造家和當時有名的蕎麥麵館蓮玉庵的中間,更靠近蓮玉庵,離街麵略往後縮。房子的院落裏,栽了一株高野羅漢鬆、兩三株矮羅漢柏,從樹縫裏看得見竹格子窗。由五十來歲的老婆子帶路,讓末造把屋裏仔細瞧了一遍。屋裏各處都打掃得非常幹淨。末造覺得還不錯,便把押金、房租和管房子人的名字記在小本上。

另一處就是無緣阪中段的那座小房子。當初,連招租帖子都沒有,是聽人說要出讓,末造才去看的。房主是湯島那邊開當鋪的,房主的老爺子一直住在小房子這兒,最近死了,房主就把老太太接過去。隔壁是教裁縫的,有點吵。不過,人家為了在此頤養天年,特意種上一些樹,看樣子住著會愜意。從門口的格子門,直到鋪著花崗岩台階的院子,顯得既整潔又幽靜。

末造在**翻來覆去,想了一個晚上:究竟該挑哪一處?老婆為哄孩子睡覺,哄著哄著自己也睡著了,躺在身旁,嘴巴張得老大,鼾聲打得很響,簡直沒個女人樣。老公隻顧盤算如何放錢增利,通宵熬夜是常有的事。究竟熬到什麽時辰才睡,老婆從來都不放在心上。末造心裏禁不住好笑,一邊瞧著老婆的臉,一邊心想:咳,同樣是女人,竟有長成這醜樣的!想那小玉,雖然很久沒見麵,那時還帶著孩子氣,老實聽話,卻透著一股剛強勁兒,模樣長得真是愛煞人了。這會兒,出落得想必女人味更足了吧?單瞧她那張小臉蛋兒就讓人開心。臭婆娘!讓你什麽都不在乎,睡你的大覺去吧!你以為老子光是算計錢的事嗎?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咦?有蚊子啦!下穀就這點討厭。該掛蚊帳了,這婆娘倒沒什麽,會咬孩子的。想到這兒,又琢磨起房子的事。左思右想,等到打定主意,已經過一點了。他是這麽想的:有人也許會說,景致好的房子才好。要說景致,池之端的房子就夠不錯的了。房租雖說便宜,租下來之後這個那個的事太麻煩。再說,地麵過於開闊,惹人注意。不小心開了窗,這婆娘領著孩子去仲町,要是給她瞧見就麻煩了。無緣阪那兒暗一些,不過,那地方除了學生散步,幾乎沒人來往。一次掏偌大一筆錢買下來,叫人怪舍不得,但用的都是好料,合計下來算賤的,若再上保險,日後賣掉,本兒還能撈回來。這樣算下來,倒也可以放心。就買無緣阪那座吧,就這麽定了。到了傍晚,洗完澡,收拾得體麵些,編幾句瞎話把這婆娘糊弄過去,就出門啦。等我打開那格子門,一直走進去,會是個什麽情景呢?小玉那小冤家,腿上抱個貓兒什麽的,孤孤單單地在盼著我吧?準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我,這還用說?得給她置幾套衣裳。別急,錢可不能亂花呀!當鋪裏也有好東西。用不著像別人那樣,叫女人穿的戴的過分講究。隔壁福地家的房子,比我們家的氣派得多,帶著數寄屋町的藝伎到池之端來招搖,讓那些學生家瞧得眼紅,還覺得挺得意,可是,家裏窮得捉襟見肘。他算哪門子學者!還不是靠一管筆,專揀好的寫。哦,對了對了,小玉會彈三弦,讓她彈段小曲聽聽倒不錯。她除了當過巡警太太,一點不懂世故人情,恐怕不肯彈,準會說:“不嘛,會笑話我的。”我命令她:“彈呀!”最終還是不肯彈。什麽都愛害羞的吧?一準兒是臉上通紅,羞答答的。我頭一天晚上去,該怎麽辦才好呢?他止不住胡思亂想。東想西想,想的事慢慢變成零碎片斷,白皙的肌膚在眼前閃現。聽見竊竊私語,末造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身旁的太太,依舊鼾聲不斷。

在鬆源見麵那天,末造想給自己fête(慶賀)一下。雖說是吝嗇鬼,攢錢的人也分各式各樣。他們有個清一色的毛病,就是小處著眼,一張粗紙要分成兩半用,有事寫起明信片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用顯微鏡都認不出。這已影響到他們生活的方方麵麵,絕對奉行,這是真正的吝嗇鬼。再一種,就是在某一點上能開個口,緩口氣。過去,小說裏寫的、戲台上演的守財奴,差不多全是極端的家夥,而活著就為攢錢,實際上有很多不盡如此。雖說吝嗇,但有的好色,有的好吃。前麵曾提到,末造喜歡穿著得體,在大學當雜役時,到了休息日,就脫掉那身固定的小倉布做的筒袖褂子,換上漂亮的衣衫,像個地道的商人。他把換裝當成一種樂趣。學生遇見穿一身藍條紋布褂的末造,不禁大吃一驚,也是這個原因。除此之外,末造沒有特別的嗜好,既不嫖娼,也不下館子。到蓮玉庵吃碗麵,都要發個狠,豁出去才行。老婆孩子還是很久以前帶去過,眼下絕不能再開口要他帶去,那是因為老婆的衣著和自己的服飾太不相稱了。老婆若要他給買點什麽,末造總是推辭:“別說渾話。你跟我不同,我有應酬,是迫不得已。”把老婆駁回去。後來,錢生了利,末造也開始出入飯館酒樓,那隻限於隨大流湊份子,自己卻從不花錢去吃飯。現在跟小玉行見麵禮,忽然來了興致,要擺個solennel(盛大的)排場,發話說在鬆源酒樓辦事情。

且說眼看要行見麵禮了,卻碰到一個難題,就是給小玉置裝的事。單是小玉的倒也罷了,連她老子的行頭也得置辦。從中牽線的老婆子好不為難,那閨女對她老子的話百依百順,非不讓她老子出席的話,難保不把事情談崩了。老爺子自有他的道理:“小玉是我的獨生女、**。她跟別人家的獨生女不同,除了她,我沒別的親人。原先我跟老婆兩個人相依為命,過著清寒的日子,可她死了。我老婆當年三十多才生頭生,生下小玉,結果得病死了。求人家幫著喂奶,剛四個月大時,整個江戶[5]流行麻疹,大夫都不肯再看了,我扔下生意,什麽都不顧,一心看護她,好不容易保住了一條小命。當時,世道正亂,先是暗殺井伊大老,第二年又出了橫濱生麥殺洋人的事。她就是那年生的。後來,生意沒了,家產也光了,我幾次想死掉算了,可是,她用小手撫弄我的胸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笑。我不忍心丟下可憐的小玉,咬牙忍住了,一天天地苟延殘喘。小玉出生時,我已經四十五歲了,加上一直辛苦操勞,比年紀顯老。俗話說‘一人吃不飽,兩人能糊口’。有人好意勸我,把孩子送回老家,給我介紹個有點錢的寡婦,上門入贅。我可憐小玉,一口回絕了。也是人窮誌短,想不到,我一手拉扯大的小玉,竟讓騙子給耍了,我好不痛心。幸虧人家都誇這閨女好,有心把她嫁到一戶可靠的人家去,因為有我這樣一個老子拖累她,沒人求親。我也想過,不論怎麽著,絕不當人家的外室,給人做小。但是,你說老爺人靠得住,小玉明年也該二十歲了,想趁她青春年少,好歹找個婆家,我隻好湊合了。我把寶貝閨女小玉給他,務必得讓我一起去,見見老爺。”

這話帶給末造時,末造覺得和自己的想法不大一樣,心裏不太滿意。本來想,等把小玉帶到鬆源,就盡快把牽線的老婆子打發走,剩下他和小玉兩人單獨相對,正可開心取樂,結果落了空。老爺子跟著一起來,說不定會更隆重。末造也有心要擺擺闊,這欲望一向壓抑著,現在是解開繩索的第一步,意味著新生活的開始,而見麵禮,更是這新生活首要的一步。然而,她老子插進一腳,這熱鬧場麵就變味了。聽老婆子說,父女倆都很本分,要閨女給人做小去服侍人,起初兩人異口同聲都不答應。後來有一天,老婆子把小玉叫到外麵,勸她說:“你爹一天天地做不動了,你就不想叫你爹享兩天清福嗎?”勸了半天,才點頭答應,後來把她爹也說動了。末造聽了這話,當時心裏還偷偷高興來著,居然能弄到這麽一個溫柔賢淑的姑娘。父女倆這麽誠實耿直,要一起來鬆源,這頭一回見麵,豈不變成女婿拜見老丈人了嗎?這場麵的變化,不啻給末造發熱的腦袋澆了一瓢冷水。

但是,末造心想,一直把自己吹成堂堂正正的生意人,這回非拿出個樣兒來不可。為了顯擺自己闊綽大方,他最後同意給父女倆都置辦衣物。既然小玉到手,將來她老子的後事就不能看著不管,權當後事提前辦,隻好認了。這也促使他拿定主意應承下來。

那麽眼下就得說好花費多少,給人家一筆錢。可是末造不這樣辦。末造好穿戴,自己專有一家裁縫做衣裳,他就去找人說清楚,給兩人挑好合適的衣料,尺寸叫老婆子去問小玉。可憐小玉父女倆,對末造精明吝嗇的作為,還以為是一片好心,不拿出現錢是出於對他們的尊重。

上野廣小路那裏很少發生火災,不記得鬆源失過火,所以,那家店現在說不定還在。末造要挑一間幽靜而小一點的包間,從朝南的大門進去,徑直走過廊子,沒走幾步便朝左拐,給帶進一間六席大小的房間。

穿號衣的夥計正在卷起遮陽的大紙簾子,是塗了柿漆的那種紙。

“天黑之前,一直西曬著。”帶路的女侍解釋一下便退了下去。壁龕裏掛了一幅手繪的浮世繪畫軸,不知是原作還是贗品。花瓶裏插了一枝梔子花。末造背對壁龕坐了下來,目光銳利地向周圍掃了一眼。

樓下和樓上不同,房間雖然特意朝著不忍池,煞風景的是,當年外麵有賽馬場的圍欄,曆盡滄桑,而後又改成自行車的賽場,所以,屋外圍了一道竹窩包,免得池邊路上的行人往裏張望。牆與房之間,僅留一道窄窄的地麵,像根帶子似的,沒法按庭園布置。從末造坐的地方,能看見長在一起的兩三棵梧桐樹,樹幹如同拿油抹布揩過一樣。還能看見一隻春日燈籠,此外就隻有疏疏散散的小扁柏了。太陽依舊照了一會兒,廣小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腳下,揚起白花花的塵土,而籬笆內,灑過水的苔蘚卻一色青翠翠的。

不大一會兒工夫,女侍送蚊香和茶水來,問點什麽菜。末造說等客人來了再點,讓女侍退下,一人獨自抽煙。剛坐下時覺得有點熱,隔了一會兒,從廊下吹來一陣陣的小風,因經過廚房和廁所,微微帶著各種氣味。身旁,女侍剛放了一把髒兮兮的團扇,根本用不著。

末造靠在壁龕的柱子上,一邊吐煙圈,一邊又胡思亂想起來。當年路上看見小玉時,就想:“真是個好姑娘。”但那時,畢竟還是個小女孩。現在長成什麽樣了呢?今天來,會打扮成什麽模樣呢?她老子也跟了來,太不作美了。能不能想個法子,把老爺子趕快打發走?心裏這麽尋思著,二樓上在調三弦。

廊子上響起兩三個人的腳步聲。“客人到了。”女侍先進屋通報說。“請吧,直接進屋吧。老爺人開通,用不著客氣。”說話的是牽線的老婆子,聲音像紡織娘叫。

末造忽地站起來,走到廊下一看,老爺子正貓著腰,在拐角靠牆那裏磨蹭,站在他身後的,便是小玉,沒一點膽怯的樣子,好奇地東張西望。原以為是個胖乎乎的小圓臉,蠻可愛的小閨女,不知不覺地,竟長成一個瓜子臉,比以前出落得更娟秀了。銀杏髻梳得很光溜,這種場麵,一般人都濃妝豔抹的,而她沒有,可以說是張未施脂粉的素淨臉。跟末造想象的,大異其趣,隻顯得更加標致。末造瞧得眼睛都直了,真是稱心如意。而小玉這邊,是懷著舍身救父的決心來的,反正是賣身,管他是什麽買主,不承想,見了麵色微黑、目光銳利、有點討人喜歡的末造,穿著還頗有趣味卻又不紮眼,她仿佛又撿回一條性命,刹那間也感到一絲滿意。

末造指著坐席,恭敬地對老爺子說:“請到那邊坐吧。”隨後把目光移向小玉,催促道,“請吧。”把兩人安置停當,又把老婆子招呼到一邊,交給她一個紙包,悄悄說了幾句話。老婆子又恭敬又有些不懷好意地笑著,露出染黑[6]的髒牙,已經斑駁褪色,再三地點頭哈腰,當即就退出去了。

等回到座位,見父女倆回避,一起躲在門口,末造再殷勤地招呼他們入座,向等在旁邊的女侍點菜。不大一會兒工夫,端上酒和小菜,先敬了老爺子一杯。從談吐中可以看出,老爺子畢竟從前過過好日子,不像那種從沒見過世麵、驟然穿上新衣裳的人。

末造起初以為老爺子礙事,心裏火燒火燎,沒想到感情反倒慢慢融洽起來,平和地拉家常。末造一方麵盡其所能,顯示他的全部善良;一方麵心裏偷偷樂:能讓性情溫柔的小玉信任他,無意中倒是一個好機會。

上菜的工夫,三個人的樣子,讓人還以為是一家人出來遊逛,上酒樓吃飯的。末造對妻子一向像個tyran(暴君),妻子有時反抗,有時屈服。等女侍走開,看小玉羞紅著臉,靦腆地含笑斟酒時,末造體味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淡淡而真切的快樂。他下意識地感到,酒席上這幸福的影子,宛如在幻境裏,同時不由得反省反觀自己的家庭生活,何以沒有這種情趣呢?這種相敬如賓的感情,要維持下去,需要多大的約束?這種約束,自己和老婆,究竟做得到做不到?從來沒有商量過,也沒仔細考慮過。

突然,牆外地響起梆子聲。接著一個聲音嚷道:“哎,哪位捧場點一出?”樓上的三弦聲停了下來。女侍扶著欄杆在說什麽。下麵換了粗重的聲音應道:“好啊!那就來兩出折子戲,成田家的《河內山》和音羽家的《直次郎》。《河內山》先上。”

女侍來換酒壺,說道:“喲,今晚倒是真戲子。”

末造不懂:“你說真的假的,還有什麽分別嗎?”

“可不是,這些日子是大學生來賣藝。”

“帶吹鼓手嗎?”

“帶呀,行頭之類也一模一樣,但一聽聲音就知道。”

“那麽,是固定的一班人馬嗎?”

“是呀,隻有一個人演。”女侍笑著說道。

“姐,認識他吧?”

“因為常上這兒來嘛。”

老爺子從旁說道:“學生裏也有多才多藝的呀。”

女侍沒作聲。

末造出奇地笑了起來:“反正這些人,讀書都不怎麽樣。”說著,心裏想起常來找他的那些學生。其中有的極力模仿手藝人的樣子,以嘲笑商鋪小店取樂,平時說話用詞,都學手藝人那套。不過末造認為,他們未必真的沉湎於聲色犬馬之中。

席上,小玉一聲不響地聽他們說話,末造覷著她,問道:“小玉姐捧哪個角呀?”

“誰都不捧。”

老爺子補充道:“因為她從來不看戲。柳盛座戲園子離得這麽近,街坊那些姑娘都去看,小玉從來就不去。聽說那些愛看戲的姑娘,一聽見咚鏘、咚鏘響,在家裏就待不住了。”

老爺子的話裏,帶有誇女兒的意味。

事情已經說定,小玉搬到無緣阪去住。

可是,末造把搬家想得過分簡單,這事上又多少出了點麻煩。小玉提出,希望盡可能把她爹安置在近處,好不時過去瞧瞧,照看一下。起先小玉打算把拿到的月銀,分一大半給老爺子,再找個小使女伺候他,讓六十多歲的老人家過得舒坦些。這一來,就不必留在鳥越那邊住車行隔壁的破屋子了。既然要搬,最好搬得近些。這就和相親時一樣,本來單叫他女兒一個人去,結果老爺子也跟著去了。這回末造滿以為收拾好房子,把小玉迎過去就成了,鬧了半天父女倆都得搬。

當然,小玉也表示,讓父親搬家是她自作主張,一切花費不給老爺添麻煩。但是,她既然這麽說,末造就不能裝聾作啞。相過親,對小玉越發中意,想顯示一番自己的大方,這種心思又活動了。結果是讓小玉搬到無緣阪,老爺子搬到末造先前看好的另一處房子,就是池之端那座。這樣商量下來,不論怎麽說,小玉就用自己那份月銀把一切事都辦妥了。可是,眼睜睜地看著她緊巴巴的,要自己卻裝作沒事人似的,也辦不到,所以不管什麽都得開銷。末造又大方了一下,掏出這筆費用,有好幾次讓牽線的老婆子目瞪口呆。

等兩邊都搬完家,消停下來,已是七月中了。小玉說話和舉止是那麽嫵媚,真叫他越看越愛。在銀錢交易上,末造調動了他性情中一切嚴苛的成分,唯獨對小玉,使盡了溫存撫慰的手段,天天晚上到無緣阪來討小玉的歡心。史家常說“英雄愛美人”,這裏怕是也有這麽點意思。

末造沒有過過夜,但天天晚上都來。經那個老婆子介紹,末造給小玉雇了一個十三歲的使女,叫阿梅。像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在廚房裏學著做飯。因為沒有人可以說說話,漸漸地,小玉感到無聊,到了傍晚,心裏開始盼著老爺早點來,等她意識到,自己也覺得好笑。在鳥越住的那會兒,爹出去做生意,小玉一個人看家,做點活掙錢,心裏算計著:做這麽多能掙不少錢呢。爹回來一定吃驚,會誇自己吧?雖說跟街坊上的姑娘處得不熟,小玉也從來沒覺得無聊過。現在她明白,整天養尊處優,人就開始無聊了。

盡管如此,小玉的無聊,到了傍晚好歹有老爺來安慰。奇怪的是,搬到池之端的老爺子,一輩子疲於謀生糊口,突然享起清福來,自己都覺得像失了魂似的。從前在小油燈下,跟小玉兩人說說閑話,父女倆親密無間,那樣的夜晚,簡直像美夢,再也不會有了,他有說不出的留戀。他估計,小玉該來看望了,天天都在盼。但是過了好些日子,小玉一次都沒來。

頭一兩天,老爺子乍住進漂亮的房子,心裏那份高興勁,叫鄉下出身的女傭隻管打水燒飯,他自己親自收拾打掃,想起缺什麽,便差女傭到仲町去買回來。等到了傍晚,一麵聽女傭在廚房裏叮叮當當做飯的聲音,一麵給窗外高野羅漢鬆澆水;或是抽著煙,望著上野山上昏鴉聒噪,霧靄在池中島辯天神社的林子上,在蓮花盛開的水麵上,一點點彌漫開來。老爺子覺得一切都很難得,什麽都十全十美。但在那一刻,心裏同時也感到有點美中不足:那就是小玉不在身旁。小玉一生下來,就是自己一手把她撫養成人,用不著說話,彼此也能心意相通,事事溫柔體貼。自己從外麵回來,總有小玉在家迎候。坐在窗畔,望著池中景色,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此刻,一條大鯉魚正跳了出來。眼前,那個西洋女人帽子上插的羽毛多得像整隻鳥。老爺子看到興起,每每想喊:“小玉,快瞧!”可小玉不在,他感到很失落。

又過了三四天,老爺子開始煩躁起來。女傭在一旁做事,也讓他心煩。幾十年沒使喚過人,他又生性溫和,不會嗬斥人。隻是女傭做事件件不合他意,心裏實在有氣。他拿女傭和小玉比,小玉舉止穩重,做起事來輕手輕腳,難怪鄉下來的女傭要困惑不解。終於在第四天伺候他吃早飯的時候,看見女傭把拇指杵到湯碗裏,他忍不住說道:“不必伺候了,一邊待著去吧。”

挨過一個星期,女兒還是沒來。思女之心越來越深,結果漸生疑竇:那丫頭享了福,會不會就忘了爹?即便他真心這樣懷疑,也不過是想著玩罷了,疑心歸疑心,倒沒覺得女兒有多可恨。就像對人說氣話一樣,心裏隻是想,她若真的可恨倒還好了呢。

盡管如此,老爺子近來常有這樣的心思。光待在家裏,免不了要胡思亂想,我得出去走走,但回頭她來了見不著我,會覺得遺憾吧?不然她就準想:特意來了,讓人家白跑一趟。隨她想去吧!老爺子心裏這樣嘀咕著,出了家門。

到了上野公園,恰好在樹蔭下找到空椅子,便坐下去休息。望著穿號衣的人力車夫從公園穿過,老爺子心裏想象著,這會兒自己不在家,女兒來了不知所措的樣子。此時的感觸是,她活該!自己要體驗一下這種感情。這幾天晚上,有時到吹拔亭去聽圓朝說書,或是駒之助說唱。即使人在書場,心裏仍惦記女兒會不會回家來。忽地又轉念,女兒該不會上這兒來吧?有時就去巡視梳銀杏髻的年輕女子。有一次,幕間休息時,看見一個梳銀杏髻的女子,跟著頭戴一頂當時還很少見的巴拿馬草帽、身穿單和服的男子上了二樓。她手扶著欄杆,坐下之前,先來打量著下麵的客人。猛然間,老爺子當成是小玉。仔細看過去,臉比小玉圓,身材也矮。而且,戴巴拿馬草帽的男人,不僅帶了她一個,身後還有三四個梳島田髻、桃形髻的,都是藝伎或者雛妓。坐在老爺子身邊的學生說:“呀,我們福地先生來啦。”散場回去的時候,有個女人挑了一盞長柄大燈籠,上麵斜著寫有三個紅字——“吹拔亭”,給戴巴拿馬草帽的人送行,幾個藝伎和雛妓相隨身後。老爺子一路上跟著他們一行,時而落在後麵,時而走在前麵,一直回到家裏。

小玉自幼沒有離開過父親,現在不知父親過得怎樣,很想去看望。可是,老爺天天來,自己不在家怕惹他不高興。所以,心裏盡管惦記著,卻一直沒去父親那兒,一天天拖了下來。老爺從來不待到天亮,早的時候,十一點來鍾就回去了。有時來了,“今兒個還得上別處,先過來看看”,說著在方火盆的對麵坐下來,抽會兒煙就走了。老爺究竟哪天不來,小玉算不準日子,沒法決定哪天去。白天出門也不是不行,但是,小使女還完全是個孩子,什麽事都不能放手交給她做,而且,總覺得會給鄰居瞧見,所以小玉不願意白天出門。起初,去坡下洗澡,也先要叫小使女出去看看有沒有人,然後再悄悄溜出去。

雖說沒什麽事,但搬來的第三天,還是出了一件事,把膽小怕事的小玉嚇得心驚膽戰。搬來的頭一天,菜店的和魚店的都拿著賬本,請她同意以後送貨上門。可是那天魚店的沒來,便打發小梅到坡下去隨便買些回來。事情就出在這時。小玉並非天天都要吃魚。父親一向不喝酒,隻要對身體沒壞處,什麽菜都行,現成有什麽菜都能下飯,已成習慣了。然而,別人會議論說:“那戶人家窮,他們家幾天都不見葷腥。”不能叫小梅心裏委屈,再說也對不住老爺的厚待。出於這種心思,特意叫小梅到坡下去看看。沒想到,小梅竟哭喪著臉回來了。問她,怎麽了?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小梅找到一家魚店,但不是送貨上門的那家。老板不在,老板娘在店裏。大概老板從碼頭回來,留一些貨在店裏,然後自己就挨家挨戶給主顧送貨去了。店裏有許多新鮮魚,小梅看中一堆新鮮的小竹莢魚,便打聽價錢。“沒見過你這個小丫頭,是從哪兒上這兒來買東西的?”小梅回說是從誰家來的,老板娘馬上板起臉:“噢,是嗎?對不住你啦,回去吧,就說,我們店沒魚賣給放印子錢的小老婆。”說完就轉過臉去,隻管抽煙不理她。小梅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也沒心思再上別的魚店,就跑回家來。到了主人麵前,可憐巴巴地,把魚店老板娘的話,斷斷續續複述了一遍。

小玉一聽,連嘴唇都變得煞白,好半天作聲不得。一個未經世事的女兒家,心中百感交集,一片chaos(混沌),像團亂麻,自己都無法厘清。惶惑迷亂的情緒,整個兒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頭,全身的血仿佛都流到心裏,臉色煞白,背上冷汗直流。這時,使她首先恢複意識的,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而是想:出了這樣的事,小梅怕是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小梅一動不動,盯著主人失去血色的麵孔,隻知道太太非常窩火,但不明究竟。她忽然想到,自己隻顧生氣回家,中飯的菜還沒有著落,這樣待著怪對不住太太的。方才給的買魚錢還別在腰帶裏沒拿出來。“真的,沒有那麽討厭的老板娘啦。誰稀罕買他們的魚!我再往前走走,小稻荷神社那兒有一家。我馬上就去買回來,好嗎?”小梅安慰似的看著小玉的臉龐,站了起來。小玉感到小梅還是向著自己的,刹那間的安慰讓她感動,隨之笑了笑,點了點頭。小梅立即啪嗒啪嗒跑了出去。

說到底,小玉心裏憤世嫉俗的意味很少。若硬要說她恨什麽,或許說是恨自己的薄命倒未嚐不可。自己沒做過壞事,為什麽要受別人的欺侮?對此她感到痛苦。惱火便是她宣泄痛苦的方式。想到自己上當受騙,被人鄙棄,小玉生平頭一次感到悲哀。後來,到了最近,不得不給人做妾,又一次體驗到這種心情。現在不單是給人做妾,做的還是人人嫌惡的放印子錢的妾。等她明白這一點時,從前的“剜心之痛”,雖經“時間”的啃噬磨去了棱角,被“認命”之水衝褪了顏色,現在重又以鮮明的輪廓、強烈的色彩,在小玉的心中浮現出來。小玉那塊心病的真正原因,硬要理出頭緒來,恐怕就是這個吧?

過了好半天,小玉起來打開壁櫥的門,從粗皮包裏取出自己做的細白布圍裙,圍在腰上,長長歎了一口氣,走進廚房。同樣的圍裙還有一條綢子的,小玉盛裝時才圍,進廚房從來不用。就連單和服她也怕把領子弄髒,發髻能蹭到的地方,便用手絹疊起來墊上。

此時小玉差不多已經平靜下來。認命是她時常乞靈的心理告慰,她的精神,隻要向這方麵一靠,就如同機械上了油,順滑流暢地轉動起來。

那是一天傍晚的事。末造來了,坐在方火盆的對麵。從第一天晚上起,每次見末造來,小玉就拿出坐墊擺在方火盆對麵。末造盤腿坐在上麵,一邊抽煙一邊說些家常。小玉手不知放哪兒好,便在自己平日坐的地方,不是摩挲火盆邊就是擺弄火筷子,害羞地回答上一句半句。看那樣子,若是讓她離開火盆去坐,恐怕會窘得不知待在哪兒才好。可以說她是拿火盆當擋箭牌。說了一會兒話之後,小玉忽然有腔有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大抵是她同父親相依為命的那幾年裏所經曆的酸甜苦辣。與其說末造在聽她說,不如說像在聽養在籠子裏的鈴蟲叫,聽那鳴囀的哀音,不由得微微笑起來。這時,小玉驀地發現自己話太多,羞得滿臉通紅,猛地頓住口,又恢複先前少言寡語的姿態。在某些方麵,末造精於觀察,眼光比刀子還尖,小玉的言談舉止,顯得那麽天真無邪,在末造看來,就像看水盆裏那清水一樣,沒有他看不到的。這樣兩人相對的滋味,對末造來說,好比辛勞過後,泡在涼熱適中的水裏,一動不動地暖和著身子一樣愜意。末造從來沒嚐到過這種滋味,自從來這個家以後,就像猛獸由人豢養,不知不覺受到culture(馴化)。

“喂,你在想什麽呢?”末造一邊裝煙袋一邊問。

方火盆的抽鬥已經整理過,小玉拉開一半,並沒東西要找,卻在仔細翻檢。小玉抬起一雙大眼睛,盯著末造說:“沒想什麽。”這雙眼睛還不懂得編故事騙人,不像會隱藏什麽了不得的秘密。

末造皺起眉頭,隨即又舒展開來:“不會沒想什麽吧?心裏準在想:‘真糟糕。怎麽辦?怎麽辦呀?’不都明擺在臉上了嘛。”

小玉臉上立刻飛紅,半天不作聲,心裏思忖怎樣說才好。像運轉中的精密儀器,一眼便能看穿。

“那個,父親那兒,早就想去看看,該去看看了,已經拖了很久。”能看出精密儀器如何運轉,卻看不出在做什麽。蟲子要躲避比自己強大的對手,總有種mimicry(偽裝)的本能。這個女人在說謊。

末造臉上笑著,嘴上責備地說:“怎麽,都搬到鼻子底下的池之端了,你居然還沒去看過?想想對麵的岩崎府,不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嗎?哪怕現在想去都成。好吧,明天一早去吧。”

小玉拿起火筷撥灰,偷偷瞧著末造:“人家有好多顧慮嘛。”

“別瞎說了。這點小事何須想得那麽多!難道一直像個孩子似的嗎?”這回聲音放得柔和起來。

這事沒再往下說。臨了末造說:“既然有顧慮,我明早過來一趟,帶你走一段怎麽樣?”

小玉這些日子心事重重。見到老爺時,她真想不通,眼前這樣一個可靠、周到、溫和的人,為什麽要做這種人人嫌棄的營生?甚至還想,難道不能想法勸勸他,做點本分生意不成?不過他的樣子倒一點都不招人討厭。

末造隱約感覺到,小玉心裏藏著什麽。他試探了一下,但覺得無非是些孩子氣的事,沒什麽要緊的。等到十一點多離開這個家,慢慢走下無緣阪的時候,又尋思起來,小玉的確像有心事。末造慣於觀察,十分敏感,什麽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末造甚至猜出,是不是有人跟小玉說了什麽,至少是些讓她難堪的話。究竟是誰說了些什麽,卻無從知道。

十一

第二天早上,小玉到池之端父親家的時候,父親剛吃完早飯。小玉沒顧得上打扮,便急急忙忙趕來,心裏在猶豫,怕來早了。一向早起的老爺子已經把門口打掃幹淨,灑上水,然後洗過手腳,冷冷清清一人坐在新席子上。

隔著兩三戶人家,新近設了汽車站,一到傍晚就很喧鬧,但左鄰右舍家家都把格子門關得緊緊的。尤其一大清早,周圍靜悄悄,往窗外望出去,從高野羅漢鬆的枝葉間,能看見柳絲在涼爽的晨風中搖曳,還有對麵池中一大片茂盛的蓮葉。也能看見那碧綠叢中的點點粉紅,是今兒早上剛剛綻開的花朵。當初曾說過,朝北的房子怕要冷吧?可是到了夏天,想住都住不上呢。

老爺子放下筷子,正拿著茶盅喝茶。聽見大門開了,自從搬來還沒有客人上過門,好生奇怪,便朝門口看過去。葦箔做的雙折屏風還擋著身子,小玉就喊:“爹!”一聽是小玉的聲音,老爺子想立刻起來接她,但又忍住了,沒動彈。心裏忙著措辭,該給她兩句什麽話好呢?“真難為你,總算沒忘記有我這個爹!”要不要來這麽一句?這時,看見女兒急急忙忙進屋,親親熱熱來到跟前,這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自己都生自己的氣,悶聲不響地望著女兒。

呀,多俊的閨女啊!老爺子一向為此感到得意,從前盡管日子過得窮,也絕不虧待女兒,一心叫她穿得體麵些。可是剛十天不見,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不論日子過得多緊,女兒出於本能,從不邋遢,總是注意收拾得幹淨得體。今昔相比,老爺子記憶中的小玉,隻是一塊璞玉而已。即便是父母看子女,老人看後生,美的總歸是美的。而美,自能使人心軟,哪怕是父母、老人,都不能不折服。

老爺子故意不吭聲,板著臉,雖然不情願,臉色終於緩和了下來。小玉在新環境裏,身不由己,自幼一天也沒離開過父親,心裏盡管一直惦記著要來看望父親,竟至拖了十天,想要說的話一時之間反倒無從說起,隻顧高興地看著父親的麵孔。

“食案可以撤下了吧?”女傭從廚房探出頭來,尾音向上挑,急口問道。小玉不習慣,沒聽明白女傭說什麽。女傭的腦袋略小,頭發用把梳子隨便綰了,配著一張大臉盤,顯得很不勻稱。臉上的神情既驚訝又不客氣,死死地盯著小玉。

“趕快撤下去,再沏壺茶來。沏櫃子上的綠茶。”老爺子說著推開食案,女傭端進了廚房。

“哎呀,用不著沏好茶葉。”

“別說傻話,還有點心哪。”老爺子起身從壁櫥裏拿出個鐵罐,抓了些雞蛋脆餅放在盤裏,“這是寶丹後麵作坊裏做的。這地方真方便,旁邊的小巷裏就有如燕居,專賣甜醬海味。”

“是嗎?從前跟爹去柳原的書場聽說書,記得如燕老板說的是請客吃飯的段子,說到‘味道之美,如同敝號做的甜醬海味’,把大夥都逗樂了,對吧?那位如燕老板真是富態。一上說書講台,屁股一咕嚕就坐下去,我覺得特好笑。爹要是能那麽胖就好了。”

“胖得像如燕老板,誰受得了哇!”說著,把脆餅拿到女兒麵前。

“怎麽樣,你那兒?老爺常來嗎?”

“嗯。”小玉隻應了一聲,一時又閉住口。末造不是“常來”,而是沒一個晚上不來。如果是正經嫁人,問起小兩口處得好不好,就會喜滋滋地回說,挺好的,放心吧。但是,自己是這樣的身份,若說老爺天天晚上來,又覺得不好意思,實在難以開口。小玉略一沉吟,說道:“還行。爹不必擔心。”

“那就好。”老爺子說道,感到女兒的回答有些言不盡意。問的人和答的人,無意中說話都有些含糊其詞。父女兩人一向推心置腹,彼此沒有秘密,現在雖不情願,倒好像互相瞞著什麽,說話非得斟酌字句像對外人。頭一回,上當找了個壞女婿,在街坊上雖然丟麵子,但是父女倆是一個心思:都是那人不好,所以,說話沒一點隔膜。這次與上次不同,父女兩人一旦打定主意,把該了的事了了,日子固然富裕,可如今,他們體會到,雖然這樣親親熱熱地說話,周圍卻籠罩著一層陰雲,彌漫著悲涼的氣氛。老爺子想讓女兒回答得更清楚,便又換一個角度問道:“他這個人究竟怎麽樣?”

“這個嘛,”小玉側起頭,自言自語似的補充道,“倒不覺得像壞人。相處的日子還短,說話什麽的並不凶。”

“嗯。”老爺子似乎不得要領,“怎麽能是個壞人呢!”

小玉與父親相對無言,猛然間心裏一陣發慌。她覺得,倘若把今天想要說的話和盤托出,這會兒倒正是時候。可是父親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不再發愁,她怎忍心又給父親添新愁呢!這樣一來,與父親的隔膜恐怕會愈來愈大,雖說讓人不快,但思量下來,也隻好忍了。做人家的外室本是暗地裏的事,現在又揣上一個秘密。這秘密已經帶了來,還沒揭開,索性就原封不動再帶回去吧。小玉打定了主意,到了嘴邊的話便又縮了回去。

“說是做過很多事,他這一輩上就發了跡。也不知脾氣怎樣,我還擔心來著。怎麽說好呢?反正,算得上有男人氣概吧。至於他心裏想什麽,簡直捉摸不透。說話行事,好像是成心給人看似的。您說,爹,處處小心謹慎,那不也挺好嗎?”說著,抬眼看著父親。女人不論多老實,隨時都會把心事藏起來,扯些旁的事情,不會像男人那樣苦惱。而且在這種場合,話會多起來,就女人而言,可以說是夠誠實的。

“嗯,也許是吧。不過,你話裏好像對老爺不大相信。”

小玉笑道:“這樣我才會能幹起來呀!往後再也不想受人欺侮了。有出息吧?”父親感到女兒過於老實,難得在自己麵前一露鋒芒,所以神色不安地看著女兒:“嗯,我這一輩子,一向受人欺侮,給當成傻瓜。不過,被騙總比騙人要心安理得。不論做什麽事,都不能昧良心,所以,對恩人可不能忘恩負義呀。”

“那你的意思是,老爺說的話你也不輕信,是嗎?”

“是的。他簡直把我當孩子。那麽一個八麵玲瓏的人,我不能不防著點兒。我打算好了,才不像他想的那樣是個孩子呢。”

“怎麽回事?你的意思是,發現老爺說了什麽騙人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