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
Auguste Rodin(奧古斯特·羅丹)走出了工作室。
清晨的陽光,灑滿大廳。這座庇隆公館原是某富豪所造,建築非常奢華,直到不久前,一直辟為聖心派女修道院。大概修女們曾在聖日耳曼貴族區大廳裏教少女唱過讚美詩吧。
少女們排成一列,張開桃紅的小嘴,放聲歌唱,看上去好似雀巢內的雛鳥等待母雀來喂食。
那喧鬧的歌聲,如今已聽不到了。
但能領略到另一種喧囂,可以感受到另一種生活。這是無聲的,雖然靜默,卻是強烈、凝練、震顫的另樣生活。
幾個轉台上,堆了若幹塊礬土。而另一個轉台上,則擺了一些大理石坯料。如同陽光下各種植物競相開放一樣,幾件作品同時著手,隨著情緒的變化,交替進行,這是他的習慣。作品經他之手,或先或後,自然而成。他對造型有驚人的記性。即使不動手,作品也好似在成長。他又有驚人的意誌,能夠集中精力。無論什麽作品,著手的那一刻,就如同已進行了多時。
羅丹神情爽朗,環顧這許多半成品。他前額寬闊,鼻梁高挺,絡腮胡子多已花白。
咚咚的敲門聲。
“Entrez(請進)!”
回**在大廳的聲音,底氣十足,不像是老人。
門開之際,進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人瘦瘦的,一頭褐色的頭發又濃又密,像個猶太教徒。
“按照約定,我把Mademoiselle Hanako(花子小姐)帶來了。”他說。
無論看著來人或是聽他說話,羅丹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不記得何時,柬埔寨酋長住在巴黎時,羅丹看到他帶來的舞女,修長的手足,優雅的舉止,別有一種迷人的意趣。當時急急草就的速寫,還保存至今。這樣看來,無論什麽人種,都有其優美之處。羅丹相信,這取決於發現者有無審美的眼光。前些日子,聽說一個名叫花子的日本女孩,出現在多藝劇場,想讓人帶來見見,便托人打聽,終於找到了買下花子並把她捧紅的男人。
眼下,來的正是戲班的人,是班主。
“讓她進來吧。”羅丹說,連座位也不讓,仿佛連這點時間也舍不得似的。
“還來了一個翻譯。”班主討好地說。
“誰?法國人嗎?”
“不,是日本人,是在巴斯德學院實習的學生。他聽花子說,先生要花子來,就自告奮勇來當翻譯。”
“好吧,讓他們一起進來。”
戲班班主領命退出。
立刻進來一男一女兩個日本人。兩人站在一旁,顯得那麽矮小。戲班班主隨後進來,關上了門,他個子也並不高大,而兩個日本人僅及他的耳際。
羅丹的眼睛在專注凝視時,眼角會浮出深深的皺紋。此時,皺紋顯露。視線從學生身上轉向花子,停留了片刻。
學生開始寒暄,羅丹伸出右手。學生握住那隻肌肉隆起的手,握住那創造《達娜依德》《吻》《思想者》的手,然後從名片夾裏,取出一張寫著醫學士久保田某某的名片遞了上去。
羅丹看了一眼名片,說:“在巴斯德學院實習?”
“是的。”
“多久了?”
“快三個月了。”
“Avez-vous bien travaillé?(很用功嗎?)”
學生愣了一下。他曾聽人說過,這是羅丹的口頭語,現在這句簡單的話竟問到了自己。
“ Oui, beaucoup monsieur!(是的,先生,很用功!)”回答的同時,一種向神明發誓一般的心情油然而生,今生要痛下苦功。
久保田介紹花子。羅丹看著花子小巧結實的身姿,從隨便綰著的高島田發髻的頂端,看到穿白布襪套、著千代田草屐的腳尖,那目光好像一眼就能看透一切似的,他握住她那又小又結實的手。
久保田的心裏,不禁有種羞辱感。給羅丹介紹日本姑娘,至少也該找個更像樣的。
也難怪他這麽想。花子並不是什麽美人,說是日本的女演員,不知什麽時候,突然出現在歐洲的這個大都會。日本究竟有沒有這樣的女演員,日本人裏沒人知道,久保田自然也不知道,何況她又不是美人。說是廚娘吧,實在委屈了她,看她的樣子也不像做過什麽粗活,手腳並不那麽粗。才十七歲的妙齡少女,瞧她渾身的氣派,即便當身邊的使女,也讓人難以相信。總之,頂多給人看過孩子罷了。
出乎意料的是,羅丹麵露滿意之色。花子健康,並未沉湎於逸樂,細細的皮膚下,沒有多餘的脂肪,因適度勞作而發育很好的肌肉,富有彈性。前額和兩腮繃緊,短短的臉盤,**的脖頸,沒戴手套的手和腕部,洋溢著勃勃生機,這一切都讓羅丹滿意。
花子大概已適應歐洲的生活,臉上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握住羅丹伸出的手。
羅丹給兩人讓座,對戲班班主說:“請在接待室稍等一下。”
戲班班主出去後,兩人坐了下來。
羅丹打開久保田麵前的煙盒,邊拿煙邊問花子:“小姐的故鄉,依山傍水嗎?”
像花子這樣闖**世界的女孩,別人常會問起她的身世,而她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的套話。就像左拉寫的一個小女孩,在火車裏講Lourides(魯爾德)岩洞的水十分靈驗,她在那兒治好了腳傷。因為每次重複同一件事,熟能生巧,如同一個熟練的作家寫文章一樣。幸好羅丹出其不意的問話,打破了她的老一套。
“離山比較遠,但一旁就是大海。”
這回答羅丹聽了很中意。
“經常坐船嗎?”
“經常坐。”
“自己會撐船嗎?”
“那時還太小,自己沒撐過,是父親撐的船。”
羅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麵。接著,默然良久。他是個愛沉思的人。
冷不防,羅丹向久保田說:“小姐知道我是從事什麽的吧?她肯脫去衣服嗎?”
久保田想了一下。要是別人,向自己女同胞轉達脫衣之事,他自然不幹。而羅丹就另當別論了,這無須多想。他所考慮的是,花子會怎麽說呢?
“先說說看吧。”
“請。”
久保田向花子說了這樣一番話:“先生有件事與你商量。我想你也知道,先生是舉世無雙的雕刻大師,專事人體雕刻的。現有一事相商,不知你能否脫下衣服給大師觀摩一下?你也看到,先生已一把年紀,眼看就望七了。而且正如你所見,完全是正派人。如何?”
說的時候,久保田一直注視著花子的臉色。心想:她是害羞呢,還是忸怩作態,要麽是抱怨?
“好吧。”花子坦率而爽快地回答。
“她同意。”久保田告訴羅丹。
羅丹麵露喜色。從椅子上站起來,拿出紙和粉筆,放在桌上,問久保田:“你在這兒等嗎?”
“我工作中也會碰到同樣的難題,但留下來會讓小姐感到不便。”
“是嗎?十五、二十分鍾就能結束。請到那邊書房等吧,可以點支煙。”羅丹指了指那邊一扇門。
“他說十五、二十分鍾就能畫完。”久保田向花子打完招呼,點上香煙,消失在那扇門內。
久保田進的這間小房間,兩側相對各有一門,窗戶隻有一扇。窗前擺了一張毫無裝飾的桌子。對著窗的牆和兩側,都立著書架。
久保田站了一會兒,看著書脊上的字。那些書看上去不像是特意收集的,而是碰巧放在一起的收藏品。羅丹天生喜歡書,少年時雖然很窮,但據說在Bruxelles(布魯塞爾)的街頭流浪時,也手不離書。那些又舊又髒的書裏,有的一定蘊含著許多值得紀念的東西,所以才千裏迢迢特意帶到這兒來。
煙灰快要掉下來了,久保田走近桌旁,彈進煙灰缸裏。
桌上擱著一本書,他想看看是什麽,便拿起來翻了翻。
一本鑲金邊的舊書靠窗放著,以為是《聖經》,打開一看,是《神曲》的袖珍本。拿起身前斜放的一本來看,是波德萊爾全集中的一冊。
他並沒想讀,可翻開頭一頁,有一篇論文《論玩具的形而上意義》,想看看寫了些什麽,不料竟讀了下去。
波德萊爾小時候,給帶到一位什麽小姐家。那家小姐有一屋子的玩具,說是可以送他一件,讓他隨意挑。文章便是為紀念這事而寫的。
孩子玩玩具,過些時候,準想把玩具拆開來看看,以為那玩意兒裏麵會有別的玩意兒。要是會動的玩具,便想找尋發動的本源。比起“經驗”來,孩子們更傾向“超驗”。比起物理學來,他們更傾向形而上學。
文章隻有四五頁,寫得引人入勝,他一口氣便讀完了。
這時,傳來咚咚的敲門聲,門開了,露出羅丹滿是白發的頭。
“很抱歉,等得無聊了吧?”
“哪兒的話,正在看波德萊爾的文章。”說著,久保田來到工作室。
花子也剛好在收拾。
桌上有兩張esquises(速寫)。
“看了波德萊爾的哪篇文章?”
“《關於玩具的形而上意義》。”
“人體也一樣,僅僅當作形體來看,並無意義。形體是靈魂的鏡子。透過形體能看到內在的火焰,那才有意義。”
久保田拘謹地看了一眼速寫,羅丹說道:
“是草圖,未必能看懂。”
隔了一會兒,又道:“小姐的身體美極了,沒有一點脂肪,每一條肌肉都清晰可見,就像狐犬身上的肌肉一樣。肌腱又粗又結實,所以,關節的大小,同手腳的大小是一致的。甚至能一條腿一直站立,而另一條腿抬起伸平,兩腿呈直角形,非常穩固,恰像根須深植大地的樹木。她不屬於肩闊腰圓的地中海類型,也不同於腰肥肩窄的北歐型,卻具一種強勁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