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後,惠美子熱醒了,她伸了伸懶腰,淺淺地呼吸著,她在的五人間仿佛烤爐一樣悶熱。

發條人是有聚居地的。想到這兒,她激動不已——這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三防木隔板把她睡覺的小隔間與上麵的隔開來。她抬手按住木板,撫摸著木結,陷入沉思。上一次她這麽滿足是什麽時候?她憶及故鄉日本還有源藤大人遺贈的種種奢侈:她享有自己的公寓;潮濕的夏日中,有提供冷氣的氣候控製係統;還有扭簧魚可以觀賞——那些魚兒會發光,色彩斑斕的,能像變色龍一樣變色,色彩會如何變化取決於遊動速度:遊得慢的是藍色,遊得快的是紅色。她以前經常會敲敲魚缸的玻璃,看著魚兒飛快地在黑色的水中遊起來,顏色變得通紅,活像一根紅色的線條。那是它們本性綻放得最明亮的時候。

她也曾明亮地綻放。她設計精巧、訓練有素,懂得如何做枕邊人、秘書、翻譯、觀察家,懂得為主人服務。她的服務無可挑剔,因而主人很尊重她,像釋放鴿子一樣,任她在明藍色的蒼穹下翱翔。她當時多受尊崇。

作為隔板唯一的裝飾,三防木木結在上麵盯著她,若沒有隔板把她的睡格和上麵的分開,上頭的垃圾就會傾瀉而下。亞麻籽的味道從木板裏散發出來,充斥著炎熱的五人間,令人作嘔。用這種木材建造人類居室,在日本是有限製規定的。但在泰國,在這貧民窟塔樓,沒人在乎。

惠美子的肺在灼燒。她淺淺地呼吸著,聽著其他人的咕噥和鼾聲——上麵的聲響毫無削減地傳了下來。本泰千萬不要回來。若他剛才回來了,她早就得遭殃了,這會兒估計已經被踢個半死或幹個半死。若是一整天都沒有遭到淩虐,對她而言就是稀奇事了。現在本泰還沒回家,或許他死了。惠美子上次看到他的時候,對方脖子上的發紺穗病的結痂已經很厚了。

她艱難地挪出狹小的睡格,在五人間與門之間的狹窄通道中站直,再次伸了伸懶腰,伸手笨拙地摸索著自己的塑料瓶。瓶子用久了,泛了黃,又皺巴巴的,她從中喝了些和血一樣溫熱的水,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若是有冰吃多好啊。

她往上走了兩層樓,推開破爛的木門,躋身走到外頭的屋頂上,頓時便籠罩在陽光的高溫下,可就算太陽直射而下,那也比五人間涼快多了。

環顧四周,隻見晾衣繩上掛著很多長裙和褲子,海上微風吹過,衣服瑟瑟作響;夕陽西下,映得佛塔佛寺的尖端亮晃晃的;運河和湄南河波光粼粼,好像一麵麵紅色的鏡子,而扭簧小艇和三體飛剪船就在鏡麵上穿梭著。

她朝北遠眺,糞煙與濕氣混雜成橙色的霧氣,蓋住了遠方的模樣,但就在那兒的某處,如果那個麵色蒼白、臉上帶著刀疤的法郎說的話屬實,有個發條人部落,在煤炭戰、翡翠戰和鴉片戰戰區之外的地方,她的部落在等著她。她從來都不是日本人,一直都隻是個發條人。現在她真正的族人在等著她,她多麽渴望找到通向那裏的路。

她渴望地盯著北方好一會兒,方才走向昨晚放在這兒的水桶。因為水壓不夠,無法將水送到這麽高,所以上麵這幾層沒有水源,而她又不能冒險用公共水泵洗澡,因此,她每晚都會拎著水桶,吃力地爬上樓梯,把水桶留在這兒,等待次日白天的到來。

露天,夕陽西下,無人打擾,這也算是她的隱私地了。她開始洗浴。這是個儀式性的過程,她會認認真真地清洗自己。一桶水,一塊小小的肥皂,她蹲在水桶旁,舀起溫熱的水,淋到自己身上。這是個很細致的活,就像《序之舞》一樣,需要全盤統籌,每一步都得精心策劃——這是種對匱乏的朝聖。

她舀了滿滿一勺水,當頭淋下。水順著她的臉,途經胸部、肋骨和大腿,一滴滴地落到灼熱的混凝土上;又一勺,打濕了她烏黑的頭發,順著她的脊椎,沿著臀部的曲線流下;又是一勺,清水仿佛水銀般在肌膚上流淌;接著是肥皂,抹在頭發上、皮膚上,擦掉昨晚遭受的淩辱,直到渾身都裹滿了白色晶亮的泡沫;再從桶中舀水,就像第一個打濕動作一般,仔仔細細地擦洗著自己。

清水衝掉了肥皂和汙垢,甚至是一些恥辱。其實就算洗刷一千年,她也不再幹淨,但她沒有心力去在乎,也習慣了無法洗掉的疤痕,但那些汗水,那些酒精,那些鹹而濕的精液,那些玷汙,都是她可以衝刷幹淨的。這就夠了。她太累了,無法更用力地擦洗。她太熱了,太累了,一如既往。

清洗到了最後,她很高興地發現桶裏還剩了點水,於是又舀了一滿勺,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接著,她奢侈而肆意地把桶整個兒倒過來,清水從頭潑下,淋漓暢快至極。清水觸碰著她的肌膚,在她腳趾周圍聚成水窪,四處飛濺,在那一刻,她是幹淨的。

在街上,惠美子試著融入白天的街道活動。泓老師曾訓練她以特定的方式行走和發音,讓身體那種卡頓的動作呈現出美感。但如果她夠小心,努力壓抑天性和訓練習慣,穿上泰服,不擺動雙手,那就幾乎沒有破綻了。

女裁縫們待在人行道旁,旁邊放著腳踏縫紉機,等著夜市到來;零食販子把剩下的貨物整齊地碼成幾小堆,看看夜幕降臨前還有沒有買家;夜市食攤開始在街道上擺出小小的竹製桌椅,像往常一樣占領了部分街道。這些都預示著白天即將結束,熱帶城市的生活即將開始。

惠美子盡量不盯著周圍。她已經很久沒有冒險在白天的街道上行走了。羅利給她找好五人間的同時,也給出了嚴格的指示。他不能把她藏在奔集路那裏——即便是妓女、皮條客以及癮君子也有不能容忍之物,所以把她安置在貧民窟中,這裏賄賂代價比較低,鄰居又不挑剔旁邊住著什麽垃圾玩意,盡管如此,他還是給出了嚴格的命令:隻許晚上出行,要隱身匿形。必須直接去俱樂部,必須直接回家,否則她極有可能活不成。

在陽光下穿過人群,她的後頸有些刺痛。周圍絕大部分人並不在意她,這就是白天的好處了,人們忙於生活,即便瞥見她動作詭異,也沒空擔心她這樣的造物,可深夜就不同了,甲烷燃燒著,搖曳著綠光,周圍的眼睛少是少了,可還在街上的那些無所事事,或者磕藥磕嗨了,抑或是泰國米酒喝上了頭,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來追蹤獵物。

街上有個女人在售賣番木瓜切條,她們是拿到了環境部銷售許可的,這會兒,那女人正懷疑地看著惠美子。惠美子按捺住恐慌,繼續小步地在街上謹慎行走,努力說服自己,自己隻是看起來奇怪,而不是基因與常人有所不同,但她的心髒在肋骨底下怦怦作響。

太快了。慢下來。你還有時間,雖然不如希望得多,但還是有的,足以拿來問些問題。慢慢來,耐心點,別暴露自己,不要讓自己身體過熱。

她的手掌濕漉漉的,滿是汗水,這是她唯一感到涼爽的部位。她讓手掌像風扇一樣大張著,盡可能地體會涼爽帶來的舒適感。她在一個公共水泵前停下來,把水潑到身上,暢快地將水灌進口中,慶幸新人類不怎麽怕細菌或寄生蟲感染。她是個不好客的宿主——最起碼這點給她帶來了好處。

如果她不是新人類,那就簡單了,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走進華南蓬火車站,買張扭簧火車票,一路搭火車到西北的清邁,然後繼續前行,進入荒原。若她不是新人類,一切都會容易很多。然而她就是新人類,所以不能犯傻。道路有守衛,而由於軍隊需要在東部前線和首都之間往返,任何駛往東北和湄公河的交通工具都擠滿了軍人。一個新人類會引起他們的注意,特別是軍用型新人類有時候會代表越南作戰。

但還有另一個辦法。她記得跟著源藤大人的時候,泰國很多貨物都是靠河運的。

惠美子轉向通向碼頭和防洪堤的孟固路,又猛地停下來。白襯衫。她躲到牆角下,等著那兩人離開。他們甚至都沒有看她——隻要她不動,就和別人沒什麽區別。一等他們走出視線,她有種跑回塔樓的衝動,那裏大多數白襯衫都收到了賄賂,可這裏……她打了個寒戰。

終於,她來到了新建的商業區,麵前出現了外國人的倉庫和交易站。她想辦法走到了海堤頂部,海洋在她麵前鋪陳開來,飛剪船熙熙攘攘,忙著卸貨,碼頭工人和苦力拖著貨物,看象人則指揮巨象幹更重的活,把集裝架從快剪船上卸下,運到巨大的老撾橡膠輪貨車上,為運往倉庫做好準備。眼前種種皆令她想起以前的生活。

地平線上的那處陰影便是孔安格利特島隔離區,外國商人和農業高管坐擁著卡路裏儲備,全在耐心地等著作物歉收或瘟疫暴發,等著泰王國的貿易壁壘因此而破。源藤大人曾帶她前往這個漂浮的島嶼,島上滿是竹筏和倉庫,而他們就站在微微搖晃的碼頭上。她按他的吩咐做著翻譯,而他則自信地向外國人推銷並售賣航海技術——該技術適用於全球,有了它,專利大豆蛋白的貨運速度便能提高。

惠美子歎氣,低頭避過從防洪堤頂部垂下的神聖白繩,繩子朝海堤兩邊一直延伸出去,直到目不可及。每天早上,不同寺廟的僧人會聚在一起,給這些繩子祈福,為存在的海堤實體提供精神支持,助其抵禦饑腸轆轆的海洋。

以前,源藤大人會幫她備好許可證,允許她進入城市,不傷一絲毫發,她因而有機會看到每年一度的祈福盛典——海堤、水泵、連接一切的白繩都會得到祝福。雨季第一場大雨瓢潑而下,落到與會者的身上,而尊貴的童女皇拉下操縱杆,喚醒神聖的水泵,令其咆哮運轉,女王的身形在其先祖建造的儀器下顯得格外嬌小。僧人吟誦著,從城市支柱——曼穀的精神核心上朝環繞城市的十二台煤力水泵拋下新白繩,齊齊為他們的城市祈福,祈禱城市能夠延續下去。

如今正值旱季,白繩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大部分水泵保持著沉默,紅色的夕陽下,漂浮的碼頭、駁船和小艇上下浮沉著。

惠美子擠進熙攘的人群,四處張望著,看看誰比較麵善。為免暴露天性,她保持身體不動,隻看著經過的人群,最終,她橫下心,叫住身邊的一個工人:“先生,打擾一下。請問哪裏能買到去北方的船票呢?”

因工作的原因,那個男人渾身沾滿了粉塵和汗水,但他還是友善地笑起來:“要去北方多遠?”

她隨便講了個城市名,也不知道離那個外國人說的地方夠不夠近。“彭世洛?”對方愣了一下,“什麽都去不了那麽遠,過了大城就沒什麽交通工具了,那邊水位已經變得很淺了。有些人會用騾子把他們拉到北方,不過也遠不了多少。或許扭簧小艇能行。可戰爭……”他聳聳肩,“如果你要去北方,有些陸路暫時還是幹的。”

她掩飾著失望,小心地行了個合十禮。沒有河,隻能走陸路,別無他法。如果她可以走水道,那就可以順便給自己降溫,可走陸路……她想象了一下,要在旱季的熱帶烈日下長途跋涉……或許她該等雨季,屆時有季風,溫度會下降,水位會上升……

惠美子重新翻過海堤,學著碼頭人家和逃避檢疫上岸的船員,向下穿過貧民窟而離開。得走陸路。單是找那個地方,她就夠傻了。要是她可以乘坐扭簧火車多好,然而火車需要許可證。僅僅是上火車,就需要太多太多許可證了,不過要是她能賄賂一些人,偷渡過去……她拉下臉來。哪一條路都繞不過羅利,她得和他談談,求求那隻老烏鴉,即便她要的東西他沒有理由給。

一個腹部文著大龍、肩部文著藤球的男人盯著她走過,低聲道:“發條怪物。”

聽到這話,惠美子沒有放慢速度,也沒有回頭,但她的皮膚開始刺疼起來。

男人跟著她,又說道:“發條人。”

她回頭瞥了一眼,震驚地發現對方不僅臉色不善,還少了一隻手。他伸出殘肢戳了戳她的肩膀。她猛地避開,動作一卡一頓的,頓時暴露了本性。他笑起來,露出因吃檳榔而發黑的牙齒。

惠美子折入一條小街,希望能擺脫他,可他還是跟在她後麵喊:“發條人。”

惠美子躲進另一條彎曲的窄道,加快行走速度。她的體溫開始升高,雙手滿是汗水,滑膩不已。她急促地喘息著,想把體內不斷增加的熱量呼出來,然而,那個男人還在跟著她。他不再叫喊,可她能聽到他的腳步聲,隻能再轉入別的街道,柴郡貓被她嚇得四處奔走,像蟑螂一樣,一時間光影到處閃爍。要是她能跟它們一樣憑空蒸發多好,那她就可以靠到牆邊,隱匿身形,等著這個男人走過去。

“發條人,你要去哪兒?”那個男人叫道,“我隻想看你一眼。”

如果她還跟著源藤大人,她就會自信地站定,麵對這個男人,因為她有進口印章、所有物許可證、領事館的保護,她的主人也會讓對方深深忌憚。雖然這意味著她是一件所有物,但別人會尊重她。她甚至可以尋求白襯衫或警察的庇護。有了印章和護照,她就不是神和自然的禁物,而是一件精致、寶貴的物件兒。

小巷盡頭是另一條街道,裏麵滿是外國人的倉庫和貿易區,可就在她快走出小巷的時候,男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很熱。不斷升騰的恐慌就已經讓她渾身發紅了。她渴望地盯著大街,可那裏就是些棚屋和幹貨,還有幾個於她無益的外國人,而格雷厄姆教徒則是她最不想遇到的人。

男人把她拽回小巷:“發條人,你以為你能去哪兒?”

他的眼睛淩厲得發亮,嘴裏在嚼些什麽東西——安非他命棒。苦力勞工用這玩意維持工作精力,燃燒體內不存在的卡路裏。他眼睛發著狠光,抓著她的手腕,將她拉到小巷深處,不讓任何人看到。她太熱了,跑不動,就算能跑,也無處可去。

“靠著牆站好。”他命令道,“不。”他推著她,讓她背對著自己,“不許看我。”

“放了我吧。”

他完好的手裏出現了把小刀,泛著寒光。“閉嘴。站好!”他說道。

他的聲音裏充滿命令的威嚴,雖然她不想,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遵從他的命令。“求你了,放我走。”她低聲哀求。

“我和你這種人打過仗,在北方的叢林裏。到處都是發條人,全是一卡一頓的士兵。”

“我不是。”她低聲說,“我不是軍用型的。”

“日本製造,和你一樣。因為你們,我丟了一隻手,還有很多好朋友。”他讓她看自己的殘肢,拿殘肢壓著她的臉頰,灼熱的呼吸噴在她後頸上,手臂則箍著她的脖子,將刀抵在她的頸靜脈上,讓刀子在她皮膚上逡巡。

“求你了,放我走吧。”她往後抵住他的胯部,“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你覺得我會那樣弄髒自己?”他狠狠地把她壓回牆壁,惹得她痛得尖叫起來,“和你這樣的畜生?”他頓了頓,“跪下。”

外麵的大街上,人力車因碾過鵝卵石而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人們叫嚷著,詢問麻繩的價格以及倫披尼泰拳賽的開場時間。那把小刀再次抵住她的脖子,刀尖對著上麵的脈搏,男人說:“我在森林裏看著朋友全死光了,死在日本發條人的手下。”

她吞了吞口水,輕輕地重複道:“我不是那種型號。”

他大笑起來:“當然不是,你是另一種玩意兒,另一種邪惡的玩意兒,就像河那邊他們在船塢裏圈養的魔鬼一樣。我們的人在忍饑挨餓,你們卻從他們碗裏奪食。”

刀刃抵著她的喉嚨。他會殺了她的,她很肯定,他的恨意那麽大,而她什麽都不是,就是一堆垃圾。他磕嗨了,很生氣,很危險,而她什麽都不是。就算是源藤大人也保護不了她。她咽著口水,感覺到刀刃抵在自己的喉結上。

這就是你的死法?這就是你的命嗎?像豬一樣被人放血殺死?

憤怒的火花擦起,那是絕望的解藥。

你連自己都不試著去救嗎?難道那些科學家把你造得這樣蠢,你連為自己性命而戰都不會想?

惠美子閉上眼睛,向水子地藏菩薩祈禱,向柴郡貓的神靈祈禱,祈求他們賦予自己額外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氣,運用全身的力氣,用手拍開那把刀,刀刃在她脖子上劃了一道,熱辣辣地疼。

“什麽?!”男人用泰語叫嚷起來。

惠美子狠狠地推開他,弓身躲開對方胡亂揮舞的刀子,衝向街道,身後傳來憤怒的罵聲和重擊的聲響。她沒有回頭看,直接衝入街道,不在乎會暴露自己是發條人,也不在乎這樣跑她會燒死,她不斷地跑著,一心逃脫身後的惡魔。她會燃燒起來,但她不能像待宰的豬一樣坐著等死。

她飛快地跑進街道,避開成堆的榴蓮,跨越一圈圈的麻繩。這種自殺式的飛跑毫無意義,但她不想停下來。她一把推開一個外國人,那人正為一麻袋本地尤泰克斯米討價還價,這會兒驚慌地叫嚷著躲開,而她則飛閃而過。

環視周圍,街道的交通慢得好像在爬行。在建築場地的竹製支架下,惠美子迂回地穿行而過。真意外,奔跑太簡單了。人們像是泡到了蜜罐裏,動作慢得幾乎沒有,隻有她在動。她往回看,追殺她的人已經被落下很遠了。他真是出乎意料地慢。她剛才那麽怕他,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看著這個暫停了的荒謬世界,她大笑起來——

於是撞上了一個勞工,摔得麵朝天,而他也被撞倒了,大嚷不已:“有沒有搞錯!看路啊!”

惠美子迫使自己站起來,她的手因為擦傷而發麻。她努力地站起來,但是世界在傾斜、在模糊。她摔倒了。再次勉力站起來,仿佛醉酒一樣,體內熔爐般的熱量壓垮了她。整個地麵都在傾斜著,旋轉著,可她設法站了起來,靠在被陽光烤得熱乎乎的牆上,而她撞倒的男人朝她不斷地嚷嚷,他的憤怒如潮般席卷了她,可她一個字都聽不懂,黑暗和高溫在迫近,她在燃燒。

外頭的大街上,在亂作一團的騾車和單車之中,她看到了一個外國人的臉。她眨眨眼,趕走越來越近的黑暗,踉踉蹌蹌地往前一步。她瘋了嗎?難道柴郡貓在跟她開玩笑?男人還在朝她叫嚷,她牢牢抓住對方的肩膀,盯著外頭的車流,搜尋著,想確定正在燃燒的大腦產生了什麽幻覺。勞工大叫起來,躲開她的碰觸,可這些她幾乎都注意不到。

那張臉在車流裏又閃現了下,是那個外國人,那個去羅利地盤的刀疤白臉外國人,那個叫她去北方的外國人。他的人力車出現了一小會兒,被巨象擋住,之後又出現了,他就在對麵,看向她。他們雙眼交匯。就是那個人,她確定。

“抓住她!別讓那個發條人跑了!”

追殺她的人叫嚷著,揮舞著刀子,手腳並用地穿過竹製支架。她很訝異,他太慢了,比她想得還要慢,她看著他,困惑極了。或許他當年打仗還瘸了腿?不,他的走姿沒問題,隻不過是周圍的事物都很慢罷了,無論是人還是車流,都很慢。太奇怪了。太離奇了。太慢了。

勞工抓住她。惠美子任由他拖拽著自己,仍是看著車流,再看一眼那個外國人。她是產生幻覺了嗎?

就在那兒!又是那個外國人。惠美子掙開勞工的束縛,衝向人流裏。她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從巨象的肚子下穿過,差點被巨柱一般的象腿踩碎,她到了另一邊,追著外國人的人力車,像個乞丐一樣靠近他。

他冷漠地看著她,毫無情感波動。她踉踉蹌蹌地抓住人力車,保持平衡,知道他會把她推開。她什麽都不是,隻是一個發條人。真是個傻子。她竟然傻到會希望他能把她當人,當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堆雜碎。

忽然,外國人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了車,朝車夫叫喊,讓車夫快點騎,快些騎,還用中文催促——趕快騎車,快快快!他輪流用三種語言催促著車夫,車子開始加速,但還是很慢。

追殺她的人跳上了人力車,砍向她的肩膀。惠美子看著自己的血灑到座位上,在陽光裏好像靜止不動的水滴狀珠寶。追殺者再次舉起刀。她試著抬手自衛,想把他推開,但她太累了,筋疲力盡,體溫極高,行動緩慢。那個男人尖叫著,又一次砍過來。

惠美子看著刀子落下,那動作就像把蜂蜜倒進水中一樣。太慢了,太遠了。她的血肉被撕開。高溫讓她視線模糊,筋疲力盡。她要死了。那把刀再次落下。

突然,外國人撲到他們中間,手中握著一把閃閃發光的扭簧槍。惠美子看著這一切,意識模糊間,隱隱有了興味,這男人竟然帶著武器,可外國人和安非他命癮君子之間的打鬥那麽小,那麽遠,那麽黑,好黑……高溫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