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浩森蹲在法郎工業工業區的一條巷子裏。現在已是半夜,可到處還是巡邏的白襯衫。無論他走到哪裏,總能看到他們圍成一道道警戒人牆。在工業區外的碼頭,一艘艘載滿貨物的飛剪船錨在岸邊,因為還沒得到上邊許可,暫時還不能卸貨。回到工業區這邊,環境部的官員在各個角落裏站崗巡哨,工人、企業主、購物者一律禁止出入。隻有少數人可以出入無阻,就是那些持有居住證的人,都是當地人。

因為隻有一張黃卡證明身份,浩森大半個晚上都在城市裏兜兜轉轉,一路上努力繞過一個個關卡。他想念邁,工廠裏像邁那樣的年輕眼線給他一種安全感。這會兒,他正躲在柴郡貓出沒的、散發著尿騷味的小巷子裏,看著白襯衫檢查一個人的身份證明,因自己回不去強力扭簧公司而咒罵著,他該大著膽子,在機會來臨時麻利地抱走保險箱的。他就該放手一搏的。如今說什麽都晚了。現在白襯衫掌管著泰王國的每一寸土地,而他們最喜歡的打擊目標就是黃卡人。他們喜歡拿警棍敲黃卡人的腦袋,來測試警棍的結實度,也好狠狠教訓他們一頓。浩森明白,若不是“糞肥王”權勢大,塔樓裏的黃卡人早就沒命了。在環境部眼中,黃卡人和入侵的變種、肆虐的瘟疫並無區別。隻要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將泰王國所有的黃卡華人趕盡殺絕,然後向童女皇行跪拜禮表示懺悔,祈求陛下原諒自己對陛下的過度忠誠,但他們肯定會先斬後奏。

在關卡那邊,一位少婦出示了通行證,然後通過了警戒線。她順著街道,走進了工廠區。工業區就近在咫尺,但卻又那麽遙不可及,挑逗得他心裏直癢癢。

客觀來講,關閉強力扭簧工廠是上上策,這樣,每個工人的處境都會更安全些。若不是一心要拿到保險箱裏的藍圖,他定會上報有關海藻槽汙染的事實,然後和糞肥王的交易也算他媽的有個了結。可是,目前海藻槽仍然散發著陣陣惡臭,再加上不斷有工人染病,他感到自己除了拿到保險箱裏的藍圖和技術參數外,別無他選。

情急之中,浩森真想一把扯掉頭頂上那幾根可憐的頭發。

浩森憤怒地瞪著關卡,盼望著白襯衫能夠走開,或者望向別處。他乞求觀音菩薩,向大肚子、金燦燦的布袋高僧祈禱,希望他們能給自己帶來一點兒好運。如果能拿到圖紙,得到糞肥王的支持,那麽,很多事情都能成為現實。他將會前途無量,過上不一樣的生活。他可以重新祭奠宗祖,甚至娶妻生子,把香火傳遞下去。或許……

一隊巡邏的白襯衫經過,浩森深深地蜷縮到暗處。那些執法官員讓他不禁想起馬來亞的“綠頭帶”晚上巡街的情景,他們當時專門抓那些晚上牽手為伴的情侶們,說他們有傷風化。

那時候,浩森告誡自己的孩子要多加小心,要他們理解,保守主義的大潮時漲時退,就算他們不能像父母當年一樣自由自在、無所拘束地生活,又有什麽大不了?他們不是一樣食可果腹,有親人也有朋友嗎?而且隻要他們關起工廠的大門,誰會去在意高牆之外的那些“綠頭帶”要提倡什麽風氣。

又一支白襯衫巡邏隊出現了。浩森轉身溜進了巷子深處。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混進工業區了。白襯衫是鐵了心要逼死貿易部,扼殺法郎。浩森苦笑了聲,一路迂回,穿過市場,返回他的茅屋。

環境部官員貪汙腐化,而賈迪卻是正大光明的,除非有人存心毀謗,否則沒有人會否認賈迪的正義凜然,就連曼穀小報也不例外。該報紙曾經把賈迪捧上了天,之後在他失勢期間對他大肆詆毀,現在又開始不惜版麵讚頌這個泰王國的英雄。賈迪上尉生前廣受愛戴,他不該身敗名裂,然後像下腳料一樣被扔進沼氣池。因此,必須有人為此受到懲罰。

如果貿易部是罪魁,那麽貿易部就必須受到懲罰。因此,白襯衫關閉了工廠,封鎖錨地、道路和碼頭,浩森發現自己被封鎖其中,無法動彈。他買不了飛剪船的船票,不能騎車沿河去大城府廢墟,也無法乘飛艇逃到加爾各答或日本。

幾經周折,他來到了碼頭。果不其然,白襯衫仍然在那裏把守,一小撮工人蹲在地上,因貨物禁運,他們隻能在那裏閑侃。一艘氣派的飛剪船停在離岸邊百十來米的河麵上,隨著水流輕輕地搖晃著。這艘船和他當時擁有的船一樣漂亮:最新型產品,船殼塗有棕櫚油聚合物,配有水翼、風帆,速度快,載貨量大。船就停在那裏,閃閃發光。浩森站在碼頭上,眼睛盯著這艘船——倒不如把它停在印度。

這時,浩森瞥見了一輛食品推車,一個小販正在炒鍋裏炸基因改造的羅非魚。浩森決定硬著頭皮邁出一步。就算會暴露自己的黃卡人身份,他也必須上前打聽些消息。他現在就是一隻無頭的蒼蠅,到處亂撞。而且,白襯衫在碼頭的另一邊,要是小攤販大喊捉人,他也應該有時間逃掉。

浩森氣定神閑地走過去。“要乘船的客人能過去安檢線嗎?”他咕噥道,然後將頭撇向飛剪船的方向,“就是那邊的船?”

“停運了。”商販說道。

“誰都不讓走了嗎?”

商販皺起眉頭,把頭擺向暗處陰影裏的一堆人,他們正蹲在地上,圍著一台手搖收音機,邊抽煙邊打牌:“他們上周就來這裏等著了。黃卡人,你和他們一樣,都得等著。”

發現商販識破了自己的身份,浩森強忍住恐慌,逼迫自己裝出一副彼此平等的樣子,臆造出對方把自己當人看而不是一隻不受歡迎的柴郡貓的假想。“那這裏,沿著海岸下去,有沒有小一點兒的船?可以離開曼穀的,付費的那種?”

魚販搖搖頭:“進不來也出不去。之前有兩艘船靠岸,裏麵的人想私自上岸,都被逮住了。現在的補給船都不能出港了。我們在下賭注,是坎雅上尉先起錨,還是白襯衫先開放港口。”

“賠率是多少?”浩森問道。

“十一比一,飛剪船先起錨。”

浩森做了個鬼臉:“我不會冒這個險。”

“那就二十比一。”

旁邊幾個人聽到了他們的交談,默默地笑了。其中一個人開口道:“除非五十比一,要麽就別跟他賭。白襯衫不會屈服的,這次他們可是鐵了心,因為‘曼穀之虎’死了。”

浩森強迫自己跟大夥兒一起笑著。他抽出一根煙,點著,然後又抽出幾根,與大家分了。當是表達善意的小禮物,為了和這些同命相連的泰國人此時此刻的兄弟情誼。如果他不是黃卡人,或是沒有操著黃卡人的口音,他甚至可能會遞給白襯衫幾根。但眼下來看,這隻會讓自己的腦袋挨幾下警棍。他可不想自己頭骨開裂,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他抽了一口煙,研究著封鎖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想到曼穀已被封城,他的手就不禁發抖。浩森告訴自己:“這並不是針對黃卡人。我們不是他們封城的原因。”但他還是忍不住相信,自己的命要保不住了。或許,白襯衫目前正在向貿易部討債,但是城裏的黃卡人實在太多了,如果曼穀長期貿易隔絕,那麽他身旁這些原本很友好的泰國人也會明白黃卡人搶占了他們的工作機會,待他們酒醉後,也會想起塔樓裏的黃卡人。

“曼穀之虎”已死。印著賈迪頭像的報紙貼滿了曼穀的燈柱和建築,一間倉庫的牆上就貼著三張賈迪打泰拳比賽的圖像,他的眼睛顯得炯炯有神。浩森抽了一口煙,憤怒地盯著他,他是人民的英雄,一個不能被收買的人,一個直麵部長級官員、法郎公司和氣量狹小的生意人的人,他甚至與自己所屬的環境部做過戰鬥。當初惹了一身麻煩,被貶職做文員,在惹了更多麻煩後又被派去巡街。他麵對死亡威脅置之一笑,三次暗殺未遂,卻在第四次時殞了命。

浩森皺起眉頭,過去的這些日子裏,“四”一直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曼穀之虎”也隻有四次機會罷了,而他自己又用掉了幾次了呢?他看向碼頭,看向因無法登船而擠在一起的人們。作為一個難民,他擁有超乎常人的敏銳,他能嗅到風中裹挾著的災難的味道,這種氣味,比他在飛剪船上嗅到的預示風暴到來的海風氣味更加明顯。“曼穀之虎”已死,圖像中賈迪上尉的雙眼死死盯著浩森,浩森趕緊躲開,他突然有一種驚恐的感覺,賈迪沒有死,而是展開了新的捕殺。

浩森躲開賈迪的圖像,仿佛他是一隻感染了皰鏽病的榴蓮。他確信現在必須逃亡了,這是一種骨子裏的確信,就像他確信自己的部族都已經死亡,然後埋葬於馬來亞,是時候躲避整夜捕獵的猛虎了,是時候趕赴水蛭肆虐的叢林,是時候以蟑螂為食,並在雨季來臨、大水退後的泥濘中艱難前行了。去哪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逃亡了。浩森眺望著那艘下錨的飛剪船,是時候做出艱難的決斷了,放棄強力扭簧工廠,放棄保險箱裏的藍圖。拖延隻會讓事態更加惡化,他必須花錢賄賂,好讓自己活下來。

竹筏已經在下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