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安德森大人突然來到酒吧,來到她身旁的高腳凳上坐定,然後給她點了一杯冰水,又給自己點了一杯威士忌。他沒有朝她微笑,且裝出一副兩人素不相識的神情。盡管如此,一股感恩的情緒還是在她的身子裏流淌。

過去幾天,惠美子一直躲在這間酒吧裏,害怕白襯衫會突然決定把自己扔進甲烷池。她能活著,依仗的是大筆的賄賂,是白襯衫一時的容忍。她能從羅利的眼神裏看到,他不會把自己交出去,他在自己身上投入了太多東西。

就在這時候,安德森大人駕到,突然間,她感覺自己安全了,好像回到了源藤大人的懷抱。當年接受的訓練使她擁有這種安全感,她知道這一點兒,卻依然無法自拔。看到安德森坐在自己身邊,她笑了。酒吧裏人山人海的都是泰國人,還有幾個知道惠美子身份的日本人。安德森這張法郎臉,在螢火蟲的照耀下,顯得如此不融洽。

為求妥帖,安德森依舊裝作不認識惠美子。他徑直站起來,走向羅利。惠美子知道,待今晚的表演結束,自己就能睡一個安心覺了。前些日子白襯衫搞大突襲,自那以後自己就沒睡過踏實覺。

過了一會兒,羅利朝自己走來,惠美子感到十分驚訝。“看來你今晚做得不錯,那個法郎選了你,你可以早收工了。”

“今晚不用表演了?”

羅利笑道:“他付過你的表演費用了。”

惠美子如釋重負,接著她趕忙收拾一番,然後順著樓梯下樓。經羅利安排,白襯衫隻會在固定時間點前來檢查,所以,隻要惠美子不出奔集路塔樓大門,她就可以隨意走動。不過,惠美子還是小心翼翼的。在羅利跟白襯衫達成約定前,他們來這一片區域搜查過三次。一些老板被揍得吐血,才同意出賄金了事。這些事不會攤到羅利身上,他在執法和官僚運作方麵,似乎有超自然的能力。

奔集路塔樓外麵,安德森坐在人力車裏等著惠美子,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威士忌和煙草味,他臉也沒打理,長出了傍晚的胡茬。惠美子上車,倚靠在他身上,輕語:“我盼著你來的。”

“抱歉這麽晚才過來,眼下的事情有些慌亂。”

“我好想你。”惠美子說出的這番話,竟是出於真心,這讓她自己感到驚訝。

人力車靜靜地行駛在夜晚的街道上,一路上,他們遇到了身影模糊、步履蹣跚的巨象,遇到了一閃而過的柴郡貓,看到了兩邊住戶裏燃著的蠟燭和睡覺的人。他們還碰上了白襯衫,甲烷燃燒的光忽閃忽閃地打在他們的白色製服上。隻不過,他們忙著搜查一個蔬菜攤,無暇顧及他們兩個。

“你還好吧?”安德森頭擺向白襯衫,“環境部又在突襲搜查嗎?”

“開始查得很嚴,現在寬鬆些了。”

前些日子,環境部搞突擊搜查,曾一度引發恐慌。白襯衫揮舞著警棍,疾風驟雨般攻上樓梯井,切斷非法甲烷管道,驚醒了媽媽桑。酒吧裏的人妖吼叫著,老板攜款竄逃,迎頭碰上白襯衫,然後往他們手裏塞錢,也還是硬挨了一頓揍。白襯衫衝到舞廳,數落著哪裏哪裏違規,威脅著說要將舞女們扁到再也不能以跳舞謀生。惠美子和其他女孩子嚇得蜷縮在一起,一動不動,儼然成了一座座雕塑。白襯衫們沒有一丁點好脾氣,失去“曼穀之虎”讓他們感到憤怒,所以會動不動給那些以前蔑視環境部規章的人一通教訓。

恐懼。惠美子混在舞女群中,紋絲不動,甚至都因為驚嚇過度尿了褲子。惠美子深知,如果肯妮卡將自己推出去,舉報她是發條人,那將無異於宣布自己死亡。

羅利低頭哈腰,小心伺候著。突襲的白襯衫中,一些甚至定期從羅利這裏拿取好處。此刻,這些人就像在上演一出鬧劇。蘇緹龐、艾迪萊克,還有桑那察,他們分明知道酒吧裏惠美子這號人物,知道她是做什麽的,卻是直勾勾盯著她,甚至專門要拎她出來加以懲罰。現在,白襯衫們都在看她了,他們都在演戲,琢磨著要不要“認出”惠美子。而惠美子渾然不知,隻是等著肯妮卡揭露她偽裝的麵紗,那麽所有人就都會盯住自己這麽個發條人,而羅利一直花大價錢來換取相安無事。

惠美子回想起那晚的情形便不由得顫抖,她重複了一遍:“現在寬鬆些了。”

安德森大人點頭。

人力車在安德森公寓樓前停下。他跳下車,確定四下沒有白襯衫後,才領著惠美子進門。大樓門口有兩名警衛,二人謹慎地裝作沒看見惠美子。等惠美子離開大樓時,她還是要給他們些錢財,好讓他們完全忘掉這碼事。惠美子可以憎惡他們,但她得付給他們資財,他們才會乖乖合作。如今白襯衫磨刀霍霍,惠美子要出的封口費自然是更多,不過,這一切都是可以用錢解決的。

惠美子和安德森大人邁進電梯,管電梯的婦女估摸了兩人的體重,然後大聲朝著通話筒通報了這一數字,臉上努力不露一絲表情。

二人安全抵達安德森的公寓。安德森憐愛她,喜歡觸碰她的肌膚,喜愛上下撫摸她,這讓她既喜又驚。在泰王國,她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像正常人一樣活著、享受哪怕一丁點的人類尊嚴是什麽時候了。以前在日本,人們看著自己,她是沒有這種內疚感覺的,現在她卻總覺得自己是一頭畜生。

被人愛,讓她舒了一口氣。盡管,他愛的是她的身體。

安德森撫過她的胸口,捋過她的小腹,然後手停留在了她的雙腿之間,撫慰起她的私處。過程很順利,他知道如何取悅她,這讓惠美子感到開心。惠美子把自己的身子靠向安德森,吻向他的嘴唇。一時間,她忘掉人們喊自己是發條人,是卡頓人,這讓她覺得自己完全是個正常人。安德森的撫摸,他與自己的肌膚相親,那種因此而來的安全感、愉悅感,甚至是一些責任感,讓她迷失。

可**之後,又是抑鬱。

剛才一陣惠美子賣了好多力氣,安德森怕她身子過熱,便端過一杯涼水。他**著在她身邊躺下,動作小心翼翼,生怕觸碰到她,她的身子已經夠燙了,不想再給她添些熱量。“怎麽了?”安德森問道。

惠美子聳聳肩,假裝讓自己做一個微笑的新人類:“沒事,反正也改變不了什麽。”對於惠美子,說出心底的訴求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有違她的設計初衷,泓老師會狠狠揍她一頓。

安德森大人身上橫亙著數道傷疤,而他看她的眼神卻是如此溫柔,著實讓人驚歎。她甚至可以將這些傷疤分門別類,每一處都是神秘的,因為某次較量而在他白色的皮膚上留下。胸膛上的幾道傷口已經縮攏,或許是中扭簧槍而結下的,肩上的傷可能是被大砍刀砍傷的。背上的傷疤像是鞭傷,對的,應該就是鞭笞得來的傷。而她唯一完全確定的是他脖頸上的傷口,是工廠那次事故造成的。

安德森輕柔地伸出手:“怎麽了?”

惠美子側身背向他,難以道出內心的窘迫:“白襯衫……他們永遠都不會讓我出曼穀的。而且,因為我,羅利大人賄賂白襯衫要花的錢也越來越多,我覺得他也不會允許我離開。”

安德森大人默不作聲。惠美子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緩慢而平穩,但卻沒有得到其他回應,羞愧感湧上心頭。

“愚蠢的發條女,你好貪心,你該為他現在饋贈於你的而感恩的。”

二人都不說話。過了很久,安德森大人問道:“你確定沒有辦法讓羅利放你走?他畢竟是個商人。”

惠美子傾聽著安德森呼吸的聲音,他的意思是要為自己贖身嗎?如果安德森是一位日本人,那便是要為她贖身了,而且必定是誠心誠意,但這話出自安德森大人之口,那就很難斷定真偽了。

“我不知道,羅利大人喜歡錢,不過我覺得他更喜歡看我受折磨。”

惠美子說完便等待著,盼著看到安德森一點點要回應的痕跡。安德森大人沒再繼續詢問,這讓惠美子忐忑不安。不過,緊緊挨著他,她仍可以感受到他的身體、他的溫度。如果他是文明的種族,她就會把不回答當作是一種侮辱,但這個外國人並不是那麽善於觀察。

惠美子定下心來,又把身子貼近安德森。這種違背基因決定、背離培訓精神的行為,讓她羞恥得喘不上氣來。她擺脫要做一隻畏縮狗的衝動,再次嚐試。

“我現在生活在酒吧裏,全靠羅利大人一直拿錢給白襯衫,他們才不會找我麻煩,現在更是要出三倍的錢,除了給白襯衫,還要給隔壁的一些酒吧,就是為了留下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待多久,我覺得我沒有多少存在價值了。”

“你想……”安德森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猶豫著,接著又說道,“你可以留下來的。”惠美子的心怦怦直跳:“羅利會跟我談的,這一點我有自信,我知道如何跟他這種人打交道。”

“您可以贖我嗎?”

“我手上的錢可能不夠買下你。”

惠美子的內心瞬間崩潰了。安德森大人繼續說道:“現在局勢緊張,我不能就這樣把你帶走,這會激怒他的。情急之下,他會告發我們,然後引著白襯衫來追捕我們,這樣風險太大。不過,我可以安排你睡在我這邊。這樣,發現你的人反而更少,他會很樂意我這麽做的。”

“但這樣是不是會給您帶來麻煩?白襯衫也不喜歡法郎。你自身處境就不是很樂觀。把我塞進飛艇裏,讓我去新人類村落裏吧。幫幫我,求您了。要是我交給羅利大人足夠罰金……我就可以去北方了。”

安德森大人輕輕拽了一下惠美子的胳膊,惠美子順勢傾倒在他懷裏。“你可以期盼得更多一些。”安德森一邊說著,一便用手拂過她的小腹,動作有些閑散,大腦卻是在沉思,“很多事情可能很快要發生些變化,發條人的政策也可能會改變。”安德森詭秘地看了一眼惠美子,“那些白襯衫的那套規則,不會一直都來騷擾我們的。”

惠美子在祈求生存,安德森卻在談論理想。

惠美子努力掩飾著內心的失望。你該滿足的,貪心的女孩,感恩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可是,她的聲音裏還是透露著難以掩蓋的酸澀:“我是一個發條女孩,這是不爭的事實,我永遠都會受人鄙視。”

安德森笑了,把她摟得離自己胸膛更近一些。安德森的嘴唇掃過惠美子的耳郭,輕輕細語:“不要這麽確信。”那說話的語氣像是有一個陰謀,“如果你向貓又[1]祈禱,我能向你提供比森林裏的新人類村落還要好的東西。”

惠美子把安德森推開,傷心地看著他說:“您如果不能拯救我的命運,我理解,但請您不要取笑我。”

安德森大人大笑。

[1]貓又,日本民間傳說中的一種貓妖,據說有兩條尾巴,能直立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