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抬!”隨著浩森一聲喊,蓬、努、庫瑞特、神田四人靠到破碎的轉軸上,仿佛從巨人血肉中拔刺一樣,將轉軸拔起,好騰出空間讓女孩邁到下麵去查看損壞情況。

“我看不見!”女孩喊道。

蓬和努緊繃著肌肉,盡力不讓轉軸複位。浩森跪下,將手電筒遞給已下入洞中的女孩,女孩接過LED手電筒時,手指擦到了浩森的手指,然後,就走進了下方的黑暗中。

“手電筒可比她值錢多了!”浩森想,“但願在她上來之前,他們能支持住,別失手讓轉軸複了位。”

“怎麽樣?”一分鍾後,浩森朝底下喊道,“裂了嗎?”

底下沒有任何回音,但願她別卡在哪處機器上了。浩森換了個蹲坐的姿勢,等著邁完成檢查。放眼望去,工廠一片忙亂,工人們正努力將一切恢複原狀;工會工人擁至巨象屍體處,揮舞著亮晃晃的大砍刀和1.2米長的骨鋸,處理著山一般的象肉,滿手鮮紅。象皮被剝了開來,露出夾雜著脂肪的血肉,血液從象屍上源源不斷地流出。

見此情景,浩森不由打了個冷戰,他想起另一起流血事件,他的部族人也是這麽遭肢解的,他想起那災後的殘敗的工廠,好端端的倉庫就那麽毀了,好端端的人就那麽沒了。這一切讓他不禁想起以前的事。“綠頭帶”帶著大砍刀出現,然後自己的倉庫就被焚燒成灰燼。黃麻纖維、酸豆以及扭簧,全都付之一炬,化作幾縷煙,那砍刀光滑的刀刃泛著寒光。浩森移開視線,強迫自己控製不斷閃現的回憶,努力呼吸。

一聽說損失了一頭工會的象,巨象工會立刻派了一隊專業屠夫過來。浩森讓他們把巨象的屍體拉到外麵的街上肢解,好騰出地方讓自己的工人修複能源鏈,但工會的人不同意。所以工廠不僅鬧哄哄地進行著各種作業和清理工作,而且蒼蠅漫天,充斥著越來越難聞的屍臭。

象屍仿佛一片深邃的紅色肉海,骨頭漸漸地露出來,像是一截截珊瑚從海中浮出。血流出屍體,好像一條條溪流,嘩嘩地朝泄洪口和曼穀燃煤防洪泵流去。浩森苦澀地看著流走的血,這頭象的血有數升之多。奔騰流走的不是血,而是無數的卡路裏。屠夫的動作很快,但要把巨象肢解完也得花大半個晚上。

“她檢查好了沒?”蓬喘氣道。浩森將注意力收回,專注於眼前的問題。蓬、努等人正拚命支撐著轉軸的重量。浩森再次向洞裏喊道:“邁,你看到了什麽?”

她的聲音傳到地上時嗡嗡的,聽不清楚。

“上來吧!”說完,浩森又在洞口蹲坐著,然後將臉上的汗水抹去。此時,工廠比米鍋還熱,工人們早已將所有巨象趕回欄內,工廠生產線沒了動力源,無法運轉,曲柄風扇也無法運行,建築裏的空氣自然不得流通,還夾雜著屍臭般濕熱的氣味,仿佛一張毯子,將他們緊緊裹起。這簡直讓人跟待在曼穀空堤的屠宰場一樣難受!浩森抑製住作嘔的衝動。

工會的屠夫們忽然一聲大喊,切開了巨象的腹部,腸子湧了出來。糞肥王的人突然擁進了亂糟糟的工廠,將腸子鏟到手推車中。他們都是收集內髒的人,這腸子可是天降的卡路裏!由於沒受到汙染,這些內髒很可能成為糞肥王外緣農場的豬飼料,或成為黃卡人的食物儲備。糞肥王可是庇護著許多馬來亞華人難民!他們住在擴張時代遺留的高塔中,那是一個悶熱無比的地方。而豬和黃卡人都不吃的東西,則會被丟到城市的甲烷堆肥池裏,與每日收集的果皮、糞便一起持續烘烤,製成堆肥和燃氣,而甲烷燃燒發出的綠光可用於城市道路照明,當然,這些甲烷氣是當局批準燃燒的。

浩森摸著幸運痣,陷入沉思。糞肥甲烷發電真是典型的壟斷行業!糞肥王的勢力遍布曼穀各個角落,他竟然還沒當選為首相,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糞肥王,這位教父中的教父,泰國影響力最大也最偉大的“神”,想要什麽肯定就有什麽。

“但我想要給他的東西,他會想要嗎?”浩森思考著,“他能不能明白這是個絕妙的商機呢?”

邁的聲音終於從洞底傳上來,打斷了浩森的沉思。“裂了!”她喊道。不一會兒,她艱難地爬出洞口,大汗淋漓,渾身都是灰土。努、蓬等人鬆開麻繩,轉軸轟然複位,惹得地板都震了震。聽到聲響,邁向身後瞥了一眼。浩森覺得自己看到了邁臉上的一絲恐懼——邁意識到轉軸有可能讓她粉身碎骨,但這眼神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真是個堅強的孩子。

“嗯?”浩森問,“然後呢?是核心裂了嗎?”

“是的,先生。我能夠把手伸到裂縫裏,有這麽深。”她比畫著,指著將近腕部的地方給他看,“還有一處在很遠的另一邊,也一樣。”

“他媽的。”浩森用漢語咒罵道,雖然沒感到驚訝,仍然動了怒,問道,“傳動鏈裝置呢?”

她搖搖頭:“我能看到的連接環都彎了。”

浩森點頭:“讓林、萊克和傳……”

“傳已經死了。”她指了指地上的一攤汙跡,那是巨象踩死兩個工人時留下的。

浩森沉下了臉:“也是。”死的還有諾一、卡皮房和倒黴的質檢員班亞特。現在無論安德森多討厭班亞特,不滿他讓海藻噴霧生產線遭受汙染,班亞特也聽不到安德森的抱怨了。又是一筆開支。安撫死者家屬要用一千泰銖,而安撫班亞特家要用兩千,想到這兒,浩森再次拉下了臉,對女孩說道:“那就找別人,去清理隊找個和你一樣小個子的,你得去洞下一趟,和蓬、努、庫瑞特一起,把轉軸拔出來,徹底拔出來。我們得檢查主動力係統,一環接一環地檢查,沒檢查完之前就別談重啟了。”

“急什麽呢?”蓬笑道,“重開工廠還要很久吧。我們那位法郎老板要讓工會回來,得賄賂大袋鴉片才行,誰讓他打死了巨象哈普利特呢。”

“等巨象回來,我們也沒有四號轉軸了。”浩森厲聲道,“再砍一棵直徑一樣寬的樹做轉軸,要得到王室批準,然後要從北方把木材經頭河運過來,你還得盼著今年季風雨能到來,哪一樣不花時間。而在這之前,廠子隻能在動力不足的情況下運轉。想想吧,你們肯定有一部分人要失業。”他朝轉軸點頭示意,“隻有最勤快的人才能留下來。”

蓬藏起怒氣,抱歉地笑了笑,然後行合十禮:“先生,我瞎說的,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那就好。”浩森點點頭。接著,他轉過身,雖然還在繃著臉,但其實同意蓬的說法。要讓巨象再次回到工廠,然後推磨似的推動轉軸曲柄,工廠不僅要出大量鴉片和賄賂金,還得和工會重談動力合約。資產負債表上又得添一項支出,而這還沒算上請僧人誦經的費用、請婆羅門神父或風水大師的費用以及請靈媒通靈的費用,可不請的話,工人得不到安撫,就不會接著在這家不吉利的廠子工作……

“譚先生!”有人用中文喊道。

聽到喊聲,浩森停止盤算,抬頭看見了洋鬼子安德森·雷克。安德森正坐在對麵工人鎖櫃旁的長椅上,一位醫生正給他處理傷口。一開始,安德森想讓這位女醫生到樓上給自己縫傷,但浩森說服他待在工廠這一層,在眾目睽睽下接受治療,讓工人都看到:他不僅活了下來,還無所畏懼,雖然他白色的衣服上沾滿了血,雖然他整個人好像從墳地裏出來的鬼魂,但也夠有麵子了——他是一位無所畏懼的洋鬼子。

安德森喝著湄公河威士忌。那是他支使浩森買來的,跟支使一個仆人似的。而浩森則派了邁去買,邁帶回一瓶假湄公,上麵的標簽可以以假亂真,為浩森省了不少,就衝這份機智,浩森多給了她幾泰銖,看著她的眼睛說:“記住,我做這些是為了你。”

邁鄭重地點點頭。若浩森過著正常的生活,他會覺得自己贏得了一些忠誠,但在現實情況裏,他隻希望如果泰國人開始抵製黃卡人,把黃卡華人全趕進皰鏽病叢林時,她不會立即倒戈把自己殺了。多給她點錢,也許能為他自己買到一些活命的時間,也許買不到。

見他靠近,闡醫生用普通話說道:“這洋鬼子不聽話,總是亂動。”

和浩森一樣,闡醫生也是黃卡人,也是被禁止自食其力的難民,好在她也有些聰明才智,也懂得耍些小手段,但如果白襯衫發現她從泰國醫生的飯碗中奪食……

浩森不再深想,畢竟是族人就值得幫忙,哪怕隻能幫得上一天,也算是為以前的一切贖罪了。

“麻煩別讓他死了。”浩森微微笑道,“我們還需要他給我們的工資存根簽字。”

她笑起來,用漢語說道:“挺麻煩。針線活我有點兒生疏了,但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我會把這個醜家夥從鬼門關拉回來的。”

“你要真這麽厲害,那回頭我得疥病了就找你治。”

安德森打斷他們的交談,用英語問道:“她在發什麽牢騷?”

浩森端詳著他:“嫌你總是動。”

“她笨手笨腳的,叫她快點兒。”

“她還說你真的很幸運,碎片隻要偏離一厘米,就能割開你的動脈,現在地上那攤血裏,就有你的血了!”

出乎意料的是,安德森·雷克聽了竟然笑了,他看向大街上正被肢解的肉山:“一塊碎片,我還以為自己會死在巨象腳下。”

“是的,就差一點兒。”浩森說道。如果那樣,將會成為一場災難,如果安德森的投資人變得沮喪,放棄工廠……浩森沉下臉,雖說安德森比耶茨難控製多了,但他再怎麽固執也不能死,否則工廠會倒閉的。

浩森很煩躁,他以前和耶茨多親近,現在卻和安德森這麽疏遠。這真倒黴,偏偏撞上個固執的洋鬼子,他得重新謀劃,確保自己活得久,才能重振家族。

“我覺得你該慶祝幸存下來,”浩森提議道,“弄些貢品,感謝觀音和布袋和尚的保佑,讓你有這麽好的運氣。”

安德森笑了笑,淺藍色的眼睛像兩個惡魔池一樣盯著浩森,說道:“說得真他媽對,我會的。”他舉起已經喝了一半的假湄公,“我會通宵慶祝的。”

“或許我可以給你安排個伴兒?”

安德森冷下臉,看著浩森,表情幾近厭惡:“你管太多了。”

浩森暗罵自己,臉上仍保持冷靜,顯然,他越了線,惹得這家夥又生了氣。他連忙行合十禮道歉:“當然,我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安德森看向工廠的另一邊,剛才的愉悅似乎已經一掃而光:“損失有多嚴重?主鏈呢?”

“我們會檢查每一鏈環的。如果我們走運,破損的可能隻是次鏈。”

“不可能的。”安德森把威士忌遞給他。浩森搖頭,努力掩飾住厭惡。安德森會意地笑了,又喝了一口,喝完用手臂擦了擦嘴。

工會屠夫又吵嚷了一聲,更多的血從巨象身體裏噴射而出。如今,象頭有一半割離了象身,歪斜地在地上擺放著。屍體一點點地被肢解成很多塊,不再像動物,更像是等著拚湊的巨象積木玩具。

“你要象頭嗎?”浩森問,“可以當戰利品收藏。”

“不要。”安德森憤然拒絕,像是受了侮辱。

浩森努力讓自己不變臉色,和這家夥共事真能氣死人。這洋鬼子陰晴不定,而且總是很有侵略性,又像個孩子,一會兒開心,一會兒暴躁。浩森抑製住憤怒,他知道,安德森就是安德森,他會成為洋鬼子是他前世造的業[1],而自己遇到他是自己造的業,這同受餓時挑剔尤泰克斯大米一樣沒有意義。

似乎是注意到了浩森的表情,安德森解釋道:“這不是捕獵,隻是補刀而已。我的飛鏢隻是壓死它的最後一根稻草,不能算獵殺。”

“啊,的確是,這真讓人敬佩!”浩森藏起失望,如果這洋鬼子要這象頭,他就能用椰子油複合材料造假,替換巨象粗壯的殘存象牙,把真品賣給班翁尼文寺的醫生。然而,現在連這筆錢都沒著落了,真是浪費。浩森權衡著是否要跟安德森解釋當下的情況,說明眼前的象肉、象牙和卡路裏有多值錢。但他決定放棄,洋鬼子不會理解,又容易發火。

“柴郡貓來了。”安德森說道。

浩森看向洋鬼子示意的地方,在殺戮現場周圍,屍臭吸引來的貓時而閃現,時而消失,陰影與亮光不斷交替。洋鬼子麵露厭惡。但浩森還挺尊敬這些柴郡貓的,它們很聰明,就算遭受蔑視也仍然不斷繁衍,著實不屈不撓,令人驚奇。有時候,似乎在鮮血灑出之前,柴郡貓就能嗅到血的味道,它們仿佛能一窺未來,找出下頓飽餐的地方。柴郡貓閃爍著,悄悄接近黏稠的血。有個屠夫踢開了一隻,但也隻是隨意而為,畢竟柴郡貓實在太多了,較真起來沒意思。

安德森又喝了口威士忌:“我們永遠也沒辦法擺脫這些柴郡貓。”

“倒是有些小孩子會獵捕它們,”浩森說,“賞金不用很高。”

洋鬼子一臉不然:“在中西部聯合體的時候,我們也給賞金。”

“我們的孩子比你們的更積極。”

浩森隻是這樣想,但沒有駁斥眼前的洋鬼子。不管怎樣,他會提供賞金的。如果放任柴郡貓在廠裏逗留,工人就會傳出謠言,說這場災難是柴郡貓的鬼魂在搞鬼。鬼魅般的貓閃現著,更近了,柴郡貓不斷閃現——花斑紋、薑黃色、夜般的墨色,身體的顏色隨著環境變化而變化,等到走進血泊,便變得跟血一樣紅了。

浩森聽說柴郡貓是某個卡路裏高層做出來的,好像是純卡公司或是農機公司的,製造柴郡貓似乎是為了給女兒慶生——因為那高層的女兒正好長到和劉易斯·卡羅爾筆下的愛麗絲一樣的年齡,所以他就舉辦了這麽個派對。

造出來的新寵物被小客人們帶回家,和普通家貓**,不到二十年,柴郡貓的蹤跡就遍及各大陸。這個基因經過改造的品種,擁有百分之九十八的真實遺傳率,因而取代了家貓,令普通家貓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馬來亞的“綠頭帶”對柴郡貓就像對華人一樣憎惡,但據浩森所知,柴郡貓在那一帶仍然很興旺。

闡醫生又紮下一針,洋鬼子忍不住抖了一下,麵色不滿。“快弄好,”他說道,“現在就給我弄好。”

她藏起恐懼,小心地行合十禮,然後低聲跟浩森說:“他又動了,看來麻醉效果不行,比我以前用的差。”

“別怕,”浩森回答道,“所以我才給他喝威士忌啊,快縫完吧,我來應付他。”說完,他同安德森道:“她快好了。”

洋鬼子沒再威脅她。終於,醫生縫完了傷口,浩森把她拉到一旁,遞給她一個裝著酬勞的信封。她行合十禮表示感謝,但是浩森搖頭說道:“我多給了你一些,想讓你幫我送封信。”說著遞給她另一個信封,“我想和你待的那座塔樓的老板談一下。”

“你是說‘狗日的’?”她麵露厭惡。

“如果聽到你這麽叫他,他會把你剩下的家當都毀了。”

“他很難搞的。”

“幫我把信捎給他就好。”

她半信半疑地接過信封:“你對我家一直很好,所有鄰居都說你很好,還拜你的……”

“我做得遠遠不夠。”浩森扯出一個微笑,“不管怎麽樣,我們黃卡人要團結一心。或許在馬來亞我們還有福建人、客家人或第五批移民之分,但在這兒我們都是黃卡人。我很愧疚自己隻能做到這些。”

“你做的已經比別人多了。”她向他行合十禮,模仿著新文化的禮俗,隨後離去了。

安德森看著她離開問道:“她是個黃卡人吧?”

浩森點頭:“嗯,事故發生前,她在馬六甲當醫生。”

安德森沉默著,似乎在消化這個信息:“她給人看病比泰國醫生便宜嗎?”

浩森瞥了一眼洋鬼子,思考對方想聽什麽回答,最終開口道:“是的,便宜太多了。醫術一樣好,可能比泰國醫生更好,不過便宜很多。泰國人不允許我們搶他們飯碗,所以她接不到什麽活兒,除非是給黃卡人看病,但黃卡人能給的當然很少,所以能接這活兒她很開心。”

安德森若有所思地點頭,浩森則在揣測他的心思。浩森覺得這個男人是個謎,有時候洋鬼子看起來很蠢,不可能統治過這個世界,更何況還統治過兩次!擴張時代他們成功了,之後爆發了能源危機,他們不得不撤退回國,但他們竟然卷土重來,帶來了卡路裏公司、瘟疫、專利糧食……似乎有超自然力量在護佑著他們。按理說,安德森此刻早該沒命了。隻成了一堆屍骨,和班亞特、諾一以及那個驚擾了巨象的愚蠢的四號轉軸看象人的屍體混在一起。然而,洋鬼子現在就在這兒坐著,抱怨著小小的縫針,完全不在乎自己剛剛殺死了一頭十噸重的巨象。洋鬼子真是奇怪的生物,雖然浩森跟他們打交道打得夠多了,仍然覺得遠不能以常理來想他們。

“我們得再給看象人一些好處,賄賂他們回來工作。”浩森說道。

“嗯。”

“我們還得雇僧人來為工廠誦經,把工人安撫好。亡魂也是一定要安撫的。”浩森頓了頓,說,“費用會很高。回頭人們會議論紛紛,說廠子裏有惡靈,說廠址風水不好,說靈屋不夠大,或是說建廠時砍倒了一棵鬼魂棲息的樹。我們得找個算命的或者風水大師,讓工人們相信,廠子選在了好地方。另外,那些看象人會討要危險工作津貼……”

安德森插話道:“我要換掉看象人。”他說,“全部都要換!”

浩森倒吸一口氣:“不可能的,巨象工會控製著全市的動力合約,是政府授權的,而且是白襯衫許可的動力壟斷。我們拿工會沒辦法。”

“他們不稱職,我不想雇他們了,再也不想了。”

浩森努力想搞清楚洋鬼子是不是在開玩笑,隨即猶豫地笑道:“這是皇室授權。要全換掉他們,可等於要換掉環境部。”

“我有個想法。”安德森大笑起來,“我可以聯合卡萊爾&桑公司,每天投訴稅法和碳信用額法,讓貿易部長阿卡萊特做剩下的事。”他的目光落到浩森身上,“但是你不想這麽做,是不是?”他的眼神突然變冷,“你喜歡利用灰色地帶和討價還價,方便做你那些幕後交易。”

浩森吞了吞口水,洋鬼子蒼白的皮膚和幽藍的眼睛非常嚇人。洋鬼子跟柴郡貓一樣,雖然跟這兒格格不入,卻能在這片不友善的土地上遊刃有餘地生存。“激怒白襯衫是很不明智的。”浩森低聲說,“先行動的,會被先打壓。”

“黃卡人才會說這種話。”安德森反駁道。

“的確,可別的黃卡人都死了,而我活了下來。環境部很有勢力,普拉察將軍和他下屬的白襯衫渡過了每個難關,就連‘雙十二’政變也不例外。如果你想捅眼鏡蛇,那你得做好被咬的準備。”

安德森看起來仿佛要反駁,但他隻是聳聳肩:“我相信,你知道最好的方法!”

“所以您才會付我薪水呀。”

洋鬼子盯著死去的巨象:“那頭動物本來是擺脫不了控製的。”他又喝了一口酒,“安全鏈生鏽了,我檢查過了。所以我們不會賠一分錢,就這樣,這是我的底線。如果他們管好了下屬的動物,我也不用殺了它。”

浩森默認地點頭,但他不會把這種話說出口:“先生,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安德森冷笑道:“的確,誰讓他們壟斷呢。”他拉下臉,“耶茨在這兒建廠子真是蠢。”

浩森感到後背一陣發寒,洋鬼子突然像個任性的孩子。孩子都很魯莽。孩子會做出激怒白襯衫或工會的事。而且有時候他們撿起玩具就能跑回家,這一點真讓人不安。絕不能讓安德森和他的投資人跑掉了,還不到時候。

“到目前為止,我們有多少損失?”安德森問。

浩森猶豫著,硬著頭皮講出壞消息:“死了一頭巨象,再加上安撫工會的費用,估計要九千萬泰銖吧。”

邁那邊傳來喊聲,揮手讓浩森過去。浩森不用看就知道沒有好消息,他說道:“我覺得下麵也有損壞,修複費用會很高。”他停了停,小心翼翼地試探敏感話題。“我們得通知你的投資人——格雷格部長和易部長。我們得做修複工作,新海藻箱運過來後,還得安裝和校準,我們的錢可能不夠。”他又停了一下,“我們還需要一筆資金。”

浩森不安地等待著,不知洋鬼子會作何反應。浩森知道,雖然公司平時流動資金很多,花錢如流水,但他說的這些都不是好消息,談到開銷,投資者有時候不好說話。耶茨在時,總是跟投資者爭論資金問題;而跟著安德森,這種爭論少了很多,自從安德森來了,投資者抱怨得少多了。不過,對於工廠做的這些不切實際的研究而言,這真的是一筆巨大的開銷。如果這公司是浩森的,他一年前就會把公司關閉了。

但安德森聽完浩森的話,眼睛都沒眨一下,隻是說:“需要更多錢。”他扭頭看向浩森,“海藻箱和營養液什麽時候能清關?”他說道,“究竟什麽時候?”

浩森臉色變得蒼白:“很難,要通過竹幕,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的事,環境部總喜歡幹涉。”

“你說過你賄賂了白襯衫,他們不會找我們麻煩的。”

“嗯。”浩森點頭,“該送的禮我都送了。”

“那為什麽班亞特還抱怨海藻箱受汙染?如果我們有活生物體來繁衍……”

浩森急忙打斷他:“所有東西都在碼頭了,上周就從卡萊爾&桑公司那邊運過來了……”他下定了決心,洋鬼子需要聽些好消息。“明天貨物就能清關,明天竹幕就會放行,到時會有巨象馱著你的貨物過來。”他勉強笑道,“除非你現在就想終結跟工會的合作?”

洋鬼子搖頭,甚至被逗得微微一笑。浩森見狀,長舒了一口氣。

“那就明天,你確定吧?”安德森問道。

浩森硬著頭皮點頭同意,暗暗希望能夠辦成這事,然而洋鬼子幽藍的雙眸仍緊盯著他。“我們在這事上花了很多錢,但投資者不能忍的一件事就是無能,我也不能忍。”

“我明白。”

安德森滿意地點頭:“那就行,那就等著,回頭再和總部說。等新的流水線設備清關到手,我們就打電話過去,把壞消息夾在好消息裏一起說。沒有拿得出手的成果,我可不想跟他們要錢。”他再次看向浩森,“我們都不想的,對吧?”

浩森勉強點頭說道:“你說得對。”

安德森又喝了一口酒:“行,去確認損壞程度,明天早上把報告給我。”

得了指令,浩森穿過工廠,走向等著他的轉軸廠員,他希望貨物不出岔子,真的能清關,一切真能如他所說的發展。這是一場賭博,但值得賭。無論如何,洋鬼子都不會想一次聽到太多壞消息。

當浩森走到轉軸旁邊,邁剛好從洞裏爬出來,正拍打身上的塵土,她之前已經下到洞裏一次。浩森問道:“洞裏什麽情況?”

“轉軸已經完全脫離了生產線,橫躺在地麵上,就像一塊巨大的柚木,數條巨大的裂縫清晰可見。”邁說完,浩森朝著洞裏喊去:“裏麵很糟糕嗎?”

一分鍾後,蓬爬了出來,身上油膩膩的。他氣喘籲籲地說道:“下麵幾條通道都太窄了,有些我鑽不過去。”他一邊說著,一邊伸胳膊去擦臉上的汗水,卻留下了道道汗漬。“肯定是支鏈壞了,但隻有派小孩下去檢查,才能知道其他情況。如果主鏈損壞,我們得拆開整個地板。”

浩森苦著臉,仔細地望著露在外麵的主軸孔,此時,南部叢林中的隧道、老鼠以及蜷縮著的幸存者閃現在他的腦海中。“我們得讓邁去找些她的朋友來廠子裏。”

浩森再次勘察了洞裏的損壞程度,以前他開的工廠也有這樣的建築,所有的倉庫都堆滿了貨物。而現在,他成了什麽樣子?一個洋鬼子的下屬罷了。如今他隻剩下越來越差的身體和部族的重擔。他歎了口氣,努力克製內心的沮喪:“現在損壞到底有多嚴重,我要知道所有細節,然後再和老板談。千萬不能再出岔子了!”

蓬行合十禮,說道:“好的,先生。”

浩森轉過身,走向辦公室。前幾步他蹣跚地行進著,之後便開始強迫自己雙腿用力。一連串的活動後,他的膝蓋疼痛起來,這讓他想起自己和之前自己工廠巨象的一段經曆,當時工廠的動力也是巨象提供的。此時,他已經走到最高的幾級台階上,便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端詳著這具巨象屍體,工人們就是在巨象屍體邊上殞命的。這段記憶就像一群饑餓的烏鴉,在他頭頂盤旋,抓擦著、啄噬著他的頭顱。那麽多朋友、那麽多親人都死去了!四年前,他赫赫有名。而如今,他什麽都不是!

浩森推門走進辦公室,裏麵一片沉寂,隻有空空的辦公桌、由踏板和微小通信屏組成的昂貴踏板電腦以及公司巨大的保險櫃。他目光掃過房間,頭戴綠色發圈的宗教狂熱分子從暗處一躍而出,揮舞著手中的大砍刀,但這隻是回憶罷了。

他關上門,將車間的“屠宰聲”和維修的噪聲隔斷在門外。他強迫自己不要靠近窗邊,否則就會看到血和巨象屍體。在他的記憶裏,馬六甲海峽的水中流淌著人的鮮血,華人的頭跟榴蓮一樣高高堆成一堆。

他告訴自己:“這裏不是馬來亞,我是安全的。”

然而,記憶還是揮之不去,那些畫麵跟照片和春節燃放的煙火一樣清晰。雖然那場事故早已是四年前的事了,他依然需要某些儀式,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感覺糟糕的時候,他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威脅。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去回想那藍色的海洋,還有激起白色浪花、快速前行的帆船艦隊……浩森再一次深吸一口氣,才睜開眼。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又感覺到安全了!目之所及,隻有排列整齊的空桌子和滿是灰塵的踏板電腦。熱帶陽光被百葉窗擋在外麵,塵埃和焚香的煙霧混在一起。

在房間的盡頭,強力扭簧公司的兩個保險櫃由鋼鐵材料製作而成,此時正處在陰影中,散發著微弱的光,似乎在嘲笑他。較小的那個裝現金的保險櫃的鑰匙在浩森這裏,大的保險櫃的鑰匙則由安德森先生保管。

他想了一會兒,歎道:“就差那麽一點兒!”

公司的藍圖就在那個大保險櫃裏,離浩森隻有十幾厘米遠,他曾經看到這些圖在他麵前攤開。藍圖上記錄著基因改造藻類的DNA樣本,以及呈現在固態數據立方體之上的基因組圖譜,記載著培養和處理基因圖譜成品膜,並將該膜加工為潤滑油和潤滑粉末的說明書,記錄著回火處理扭簧金屬絲的條件,以方便新塗層附著。新一代能源儲存技術就掌握在他手中,而這也是讓他重生、讓他的部族複興的希望。

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耶茨總是在喝酒的時候低聲自言自語。浩森總是為他倒滿白酒,聽他閑聊。因此,耶茨很信任他,也很依賴他。然而,所有的這一切都已是徒勞。一切都取決於這個他無法打開的保險櫃,因為耶茨的愚蠢,惹怒了那些投資者,而且耶茨無能,也根本無法實現浩森的夢想。

浩森猛地抬起頭,有了一些想法。

“安德森先生,你剛才給保險櫃上鎖了嗎?剛才那麽混亂,你是不是忘記上鎖了,和上次一樣?”浩森的心跳加快,“你會不會百密一疏呢?!”

耶茨先生有時候就會犯這樣的小錯誤。

浩森越想越興奮,隻得努力壓抑著。突然,他一瘸一拐地走過房間,站在了保險櫃麵前。在他眼裏,它就是神龕,是供人膜拜之物。但它也是由鋼鐵鍛造而成的龐然大物,除了耐心和金剛鑽,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動它分毫。每天,浩森都坐在它的對麵,感受著它的譏諷。

一切就這麽輕而易舉嗎?安德森先生在剛才的一片混亂之中,有沒有可能忘了鎖上保險櫃呢?

浩森遲疑不決地伸出手,放在保險櫃的把手上。他屏住呼吸,向他的祖先,向驅除泰國人困境的象頭神甘奈施,向他所知的一切神靈祈禱。然後,他轉動了把手。

那足有千斤重的保險櫃將浩森彈開,它每一個分子都在對抗他施加在把手上的轉動力。浩森吐了口氣,後退了一步,努力壓抑著內心的失望。

要有耐心,保險櫃都會有鑰匙的!本來,耶茨先生就該是那把完美的鑰匙。可是他實在無能,而且無緣無故地惹怒了投資人。現在,這把鑰匙肯定就是安德森先生了。

耶茨先生當初安裝這個保險櫃的時候,還曾開玩笑說,他要用這個保險櫃放家裏的珠寶,說完哈哈大笑。當時,浩森勉強地點點頭,行合十禮,並微微笑了笑,但他腦子裏全是這些藍圖有多麽寶貴,然後一直抱怨自己太蠢,沒有趁著藍圖唾手可得之時,早些備份。

現在耶茨走了,替代他的是又一個洋鬼子,這個洋鬼子是一個真正的魔鬼。藍眼睛、金色頭發,麵孔棱角分明,完全不像耶茨那樣柔和。浩森辦的每件事,這個危險人物都要複查,這讓他的行動變得更加困難。浩森必須說服他說出公司的秘密。浩森抿了抿嘴。要有耐心,你一定要有耐心。總有一天這個洋鬼子會犯錯的。

“浩森!”

浩森走到門邊,向樓下的安德森先生揮揮手,表示自己聽見了。然而他並沒有立即下樓,而是回到了神龕前。

他拜倒在觀音像前,祈求觀音能夠對他和他的祖先施以憐憫,給他一個救贖自己和家人的機會。浩森上方有一個金色的“福”字,它是倒著掛的,這樣一來,福氣就會到了。浩森在“福”字下方,擺放了一些尤泰克斯大米,然後切開了一隻血橙,供奉觀音。血橙的汁水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這隻血橙已經熟了,未經汙染,所以價格昂貴,人在供奉神的時候不能太吝嗇,神喜歡供奉時慷慨的人。隨後,他點了一炷香。

焚香的煙霧在靜止的空氣中慢慢散開,辦公室再一次為煙霧所籠罩。浩森祈禱著,他祈禱工廠不要關閉,祈禱通過賄賂能讓新的生產線設備順利地通過竹幕,祈禱安德森先生這個洋鬼子會在某一天失去理智而完全信任自己,祈禱這個該死的保險櫃會自己打開並讓他獲取裏麵的秘密。

浩森祈禱自己能夠得到好運。即便是一個年邁的華人黃卡人,他也需要好運。

[1]業與報並稱,意為業之報應或業之果報,謂由身口意之善惡業因所必招感之苦樂果報,或指業因與果報,又作業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