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惠美子喝了一小口威士忌,等著肯妮卡叫她去受辱,她真希望自己已經醉了。她的一部分自己仍然在努力反抗,而另一部分——穿著露臍短夾克和緊身長裙、手拿一杯威士忌,毫無反抗之力。

接著,她開始回想,自己以前也想過反抗嗎?她身體中有一部分竭力保留著自尊的幻象,而這一部分是否就是有意毀滅她的那一部分呢?她的軀體由細胞和人工操控DNA組成,這些細胞和基因有著更強烈、更實際的需求。所以,惠美子是有意誌的,這才是她得以幸存的原因!

她坐在這裏,耳中充斥著棍棒的抽打聲和樂器演奏的哀鳴聲。女孩們在螢火蟲下翻滾,一旁的男人和妓女們就在助威呐喊,連連叫好。她麵對著這一切,是因為她求死的意願不夠強烈嗎?還是因為她太固執,所以不會允許求死這樣的事發生?

羅利說,世間萬物皆成循環,或是沙美島岸邊的潮起潮落,或是男人在有了心愛的女孩之後**的大小變化,皆是如此。羅利拍了拍女孩們的光溜溜的屁股,被新來的外國人講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然後他告訴惠美子,不管別人想對她做些什麽,錢就是錢,世上沒有新鮮事兒。也許,他說得沒錯,羅利要求的也是別人要求的。肯妮卡傷害她,讓她哭泣的方式也沒什麽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啜泣和嗚咽來自一個發條女孩。這是唯一的新鮮事兒。

“快看,她簡直像個真人。”

源藤先生過去常說,她比人類好多了。那時候,他經常在和她**後輕撫她烏黑的頭發,說他為新人類沒能得到更多的尊重而覺得遺憾。更糟糕的是,她的動作永遠沒那麽流暢。但是,她視力完美、肌膚柔滑,她的基因能抵禦疾病和癌症。她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雖然他可以通過手術、藥片、藥膏或是草本藥物來保持年輕,可她的頭發會永遠烏黑濃密,她老去的速度也會比他慢。

他曾一邊撫摸著她的頭發,一邊說道:“你真美,雖然你是新人類。不要覺得羞恥。”

惠美子依偎著他,回答道:“不會的,我沒覺得羞恥。”

但那已經是在京都的事了。在那裏,新人類十分常見,他們提供的服務也很到位,有時也能受人尊重。當然,他們依舊不會被視為人類,但是她也不會遭受現在所處的野蠻文化的威脅。新人類肯定不是格雷厄姆教派告誡信徒時所說的惡魔,不是外國佛僧想象的從地獄爬出來的無靈魂生物,不是無法擁有靈魂、無法加入輪回因而涅槃重生的生靈,也不是對係“綠頭帶”的人所信奉經書的侮辱。

日本人很現實。他們麵臨人口老齡化的問題,自然需要年輕人為他們提供各方麵的服務,即便這些年輕人是試管產物,生長於培育所,這也不是什麽罪過,這就是日本人的現實。

“難道不是日本人的現實,才讓你走到今天嗎?盡管你外表像日本人,說著日語,盡管你把京都當成唯一的家,你也不是日本人。”

惠美子雙手抱頭,她在思考自己是否能找到男伴,還是一個人度過長夜,然後她開始猜想自己更偏愛哪種情景。

羅利說世上沒有新鮮事兒。但今晚當惠美子說自己是新人類,而這裏之前並沒有出現過新人類的時候,羅利大笑了起來,認為她說得沒錯,她的確很特別。也許一切皆有可能,誰能說得準呢?接著,羅利拍了拍她的屁股,讓她走到台上,展示一下她今晚是怎樣特別。

惠美子借著酒吧裏的濕熱將戒指戴在手指上。溫熱的啤酒,被汗浸濕的戒指變得很滑,滑得像酒吧裏的女孩和男人們,像她在肌膚上抹了油以後一樣嫩滑。男人觸摸她的時候,就會覺得她的絲滑如黃油,柔軟如真人的皮膚,甚至比真的皮膚更柔軟。即便她動起來一停一頓,如同忽閃忽閃的燈泡,但她的肌膚,即使用完美都無法形容其美妙。就連她那雙被增強過視力的眼睛,都無法看到自己肌膚上的毛孔。這些毛孔是如此細微!然而,人類創造她時,肌膚的設計隻是為了適應日本的氣候,適應一位富人的可控製氣候。所以在這裏,她總覺得熱,卻很少出汗。

她有時會想,自己如果是另一種動物,比如說做一隻沒有思想的毛茸茸的柴郡貓,會不會更涼快一些呢?倒不是因為柴郡貓毛孔更粗大、更利於散熱,隻是因為如果她不會思考,就感受不到熱了,她也不會知道,是一位令人厭惡的科學家用試管改變了她的基因,讓她困在了這個光滑的美麗軀體中,身體內部卻要承受令人窒息的燥熱。

肯妮卡抓住了她的頭發。

肯妮卡的突襲,讓惠美子倒吸了一口氣。她向在場的人尋求幫助,但是沒有客人對她感興趣。他們都在欣賞台上的女孩。惠美子的同伴正在服務客人,她們喝著高棉威士忌,坐在那些男性客人的大腿上,手在男人們的胸口遊移。不管怎樣,她們並不在乎她;即便那些像賈迪一樣好心腸的客人,那些不知為何喜歡她這樣的發條人的客人,也不會多管閑事。

羅利在和另一個外國人說話,他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大笑。但是他老成的雙眼始終盯著惠美子,看著她的反應。

肯妮卡又扯了她的頭發,說道:“第二次了!”

惠美子服從了,她從酒吧的長凳上爬下來,以發條女孩特有的方式步履緩慢地走向圓形舞台。台下的男人都對這個來自日本的發條女孩議論紛紛,嘲笑她那別扭的步態。但這個奇怪的習慣卻是她在“家鄉”養成的,在那裏她從小就學會走路時要低頭、鞠躬。

惠美子盡力不去想將要發生的事情,她接受過訓練,學會了麵對這類事時如何保持鎮定。曾經,在培育所裏,人們創造並訓練了新人類,但人們對於新人類可能掌握的多種功能並沒抱多少幻想,即便是對改良版的新人類也一樣。新人類隻會服務人類,不會問任何問題。她小心翼翼地邁向舞台,好像一位名妓,有著獨特而謹慎的姿態。這些動作經過了數十年優化,來適應她的基因遺傳,突出她的美麗和與眾不同。但是眼前這群人根本就不會欣賞這些。他們眼中看到的隻是她不連貫的動作。在他們眼中,她隻是一個笑話,一個外來的玩具,一個發條女孩。

他們喊叫著,讓肯妮卡脫光惠美子身上的衣服。

肯妮卡將水潑到她那好像抹了油的皮膚上,在她身體上濺起的水珠像是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她的**變硬了。螢火蟲在她上方扭曲著,發出**的磷光。台下的男人哈哈大笑,肯妮卡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讓她向觀眾們鞠躬。這一巴掌讓她感覺火辣辣地痛,肯妮卡是要讓她鞠躬再深一些,向這些不值一提卻自詡為新擴張時代守護者的男人致敬。

台下的男人大笑著,手舞足蹈,點了更多威士忌。羅利仍坐在角落中,麵帶笑容,這個招人喜歡的大叔,總是樂意把舊世界的處世之道教給這些新來的人,這些對於跨國投機神話非常熱衷的公司男女職員。肯妮卡發出指令,要求惠美子跪下來。

一個離她隻有十厘米左右的外國佬打量著她,他長著濃密的絡腮胡,皮膚被曬成棕褐色,一看就像是在飛剪船上工作的水手。惠美子的眼神與他交會了。他仔細地盯著她,好像在用放大鏡觀察一隻蟲子,十分著迷,但又不敢接近。她心中有了一種衝動,想要向他咆哮,要他在看她的時候,隻是單純地看她,而不是把她當成一堆基因垃圾。然而,她卻隻能服從肯妮卡的命令,她屈身彎腰,將頭抵在柚木舞台上。肯妮卡此時用泰語向眾人介紹她的身世:她之前是一位日本富人的玩物,不過現在,她可以供他們玩弄甚至摧毀。

突然,肯妮卡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整個人拽了起來。惠美子急促地喘息,身體成了弓形。她瞥見了一旁那位黑胡子男士,他對於這突然而來的暴力行為、對她所承受的屈辱感到驚訝。她看到一道閃光照過台下的人群,還看到天花板上掛著的螢火蟲籠子。肯妮卡繼續將她向後拽,迫使她的**突出在眾人眼前,她的背彎得猶如一株柳葉。她隻得分開大腿,不讓自己從側麵翻倒。此時,她的後腦勺碰觸到了柚木地板,她的身體也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弓形。不知肯妮卡說了些什麽,惹得台下的人們哈哈大笑。惠美子感到背部和脖子極度疼痛,她能感到台下眾人的眼光,都實實在在地落在她身上,猥褻著她——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他們麵前。

**噴到她身上。

她想起身,但是肯妮卡又把她壓了下去,然後向她臉上倒了更多的啤酒。惠美子感到了窒息,她覺得自己快要被淹死了。最終,肯妮卡放開了她,她馬上直起身來,劇烈地咳嗽著,啤酒泡沫從她的臉頰流下,流過她的脖子、**,最後流到她的下體。

觀眾們哄然大笑。一個叫盛的侍應生已經給那位黑胡子男子續了一杯啤酒,他此刻正笑著給那位侍應生小費。台下眾人都在嘲笑惠美子,嘲笑她剛才如何扭曲身體,如何抽搐著,如今又如何恐慌,如何從肺中咳出啤酒。在他們眼中,她隻不過是一個動作別扭的木偶罷了。她的動作一頓一頓的,已經沒有了當年在培育所從泓老師那裏學到的優雅,從她的動作中已經看不到優雅或是謹慎,唯有她的DNA塑造出的肉體供人狂暴地圍觀、嘲笑。

惠美子還在咳著,肺裏的啤酒讓她幾近幹嘔。她的四肢抽搐地擺動著,所有人都能夠借此觀察到她是發條人。最終,她的呼吸恢複了正常,腿部也不再擺動。她恢複了平靜,跪在地上,等待著下一輪侮辱的到來。

在日本,惠美子是個奇跡,而在這裏,她不過是個發條人罷了,什麽都不是。男人們麵露厭惡,笑她走路怪模怪樣——她連活著都惹人嫌!於他們而言,她是猶如禁果的人造物。這些泰國男人會非常樂意將她扔進甲烷堆肥池中。談到厭惡,是想先埋她,還是先埋掉那些農機公司的卡路裏員工,還真說不清。這裏還有外國人。惠美子想著,他們有多少是格雷厄姆教徒,奉行著教旨要摧毀她所代表的一切,認為她是對神和自然之物的褻瀆。然而,現在他們非但不行動,反而心安理得地坐在這裏,享受著羞辱她的快感。

肯妮卡又一次抓起惠美子。此刻,肯妮卡也已經一絲不掛,雙手正握著一根“玉勢”,粗暴地將惠美子推倒,使她正麵朝上。“按住她的手!”肯妮卡說道。聽了,男人們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的手腕。

肯妮卡掰開惠美子的雙腿,隨即侵犯了她,惠美子痛苦地叫了一聲,然後將臉轉到一邊,等著身體中的異物抽出。肯妮卡瞧到了她的躲閃,便騰出一隻手,掐著她的臉,迫使她正臉看著她,好叫男人們瞧見自己這些動作的效果。

男人們催促著肯妮卡,開始用泰語齊聲喊數:1!2!3!4!

肯妮卡依言而行,動作逐漸加快。男人們流著汗,盯著眼前的好戲,嚷嚷著:“就憑門票價格,該來更多的花樣。”越來越多的男人抓住她,不讓她動彈,他們抓住她的腳踝和手腕,方便肯妮卡騰出雙手施虐。惠美子痛苦地扭動著,身體不停地顫抖、抽搐,動作是發條人特有的,也是最方便肯妮卡性侵的。惠美子身體詭異地一頓一頓,好像閃爍的燈泡。男人們大笑著,對怪異的姿態指指點點。

玉勢還不夠,肯妮卡的幾根手指也進入惠美子的雙腿間,玩弄著她的私處。惠美子更覺得恥辱,再次試圖將臉撇開。男人們緊緊圍作一團,近距離、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後麵圍著更多的觀眾,正竭盡所能地看熱鬧。惠美子呻吟著。肯妮卡早已料到她的生理反應,低聲笑起來。接著,她同男人們交談了些什麽,然後就加快了手活,她的手指在惠美子的私處挑弄。惠美子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再度呻吟起來,甚至叫出了聲、弓起了背。她的身體遵循著天性,一如當初操縱試管的科學家們設計的那樣。無論她如何鄙夷,也無法控製身體的反應——哪怕一點兒違抗,都是那些科學家不允許的。她**了。

觀眾滿意地大笑著叫了起來,看著她因DNA構造而控製不住的**,那怪異的身體**。肯妮卡對著惠美子的動作打手勢,仿佛是在說:“看到沒?看這頭動物!”隨即,她跨跪到惠美子臉上,嘶嘶地同惠美子說:“你什麽都不是,你永遠什麽都不是,這回下流的日本人總算遭了報應。”

惠美子想告訴她,任何一個自重的日本人,都不會做這種事,她在玩弄的一切,不過是日本人發明的一次性玩具——是他們日本人才智與巧手的冰山一角,就像鬆下產的一次性人力車纖維素把手一樣。惠美子的確這樣回擊過,卻隻能讓情況更糟,而如果她保持沉默,淩虐就能很快結束。

就算她是新人類,也不是什麽太陽底下的新鮮事。

黃卡苦力轉動著寬麵風扇的曲柄,把新鮮空氣吸入俱樂部,汗珠從他們臉上滑落,也順著背流下來。他們燃燒卡路裏的速度,跟吸收卡路裏的速度一樣快。盡管如此,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俱樂部仍像火爐一樣火熱。

惠美子站在一架風扇旁,盡可能地給自己降溫,她本該給客人送飲料的,不過這會兒正停下來休息,希望肯妮卡不會再逮到自己偷懶。

每次肯妮卡找上她,就會把她拽出去,讓所有男人圍觀,迫使她以典型日本發條人的姿態走路,再三強調這種不自然的動作,強迫她轉來扭去。男人們會大聲拿她開玩笑,哪怕心中想著,等朋友一走開,就要偷偷地買下她一夜。

在主廳中央,男人們邀請身著泰服的年輕少女共舞,脫掉夾克丟到舞池裏,沿著木地板徐徐舞動,伴奏的串燒樂曲來自收縮時代——羅利從記憶中挖掘出這些樂曲,然後加工,再用泰國傳統樂器演奏。不同的曲子串燒起來,以詭異而又憂鬱的曲調敘述過往,就如羅利的孩子們頂著黃頭發和大圓眼一樣,富含異國情調。

“惠美子!”

惠美子突然抖了下,是羅利在叫她,示意她去他的辦公室。她穿過酒吧,動作一卡一頓,惹來男人們的注視。肯妮卡正在約會,與男伴緊握雙手溫存著,這會兒也抬起頭來,看著惠美子走過而微微一笑。惠美子剛到這個國度的時候,有人告訴過她,泰國人有十三種笑,她猜,肯妮卡這一笑肯定不懷好意。

“快點兒。”羅利不耐煩地說,然後帶她走過一道簾子,向下穿過女孩們換工作服的大廳,又走進另一扇門。

羅利辦公室的牆上排列著一排紀念品,銘記著他人生的三段時光:一些泛黃的照片,上麵描繪的還是電力照亮的曼穀;一張照片是穿著北方某個原始山區部落的傳統服裝的羅利。房中有個台子,是羅利平時處理私務的地方,此時羅利讓惠美子倚到台子的坐墊上。在那裏,已經有一個男人坐著了,他個子很高,膚色蒼白,金發碧眼,脖子上有一條猙獰的傷疤。

見她走進來,男人很震驚:“我的耶穌和諾亞!你沒說她是發條人啊。”

羅利咧嘴一笑,靠到自己的軟墊上:“難道你是格雷厄姆教徒?”

聽到奚落,男人麵露笑意地說:“私藏這麽危險的東西……羅利,你這是在玩皰鏽病,小心白襯衫調查你。”

“隻要賄賂的錢夠多,環境部才懶得管。在這一帶巡邏的又不是‘泰國之虎’。環境部的人隻想賺點錢,然後安心睡一晚。”他大笑道,“給她買冰花的錢,比起賄賂環境部好讓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錢,可多得多。”

“買冰?”

“她毛孔結構不正常,會過熱。”他麵露愁容,“早知道這個,我才不會買她。”

房間裏充斥著鴉片煙味。羅利忙著裝煙槍,聲稱鴉片會讓他一直年輕、活力常在,但惠美子懷疑他乘船去東京接受過和源藤大人一樣的抗衰老治療。羅利將鴉片球放到燈上加熱,待其發出嗞嗞聲,便用針來回翻動,等到鴉片開始熔化、變黏,便迅速將它團回球狀,塞進煙槍裏,隨即把煙槍支到燈上。等鴉片煙嫋嫋升起,他便深深地吸上一口,閉上雙眼,還把煙槍遞給白臉男人。

“我不抽,謝謝。”

羅利睜開眼睛,笑道:“你該試試的,這可是唯一沒感染瘟疫的。我可真幸運,真是不敢想象,要是這個年紀還得戒鴉片會怎麽樣。”

男人沒有作答,蒼藍色的眼睛審視著惠美子。她覺得很不自在,仿佛被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拆解,在他的目光下,她不像是在被男人們意**著剝光衣服,那是她每天都在經曆的:男人們的目光在她的肌膚上遊移,緊盯著她的身體,唾棄她的同時又渴望著她。但眼前這個男人並非如此,他的審視仿佛外科大夫般冷靜,如果說他有欲望,那一定隱藏得很好。

“就是她?”男子問道。

羅利點點頭:“惠美子,跟這位先生談談那晚的那位朋友。”

惠美子看向羅利,有些窘迫。她很確定自己從未在俱樂部見過這位膚色蒼白的金發外國人,至少他從未觀看過她任何的特殊表演,她也從未給他送過加冰威士忌。惠美子搜索著記憶。不,要是見過,她肯定記得。雖然蠟燭和鴉片燈搖曳著暗淡的橘光,但仍能看出他臉上有明顯的曬傷,而他的眼睛則蒼藍得極為詭異,讓人十分不自在。若是見過,她一定記得的。

“說啊。”羅利催促著,“把你跟我說過的事告訴他,白襯衫的,就是那個和你在一起過的男孩。”

通常,羅利都特別注重客人的隱私,甚至說過要給常來的客人另建樓梯,以便客人進出塔樓時不會被人瞧見,然後連通地下通道,客人們從一個街區之外就能進來。他現在竟要她透露別人的隱私。

“哪個男孩?”她問道,爭取著時間。羅利迫不及待地要暴露客人的隱私,這讓她很不安,那可是一名白襯衫。她再次看向陌生訪客,猜測著對方的身份,以及他又握著羅利什麽把柄。

“說啊。”羅利不耐煩地示意道,牙齒緊咬著鴉片煙槍,靠到鴉片燈上又吸了一口。

“他是個白襯衫。”她開口了,“當時是和其他一些官員一起來的……”

他第一次來,是那些朋友帶過來的。當時,所有人都在笑著慫恿他。所有人都在喝酒,但不掏錢,因為羅利知道,不跟這些人收錢更好,他們對我們有善意,可比酒水值錢多了。然後這個年輕人喝醉了,在酒吧裏嘲笑她,開她的玩笑,但大家離開之後他又悄悄回來,避開了其他官員的耳目。

眼前這位麵色蒼白的男子表情一變。“他們會和你一起?和你這類人?”

“是的。”惠美子用日語回答,然後點點頭,對於他的蔑視,她沒有表露出任何內心的想法,“白襯衫、格雷厄姆教徒都會找我。”

羅利輕輕地笑起來:“**和虛偽,總是像咖啡和奶油,密不可分。”

眼前這位陌生男子目光銳利地看向羅利,惠美子想著,不知老頭子能不能看出男子那雙蒼藍眸子中的厭惡,又想著,他可能鴉片吸嗨了,並不在意。蒼白臉男子向前微傾,忽略羅利,直接問惠美子:“那白襯衫跟你說了什麽?”

她是從男人的動作裏看到了他對自己的迷戀?自己是否惹起了他的興趣?又或者讓他感興趣的僅僅是自己的故事?

雖非本意,但惠美子感受到了一股基因衝動,一股要討好這位男子的衝動。自她被拋棄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的某些地方讓她想起源藤大人,雖然他藍色的異國眼睛仿佛兩池酸性化學液,他的臉像藝伎一樣蒼白,但他有他的氣質,一種明顯的上位者風度,叫人奇怪地感到安心。

“你是格雷厄姆教徒嗎?”惠美子猜測著,“你會用完我就把我扔進沼氣池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不在乎這些。他長得並不好看,也不是日本人,什麽也不是。然而他那雙可怕的眼睛看著她,就像源藤大人一樣有威懾力。

“你想知道什麽?”她輕聲說道。

“那白襯衫說了基因破解的事,”這位外國人說道,“還記得嗎?”

“是的,”她先用日語應答,又用英語道,“是的,我覺得他對基因破解的事情很自豪,還帶來了一包剛設計出來的水果,當禮物送給我們這裏的女孩子們。”

這位外國人更感興趣了,惠美子於是更受鼓舞。

“那些水果長什麽樣?”他問。

“紅色的,我覺得是,有……很多須,長長的須。”

“綠色的毛須嗎?大概這麽長?”他拿手指比畫著一厘米的長度,“很濃密?”

她點點頭:“嗯,對的。他管那水果叫茅果,說是他嬸嬸設計的,還說因為對國家的這一貢獻,他嬸嬸會受童女皇攝政王宋德特·昭彼耶表彰,所以他為他嬸嬸感到自豪。”

“然後他就和你出去了?”他引導她接著說。

“嗯,是在晚些時候,他朋友走了之後。”

麵前臉色蒼白的男子不耐煩地搖頭,他並不在意那人招妓的細節:那個嫖娼男孩當時不安的雙眼,走向媽媽桑時的姿態,惠美子是如何被送到上麵去等他,又是如何等過一段安全時間後,讓別人不會聯想到他們的約會。

“關於他嬸嬸,他還說了什麽?”他問道。

“就說她為環境部做基因破解。”

“沒了?她做破解的地點呢?試驗場在哪裏?沒說到這些嗎?”

“沒。”

“就這樣?”外國人看向羅利,怒道,“就為了這些,你把我拉到這裏來?”

羅利一下打起精神來,說道:“說一些法郎的事。”他用日語提醒惠美子,“告訴他法郎的事。”

惠美子不由得麵露疑惑:“什麽?”她記得那個白襯衫男孩,吹噓著自己的嬸嬸,說他的嬸嬸會因為茅果而得獎、升官……但不記得任何有關法郎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羅利放下煙槍,麵色陰沉:“你告訴過我,他提過法郎基因改造者。”

“沒有。”她搖頭,“他沒說過什麽法郎,抱歉。”

臉上有疤的外國人麵露厭惡:“羅利,等你有了值得我花時間的消息再找我吧。”他伸手拿帽子,要站起身。

羅利怒瞪著她:“你說過有個法郎基因破解者的!”

“沒……”惠美子搖頭,“等等!”她朝外國人伸出手,“等等,先生。”她用泰語叫他,“請等下,我知道羅利先生在說什麽了。”

她的手指拂過他的胳膊,外國人感到她的碰觸,猛地彈開,走到她夠不著的地方,一臉嫌惡。

“拜托了。”她哀求道,“我剛才沒反應過來,那個男孩沒說過什麽法郎,但他提過一個名字……可能是外國人名。”她看向羅利,確認道:“你指的是這個嗎?那個奇怪的名字?可能是外國人的名字,對嗎?那名字念起來不像泰國話,也不是普通話或是閩南語……”

羅利插嘴道:“惠美子,我就想你把跟我提過的事說給這位先生,告訴他一切,所有細節都說出來,就像你陪客後跟我匯報的那樣。”

她依言照做。外國人再次坐下來,半信半疑地聽著她說話。她說出一切,包括男孩的窘迫;包括男孩既不敢看她,又忍不住要看的模樣;包括男孩發現無法**後是如何說話的;包括他如何看著她脫衣服,如何同她講自己的嬸嬸,努力讓他自己在一個妓女——一個新人類妓女麵前顯得有些分量;包括她當時的感受:雖然覺得又怪又傻,但還是藏起自己的想法……終於,她說到了一處,總算讓羅利滿意地微笑起來,叫蒼白臉疤痕男瞪大了雙眼。

“那個男孩提到一個叫吉布森的男人,說吉布森給了他們藍圖,但總在圖紙上動手腳,好在他嬸嬸發現了那人的把戲,成功地進行了基因改造,發明了茅果,也就是說茅果的發明幾乎沒吉布森什麽事,到頭來全都是他嬸嬸的功勞。”

她點頭:“這就是他說的,那個吉布森騙了他們,但他的嬸嬸很聰明,沒有上當。”

疤痕男近距離地審視著她,冷藍色的眼睛,蒼白的皮膚仿若屍體。“吉布森。”他低聲道,“你確定是這個名字?”

“吉布森,我確定就是這個。”

男人若有所思地點頭,屋裏陷入沉默,隻有羅利用來點鴉片的燈劈啪作響。遙遠的街道上,水販深夜叫賣的聲音從底下飄上來,穿過打開的百葉窗和紗窗,似乎將外國人的沉思打斷了。他淺色的眼睛重新聚焦,目光再度落到她身上:“如果你朋友再來,我會很有興趣知道的。”

“那之後他就很羞愧。”惠美子撫摸著臉頰,那裏有一處尚未消散的淤青,被她用脂粉蓋起來了:“我覺得他不會……”

羅利插嘴道:“有時候,他們還會再來的,哪怕他們覺得慚愧。”他陰厲地瞪她,她點頭會意。那個男孩不會回來了,但讓外國人覺得他會回來,外國人就能開心,羅利也就能開心。羅利是她的雇主,她應當附和,而且應該堅定地附和。

“有時候吧。”這是她唯一說得出口的話了,“有時候他們會回來的,哪怕他們覺得慚愧。”

外國人看著他們倆,說道:“羅利,給她點冰吧。”

“還不到再給她冰吃的時候,而且她還有表演。”

“我會補償你們的損失。”

羅利顯然不想走,但他很識趣,知道不能提什麽反對意見。於是,他擠出一絲微笑:“好的,不如你們兩位談談呀?”

羅利離開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惠美子一眼。惠美子會意,知道羅利想讓她引誘這個外國人,以扭簧式的卡頓**與冒險蠱惑他,隨後像所有女孩一樣,將聽來的信息向羅利報告。

惠美子朝他傾過去一些,讓外國人能看到她**在外的肌膚。他的目光在她身體上流連,沿著她大腿的線條走去,直至線條消失在她身上的泰服之下,還有她那被布料緊裹得曲線畢露的臀部。

然後,他移開了視線。

惠美子藏起惱怒。“他被自己吸引了嗎?他是惶恐了?還是覺得惡心了?”她無從分辨。大多數男人的情緒都很明顯,容易解讀,沒什麽複雜的內容。她猜想他是否覺得新人類極為惡心才不看了,又或者他對男孩更感興趣。

“你是怎麽在這兒活下來的?”外國人問道,“按理說白襯衫早該把你活埋了。”

“靠賄賂。隻要羅利願意出錢,他們就可以裝作沒看見。”

“那你應該住在什麽地方吧?羅利也幫你付房租?”見她點頭,他問,“我猜會很貴吧?”

她聳聳肩:“羅利先生給我的債記著賬呢。”

話音剛落,羅利仿佛收到傳召似的,帶著她的冰回來了。外國人停下來,不耐煩地等著羅利穿過門,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羅利猶豫了一下,可是見疤痕男無視他,也隻得咕噥些“好好享受”之類的話,不情不願地離開了。她看著老頭子心事重重地離開,猜想這個男人到底抓著羅利什麽把柄。在她麵前,那杯冰水滲著水珠,格外惹人。得到男人點頭默許,她伸手拿起杯子,喝下了冰水,一飲而盡。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杯子已經空了。她把冰涼的杯子貼到臉上。

疤痕男看著她:“看來你的設計不耐熱帶氣候啊。”說著,他朝前傾了傾身子,審視著她,目光在她的皮膚上移動,“設計者改造了你的毛孔結構,真是有趣。”

聽到他對她的設計感興趣,她有種後退的衝動,但她抑製住了,反而強迫自己靠得更近些:“這是為了讓我的皮膚更誘人、更光滑。”她把泰服拉到膝蓋以上,任由它朝大腿根滑落,“想不想摸一摸?”

他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滿是探尋。

“來吧。”她點頭表示許可。

他伸出手,手掌在她的肌膚上滑過。“真不錯。”他低聲道,聲音一時喑啞,她頓時感到十分滿足。他的眼睛大張,仿佛得到了自由的孩子,盡情觀賞。他清了清喉嚨。

“你的皮膚很燙。”他說道。

“是的。”她用日語答,又用英語說,“就像你說的,我不是為這種氣候設計的。”

現在他觀察著她,一寸都不放過。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饑渴地遊走著,仿佛看著她就能飽腹似的。他這麽說,羅利會很高興的。“這就說得通了。”疤痕男道,“你這個模型肯定隻銷售給上層人……他們有辦法控製氣候。”他點頭,算是對自己觀點的讚同,仍在觀察著她:“對他們來說,你還是挺值的。”

他抬頭看她,突然說道:“美誌機器公司?你是美誌公司的人?你不可能是通過外交手段進來的,政府不可能把發條人引進泰國,畢竟皇室宗教信仰擺在那兒……”他緊盯著她的雙眼,“你被美誌機器拋棄了,是不是?”

一陣羞愧湧上心頭,惠美子控製住自己。這個男人仿佛把她切開了,仿佛某位治療壞死結核的醫師在動刀,將她內部最隱秘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冷漠地侮辱了她。她謹慎地把水放下。“你是基因破解者嗎?”她問道,“你怎麽會這麽了解我?”

他霎時變了表情,方才還新奇地睜大著眼睛,這會兒卻詭秘而自得地笑起來:“算是個愛好者吧。你可以稱我為基因觀察人。”

“真的?”她露出幾分不屑,“不對吧,難道你不是中西部聯合體的人?難道你不是卡路裏公司裏的?”她往前傾,“難道你不是卡路裏的人?”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低聲而出,但已達到該有的效果。男人猛地往後,笑容凝固在臉上,像是貓鼬觀察眼鏡蛇一樣打量著她。“這想法真有趣。”他說道。

繼惠美子感到羞恥之後,輪到他撐起戒備的紗。她很滿意,夠走運的話,或許這個外國人會幹淨利落地殺了她,那樣的話,至少她可以安息了。

她等待著,期待他動手。沒有人能容忍新人類的放肆。泓老師下過工夫,確保惠美子不會展示哪怕一點兒叛逆。她教導惠美子要服從,要叩頭,若上級要她,她就得彎下身子,要安分守己。外國人刺探她的過去,她自己的失控,都讓惠美子感到慚愧不已。然而,泓老師會說:“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借口,不該刺探和引誘這個男人。”無所謂了,事情已經做了,惠美子受夠了,心早就死了,無論他打算怎樣,她都樂意付出代價。

她想抗拒命令,但作為新人類,服從的天性實在過於強烈,叛逆的想法令她羞愧萬分,無法自持。“他不是你的雇主。”她提醒自己。然而,聽到他剛才那命令的語氣,她想取悅他的欲望如此強烈,簡直在搖尾乞憐。

“他上周過來的……”她再次講起與白襯衫那晚的細節,就為了取悅這個外國人,就像她以前為源藤大人彈奏日本三味線一樣,她就像條狗,拚命地想討好主人。她希望自己能叫那個年輕人去吃鏽皰,叫他去死。但這違背了她的本性,所以她隻能不斷地說給眼前這個外國人聽,這個外國人就這樣聽著。

這個外國人讓她重複一些細節,問了更多的問題,讓她跳回到一些她以為他不記得的細節上。他仔細琢磨著她的故事,沒完沒了,逼她作出各種解釋。他很擅長問問題。當年,有艘飛剪船沒及時完工,源藤先生也是這麽審問下屬緣由的。他就像一隻經過基因改造的象鼻蟲,能輕易看穿任何借口。

終於,外國人滿意地點點頭:“行,很好。”

聽到他的表揚,惠美子感到一陣愉悅,同時又鄙視自己的反應。外國人將杯中的威士忌喝完,伸手到口袋裏,拿出一疊現金,一邊起身一邊抽出來幾張遞給惠美子。

“這是給你的,別讓羅利看到。我走前會跟他結賬的。”

或許她該覺得感激,但她覺得自己被利用了,被這個男人的問題利用了,被這個男人的話利用了。他與那些虛偽的格雷厄姆教徒、那些環境部的白襯衫又有什麽區別呢?隻不過那些人是為她奇特的生理構造而墮落,是垂涎與她這發條人**的快感而已。

她夾著那幾張鈔票,之前的訓練告誡她要禮貌,然而他那種自我陶醉式的慷慨激怒了她。

“這位先生,您覺得多拿幾泰銖給我,我能做什麽呢?”她問道,“買點好看的珠寶?去吃頓晚餐?我不就是私人財產而已嗎?我是羅利的財產。”她把錢扔到他腳下,“我有沒有錢都沒區別,我是屬於別人的。”

男人停下來,一手放在推拉門上:“那為什麽不逃走呢?”

“逃去哪兒?我的入境允許已經過期了。”她苦澀地笑著,“沒有羅利先生的資助和關係,白襯衫會把我活埋了的。”

“你不會跑去北方嗎?”男人問道,“去找那裏的發條人?”

“什麽發條人?”

男人微微一笑:“羅利沒跟你提過他們?沒跟你提過高山裏的發條人聚居地?那些逃離了煤炭戰爭的人?那些被釋放的人?”

見她一臉茫然,他繼續說道:“那裏有一整個村子的發條人,靠著叢林過活。那是個很窮的地方,因為基因改造,沒多少活力,而且在清萊外麵,要穿過湄公河才能到,但那裏的發條人沒有任何恩客,也沒有任何主人。煤炭戰爭還在持續,但如果你那麽討厭現在的工作,比起投靠羅利,去北方不失為一種選擇。”

男人微笑道:“不信我的話,可以問羅利。他親眼見過他們。”他頓了頓,“不過我猜他會覺得告訴你沒什麽好處,畢竟這會誘使你掙脫束縛。”

“你說的是真的嗎?”

這個奇怪又蒼白的男人拉下帽子:“至少和你跟我說的一樣真。”他把門拉到一邊,很是低調地走了出去,留下惠美子心跳加速,忽然湧現出一股活下去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