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我不要山竹果。”安德森·雷克往前探了探身子,指向另一處,說道,“我要那個,那邊的茅果!紅皮、帶綠色卷須的那個。”

農婦笑了笑,露出一口因為嚼檳榔而發黑的牙齒。她指了指旁邊堆成金字塔一樣的一堆水果,問道:“是這些嗎?”

“對,就是那些!茅果!”安德森點了點頭,勉強笑了笑,“這是什麽水果?”

“是茅果。”看著眼前這位外國主顧,農婦一板一眼地說了一遍水果的名字,然後挑了一個遞給安德森。

安德森接過茅果,皺了皺眉,問道:“是新上市的嗎?”

“哢。”農婦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安德森轉了轉手裏的茅果仔細看著。說是水果,其實更像是一株俗豔的海葵,或是一隻長滿刺的河豚——身上長滿了粗疏的綠色卷須,撓得安德森手心癢癢的。茅果的外皮是鏽紅色,是患上皰鏽病植物的那種顏色。但安德森嗅了嗅,卻沒有聞到任何腐臭的味道。總之,這茅果雖然形貌怪異,但看上去很健康!

“這是茅果。”農婦重複了一遍水果的名字,好像讀懂了安德森的心思,緊接著補充道,“新上市的,沒得皰鏽病。”

安德森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此時,曼穀的早市已經非常熱鬧,到處都是購物的人。在市場的街道兩旁,貨攤上的榴蓮堆得很高,發出陣陣臭味;蛇頭魚、紅鰭羅非魚在木盆裏撲騰著,不時濺出水花。街道上支著塗了棕油的油布,為街道提供了陰涼。此時,噴繪著飛剪船貿易公司和尊貴童女皇臉龐圖畫的油布,在熱帶強光的照射下,鬆鬆垮垮地搭掛著。一位男子手裏高舉著一隻要被宰殺的紅冠雞,從安德森身邊推搡而過,紅冠雞撲扇著翅膀,咯咯叫個不停;身著明豔長裙的婦女,站在售賣劣質的尤泰克斯大米以及新品種番茄的貨攤前,與攤主談笑砍價。

這一切,安德森都不為所動。

“要茅果嗎?”農婦又重複了一遍,想拉回他的注意力。

茅果長長的卷須撓著安德森的手心,弄得他手心癢癢的,他不禁想要搞明白茅果的來曆。茅果是又一項基因工程的產物,如今已在貨攤上大量售賣的番茄、茄子和辣椒,也是一樣。基因工程的成功,好像格雷厄姆[1]教派聖經上的預言得以實現,好像聖·弗朗西斯本人帶著那些已經消失的、富含卡路裏的作物,從墳墓裏昂然返回了這個世界。

“他將在號角聲中歸來,伊甸園亦將重現……”

安德森又翻轉了下手裏這個全是卷須的奇異水果。它沒有疥病的惡臭味,沒有皰鏽病的癬斑,果皮上也沒有基因破解象鼻蟲咬過的痕跡。在安德森·雷克看來,整個世界的地理都是由樹木、花和水果構成的,此時他卻網羅不到任何能幫他辨認這茅果的信息。

茅果,真是個神秘的東西!

安德森張開嘴,做出想要品嚐的動作。農婦從他手裏拿過茅果,用她棕色的大拇指輕鬆刮掉了帶須的厚果皮。此時,茅果露出了淺白色的果肉,晶瑩剔透,紋理分明。不過,跟得梅因市研究俱樂部調製馬丁尼雞尾酒的醃漬洋蔥比起來,又不太一樣。

農婦把剝好的茅果遞給安德森。安德森湊上去試探地聞了聞,嗅到了花漿的味道。世上竟然會存在茅果這樣美妙的東西!事實上,茅果今天才剛剛問世,就在昨天,整個曼穀沒有一家貨攤賣這種水果,而現在它們卻像一座座金字塔,堆在這位農婦的身旁。此刻,幾縷陽光躲過油布的阻擋打在農婦身邊。她蹲坐在地上,渾身髒兮兮的,脖子上掛著金閃閃的帕·色武布護身符。戴上它,卡路裏公司引發的農作物瘟疫來襲時,就不會再遭殃。

安德森特別希望看看茅果的自然生長環境,它會是懸垂於樹枝,還是暗隱於灌木叢中呢?如果他得到的信息多一些,或許就能猜出它的科和屬,或者能窺測出泰王國試圖挖掘的基因史,但他有的隻是眼前的這顆茅果。這樣想著,他將滑嫩透亮的球形果肉送到口中。

安德森的味蕾感覺到一股醇厚與甘甜,然後化為一陣濃稠、馥鬱的花香。他仿佛回到了艾奧瓦州的海格柔實驗田。那時候,他還是個農家小男孩,光著腳跑在玉米地的田壟上。一位中西部聯合體的農學家,遞給了他一塊小小的硬糖。那是一種感觸至深的真實味道,是一種重獲味覺的強烈震撼。

炙熱的陽光傾瀉而下。市場上,人們都忙著爭論、砍價,但安德森依舊不為所動,他閉上雙眼,用舌頭翻轉著嘴裏的茅果,體味著那個逝去的年代——那個疥病、日本基因破解象鼻蟲、皰鏽病以及瘡痂黴菌尚未在人類土地上肆虐的時代,那個茅果定然繁盛一時的年代。

此時,熱帶陽光如同一把巨大的鐵錘砸向大地。集市裏水牛的呻吟聲不絕於耳,還沒斷氣的雞在不停地哀鳴,而安德森卻好像身在天堂。如果他是格雷厄姆派教徒,他一定會雙膝跪地,動情地感謝這讓人如同重返伊甸園的美味。

安德森微笑著將黑色的果核吐到手心裏。他讀過一些植物學家和探險家的遊記,他們深入世界各地的叢林與荒野,試圖尋找新的物種,但他們的發現卻無法與這小小的茅果相媲美。

這些探險家和植物學家求的是發現,而他找到的卻是救贖!

農婦看出這筆生意是談妥了,一副滿麵紅光的樣子,說道:“要買嗎?要多少?”

安德森問道:“吃起來安全吧?”

農婦指了指身旁礫石上環境部的質量認證書,還特意用手指在審核日期那裏比畫了比畫:“最新品種,頂級品。”

安德森仔細打量了證書上閃閃發光的印章,他心裏琢磨著,這些印章很可能是這農婦賄賂白襯衫得到的,否則,要確保這些果子沒有感染第八代皰鏽病、111.mt7型與mt8型疥病,她得走完整個審查程序。不過,悲觀一點兒說,他認為有沒有這些印章似乎並沒有多大區別,這些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的複雜印章,其實並沒有多大實際作用,它們更像是護身符,在這個充滿凶險的世界裏為人們帶來一點安全感。說實話,要是皰鏽病再次暴發,這些認證就會變成一堆廢紙。到時候會出現新變種,之前的驗證也會變得毫無價值。人們會向帕·色武布和泰王拉瑪十二世陛下的畫像祈禱,在城市之柱神殿獻上貢品,而無論證書上蓋了多少枚環境部的印章,最後都隻會落得個把肺咳出來的下場。

安德森把茅果果核塞進口袋,說道:“我要兩斤,不,來四斤吧。”

安德森遞給農婦一個麻袋,他不想討價還價。她要價多少,都抵不上茅果的真正價值。奇跡的價值可以買下整個世界。茅果基因獨特,既可以抵抗卡路裏瘟疫,又可以提高氮氣利用率,還可以提高利潤。市場上的其他商品無不佐證著這一事實。在這條喧鬧的胡同,泰國人購買的大米是基因破解版的尤泰克斯牌大米,家禽也是朱砂品種。不過,這些商品都是農機公司、帕卡公司以及全營養控股公司此前研究的基因變種,是中西部聯合體下屬研究實驗室的成果,是過時的科學。

茅果卻不同,它並非產自中西部聯合體。如今,印度、緬甸、越南等國像是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他們的人民忍饑挨餓,因而隻能寄希望於卡路裏壟斷公司能夠實現科技進步。泰國人民擁有獨特的智慧,隻有泰國仍然繁榮。

街上幾個人路過安德森時停下腳步,看著他買的東西。雖然安德森覺得價格低廉,他們顯然覺得太貴了,繼續前行購物。

農婦把茅果遞給安德森,他開心得差點兒笑出聲。這些毛茸茸的水果怎麽就出現在了這個世界呢?他提起的這袋茅果可能像是古生物三葉蟲吧。如果他對茅果起源的猜想準確,那麽茅果的出現,就像暴龍複活後遊走在素坤逸大街一樣讓人震撼。這樣說來,那些充斥市場的馬鈴薯、西紅柿和辣椒,那些已經數代人未曾見過的龍葵,也是讓人震驚的。在這個將要被海水淹沒的城市,似乎一切都可能發生。消亡的水果和蔬菜從墳墓中重生,絕種的花兒在大道上盛開,而讓這一切成為現實的是環境部,他們好像施魔法一樣,利用數代遺傳物質創造了這一切。

安德森扛著麻袋擠到人群中,推搡著穿過小路、走向大街。此時,人流湧動。早晨往來工作的人們堵塞了街道,人群擁堵。單車、人力三輪車往來不息,長著藍黑色後背的水牛和蹣跚而行的巨象擠滿了整條街道。

此時,老顧出現在一座搖搖欲墜的辦公大樓下。瞥見安德森後,他小心地掐滅了煙頭,從陰涼處走了出來。啊,又是龍葵,它們簡直無處不在!在其他地方不存在的龍葵,卻單單在這裏肆虐生長!老顧把抽剩的煙塞進破舊的襯衫口袋裏,然後慢慢走到安德森前麵,拉起了停在那裏的人力車。

這位華人已經上了年紀,穿著破敗,像極了田地裏嚇唬野兔的稻草人。不過,他很幸運。他的馬來亞同胞死了一大半,而他還活得好好的;和他一起逃到泰王國的難民,都像要被屠宰的雞一樣被送往一座座令人悶息的擴張時代的塔樓。緊貼在老顧骨頭上的肌肉纖長而結實,他有些錢財,足夠讓他抽一抽辛哈牌香煙。對於那些手拿黃卡[2]的難民而言,他如同當了國王一樣幸運。

老顧坐在三輪車的前車座上,兩條腿耷拉下來,耐心等著安德森爬上後座。坐穩後,安德森用英文說道:“去辦公室。”然後用泰語說:“快點。”緊接著,他轉換成漢語:“走吧。”

老人立起身子,踩了幾下腳蹬子,駛進了人流。周圍騎單車的人們被擋住了去路,憤怒地撥動著單車鈴鐺,那聲音就像疥病患者那催命的咳嗽聲。老顧不予理睬,繼續朝著大道深處蹬去。

後座上的安德森伸出手想要再拿一個茅果吃,可他還是忍住了,他覺得應該把茅果保存下來。這些茅果價值很大,他不能像貪吃的小孩子似的都吞吃了。這些茅果的出現,表明泰國已經發現了挖掘過去的新方法。而安德森要做的是大量搜集這些證據,怎麽能隨便就吃掉它們?這樣想著,安德森的手指好像變成了鼓槌,不斷叩擊麻袋裏的茅果,極力想忍著不要吃光。

為了讓自己不再惦記茅果,安德森掏出一包煙,點燃了一根。他吸了一口,他喜歡煙燃燒的味道。然後回憶起突然發現泰王國基因破解成功時自己瞠目結舌的樣子——突然間,龍葵就長滿了整個泰王國。抽著煙的工夫,他想起了耶茨。他記得和耶茨對坐著,那回憶像是悶息的火焰。

“龍葵!”

耶茨待在強力扭簧公司幽暗的辦公室裏,劃燃的火柴將他的臉映得通紅。他湊近火焰點燃香煙,然後深吸一口。卷煙紙畢畢剝剝響著,煙頭閃爍著紅光。耶茨噴出的煙霧直衝天花板,那裏的曲柄風扇在這桑拿室般的溫度下嗡嗡旋轉著。

“茄子、番茄、辣椒、土豆、茉莉、煙草。”他舉起香煙,勾起眉毛,“煙草。”

他又吸了一口煙,然後眯著眼睛望著燃燒的煙頭。在他周圍,辦公桌和踏板計算機靜靜地蹲伏在陰影裏。到了晚上工廠關閉後,那些空****的辦公桌可能讓人誤解,以為工人們隻是回家休息,然後等著第二天的辛苦勞作。然而,椅子和踏板計算機上覆蓋的灰塵打破了這種假象。此時,陰影覆蓋了所有的家具,月光從紅褐色的百葉窗縫隙中透進來。即使在這昏暗的環境中,也可以想象出這裏發生過的慘事。

頭頂上的曲柄風扇依舊無力地轉著,老撾產的橡膠傳動鏈條從天花板處滑過,發出有節奏的吱嘎響聲,從工廠的中央扭簧中緩慢而穩定地汲取著一點點動力。

“泰國人在實驗室做的研究一直挺走運。”耶茨說道,“現在你來了,我要是迷信,就會覺得,是他們用番茄把你給召喚了過來。每個生物都需要捕食者,這我能理解。”

“你該報告泰國人的研究進展的。”安德森說,“管理這廠子,不是你唯一的責任。”

耶茨臉色難看,呈現出典型的熱帶萎陷特征,雙頰上損壞的血管呈玫瑰色暴露出來,鼻頭上也全是紅點。他回望著安德森,一雙藍眼睛眨動著,濕潤得就像這城市臭氣熏天的空氣。

“我早該知道,你會一點點取代我的地位的。”

“我並不是針對你。”

“這是我畢生的心血。”耶茨笑了,笑聲幹澀,又夾雜著咳嗽聲,像是疥病的早期症狀。不過安德森知道,包括耶茨在內的農機公司員工全都接種了新菌種疫苗,要不然聽到這種咳聲,他肯定早就跑掉了。

“我花了多年精力,才有今天的成果,”耶茨說,“你還說這不是針對我?”他手一擺,指向辦公室的一個窗戶。站在那裏,就可以看到樓下的產品流水線。“最新的扭簧隻有拳頭大小,卻能儲存十億焦耳熱量,這個熱量/重量比可比市場上同類產品高三倍!我就要推動一場能源儲存革命了,而你卻要我放棄這些。”耶茨坐在那裏,身體前傾,“汽油枯竭以來,我們就沒有便攜能源了。”

“你得讓我看到成品。”

“就要做出來了,”耶茨說,“就差海藻浴了,就這一環還有點兒問題。”

安德森默不作聲,耶茨見狀,以為安德森想聽他繼續說下去,就說道:“從根本上說,這件事完全行得通,等我們能夠足量生產海藻浴……”

“市場上開始賣龍葵的時候,你就該通知我們的。泰國人種植馬鈴薯已經五年了,他們肯定有種子庫了。可你呢,什麽都沒跟我們說!”

安德森哼了一聲:“糧食沒收成,哪裏還有卡路裏來轉動你這花哨的扭簧?皰鏽病每三個季度就會變異一次,一些人不知道是出於消遣還是什麽,已經在破解我們全營養麥和莢葉豆的設計。我們上一代海格柔玉米菌株隻能抵禦百分之六十的象鼻蟲侵襲。而總部獲得消息,說你已經知道泰王國有一座基因寶庫。人們在忍饑挨餓……”

耶茨笑道:“別跟我說拯救公民,芬蘭的種子庫發生了什麽,我是親眼見過的。”

“種子庫不是我們炸的,誰知道芬蘭人瘋成這樣。”

“街上的傻瓜都能猜到誰是凶手!卡路裏公司臭名昭著。”

“我沒參與那次行動。”

耶茨又笑了。“這是我們一貫的說辭,不是嗎?公司出了什麽事,我們都在一旁冷冷看著,清洗掉任何牽連,擺出一副這事不歸我們管的姿態。公司從緬甸市場召回莢葉豆,我們都在旁觀、扯皮,說我們部門不負責調解知識產權糾紛。可事實上,人們還是一樣挨餓。”說到這兒,耶茨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嘴煙絲,“老實說,真不曉得你這種人是怎麽做到毫不擔心的。”

“很簡單啊,向諾亞和聖·弗朗西斯祈禱,感謝上帝,我們早一步發現了鏽病。”

“你早晚會關停工廠,是嗎?”

“不,當然不會,我們會繼續生產扭簧。”

“嗯?”耶茨往前探了探身子,等著聽下去。

安德森聳聳肩,說道:“可以拿工廠替我遮掩。”

煙頭燒到了安德森的手指,他便鬆開手,任它沒入人流,然後就揉搓起了剛才被燙了的大拇指和食指。老顧還在蹬著人力車穿梭在擁堵的街道上,神聖之城曼穀快速隱在了他們的身後。

街道上,僧侶身著藏紅花色的袈裟,悠閑地走在路邊的人行道上,手裏的黑色遮陽傘提供著陰涼;孩子們推搡著奔向寺院學校,時時發出爽朗的笑聲和呼喊聲;攤販們正攤開雙臂,露出萬壽菊編織的手環和閃著光的護身符。萬壽菊是寺廟祭祀用的,而護身符則是受人敬仰的僧人形象,以求作物不會不育或是不遭疾患。售賣食物的小推車中的油噝噝作響,空氣中盡是發酵魚的香味,一隻柴郡貓[3]喵喵叫著,在顧客腳踝邊躲躲閃閃,等著吃一點兒殘渣剩飯。

仰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曼穀幾座高聳的擴張時代的塔樓。塔壁上長滿了藤蔓和青黴,很久前窗戶就已被炸毀,塔內的白骨也已被嗜盡。塔內沒有空調,也沒有電梯,不宜居住。它們在曝曬中挺立,生出了坑窪凸起。黑色的煙霧從塔孔中飄出,這是塔內的馬來亞難民在急匆匆地拿動物糞便來生火,加熱薄餅,煮咖啡,而塔內生火是不合法的,那些白襯衫肯定會爬到讓人悶息的頂樓幾層,然後對難民拳打腳踢。

在大路的中間,躲避煤炭戰爭的北部難民匍匐於地,雙手上揚,雖為乞討,姿態卻也雅致。兩輪車、三輪車和巨象拉的車從他們兩邊繞過,就像河水遇巨礫而分流。乞丐得了發紺穗病,鼻子和嘴巴處的瘡疤就像花椰菜一樣擴散開,他們的牙齒也因咀嚼檳榔果而變得焦黑。見狀,安德森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些硬幣拋到他們腳邊,難民們行合十禮表示感謝,安德森坐在繼續前行的人力車上,朝他們微微點頭。

不久,他們就來到了法郎[4]工業區,這裏的牆壁和小巷都是用石灰粉刷過的白色;倉庫、工廠擠成一團,散發出一股股鹽漬和魚類腐爛的味道;小貨攤密密麻麻分列於小巷兩邊,貨攤頂上的油布和毯子遮擋著烈日暴曬。離巷子不遠處,拉瑪十二世修建的堤壩和水閘係統赫然而立,以防止藍色的海水灌入這座城市。

這些高大堤壩以及堤壩高牆外海水的衝擊,是當地人揮之不去的憂慮。他們知道,神聖之城遭遇水患幾乎無法避免。但是,泰國人態度堅決,為了保住他們尊貴的曼穀,他們已經與海水做了不懈鬥爭。卻克裏王朝領導層做出了正確的決策,堅定地建造了燃煤泵,修築了防波堤,暫時擋住了海水,令曼穀免遭紐約、仰光、孟買和新奧爾良遭受的厄運。

老顧載著安德森轉進一條小巷裏,他不耐煩地撥動響鈴,驅趕將路堵得嚴嚴實實的苦工。他們棕色的背部扛著三防木板條箱,箱子上貼著潮州華人扭簧、鬆下防菌把手和博樂柯陶瓷水過濾器的標誌前後搖擺,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節奏聲。佛陀教義和受人尊敬的童女王畫像,貼滿了工廠旁的牆壁,似乎在與泰王國逝去的泰拳拳手畫像爭搶位置。

強力扭簧公司在人流中聳立,儼然就是一座四麵架起高牆的堡壘。工廠的最上麵幾層安裝了巨型排氣扇,像是給整個建築打了孔。此時的排氣扇正慢慢轉動著。小巷對麵是一家潮州人開的單車廠,此時扭簧公司的形象映在了單車廠的外牆上。道路上擠滿了小推車,它們聚集在工廠大門口,向工人們出售小吃和午餐。

老顧減著速進到扭簧公司廠院,最後在幾扇巨門前停了下來。安德森抓起裝滿茅果的麻袋,爬下車,立在那裏盯著這幾扇寬達八米以便巨象進出的大門。強力扭簧公司應該改成“愚公耶茨”的,因為這家夥太樂觀,樂觀到不切實際。即使在此時,安德森仍能聽到當時耶茨亢奮的演講,他固執地認為基因改造海藻能發揮奇效,在爭論的同時,還不忘在辦公桌的抽屜裏翻找圖表和手稿。

“大洋富產項目失敗了,總不能說我一定做不成吧!解決了出現的問題,這種海藻對扭簧的吸收作用就會大幅提升的。撇開卡路裏的潛力不談,我們隻需要看看它的工業應用。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整個能源儲備市場就都是你的了。最起碼,你先試下我做的扭簧樣品再決定要不要關掉廠子……”

安德森走進工廠,製造機器的轟隆聲似乎將他層層包裹起來。就連耶茨那一味樂觀而又掙紮的哀求,也被淹沒在噪聲中。

看見安德森後,質檢處處長班亞特一路小跑迎過來,一臉微笑,然後行合十禮。安德森象征性地回了禮,問道:“產品質量還可以吧?”

班亞特微笑著,答道:“嗯,質量不錯,比之前更好了。您跟我來。”說完,班亞特打了一個手勢,輪值的工頭納姆立刻敲響警鈴,告知生產線全線停工。班亞特又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安德森跟上:“我們發現了一件趣事,您會滿意的。”

安德森笑了笑,臉上的肌肉卻未舒展開,一副懷疑的神情。他從袋子裏掏出一個茅果遞給眼前這位管質檢的人,問道:“真有進展了?”

班亞特點了點頭,接過安德森遞給他的茅果。他很快打量了一眼,便剝去果皮,一口吞掉了茅果半透明的果肉。他看起來絲毫不驚訝的樣子,身體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想也不想地就把這玩意兒塞進嘴裏了!安德森臉部一陣抽搐。法郎對於泰王國的基因破解事件總是後知後覺,對於這一點,每當好猜忌的譚浩森察覺安德森想要炒掉他時,都會加以重申。或許,浩森早就知道茅果了,或者說如果安德森問起,他至少會裝作自己知道。

吃完茅果,班亞特隨手把果核扔進巨象飼料槽。然後帶著安德森繼續沿生產線往前走。突然,班亞特說道:“切壓機的問題,我們解決了。”

這時,納姆又一次敲響警鈴,工人們從生產線的工作崗上退開。警鈴第三次響起時,馴象人手持竹條,抽打他們看管的巨象,牲畜們拖拉著停下了腳步,生產線的傳輸也因此慢了下來。不過,車間裏巨象帶動的飛輪還在轉著,並將轉動產生的電傳送到工廠盡頭處一桶桶工業用的扭簧,彈簧通電後發出嘎吱聲。安德森視察完畢後,重新通上電,生產線就可以繼續工作。

此時,整條生產線已經變得鴉雀無聲,班亞特和安德森繼續往前走。身著綠色、白色製服的工人們,不斷向他們行合十禮。一會兒的工夫,兩人來到了一個掛著棕油化纖簾子的入口,拉開簾子,進入了彈簧提純室。以前做基因改造時,耶茨意外發現了某種物質的濾液,現在扭簧都鍍著這種濾液,耶茨的這一工業產物在這裏得以廣泛應用,也是一種榮譽。看見安德森後,女工和童工抬起頭,迅速拽掉三層厚的過濾麵罩,向眼前這位供給他們食物的人行合十禮。白色粉末和汗水混在一起,在他們的臉上留下了道道漬痕,隻有被麵罩護住的口鼻處,皮膚才是本來黝黑的顏色。

安德森和班亞特穿過寬敞的提純室,來到了悶熱的切壓室。照射燈散發出柔和的燈光,潮汐池中繁衍的海藻發出惡臭,空氣也因此變得黏稠。頭頂上,一層層濾幹網直逼天花板,上麵搭著基因破解過的長條形狀的海藻。在切壓室酷熱的環境裏,這些海藻滴著水,慢慢地因變幹而發皺,最後變成黑乎乎的一團。這條生產線上的技工們一直出汗,能脫掉的衣服都脫了,身上隻有短褲、水罐和頭部防護罩。切壓室簡直就是一個火爐,盡管牆上的曲柄風扇聒噪地旋轉著,通風係統也相當先進,汗水還是不停從安德森的頸部流下,幾乎一瞬間就濕透了他的襯衫。

班亞特伸出手指,說:“這裏,你看。”接著,他用那根手指拂過主生產線旁一個廢置的長條切具。見狀,安德森半跪下來,仔細審視切具的表麵。

“是鏽。”班亞特咕噥道。

“我們專門檢查過了啊!”

“因為鹽水,”班亞特別扭地笑著,“不遠處就是海。”

安德森拉長臉,抬頭看著架子上滴水的海藻:“海藻罐和濾幹網都沒用!那些認為廢熱就能解決這問題的人,太傻了。這玩意兒不會節能的。”

班亞特保持著微笑,但十分尷尬,不過他並沒說什麽。

“你換掉切具了吧?”

“嗯,新切具的可靠性是原來的百分之二十五。”

“好這麽多了?”安德森敷衍地點了點頭。接著,他朝著切具打了個手勢。於是,管切具的那個大漢便朝著提純室裏的納姆大喊了一聲。警鈴再次響起,很快,整個係統已經通電,高熱切壓機、照射燈發出耀眼強光。室內溫度驟升,安德森顯得有些畏怯。使用這些照射燈和切壓機是要繳納碳排放稅的,每開動一次,就要交一萬五千泰銖。泰王國的全球碳排放預算是有限的,強力扭簧公司曾斥巨資以獲得碳排放的權利。耶茨與官場打交道的能力天賦異稟,廠子因此分得了一定國家碳排放使用配額,即使如此,用於賄賂的開銷仍十分驚人。

生產線各主飛輪也開始旋轉,車間地板下麵的齒輪係統也轉動起來,木製地板不禁震動起來。就像腎上腺素加速分泌一般,物理動能冒著火花“衝入”了整個係統,預示著能量將湧入生產線。一頭巨象抗議起來,發出一聲長嘶,可是很快,長鞭抽來,嘶嚎聲便戛然而止。飛輪轉動的聲音一度由嘎吱聲變為轟隆聲,在能量輸送入驅動係統時突然消溺。

工頭納姆再次叩響警鈴。工人們聽令後向生產線邁前一步,將整條生產線的切壓工具校齊。他們的任務是生產出能儲存二十億焦耳能量的扭簧。由於產品體積較之前更小,機器操作自然需要更加精細。生產線的下一個環節是將彈簧“打彎並上線軸”。工人們剛剛把切壓機上的高精度切刃修繕,在噝噝作響的液壓千斤頂的抬升作用下,切壓機慢慢爬升到高處。

“請。”班亞特示意安德森退到防護樊籠之後。

納姆最後一次敲響警鈴,生產線開始隆隆啟動。當動力機最終和齒輪係統齧合,安德森感到一陣激動。防護盾後的工人們俯身麵向生產線。扭簧簧膽在一係列滾筒中加熱,最後從滾筒一邊的法蘭盤和螺紋封口處吐出。接著,工人們將熏臭的試劑噴灑到鏽紅色的簧膽上,然後,將簧膽浸在黏稠的**膜裏,最後再將耶茨發明的海藻粉均勻地鍍在上麵。

切壓機從高處重重落下,看到這番情景,安德森不禁用力一咬牙,接著便是一陣牙痛。哢嚓一聲,金屬絲被齊整整地切斷,切割下的金屬絲沿著生產線、鑽過簾子,到達提純室。半分鍾後,這些金屬絲已經鍍上了海藻粉,呈灰白色,看起來像是生了鏽。接下來,又如同穿針紉線般流進一組高熱筒,下一步工序便是“成型”:它們如遭罪般被強扭成螺旋狀,其分子內部不斷發生扭矩作用,最終一圈一圈緊縮為扭簧。金屬扭曲時,不斷爆發出穿雲裂石的尖銳聲,同時,潤滑劑和海藻粉從鞘狀結構中噴塗到彈簧表麵,也會時不時濺到工人身上和設備上。接下來,壓縮好的扭簧便被傳送帶送走裝箱,並送往質檢處。

這時,車間黃色的LED信號燈閃爍起來,表示危險解除。工人們從防護籠後衝到生產線,將切壓機複位,與此同時,新一批鏽紅色的金屬也從酷熱的房間裏噝噝冒出來。空轉的滾杠啁啾;潤滑劑噴嘴已經上了擋塞,並執行自我清潔程序,以便於下次使用時,仍會散發出一股細霧。工人們將切壓機校準後,再次躲避在防護籠後,然後把頭縮低。如果遇係統故障,扭簧金屬絲就會變成高能利刃,肆意切割整個生產車間。此前,安德森就目睹過係統崩潰造成的慘狀——高能利刃像切割熟透的芒果一樣切開工人的頭顱,切去他們身體的某些部位,然後鮮血飛濺。

切壓機再次砰然落下,切出又一條扭簧。生產線每小時能切四十條扭簧絲,現在,成品淘汰率其實已經略微降低了,隻有百分之七十五成為次品,然後在環境部的監督下於處理池銷毀。公司耗資數百萬生產扭簧,又要耗費雙倍的成本銷毀次品。切壓機就是一把雙刃劍,卻又必須不停切割。此前,耶茨曾搞砸過某些程序還是部件,沒人清楚到底是意外事故還是蓄意破壞,而一年多以後,公司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然後趕忙派人檢查帶來革命影響的扭簧海藻粉鍍層,去檢驗覆蓋於傳動設備表麵的玉米合成樹脂,去矯正質檢流程,去思考濕度終年接近百分之百,生產流程作業會遭受何種影響,要知道,理論上,整個流程應在幹燥環境下作業的。

提純室裏的一名工人掀起簾子,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身後帶起一團灰白塵土。他黝黑的臉上布滿沙塵和棕櫚油漬,汗水流下來,留下道道汗跡。簾子還在擺動著,往裏麵望一眼,就能瞥見工人的工作環境,整個車間仿佛湮滅於灰白粉塵之間,像是下起了暴風雪,因而隻能看到工人們模糊的身影。如果沒有這些海藻粉裹住扭簧絲,扭簧就會在高壓下過度鎖緊。撇開上述不談,其實工人們流下的汗水、耗掉的熱能以及購買碳排放限額,都是在給安德森提供可靠的掩護,方便他秘密解開龍葵以及茅果的秘密。

任何一家公司,隻要還有理智,都會關掉這家工廠。就算是安德森,就他對新一代扭簧生產流程知道的那點皮毛,正常情況下,他也會關廠的。不過,他要讓工人、工會、白襯衫還有泰王國的一些耳目相信他的有抱負企業家身份,那麽工廠就不能關,非但不能關,還必須全力運作。

審查至此,安德森同班亞特握手,對他的出色工作表示祝賀。

“非常遺憾,真的。潛力就在那兒擺著!”如今,安德森能親眼見到耶茨此前設計的扭簧可以做成,他終於可以歇口氣。他心裏清楚,耶茨做事瘋狂,但並不是傻子。安德森眼見那小小的箱裝扭簧傾瀉能量,足足持續了數小時,想想其他的一般彈簧,就算重一倍,也根本無法儲存這種扭簧能量的四分之一,又或者可能早就耐不住能量注入時產生的巨大壓強,分子結構分崩離析,最終縮成一堆沒用的金屬絲。某些時候,耶茨的夢想甚至會讓安德森動心。

安德森深吸一口氣,龜縮著身子穿過提純室,到達另一側時,已是滿身的海藻粉霧,鼻腔裏也充斥著一股踩扁的巨象糞便散發出的惡臭。接著,他爬上樓梯,徑直來到辦公室前。在他身後,又傳來一聲巨象的慘叫聲,這是一種遭受苛虐的動物才會發出的聲音。安德森回過身,盯著腳下的車間,記下了這個看象人,是四號轉軸。這樣,強力扭簧公司冗長的待辦事項清單上再添一筆。記錄完畢,他便推開門,走進了行政辦公室。

辦公室裏和安德森第一次到來時沒有什麽區別,依舊是那麽昏暗,依舊如巢穴般空洞,辦公桌和踏板電腦靜謐地蜷伏於暗影中,陽光透過柚木百葉窗,形成了一道道細細光刃,打在煙霧繚繞的祭品上。不過,無論這些祭品供奉的是哪路神仙,都沒能拯救像譚浩森這樣的馬來亞華人。供奉焚的檀香味充溢著房間,角落的神龕處,更多焚香產生的煙霧如絲帶般嫋嫋而起。神龕供台上擺放著的是尤泰克斯大米和蒼蠅恣肆的芒果,貢品之上,數座金色神像麵露微笑,正襟盤坐。

譚浩森老早就坐在電腦前了。他骨瘦如柴的雙腿此時正穩穩地踩著踏板,一離一合,像是轉動的棘輪。踏板可以發電,以此驅動電腦微處理器以及十二厘米顯示屏。借著屏幕發出的灰暗光亮,安德森瞅見了浩森閃爍的眼神。每次有人推門,他都生怕會有場血腥的屠殺。上了年紀的他就像驚弓之鳥,可是他的畏縮又像柴郡貓一般虛幻,會轉瞬消失,令人生疑!但安德森很了解持黃卡的難民的心理狀態,也就自然清楚浩森壓抑在心底的恐懼。安德森帶上門,將車間的噪聲關在身後,總算讓浩森平靜了下來。

安德森咳了一聲,抬手揮了揮盤旋在房間中的檀香煙氣,說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別燒這玩意兒了?”

浩森聳聳肩,繼續踩著踏板、打著字。“要我開窗嗎?”他聲音低啞,像竹子輕刮過沙地。

“天啊,算了吧。”安德森瞟見了百葉窗外灼燒般的熱帶強光,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要燒回家燒吧,我不想在工廠看到這東西,以後再也不想看到了。”

“當然可以。”

安德森補了一句:“我是認真的!”

聽到這兒,浩森視線上揚,一會兒才又看回屏幕。他臉部輪廓鮮明——顴骨凸出,眼窩深陷——在顯示屏亮光的映襯下,仿佛是尊浮雕,他蜘蛛腿一樣的手指繼續敲打著鍵盤。“這是為了祈求好運。”他低聲道,聲音仿佛卡在喉嚨裏一樣低沉,“就算洋鬼子也需要運氣。工廠麻煩事夠多了,我想你可能需要布袋和尚的幫助。”

“別在這兒燒,”安德森把剛買的茅果從麻袋裏倒出來,丟到桌上,自己則癱在椅子上,然後舒展開緊鎖的眉頭,說道,“回家燒去!”浩森將頭往前一探,權當同意了。頭頂上,一排排曲柄風扇懶洋洋地轉動著,竹製扇葉持續地喘息,仿佛也覺得辦公室熱得要命。兩人就這樣遠遠坐著,周圍的事物盡是耶茨的宏偉設計,合起來就像一張圖紙。一行行的辦公桌和工位沉默地杵在房間裏,原本在這裏工作的銷售、貨運物流、人力資源職員以及秘書早已離開了這裏。

安德森把桌上的那堆茅果分揀了一番。浩森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安德森早已挑了一隻綠色卷須的茅果,準備拿給浩森,同時問道:“你之前見過這個嗎?”

“這我當然知道。”安德森站起身,繞到浩森這位老漢桌前。接著,他把茅果放到了浩森電腦旁。後者抖了一下,在他眼裏,茅果簡直就是毒蠍!“市場上賣茅果的跟我說了泰國人的叫法,我是說,你在馬來亞的時候見過沒?”

“我……”浩森欲言又止。此刻,他陰晴不定的臉上,顯露出他內心複雜的情感糾葛,“我……”他再次閃爍其詞。

安德森在一旁觀察著,浩森的臉上為陣陣恐懼所支配。在那場事件中,不足百分之一的馬來亞華人幸存下來,無論以何種方式衡量,浩森都算幸運,但安德森仍覺得他很可憐。安德森就詢問了他一個簡單的問題,談論內容也不過是一種水果,就能逼得他仿佛要倉皇逃竄一般。

浩森盯著茅果,呼吸變得粗重,過了好一會兒,才呢喃道:“在馬來亞沒見過,泰國人善於破解出這種東西。”講完,浩森又投入工作中,雙眸緊盯著小小的屏幕,記憶也再次塵封。安德森立在那兒,等著浩森再透露些情況,但浩森沒有再揚起眉頭。看來,要揭開茅果的秘密還需時日!

安德森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定,便開始瀏覽郵件。在他桌子的一角,擺放著的是整理好的、需要浩森審核的各色收據和納稅通知書。不一會兒,他就開始處理這堆積如山的文件,他要簽字批準巨象工會的薪水支票,在廢物處理審批書上蓋上公司公章。辦公室越來越悶熱和潮濕,他理了理襯衫,然後搖手扇風,讓自己涼快些。

過了很久,浩森抬起頭,說道:“班亞特一直在找你。”

安德森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手裏還在翻閱著文件裏的表格:“他們在切壓機上發現了鏽跡,現在換了新件,可靠性增加了百分之五。”

“那現在成品率是百分之二十五嘍?”

安德森聳聳肩,繼續閱覽手中的文件,在環境部的碳評估文件上戳章:“他是這麽說的。”接著,他把文件疊好放回信封。

浩森質疑道:“看看你手裏的數據,還是沒能盈利!公司的彈簧扭得很緊,但是釋放不出來。它們牢牢鎖著能量,就像宋德特·昭彼耶控製著童女皇。”

安德森麵露怒色,但沒有費心辯駁,彈簧不能釋放能量的問題確實存在,而且輸出率一直不穩定。

“班亞特跟你提過營養箱的事嗎?”浩森問道。

“海藻營養箱?”安德森反問道,“沒,隻說到鏽跡的事,怎麽了?”

“已經汙染了!有些海藻都產不出……”浩森一陣猶豫,又繼續說道,“那層浮脂,生成不了了。”

浩森又躊躇一番,一會兒才又說道:“他說過的,這點我肯定。”

“他有說汙染多嚴重嗎?”

浩森聳聳肩:“就說浮脂不合標準了而已。”

安德森陰沉著臉,怒聲說道:“我要炒了他,出了問題壓著不報,我請質檢經理來是來充數的嗎?”

“是不是他提到過,您沒怎麽留意?”

明明是浩森自己挑起話題,卻又半吞半吐,安德森本想說他幾句,然而話未出口,樓下就傳來巨象的慘叫聲,聲音幾欲震裂窗戶。安德森頓了頓,凝神傾聽是不是還會再傳來喊嘯聲。

“是四號供能紡錘軸。”安德森說道,“那個看象人是個傻子。”

浩森頭也不抬,繼續敲擊著鍵盤:“他們是泰國人嘛,當然不稱職。”

聽了黃卡人浩森的這番評價,安德森笑個不停:“這個四號看象人更是愚蠢。”安德森說完,又開始處理起郵件,“辭掉他,辭掉四號紡錘軸的看象人,記住了!”

浩森踩踏板的節奏淩亂起來:“我覺得要換人沒那麽簡單,就算是糞肥王也要在巨象工會麵前卑躬屈膝。沒有巨象,就隻能靠人力供能了,我們沒什麽底氣和工會談判的。”

“我不管,我就要解雇他,要是發生踩踏事件,那代價我們可承擔不起,所以還是找個委婉的說法把他炒了吧。”安德森將另一堆待簽薪水支票挪到麵前。

浩森不死心:“先生,和工會交涉真的很棘手。”

“我知道啊,不然我聘你來幹什麽?這叫放權!”安德森動作不停,飛快地翻閱文書。

“啊,是的!”浩森看著安德森,麵無表情,“謝謝您在管理方麵的指教。”

“你總說我不懂這裏的文化,”安德森道,“那你替我解決,把他趕走。委婉點也好,下不來台也好,我不介意,隻要你開除他。能源鏈裏有這樣一個員工太危險了。”

浩森嘟起嘴,卻沒再哼唧。安德森權當對方將依令行事,他拿起環境部的另一份授權信,飛快地翻閱了一番。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也就隻有泰國人會花大把時間把索賄粉飾為服務協議。他們言談舉止禮貌,就連敲詐也顯得得體。就像海藻營養箱事故,班亞特的處理方式就很典型……

安德森擺弄著桌上的表格,問道:“浩森?”

老人沒有抬頭,隻是答道:“我會處理那個看象人的。”他一邊打字,一邊繼續說道,“我會罷了他的職,哪怕到時候他們跟你索要好處,你又得出血本。”

“很好,不過我可沒問你這個!”安德森敲了下桌子,問,“你說班亞特在抱怨海藻浮脂,是他覺得新營養箱出問題了,還是因為舊的?”

“我……他當時也沒說清楚。”

“你上周不是告訴我碼頭來了新設備,可以把舊的替換掉了?新的營養箱,新的營養菌?”

浩森沒有回應,繼續敲著鍵盤,好像沒聽到安德森說話一樣。

“浩森,你是不是有什麽忘了告訴我了?”

浩森的眼睛依舊緊盯著散發出微弱光線的屏幕。安德森等著他的回答。沉寂的空氣中唯一能聽見的,隻有曲柄風扇不斷發出的嘎吱聲,還有浩森踩踏板的聲音。

浩森終於回道:“還沒拿到載貨單,貨物還在海關。”

“上周就該清關了!”

“延期了。”

安德森說道:“你信誓旦旦地說沒有任何問題的。你說自己會催促海關,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還多給了你一些錢。”

“泰國人在守時這方麵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或許下午就到了,也許要等到明天。”浩森似笑非笑地做了一個表情,繼續說道,“他們和我們華人不一樣,他們很懶的。”

“你真的賄賂過了嗎?貿易部也得分到利益,這樣他們才能打通白襯衫檢察員那一關,最後他們才會準許我們過關。”

“給過了。”

“給夠了嗎?”

浩森眯著眼,抬起頭說道:“我付過了。”

“你該不會隻付了一半,自己私留了一半吧?”

浩森一陣緊張,然後笑道:“你給的全交上去了。”

安德森仔細打量了這個黃卡人一會兒,試圖推敲他是否撒了謊。不過他一會兒就放棄了,然後把文件隨意地丟在桌上。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在意這些,但浩森以為他好糊弄這一點讓他十分生氣。他又掃了一眼裝著茅果的袋子。也許浩森已經察覺到這個工廠不再重要……他強迫自己不要有這種想法,然後再次催浩森:“明天能到?”

浩森點了下頭:“我覺得非常可能。”

“那就看明天了。”

浩森沒有回應安德森的諷刺,他懷疑浩森是否已經聽懂。浩森英語流利,但語言不僅是詞匯的組合,更是文化的載體,所以他們依舊常常遇到無法溝通的情形。

安德森繼續處理文件。稅單和工資單都在這兒,工人的費用理應隻需要現在的一半,這是與泰王國往來的又一個問題——在泰國的工作隻招泰國工人,來自馬來亞的黃卡難民隻能在街頭忍饑挨餓,而他卻不能聘用。按理說浩森也不該在這兒工作。要不是他語言流暢,擅長會計工作,再加上耶茨的幫助,他早就和那事件的幸存者們一樣在街頭餓肚子了。

安德森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了另一封信。這是寄給他的私人信件,但是很顯然信被打開過。浩森總是不懂得尊重他人信件的神聖性,這令安德森很困擾。盡管他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很多次了,可浩森這位老人依舊不改。

那時,羅利站在湧來的海水中,看著最後一架大型噴氣式客機從蘇凡納布已被淹沒的跑道起飛,海水已經沒過他的膝蓋,他看著其他人逃離。他和女友們留了下來,女友們死去了,他又要求擁有新女友。檸檬香草、泰銖、上好的鴉片就是他的生活。如果他的故事真實可信,那他的確就是從政變、反政變、卡路裏瘟疫、大饑荒中幸存下來的人。這些天來,這個老家夥就蹲坐在自己的奔集路俱樂部裏,像極了一隻滿是斑點的蟾蜍。他整天自鳴得意,引著那些新來的外國人,讓他們了解已經沒落的前收縮時代的**作風。

安德森將羅利的邀請卡丟在桌上。不管那個老家夥有什麽意圖,邀請卡本身並沒什麽要緊的。若不是自己的多疑性格,羅利在泰王國也生活不了這麽久。安德森微微一笑,抬頭瞥了一眼浩森。這兩個人還真搭:兩個都是異鄉人,都遠離家鄉,也都靠著自己的多疑和智慧得以生存。

“除了在這裏監督我工作,你要是沒其他事的話,”浩森說道,“正好,巨象工會要求重新協商工資。”

安德森看了看桌上堆起來的工資表,說道:“他們不會這麽客氣吧?”

浩森放下了筆:“就連威脅人的時候,泰國人都會這麽客氣。”

樓下的巨象又狂叫了起來。

安德森意味深長地看了浩森一眼,說道:“我覺得,這是給你開除那個四號看象人加了個籌碼。該死,我真該等工會除掉那個渾蛋看象人之後,再付錢給他們。”

“工會權力在那兒擺著。”

另一聲尖叫響徹工廠,安德森縮了一下。“蠢蛋!”他朝觀察窗看了看,“他們到底在對那個動物做什麽?”接著,他朝浩森比畫了一下,“去看看。”

浩森看似要回嘴,但是安德森瞪著他,浩森隻好起身。

巨象又發出一聲巨吼,觀察窗劇烈地震動起來,浩森根本來不及抱怨。

“見鬼,他媽的到底——”

又一聲哀嚎震動了整個工廠,隨之而來的還有機械的尖鳴聲:供應鏈正在鎖緊!安德森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跑向窗戶。但是浩森還是搶先一步到達,這個老家夥張著嘴,盯著窗外。

從觀察窗向外看去,是一雙如餐盤般大小的黃色眼睛。巨象已經後肢著地,立了起來,使勁搖晃著身子。為了保障安全,這頭巨獸的四根獠牙已被鋸掉。但它依舊是個巨獸:它站立起來,從腳至肩就有接近五米,重達十噸,這頭情緒盛怒的怪獸現在隻靠著後肢支撐身體,然後用力拉扯著將它固定在紡錘軸上的鏈條,它揚起象鼻,露出如洞穴般的咽喉。見狀,安德森趕緊用手蓋住了耳朵。

“天哪!”

他的耳朵嗡嗡作響:“看象人去哪兒了?”

浩森搖了搖頭。安德森甚至不確定浩森是否聽到了自己的話。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模糊、如此遙遠。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將門拽開。巨象正在猛撞著四號轉軸,由於撞擊,供能紡錘軸開始破碎,柚木碎片朝四處飛濺出去。幾塊碎片飛過,安德森猛地向後一退,可還是被碎片劃到了皮膚,如針紮般火辣辣地疼。

向下望去,車間內的看象人們正發瘋地解開各個轉軸巨象身上的鏈子,將它們拖離眼前這頭發狂的巨象。他們竭力喊叫著,迫使這些巨象怪獸遵循他們的命令行動。巨象們晃動著頭顱,呻吟著表示反抗。它們不再聽從那些馴象人,而是猛烈地盡力掙紮著,出於本能地去幫助它們的同類。剩下的泰國工人則紛紛跑到街上躲避。

那頭發狂的巨象對綁在它身上的轉軸展開了又一輪攻擊,轉軸的輻條劇烈地晃動起來。看管這頭巨象的工人,早就成了地板上的一攤血肉和骨頭。

安德森弓著身子潛回辦公室。他繞過一張桌子,隨後又跳到另一張,緊緊貼著桌身準確地滑到了公司的保險箱前。

他的手指轉動組合密碼鎖時不停打滑。汗水滴進了他的眼睛。23——右,106——左……他用手去撥動下一組密碼,祈禱著自己不要出錯,否則就要重來一遍。更多的木屑掉落在工廠地板上,那些離巨象近的工人不時發出尖叫。

浩森來到了安德森身邊,跟他擠在一起。

安德森揮手,示意眼前這個老頭離開:“叫他們都出去!把所有人都弄出去!一個都不要留!”

浩森點了點頭,但卻沒有離開,依舊站在原地看著安德森努力地撥密碼。安德森怒目而視:“快去!”

浩森彎著腰,默默跑到門口,對著外麵大聲喊叫,但是他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了四散奔逃的工人的尖叫聲和硬木的碎裂聲中。安德森轉動了最後一組密碼,然後拽開了保險櫃的門。裏麵堆放著文件、一遝遝五顏六色的紙幣、僅供收件人過目的記錄文件、一把壓縮步槍……還有一把扭簧手槍。

耶茨早已做好準備。

安德森皺了皺眉。耶茨這個老渾蛋真是陰魂不散,好像就在他周圍一樣。安德森將手槍上勁,別在自己的腰間,然後將壓縮步槍也拿了出來。就在他檢查槍中是否有子彈時,身後傳來了另一聲尖叫。還好耶茨對此有所準備,這個渾蛋雖然天真,但是倒不蠢。安德森給步槍上氣,提著槍衝了出去。

在製造車間內,驅動係統和質檢線上都已濺滿了血,甚至都分辨不出誰是死的、誰又是活的,已經不止一個看象人倒在地上了!空氣中充斥著人類屍體帶著些甜澀的惡臭味,人類的腸子掛在巨象周身和轉軸上。那頭巨獸再次後腿站立,身軀如山一樣龐大,用基因工程製造出的肌肉,努力擺脫著綁係在它身上的最後一根鏈條。

此時,步槍準星在一堵褶皺、鏽色的巨象肉牆上移動著。在瞄準鏡下,眼前的目標變得十分龐大,他不可能失手。他將步槍調整到自動開火模式。然後吸氣,再慢慢呼氣。

一瞬間,一團飛鏢射向巨象。頓時,巨象被擊中的皮膚處出現了諸多火焰般的橘色斑點。飛鏢內含有的農機公司研製的黃蜂毒素,可以迅速侵入巨象體內,侵襲巨象的中樞神經係統。

安德森放下步槍。不通過瞄準鏡,他幾乎分辨不出巨象身上的飛鏢。不過,過不了一會兒,它就會死。

巨象轉過身,注意力全在安德森身上,眼中迸發著源自更新世[5]的怒火。盡管安德森不願意承認,不過這種動物的智慧還是讓他深感折服。那巨象似乎知道是誰開的槍一樣。

巨象用盡渾身力氣,再次嚐試掙脫鐵鏈。終於,鐵鏈環崩斷,呼嘯著飛向空中,最後砸到了傳送帶上。一名正在逃命的工人被絆倒在地。安德森將子彈用盡的步槍扔到地上,然後將別在腰間的扭簧手槍拔了出來。麵對眼前這頭十噸重的憤怒的巨獸,他手中這把彈簧手槍簡直就像是一把玩具槍,但他也隻有這個了。巨象朝安德森衝過來,安德森盡自己所能迅速扣動扳機。葉片狀的飛盤子彈向著巨象飛去,而在這雪崩般的攻勢下,飛盤擊中巨象後又濺落到地上。

巨象用鼻子一把將安德森抽倒在地。那鼻子就像一隻蟒蛇,將他的腿纏繞起來。安德森用手拚命扒拉著,想抓住門框,然後踢巨象的鼻子,然而它卻越收越緊,安德森感到血湧進頭顱。安德森在想,這頭巨獸是不是要捏碎他。但隨後巨象就將他拖向陽台。安德森用盡全力抓住一根欄杆,但是巨象直接將他拋向空中。他飛了起來。

安德森在空中劃過,而巨象得意揚揚的吼聲則在空氣中回響。在安德森眼中,工廠的地麵急速衝向他,隨後,他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眼前頓時一黑。他本想躺著等死,但還是在下意識地掙紮著。死就死吧。他想站起來,滾開或是做些其他的動作,但根本動不了。

躺在地上,安德森看到了彩色的圖案,這些圖案正要合在一起。巨象正在靠近,他能聞到它的氣息。

彩色的圖案組合起來了,巨象變得極為龐大——那是鏽紅色的皮膚,是源自遠古的怒火。它抬起一隻腳,想要將他踩成肉漿,安德森要滾向側麵,但腿卻動不了,他連爬的力氣都沒有。他的手在水泥地上胡亂抓著,活像一隻在冰麵上爬行的蜘蛛。他的動作不夠快,沒法兒躲開這一腳。我的天,我不想就這麽死了。我不想死在這兒,不要以這種方式……他就像是一隻被人抓住尾巴的蜥蜴,站也站不起來,逃也逃不掉。他就要死了,巨象一腳下來,他就會變成一堆肉漿。

它的前腿緩慢趴了下來,整個身軀也沉了下去,呻吟著倒在了稻草和糞便之中。巨象的眼睛降到和安德森的眼睛一個高度,仿佛人的眼睛一樣與他對視著,眨巴眨巴透露著疑惑。巨象的象鼻再次朝他伸過來,笨重地拍打著,像是一條肌肉和直覺構成的蟒蛇,已經完全沒有了協調性。它的嘴張得大大的,喘著粗氣,帶著甜味的熱氣仿佛從火爐中傾倒在他的身上。巨象用鼻子戳著他來回推,但就是沒法兒把他抓起來。

安德森拖著身子,慢騰騰地爬到巨象夠不到的地方。先是掙紮著蜷起膝蓋,隨後努力立直上半身。他搖搖晃晃、眼冒金星,然後立住雙腳,站起身來。巨象用一隻黃色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它的怒火已經消失了,長著長睫毛的眼皮眨著。安德森思忖著這頭巨象在想什麽。它能感受到自己的神經係統正在被毒素破壞嗎,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嗎,還是隻覺得有些疲憊?

安德森站在巨象身邊俯視著它,他幾乎有些可憐它。人們野蠻地鋸掉了巨象的四根象牙,隻留下四根表麵凹凸不平、顏色暗淡、直徑約三十厘米的橢圓形殘樁。巨象膝蓋上的瘡疤處閃著光,嘴中星星點點全是疥瘡。它已經奄奄一息,肌肉被麻痹得動彈不得,隻有肋骨處還在隨著呼吸起伏。它隻是一頭被虐待的動物,從來不是為戰鬥而生。

人們蜂擁而至,圍著安德森,大聲呼喊著,拉扯著他,其他人在試圖救助其他傷員,收斂屍體。穿著紅色和金色工會製服的人,還有穿著綠色製服的強力扭簧公司員工都在工廠裏跑來跑去。看象人也在努力爬到巨象的屍體上。

有那麽一秒,安德森仿佛看到耶茨出現在自己身邊,抽著龍葵鬥煙,對著眼前的一團糟幸災樂禍。“你之前還說待一個月就走!”隨後,是浩森來到他身邊,向他低聲說著話,黑色的杏仁眼注視著他。浩森伸出一隻手摸了一下他的後頸,隨後又拿開了,手上沾滿了鮮血。

“你流血了。”浩森低聲說。

[1]西爾維斯特·格雷厄姆(Sylvester Graham),美國最早的健康飲食倡導者之一。

[2]聯合國難民署頒發給難民的憑證,難民可憑此在投靠國獲得三年居住權。

[3]柴郡貓(Cheshire cat)是英國作家路易斯·卡羅爾創作的角色,形象是一隻咧著嘴笑的貓,擁有能憑空出現或消失的能力,甚至在它消失以後,它的笑容還掛在半空中。

[5]地質時代第四紀早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