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媽的譚浩森怎麽知道錨地的貨會被突襲清理?他又怎麽能預見,即使賄賂“曼穀之虎”也是枉費?浩森想起與安德森見麵的情景,不禁皺起眉頭。在安德森這個麵色蒼白的怪物麵前,浩森蹲伏著,然後磕頭表示順從,仿佛在跪拜某路神仙。安德森卻對著他一頓臭罵,疾風驟雨般地把各種報紙扔在他頭上。報紙頭版報道的都是賈迪·羅亞那蘇。浩森暗自咒罵:“曼穀之虎”,簡直就是泰王國人眼中的那些惡魔。

“先生……”譚浩森試圖解釋,卻被安德森打斷。

“你不是跟我說,所有事都安排妥當了?”他怒吼道,“讓我不解雇你,那你給我個理由!”

受到這樣的羞辱,譚浩森縮作一團,強忍著不去回嘴。他盡力不讓自己喪失理智,說道:“先生,所有人都有損失。一定是卡萊爾&桑公司安排的。卡萊爾先生和貿易部長阿卡拉特關係不一般,而且他一直招惹白襯衫,總是侮辱他們……”

“別轉移話題!新的海藻槽上周就該清關了。你說該賄賂的都賄賂到了,卻隻是在給自己斂財。跟卡萊爾有什麽幹係?明明就是你搞的鬼,全是你的錯。”

“先生,是‘曼穀之虎’幹的。他的存在就像是自然災害,和地震、海嘯沒什麽兩樣。我預測不了他會做什麽出格的事,這您不能怪我……”

“你整天騙我,真讓我惡心。你覺得我是法郎,我就很蠢?你覺得我不知道你怎麽記賬?你覺得我不知道你怎麽暗箱操縱,怎麽騙我,怎麽偷偷摸摸地……”

“我沒騙您……”

“別跟我解釋,別給我找借口!你說的話全是狗屎!你愛說什麽說什麽,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怎麽思考,你怎麽想。我隻要結果。一個月內,你給我把生產線可靠性提高到百分之四十,要不然你就滾回黃卡人塔樓吧。你自己選。就給你一個月時間,不行你就等著被炒吧,我會再找個管家。”

“先生……”

“聽不明白?”

譚浩森苦澀地低頭,瞅著地板,他慶幸這個怪物看不見自己的表情:“當然,安德森先生,我明白。我會照您的吩咐去做……”

浩森還沒說完,洋鬼子就奪門而出,怒氣衝衝地離開辦公室,留浩森一人在屋裏。受到這番羞辱,譚浩森氣急敗壞,他想直接把硫酸潑到保險箱上,然後偷走工廠的技術藍圖。他滿腔怒火走到供應櫃,才漸漸恢複了理智。

倘若災難降臨工廠,或者保險箱被盜,安德森首先會懷疑他。如果他想在這個新國度存活下去,就不能再讓自己留下半點汙名。白襯衫不需多少借口就能吊銷黃卡,將這些華人乞丐一腳踢回邊境另一邊,讓他們落入原教旨主義者手中。他必須得有耐心,必須得在這個“他媽的”工廠多待一天。

因此,譚浩森鞭笞著手底下的工人,即使工廠的修複花了不少資金,即使這部分支出會讓工廠大出血,他甚至動用了靠自己貪汙所得的小金庫,然後打蠟、墊木。這樣,安德森先生的要求就不會變本加厲,這個洋鬼子就不會毀了他。他帶著手底下的工人在生產線做實驗,拆除陳舊的驅動鏈,然後在城市中搜尋能用作轉軸的柚木。

譚浩森讓笑麵陳向所有黃卡人散布消息,稱如果有人發現擴張時期坍塌的房屋,並從廢墟中挖掘出可用的建築材料,便可拿賞金。等雨季到來,新的柚木便可走河運運至工廠,製成轉軸後,生產線便可投入全麵生產。所以在此之前,他們要找到這些材料。

浩森咬著牙,一臉沮喪。所有的事都快成了,而現在,還有一條從未運轉過的生產線、一群從沒做成什麽事的人,他的命運卻係於此。他要耍手腕,施最後一計。老顧平時與浩森暗通消息,他因此得知安德森先生工作外的一些私密。他知道安德森先生到訪的每一處地方,知道他去造訪過曼穀的哪些圖書館,拜訪過哪些曼穀老家族,還知道他迷戀種子。現在,他要去告訴那個“他媽的”惡魔這些。

可突然發生了一件古怪至極、駭人聽聞的事。一得知消息,老顧就急著跑來告訴浩森。有一個發條女孩,一個非法入境的基因垃圾,竟讓安德森先生醉酒般追求她,讓他根本無視法律。老顧還竊竊私語道,安德森先生跟這個發條女孩同床,還不止一次,已然是著了魔。

真是難以置信,令人作嘔,卻也有利可圖。

不過,若是安德森先生真要趕自己出工廠,這一武器可要留作最後的手段使用。現在暫且還是讓老顧盯梢,多收集些消息,否則事情敗露,反而會丟了飯碗。起初譚浩森派給老顧這一任務,就是擔憂這一天的到來。他不能讓憤怒衝昏頭腦,然後浪費掉這一籌碼。所以,即便是顏麵掃地,浩森還是要像隻猴子一樣,蹦蹦跳跳討洋鬼子歡心。

浩森愁眉緊鎖,跟著科特穿過車間,來到工廠某處。有人正在抱怨。又是一個難題,總是出現更多難題。

修複工作開展起來,聲音此起彼伏。工人們把能源鏈從車間地板下卸下,然後拖拽出來,重置參數。在車間遠端,九個僧侶在吟誦經文,拉起泰王國的“神線”,他們管這些叫白線,懇請那些在收縮時代因憤慨於泰王國為法郎服務的亡魂不要再鬧鬼,不要再阻礙工廠的正常運轉。看著這些僧侶,想著因此付出的開支,譚浩森不由得皺起眉頭。

“又出什麽問題了?”譚浩森從切壓機邊擠過,從生產線底下鑽過來。

“在這兒,先生。我帶您去看。”科特回答。

空氣中,海藻散發出一股鹹鹹的、熱騰騰的潮濕臭氣,而且變得更濃稠。浩森和科特站在濕漉漉的槽子之間,科特指向海藻槽,足足有三十多個敞口海藻槽。槽中的水麵上都撒著海藻,海藻上漂著一層墨綠色浮脂。一名女工正拉著網掃過水麵,撇起表層的浮脂。然後,女工將浮脂抹在一個人型大小的濾網上,然後拉動麻繩,將過濾網升到高處,在頭頂,已經有數百個類似的過濾網。

“是海藻槽。”科特說道,“都被汙染了。”

“嗯?”浩森看了一眼海藻槽,收起他的不悅,說道,“怎麽回事?”

如果海藻槽沒被汙染,表層的浮脂厚度該超過十五厘米,呈蓬鬆狀,顏色為深綠色,如葉綠素般充滿生命力,並散發出海水和生命的魅惑氣味。水滴會從半透明槽的兩側溢出,緩緩流到車間地板上,將地板浸濕,待蒸發後留下白色的鹽漬花。如彩條般的活海藻緩緩流進下水道,通過鏽紅色的鐵質下水道蓋孔,然後隱沒在黑暗中。

這批海藻中有含有豬DNA,還有些其他的成分……可能是亞麻吧,浩森思索著。耶茨先生生前一直相信,亞麻是海藻發揮作用的關鍵,在亞麻的作用下,海藻才能產生有效的浮脂。不過,浩森更偏向於添加豬蛋白。豬能給人類帶來幸運,因而添加了豬蛋白的海藻也能給人類帶來幸運。但使用豬蛋白卻一直產生問題。

科特站在浩森身邊,賠著笑,卻是一副慌張的樣子。科特告訴他,好幾個培養槽海藻產量降低,而且海藻色澤暗淡,發出一股魚腥味,那味道就像是蝦醬。那些沒汙染的活性培養槽則散發出一種鹹鹹的、有生機的氣味。

“班亞特說過不能用豬蛋白的,我們該等新培養槽清關送到工廠再開工的。”

浩森尖銳地笑著,搖著頭:“不會有新培養槽的,錨地卸下的貨,那個‘曼穀之虎’都會給燒掉。我們手裏有什麽,就用什麽。”

“可這些培養槽已經汙染了呀,這些海藻可能攜帶病菌了,會汙染其他培養槽的。”

“這麽確定?”

“班亞特說……”

“班亞特自己都被巨象踩死了。要是我們生產線不運轉起來,法郎就會把我們扔到大街上餓死。”

“可是……”

“你知不知道,現在有五十個泰國人在覬覦你這份活兒?還有一千個黃卡人也在等著,你知道嗎?”

科特閉嘴。

浩森皺眉,一臉陰鬱:“趕緊讓生產線運轉起來。”

“要是有白襯衫來審查,會發現海藻液不純的。”科特伸出幾根手指,抹去培養槽邊沿的暗灰色浮沫,“浮脂不該是這種顏色的,原來比這亮多了,而且沒有沫沫。”

浩森表情扭曲地看著眼前的培養槽:“不動工生產,我們要挨餓。”

浩森再欲張口,卻看到一個女孩跑進車間,那女孩是邁。

“先生,工廠來了個人,要見您。”

浩森不耐煩地看著邁:“這人是有新轉軸的消息嗎?也許是從寺廟偷砍的柚木?”

邁看見浩森如此褻瀆佛陀,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緊接著又閉上。浩森卻毫不在意:“要是這人跟轉軸沒關係,我沒時間見他。”浩森轉身麵向科特,“你能把水放掉,刮幹淨槽子裏麵嗎?”

科特聳肩,而又不置可否:“這方法確實可以嚐試,先生。可班亞特說過,我們得有新的培養液,要不然就不能重新開工。因為到時候,我們還得用這些汙染槽裏舊的營養液,最後還會出現同樣的問題。”

“不能篩一下,就是過濾一下?”

“海藻槽和營養液是不能完全清洗幹淨的,到最後,還是會成為病菌攜帶體,汙染其他海藻槽。”

“最後?最後才會這樣?最後?”浩森怒目而視,“我管不了‘最後’,我要的是這個月的產量。工廠不能動工,我們不會有機會工作到你說的這個‘最後’,你會被遣送回吞武裏,回去挑揀雞腸子,還得祈禱你別感染禽流感。而我,就會被扔進黃卡人塔樓。別去擔心明天,去想想安德森先生今天會不會把我們扔到大街上吧。動動你的腦子!想辦法讓他媽的海藻生長起來。”

浩森得和這些泰國人共事,想到這兒,他就不止一次地咒罵。工作上,泰國人沒有一丁點發揮主觀能動性的能力,而華人正是擅長這一點。

“先生?”

說這話的人是邁,她還在這裏守著。看見浩森瞪著她,她嚇得縮了一下身子。

“那人說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最後的機會?帶我去見這個渾蛋。”浩森怒氣衝衝地走向主車間,一把推開提純室的門簾,來到主廳。在這裏,巨象正靠在轉軸曲柄上,巨象做動力推動轉軸是一筆極大的支出,而工廠裏資金卻極度匱乏。浩森猛地停下來,抹掉手上的海藻碎末,感覺自己像是被安德森嚇傻了。

來人是“狗日的”,他立在工廠中間,像是中國春節期間暴發了疥病一樣不合時宜。他看著質檢線上接受檢測的產品,呼呼急轉的嗒嗒聲傳入耳中。和“狗日的”一起來的還有“老骨頭”和“馬臉”,他們杵在那裏,自信滿滿的樣子。沒了鼻子的“狗日的”的發紺穗病還沒治好,這會兒正和他的幾位狐朋狗友站在這兒,他們從不憐憫黃卡人,也從不畏懼白襯衫。

這會兒,安德森先生正在二樓辦公室翻閱耶茨的書,這他娘的全靠運氣。年輕的邁先來找的浩森,而不是去找樓上那個洋鬼子,這他娘的全靠運氣。邁在浩森前麵小跑,帶著浩森走向來人。

浩森打了個手勢,示意“狗日的”和他一起挪個地方,好避開二樓觀察窗的視線。“狗日的”一動不動,隻是盯著隆隆作響的質檢線,瞧著步履蹣跚的巨象,這著實令浩森憤懣。

“很壯觀。”他說道,“你們就是在這兒生產那些神奇的扭簧的吧?”

浩森怨憤地看著他,又打了一個手勢,讓他跟自己離開工廠:“我們別在這裏談。”

“狗日的”不理睬浩森,隻是居心叵測地掃視著二樓的辦公室和觀察窗:“那兒是你辦公的地方?二樓那兒?”

“要是法郎看見你在這兒,我很快就不用在這兒工作了。”浩森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煩請您去外麵,我們去外麵麵談更合適。你在這兒會惹人猜忌。”

過了很久,“狗日的”還是一動不動,隻是看著二樓的辦公室。浩森有一種感覺,“狗日的”能看穿那些牆壁,知道那個巨大的鐵質保險箱就放在房間裏,知道保險箱裏藏著公司價值連城的秘密,這讓他感到不安。

“您先請。”浩森咕噥道,“您在這裏這麽一會兒,就夠工人們嘀咕了。”

突然,這個惡棍轉過身,點頭示意他的隨從跟上。浩森如釋重負,疾步趕上,內心卻努力掩飾著這種“如釋重負”感。“有人想見你。”“狗日的”說道,手指向工廠大門。

是糞肥王。不逢其時,偏是在這個時候!浩森凝望著觀察窗——若是浩森此刻擅自離崗,安德森先生會憤怒的。

“當然,咱們去見糞肥王。”浩森指了指辦公室,說道,“我去把文件收起來,隨後就來。”

“現在去見,他從不等人。”“狗日的”說完,打手勢讓浩森跟上。

浩森跟在“狗日的”身後,朝工廠大門走去。浩森內心徘徊著、掙紮著,很快,他向邁招手。看到號令,邁快步跑過來。浩森頭壓得很低,低聲說道:“去跟安德森先生說,我這段時間不會回工廠了……我有了一個好法子,能找到新的轉軸。”浩森若有所思地點頭,“對,你就這麽跟他說——找新轉軸。”

邁點頭,然後就轉身要離開。浩森一下拉住她,拽回自己麵前:“記住,慢慢地跟他說,別繞彎子。我不想那個法郎誤會我,等我回來的時候把我扔到大街上。我被解雇,你也就沒了工作。記住這一點。”

邁咧嘴笑,說道:“我會告訴他,你一直很操心工廠的事,他會滿意的。”邁說完就跑回了車間。

“狗日的”把頭轉到肩膀處,笑著說道:“我還以為隻是黃卡人把你當國王,原來這裏還有個泰國小美女伺候你。你這國王做得不錯。”

浩森苦笑。“沒人想要‘黃卡人國王’這個頭銜。”

“也沒人想做糞肥王。有這些稱呼的人要做些事情。”“狗日的”掃視工廠的建築,“從沒來過法郎開的廠子。很宏大,能賺不少錢。”

浩森生硬地笑了:“法郎開起廠子後就在砸錢。”這時,工廠裏的工人都停下手裏的活兒,盯著浩森,這讓浩森的脖子如針紮般刺痛,他思忖著,他們中會有多少人能認出“狗日的”。就這麽一回,他在感恩工廠裏的黃卡工人數量有限。要不然,他們中總會有人立馬認出他在跟誰交談。“狗日的”來找自己這回事讓浩森感到憤怒,又讓他恐慌,但他隻能強壓自己的這些感受。“狗日的”巴不得他張皇失措,因為這是談判的一部分。

“你是譚浩森,掌管新三剪船公司。不要因為他這些小伎倆,就妄自驚擾。”浩森心想。

浩森默念著曼怛羅[1],給自己信念。等走到大門口,浩森猛地停下腳步,築起的信念突然間破碎。

“狗日的”幫浩森拉開車門,大笑道:“怎麽了,沒見過汽車嗎?”

看著“狗日的”如此傲慢,又如此愚蠢,浩森真想抽他一巴掌:“你個傻子。”浩森嘟囔著,“你這麽大張旗鼓,會讓我很難堪的。人們會七嘴八舌說你開這麽個奢侈品來接我,還堂而皇之地停在工廠門口。”

浩森低頭跨進車裏,“狗日的”隨後也爬進車子,臉上仍掛著笑容。“狗日的”的跟班也跟著上車。“老骨頭”朝前座的司機喊了一聲,車子引擎轟隆隆作響,車子開動起來。

“這車是燒柴油的?”浩森問道,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

“狗日的”依舊撇嘴笑著,“為了煤減排,我老板那可是貢獻頗多。這點兒奢侈算不上什麽。”他聳肩。

“可開車的代價……”浩森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這頭鋼鐵貝希摩斯加起速來,燃油量極高,很浪費,但這也足以證明糞肥王在他所在行業的壟斷地位。即使在馬來亞的時候,浩森坐擁大量財富,卻從未考慮過汽車這樣的奢侈品。

汽車室內很熱,浩森卻在瑟瑟發抖。在浩森眼中,汽車如此沉重、龐大,像是一輛坦克,象征著一種遠古時期的堅固。此刻,浩森就像被鎖在扭簧保險櫃中,與外麵的世界隔絕。他被幽閉恐懼症所吞噬。

“狗日的”笑著看向譚浩森,試圖在情感上擊垮他,說道:“希望你不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浩森強扭過頭,看向“狗日的”:“我想,要是我當初就沒成功,你會更幸災樂禍。”

“是這樣。”“狗日的”聳肩,“要是我能做主,就不會讓你和你的同族跨過國境,都死在那邊才好。”

汽車突然加速,浩森忽地靠在了皮革後背上。

車窗外,曼穀疾馳而過,完全從他的視線中消失——在陽光下暴曬的人們,如魚兒般穿梭的耕畜、單車,都消失不見。車經過某處時,有人大聲喊叫了出來,其他人也都看向汽車,嘴巴張得很大,卻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這台機器的速度讓人驚歎。

黃卡人集聚在塔樓大門,其中的馬來亞華人,無論男女,都在等著能有人雇他們當苦力。在這炎熱的午後,活兒少了很多,可他們還是努力讓自己懷有希望,還是露出一副“自己還有用武之地”的表情,好讓雇主們知道,即使他們獲得了卡路裏燃燒許可,自己這瘦巴巴的胳膊腿,還能幫他們省下些卡路裏。

浩森乘坐的糞肥王汽車在塔樓前停下,聚集在大門口的黃卡人都小心翼翼地看著。車門打開,黃卡人如波浪般紛紛下跪,這是他們對他們的庇護人行“跪拜禮”——三叩首。他們的庇護人是曼穀唯一願意蹚這趟渾水的人,使他們有地可住,給他們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全,有了這位庇護人,他們就不用挨馬來人的大砍刀,不用挨白襯衫的黑色警棍。

黃卡人俯著身,浩森眼神掃過他們的後背,想著他們中會不會有人認識自己。忽然間,他意識到,自己竟然沒在這些黃卡人的隊伍裏,然後和他們一樣馴順地磕頭。

“狗日的”帶浩森走進塔樓,來到一處黑暗的地方。老鼠躥來躥去,嘁嘁喳喳。在對流的作用下,二樓那擠作一團的黃卡人散發出的臭汗味一擁而來。兩人來到兩個電梯井前,“狗日的”打開一個生暗鏽的銅製通話筒,然後喊話,那聲音輕快,而又帶著威嚴。兩人互行合十禮,然後對視。“狗日的”覺得無聊,浩森卻在謹慎地掩飾著焦慮。塔樓之上傳來哐啷聲,然後是傳動係統的哢嗒聲、鐵具刮擦石牆的聲音——一座電梯降了下來。

“狗日的”拽開電梯門,走了進去。管電梯的婦女朝著通話筒喊話,然後鬆開製動係統,猛地關上電梯門。“狗日的”從正在關閉的電梯門縫隙間向浩森微笑,說道:“在這裏等著,黃卡人。”一時間,“狗日的”便消失在黑暗中。

一分鍾後,另一邊的電梯降下來,一群男人湧出來,他們都是壓艙人。接著,他們成群結隊,奔向樓梯。他們中有一個人看到浩森,誤把他當作了壓艙人。

“沒位子了,他養著的人夠多了。”

浩森搖頭:“不,我不是來找工作的。”他咕噥道。那群人早已取道樓梯,衝向聳入天際的建築頂層,拖著的涼鞋啪嗒啪嗒作響。等到了頂層,他們靠重量壓下一座電梯,好把另一座電梯升上去。

透過塔樓的窗子,熱帶的強光照射進來。從他這個角度往上眺望,光線恰成矩形,樓上的難民的身子擋住了些陽光,仿佛給這個矩形打了結。這些難民望著大街,無事可做,又無處可去。有幾個黃卡人在大廳裏晃**;有些嬰兒在啼哭,那微弱的聲音在鋼筋混凝土間回**;樓上某個地方,有人在**,發出陣陣咕噥聲,塔裏的人們都在大廳裏、在公共場合滾床單,他們已經不對隱私抱有奢望。現在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他也曾在這座樓裏生活過,在這個豬圈一樣的地方蒸烤,這真令人難以置信。

時間一分分過去。或許糞肥王變卦了,按理說“狗日的”早該回來了。靠著眼睛餘光,浩森似乎看到有人在移動,他身子縮了一下,卻發現那隻是光線投射的暗影。

有時候,浩森會夢到“綠頭帶”變身柴郡貓,可以隨時隱形匿跡,又能在你潑水洗澡、端碗扒米飯或是在茅坑如廁時,在你意想不到的各種時候,隨時現形。“綠頭帶”就這樣閃爍著光出現,逮住你,挖出你的內髒,砍下你的頭顱,然後扔到大街上的人頭堆示眾。浩森第一任妻子的姐姐華心妍就是這樣死的,浩森的幾個兒子也慘遭他們的毒手……

電梯發出一連串短促尖厲的撞擊聲,一會兒,電梯降了下來。管電梯的婦女不再了,“狗日的”自己伸手控製製動係統。

“不錯,你沒逃。”

“這裏沒什麽好怕的。”

“狗日的”看向他,流露出讚賞的表情:“你不怕,當然不會。你就是出身這裏,對吧?”他走出電梯,擺手指向塔樓的某一陰暗處。突然,幾個守衛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陰影裏站著護衛,他竟渾然不覺。他竭力不讓自己大喊,可“狗日的”還是捕捉到他肌肉的抽搐。“狗日的”露出微笑,對守衛說:“搜他的身。”

守衛雙手拍他的肋骨,摸他的雙腿,抵他的陰莖。搜身完成,“狗日的”示意浩森進電梯。浩森猜想著塔樓的高度,然後朝通話筒喊話。

在塔樓高處,壓艙人正急忙爬進壓艙電梯,咚咚聲從那裏飄來。浩森的電梯升起,漸漸爬升過一層層牢獄般的塔層,空氣中的高熱逐漸變得濃厚。盡管處在塔樓的最裏麵,由於熱帶陽光的暴曬,他卻如同身處烤爐之中。

浩森記得,自己睡在塔樓樓梯時,他和其他難民擠在一起,他們在他身邊翻著身,身上還發出惡臭味,他都呼吸不得。他還記得,他的肚子總是空空如也,肚皮縮進去都能觸到脊柱。新的記憶突然閃過,他的雙手滴著血,那是溫熱的血,仿佛有生命一般。他清楚記得,他敲掉威士忌酒瓶的瓶底,用作利刃,刺進了一個人的喉嚨。可就在這種情形下,那個遇害的黃卡人隻能是伸著手,向浩森求助。

浩森閉上眼睛,趕走記憶。

“你就要餓死了,你別無選擇的。”浩森心想,但在他心裏,這不算什麽理由。

電梯繼續升高。一陣微風吹來,撫摸著浩森。空氣開始變涼,散發著芙蓉花與柑橘的香味。

一間開闊的大廳一閃而過,這是專供一些人散步的場所。大廳與塔外相連,通風良好。裏麵有精心養護的花園,陽台很寬闊,在大廳與陽台的交界處,擺放著幾棵青檸樹。浩森不由得思索,人們得提多少水到這種高度,經營這些又需要耗費多少卡路裏,而大廳的主人又擁有多大的權力,閃過的那一切讓浩森感到亢奮,卻又令他膽寒。他知道,自己距那個人很近了。很近!

兩人到達塔樓頂層,呈現在眼前的是麵積遼闊的曼穀,此刻正浸浴在陽光下。浩森看到了皇宮大殿金光閃閃的尖頂,在皇宮,童女王接受朝拜,而宋德特·昭彼耶卻是垂簾聽政;他看到了山頂的蒙固寺,如果哪天海堤崩塌,蒙固寺將是曼穀唯一不會淹沒的建築;他看到了擴張時代那些搖搖欲墜的塔樓尖頂;他看到了包圍這一切的大海。

“景色不錯,是吧,黃卡人?”

頂層的屋頂很寬闊,在屋頂的盡頭,是一間涼亭,在鹹鹹微風的吹拂下颯颯作響。在亭子下的陰涼裏,糞肥王正癱坐在一把藤椅上。糞肥王身材極為臃腫。自從樸奧咯壟斷馬來亞的抗疥病榴蓮市場後,他就沒見過這麽胖的人。或許他沒有以前在檳榔嶼擺糖果攤的阿鄧胖,但這個人還是胖得讓人難以置信,要知道,現在卡路裏經濟可是十分不景氣。

浩森慢慢走向糞肥王,爾後行合十禮——他低下頭,下巴搭到胸膛,雙手合十,手掌放到額頭上部——舉手投足間無不透露著對眼前這個男人的尊敬。

糞肥王看向浩森:“你小子要跟我做生意?”

浩森的喉嚨一陣抽搐,因而隻是點頭。藤椅上的男人等待著,很有耐性。一個仆人端來一杯加糖冷咖啡,遞給糞肥王。他呷了一口,問道:“渴嗎?”

浩森意識還沒丟,所以趕忙搖頭。糞肥王聳肩,又呷了一口咖啡,卻又不再說一句話。這時,隻見四名身著白色衣服的仆人,正抬著一張鋪著亞麻布的桌子,慢騰騰走過來。他們將桌子放置在糞肥王身前。

“來吧,別在意禮節了,我們來吃吃喝喝。”

仆人添置了一把椅子。桌上,糞肥王招待浩森的菜品有尤泰克斯寬麵條、一隻螃蟹、青木瓜沙拉,還有加料豬肉沙拉、紅咖喱雞和蒸尤泰克斯米飯,此外,桌上還盛放著一盤刀切木瓜。“不用害怕,雞肉是最新的基因破解產品,木瓜是從我東部的種植園摘的,兩個季度過去了,沒有任何皰鏽病的跡象。”

“怎麽會——”

“有一點點病狀的樹,我們都焚燒了,挨著的樹也都燒了。我們還把緩衝區外延了五千米。再加上用紫外線絕育,看上去應該足以殺死皰鏽病。”

“啊?”

糞肥王朝一個小型扭簧點點頭,扭簧就擺在他們吃飯的桌上:“十億焦耳?你賣這個?”

浩森搖頭,說道:“我賣製作工藝。”

“你憑什麽覺得我會買?”

浩森聳肩,掩飾著內心的緊張。此前,麵對這種交涉,他如魚得水,這是他的第二天性。可那時候,他不像現在這樣孤注一擲:“如果你不買,我就去找下家。”

糞肥王點頭,喝盡杯中咖啡。一個仆人立馬續上。“你為什麽找到我?”

“因為你有錢。”

糞肥王大笑,差點噴出剛喝進去的咖啡。他身子一通震顫,腹部贅肉搖晃。倒咖啡的仆人一動不動,小心觀察著。待糞肥王終於笑完,他抹嘴、搖頭。“這答案不錯,你說的這個。”他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不過,我可是個危險人物。”

恐懼感湧上浩森心頭,他故作鎮定,然後直言不諱地說道:“整個泰王國都要驅逐我們,而您卻收容了我們——黃卡人,還有泰裔華人,您是如此寬宏大量。女王陛下允許我們進入泰國境,而您卻給了我們一個避風港。”

糞肥王聳肩:“這些塔樓本來就是廢棄的。”

“可您是唯一一位對我們施以憐憫的。整個泰王國不乏僧侶這樣的慈善之人,卻隻有您給我們庇護,沒有把我們趕出邊境。沒有您,我早已殞命。”

糞肥王審視著浩森許久:“我的幾位顧問都說這不明智,我幫你們,無異於是跟白襯衫對著幹,會和普拉察將軍產生矛盾。或許,還會威脅我的甲烷交易。”

浩森點頭:“不過,您勢力龐大,冒得起險。”

“你給我這個酷炫的技術,那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

“一艘船。”

糞肥王抬頭看向浩森,麵露驚詫:“不是拿錢?不要玉?不是鴉片?”

浩森搖頭:“我需要一艘船,一艘高速飛剪船。美誌機器公司設計的船。合法注冊,獲批運輸貨物至泰王國,可在中國南海航行,受女王陛下庇佑……”浩森說到這兒,等待了一個節拍的時間,道,“還需要您的讚助。”

“哈。真是個狡黠的黃卡人,剛才還以為你是真心感恩於我。”

浩森聳肩:“泰王國也就隻有您,才能給我這些許可和保證。”

“你是想說,隻有我才能使黃卡真正合法化,才能擺平白襯衫,好讓你發展你的航運帝國吧!”

浩森未眨眼,直麵糞肥王:“整個曼穀能夠照明,全賴您的工會。就影響力而言,整個泰王國,無人可與您比肩。”

毫無征兆地,糞肥王從藤椅上掙紮著站起身:“嗯,這話沒錯。”他轉過身,晃悠悠地穿過中庭,走到陽台邊沿,倒背著手,環顧塔樓下的曼穀,“是的,搞些幕後操作,跟部長們說說話,我還是能做到的。”他轉回身。

“你要得太多了。”

“我給您的更多。”

“我怎麽知道你隻把這技術賣給了我?”

浩森搖頭:“我不需要艦隊,一艘船足夠了。”

“譚浩森,你要在泰王國重建你的航運帝國。”糞肥王倏地轉過身去,“或許你已經賣給別人了。”

“並沒有,我能做的隻是在此立誓。”

“你能對你的祖先發誓嗎,對你馬來亞死去家人的餓鬼遊魂發誓?”

浩森突然感到不安,言語中帶些閃爍,說道:“我願意。”

“給我看看你說的這技術。”

浩森看上去很驚訝,說道:“你還沒給這扭簧上發條嗎?”

“你可以現在示範給我看。”

浩森露齒而笑:“您擔心這個扭簧是詭雷,或是刀刃弩?”他大笑,“我不玩把戲。我是來談生意的。”他環視四周,“您手底下有上發條的人嗎?讓我們一起看看這個扭簧可以蓄積多少焦耳能量。上完發條,就知道了。不過得小心,它的扭矩和標準扭簧不太一樣,壓縮性也不同,千萬不能掉到地上。”浩森指向一個仆人說:“你,過來。把這個扭簧套到轉軸上,看看能存儲多少能量進去。”

那位仆人不知所措。糞肥王朝他點頭,示意他照做。海上的微風吹過這片空中花園,颯颯作響。那位年輕仆人將扭簧按上轉軸,放在轉圈上,一切準備就緒。

就在這時,一陣新的恐懼襲來,將浩森吞噬。他當初決定跟糞肥王做扭簧交易時,專門找班亞特確認過,保證這是一根通過質檢的優質扭簧,不會蓄能失敗或因轉動而破裂。班亞特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從那個貨架上取的扭簧,都不會出故障。現在,眼前這個仆人就要踩踏踏板時,他又開始擔心扭簧的質量。如果他拿錯了扭簧,如果班亞特搞錯了……而班亞特又慘死在發瘋巨象的蹄下,他不能再最後一次找他確認。他當時拍著胸脯保證沒問題的……可是……

仆人身體前傾,腳踩踏板。浩森屏住呼吸。仆人的眉骨處都滲出汗水,踩踏板的阻力極大,驚訝之餘,他看向浩森和糞肥王。仆人換了一個擋位,踏板翻轉,開始慢,然後快。接著,仆人一擋一擋地調高動力,手臂擺著一個個圈,將越來越多的能量輸入扭簧中。

糞肥王觀察著,若有所思:“我認識你們扭簧廠裏的一個工人,不過是幾年前的事了。他和你不一樣,沒有散財於其他黃卡人結好。”他頓了頓,“白襯衫為了他那塊手表,就在大街上,把他揍得渾身是血,搶走了他所有的財物,隻是因為他過了宵禁的點,還跑出去。這一點,我表示理解。”

浩森聳肩,想起那個男人躺在鵝卵石大街上的那一幕——他渾身已是血肉模糊、殘缺不全,求著人救命……浩森強迫自己不去想。

糞肥王的眼神意味深長:“而你現在也在這家工廠打工,這真是天大的巧合。”

浩森無言以對。

糞肥王說道:“‘狗日的’引薦你時,該更謹慎一點兒的,你是個危險人物。”

浩森使勁搖頭:“我隻想作回以前的自己。”

仆人繼續踩著踏板,將更多能量注入扭簧,輸入這個小盒子中。糞肥王注視著,竭力掩飾著自己的驚愕,卻又不自覺睜大了眼睛。就這麽一會兒,仆人往盒子裏灌入的能量,換作同體積的普通蓄能彈簧,那早就超過它的受能限度了。仆人繼續踩踏板,轉圈嗡嗡作響。浩森說道:“人力轉動轉軸,可能要一整夜才能注滿能量,我們要用巨象。”

“怎麽用?”

浩森聳肩:“我們有新潤滑液,可以大幅提高扭簧的承壓能力,不會蹦碎或是打結。”

仆人繼續將能量注入扭簧中。其他仆人還有守護都聚了過來,驚歎地看著。

“靠畜力拉動,隻須把轉軸綁到巨象或無角母牛身上,效率會高很多。那麽,卡路裏轉化為焦耳的過程,幾乎不會有任何損耗。”浩森說道。

仆人繼續轉動著,糞肥王在一邊觀察著。他臉上露出笑容。“我們會測試你的扭簧,浩森。如果釋能和蓄能一樣穩定,你會得到一艘船。把技術參數和藍圖帶來,我可以和你們黃卡人做生意。”他向一個仆人擺手,要他們端威士忌過來,“敬你,新的生意夥伴。”

寬慰的感覺在浩森的血液裏流淌起來。很久以前,在那條鵝卵石大街上,有一個男人求他發發慈悲救自己的命,他殘忍拒絕,手上沾滿了那人的鮮血。時至今日,這是他第一次再次飲酒,第一次讓酒精在自己血液裏流淌,他有了一種滿足感。

[1]印度教和佛教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