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賈迪心中,對潮州華人是有幾分敬仰的。潮州工廠規模龐大,經營良好。他們搬遷至泰王國已有數代人之久,而且對童女皇陛下忠誠。他們和從馬來亞移來的華人難民不一樣,馬來亞華人割斷了與家鄉的聯係,逃難到這裏,未免悲慘。若是馬來亞華人能有潮州人一半的智慧,他們早就皈依了伊斯蘭教,融入泰王國,成為這塊大織毯中的一針一線。

和潮州華人不同,馬六甲、檳榔嶼的華人,還有西海岸的華人,總是自視甚高,認為自己會因原教旨主義的盛行而受牽連。如今,他們卻祈求泰王國,希望他們的潮州姊妹向他們施以援手,因為僅僅憑借自己的智慧,再也不足以生存下去。

馬來亞華人的愚昧之處,正是潮州華人的智慧所在。潮州人已經與泰國人無異。他們講泰語,取泰國名字,或許他們內心深處,還留著華人的根,但他們已經是泰國人,而且對泰王國效忠。據於此,賈迪總會認為,潮州人和自己是同族,而不是阿卡拉特之流,更不是阿卡拉特貿易部的爪牙。

因此,賈迪對他們會心存惻隱之心。無論這些穿白色長衫、身著鬆垮的棉布褲子、拖拉著涼鞋的潮州商人在他麵前如何高視闊步,向賈迪抱怨自己的廠子因為超出煤炭使用限額就被關停,還是向賈迪哭訴明明該繳納的錢一分都沒少給,然後指責他無權關閉整個工廠,賈迪都會表露出他的同情。

某個商人甚至咒罵他為“王八蛋”,雖說賈迪明了這個稱呼在漢語裏含有辱罵之意,令人驚訝,賈迪都對他懷有憐憫之情,對他的情感宣泄表示寬容。華人骨子裏就有一種熱血,有時候會情緒失控,而這一點,是泰國人不能縱享的權利。

總之,賈迪同情他。

但賈迪絕不會容忍咒罵他的同時,還拿手指在他前胸戳來戳去。因此,現在,賈迪正踩在這位商人的胸膛上,手拿黑色警棍,頂著他的喉嚨,教育他白襯衫需要尊重。

那位商人的喉嚨處發出咕嘟聲,掙紮著要擺脫。賈迪拿警棍碾壓他的喉嚨,不讓他動彈。賈迪看著他:“煤炭限量供應,你該知道的,曼穀就要淹沒了。你用的煤炭幾個月前就超過供應量了。”

“嘎啊。”

賈迪聽到這回應,思忖著,然後搖頭:“不行,我覺得,我不能讓你繼續開廠了。拉瑪十二世陛下已頒布法令,童女王陛下也明意支持,所以我們永遠不會將這座天使之城棄之不顧,不會任由它被上漲的海水吞沒。之前緬甸軍入侵,大城府的那些孬種棄城而逃,我們絕對不會。海水可不是入侵的兵士,我們一旦投降,就永遠無法將他們擊退。”賈迪瞥了一眼冷汗直流的潮州商人,“我們必須人盡其責,我們都要鬥爭,像烈血暹士村民一樣去戰鬥,不讓海水湧向我們的街道,你覺得不是嗎?”

“嘎啊。”

“很好。”賈迪露出微笑,“很高興你能明白。”

這時,某個人進門,然後清了清喉嚨。

賈迪抬頭,循聲看去,壓住自己的不悅,說道:“你好?”

清嗓子的是一位士兵,士兵身穿嶄新的白襯衫,恭敬地說道:“賈迪先生。”接著,士兵頭壓低,雙手合十,行合十禮,“很抱歉打斷您。”說話時,士兵仍保持合十禮的姿勢。

“怎麽了?”

“普拉察將軍要見您。”

“我現在很忙。”賈迪說道,“我們這位朋友終於冷靜下來,願意理性地和我談談了。”賈迪看著商人,和善地笑著。

年輕士兵回道:“我要告訴您……將軍說……”

“說。”

“將軍讓我告訴您,讓您——對不起——讓您這個‘好大喜功的渾蛋’滾回環境部。立刻回去,不得有誤。”賈迪聽了皺起眉頭。“如果您沒有扭簧單車,你可以騎我的回去。”

賈迪苦笑:“啊,嗯,那好吧。”他收起踩著商人的腳,然後朝坎雅點頭,“中尉?你是不是可以跟我們這位朋友講講道理?”

坎雅麵露困惑:“出什麽岔子了?”

“看來普拉察將軍惱羞成怒,少不了要跟我咆哮了。”

“我要不要跟您一起?”坎雅瞥了商人一眼,“明天再教訓地上這隻蜥蜴也不遲。”

看著坎雅擔憂自己的安危,賈迪露齒而笑:“不必擔心我。你把這裏的事情處理完。要是他把我們流放到南部,讓我們以後的日子都去看守黃卡人,我會告訴你的。”

士兵和賈迪走向門口,商人見狀,又鼓起勇氣:“你今天這樣待我,我定會要了你的命,渾蛋!”

坎雅的警棍重重落下,然後傳來了商人如狗吠般的慘叫聲。賈迪聽著,繼續向前走去。

工廠外,陽光傾瀉而下。方才處理那個商人,已是讓他汗流浹背。此刻,太陽炙烤著大地,讓人覺得難挨。他待在椰子樹樹蔭下,等著將軍的傳信人把車子推過來。

一會兒,這位年輕士兵回來,看著賈迪滿臉的汗水,露出擔憂的神色:“您想要休息一下嗎?”

賈迪笑了:“不用擔心我,我隻是上了年紀。剛才那個渾蛋不好對付,我不再是以前那個鬥士了。不過等天氣涼爽一些,我就不會這樣流汗了。”

“您打過很多勝仗了。”

“有一些吧。”賈迪露齒而笑,“我受訓時,天比這熱多了。”

“您的中尉可以代您做這些事情。”士兵說道,“您不必再這麽辛勞了。”

賈迪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眉,搖頭:“那我手下的人會怎麽想?他們會覺得我變懶了。”

士兵喘著粗氣,說道:“任何人都不會這樣認為。永遠不會。”

“等你當了上尉,就會更理解我一些。”賈迪縱容地笑著,“當你事事親力親為,你的下屬才會對你盡忠。讓下屬們浪費生命給我的曲柄扇上發條,讓他們拿棕櫚葉給我扇風,讓我過得更舒適些,這些事我不會做的,我不是貿易部那些渾蛋。雖然我管著我的下屬,但我和他們都是兄弟。以後你做了上尉,答應我,你也要待下屬如兄弟。”

士兵眼睛裏閃爍著,他再次行合十禮:“是,先生。我不會忘記。謝謝您。”

“乖孩子。”賈迪邁開腿,跨上士兵的單車,“等中尉處理完這裏的事情,她會騎雙座單車送你回去。”

賈迪騎著單車,淹沒在車流裏。在這炎熱的季節裏,沒有雨水,路上人並不多,隻有少數的瘋子或是躊躇滿誌的人,才會跑到這陽光直射的室外。至於其他人,則都躲在有遮簷的拱門裏,又或是有頂棚的小巷子裏,這裏是售賣蔬菜、炊具還有衣物的集市。

經過帕那空區時,賈迪雙手鬆開手把,向著城市之柱神殿行合十禮,向著曼穀的宗教中心默誦經文,企盼它矗立不倒。當年就在這座神殿裏,拉瑪十二世陛下首次宣告,泰王國不會離棄曼穀,不會任由上漲的海水將它淹沒。這時,神殿裏僧侶為曼穀祈福的經文傳誦聲音傳來,給賈迪帶來了一絲平和。賈迪再行三次合十禮,經過神殿的其他人也都在行合十禮,那場景像是一條湧動的河流。

一刻鍾後,賈迪來到環境部。環境部有數座辦公樓,建築外牆均用紅瓷磚鋪就,屋頂從繁茂的竹子、柚木和雨樹環繞中傾斜而下。環境部外圍築有白色高牆,牆上噴繪著迦樓羅[1]、印度神獅,一起防衛著環境部,隻是白牆已為雨水侵蝕,生起了黴菌和青苔,顯得有些斑駁。

賈迪曾和幾個人一起乘飛艇巡視曼穀,所以曾在空中審視過環境部建築群。那時,環境部還在儕顏努赤的領導之下,整個環境部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也在那時,瘟疫在全世界肆虐開來,各地莊稼大麵積枯死,瘟疫蔓延速度之快,以至於無人知道他們能否度過這次災難。

儕顏努赤清晰記得瘟疫暴發之初的情形,沒有多少人敢聲稱自己能記得。那時,賈迪還隻是一個新兵,他慶幸自己為儕顏努赤效命,不過隻是負責文件派送。

儕顏努赤明白這場災難危及之廣,也明了他該采取何等措施——封鎖邊境、孤立政府的幾個部委、清掃普吉府和清邁——他都一一采取了堅決的措施。當北部叢林瘟疫暴發,他下令毀林,大火燒啊燒。儕顏努赤和國王陛下同乘飛艇巡視,賈迪有幸同往。

那時,泰王國隻是在做清理工作。農機公司、帕卡公司以及其他外國公司,將抗瘟疫作物種子運至泰王國海岸,要求從中獲取高額利潤。而泰王國那些深愛母國的基因破解者,早已開工試圖破解這些卡路裏公司的抗瘟疫產品。緬甸、越南、高棉早已在災荒中淪陷,而他們則在竭力解決泰人民的溫飽。農機公司及同類公司因泰王國侵犯自己的知識產權,而威脅施行種子禁運。但泰王國還是活下來了,衝破一切困難,終歸是活下來了。很多國家都在卡路裏公司鐵騎的踐踏下覆滅,但泰王國矗立不倒。

種子禁運!儕顏努赤笑了,禁運正中他下懷。泰王國本欲實行閉關鎖國了。

於是,泰王國在邊境築起高牆。這些高牆,不曾在石油危機中築起,也不曾在內戰中、在封堵饑餓難民時築起。如今,這些高牆卻成了抵抗外界攻擊泰王國的最後屏障。

迪隻是新兵,環境部熙熙攘攘,繁忙似擁擠的蜂巢裏的蜜蜂。白襯衫來回奔波於辦公室和大街小巷,忙於將各種危險物品貼上“有害”標簽。環境部工作之迫切,超過了任何部門。瘟疫的襲擊不會等任何人做準備。即使在外圍區發現一隻基因破解象鼻蟲,泰王國的響應時間也隻有幾個小時。白襯衫第一時間踏上扭簧火車,在鄉間穿梭,奔往重災區。

每經曆一些節點,環境部的辦事範圍都在擴大。瘟疫隻是對泰王國存續的最近一次侮辱。此前,海平麵上升,白襯衫隻得建起大壩和防波堤。之後,因為需要監控電力合同簽訂,監管汙染份額交易,懲戒違反氣候法規行為,白襯衫被賦予甲烷氣捕捉和生產的行政審批權限。再後來,白襯衫要負責監管魚體內毒素積累,確保漁業健康發展。漁業是泰王國卡路裏供應最後的寶藏,由於法郎卡路裏公司采取了內陸式思維,對泰王國漁場的侵襲隻是零散性的,反而成了對泰王國的饋贈。時間再往後推移,白襯衫則要負責監控病毒、細菌暴發,保證泰國人民身體健康——H7V9, b型、c型、d型疥病,發紺穗病,鹹水貝類感染病,而且感染貝類的病毒變體會輕易地從水域傳到內陸,誘發皰鏽病暴發。白襯衫的履職從不停歇。

賈迪騎著單車,經過一位售賣香蕉的婦女。他不禁跳下車子,買了一根。這裏的香蕉是環境部試驗原型的新品種,這些香蕉樹生長迅速,可以抵製麥運嫦瞞的蟲卵,這些黑色的幼小蟲卵能夠使香蕉花染病,在本來就惡劣的環境下,香蕉便不會再結果。他一邊推著車子,一邊剝開香蕉皮,吃了起來,吃相一度貪婪,他多希望,自己能有時間來真正享受一頓飯。他吃完,將香蕉皮扔到雨樹樹幹下。

一切生命都會產生廢物,活著本身會產生成本,造成危害,並且帶來垃圾處理問題。因此,環境部總是處在所有生命活動的中心。普通大眾產生的廢物,他們都要去調減、引導、監管,他們中有些人目光短淺、貪得無厭,為了謀取短期利潤,甚至不惜以他人生命為代價。

環境部的標誌是一隻“龜眼”,取目光長遠之意。他們懂得,任何廉價取得或是快速得來的事物,都帶有潛在的風險。如果有人稱環境部為“王八部”,甚至,那些要無限量生產扭簧踏板車的潮州華人,因遭受白襯衫的阻撓,而稱環境部為“王八蛋”,那就這樣吧。如果那些法郎嘲諷環境部行動像烏龜一樣滯緩,那就這樣吧。泰王國倚靠環境部而得以苟延殘喘,而賈迪,對待泰王國往昔的尊榮,懷有敬畏。

現在,賈迪在環境部大門口,停下車子,跨下身來。一個男人對他怒目而視,一位婦女則轉身離開。即使在他自己的環境部,他努力保護的人,卻拂袖而去,也或許就隻是在這裏,人們才會如此吧。

賈迪苦笑,推著車子,穿過大門的警衛。

環境部大院裏,仍是人來人往,與他初入伍時卻已是大不同。牆壁上開始生黴,大樓上爬滿了藤蔓,牆壁似乎不堪重壓而開裂。一株古老的菩提樹斜倚在一處牆上,它正在腐爛,申述著環境部的失敗。這株菩提樹已斜倒十年之久,腐爛著,其他植物也早已枯死,所以與周遭的環境也很調和。環境部整個透露著殘敗的氣息,似乎是叢林——這大自然的雕刻作品——在搶奪曾屬於它的地盤。如果人們不清理掉環境部院子道路上的藤蔓,他們都會因染病而永遠消失。在以前那個時代,人民視環境部為英雄,見到環境部官員就會三次單膝跪地,像膜拜僧侶一般崇敬他們。單單他們的白色製服就能喚起人們的尊崇和敬愛,那是一個不同的年代。如今,賈迪看著這些平民百姓,他們一看見自己經過,就會疾步走開,躲得遠遠的。

賈迪現在充當的角色就是一個惡霸,他心酸地這樣想著。他就是一個徜徉在水牛間的暴徒,想慈善待人,卻一次又一次地揚起手中的長鞭,用恐懼支配他們。環境部上下都實行高壓策略,至少,對那些清楚泰王國所麵臨威脅的官員,那些認為地麵上噴繪著的白色警戒線應該繼續起作用的官員而言,高壓政策勢在必行。

我是一個惡霸。

賈迪長歎一口氣,然後把車子推到行政樓前。辦公樓如今急需粉刷,而財政預算卻一年比一年少,因而隻能作罷。賈迪看了一眼大樓,想著環境部是由於過度擴張,還是因為取得了盛極一時的成功而麵臨危機。泰國人民已經喪失了對外部世界的恐懼。環境部預算在緊縮,而貿易部預算卻在增加。

賈迪在辦公室外找到一個座位坐下。白襯衫官員走過,對他視而不見,動作卻又小心翼翼。自己在普拉察將軍辦公室外等待這件事,就該給他帶來滿足感,因為帶官銜的召見賈迪並不是常事。他此前做過一件正確的事,就那一次。這時,一名男性走近,猶猶豫豫,然後向他行合十禮。

“賈迪先生?”

見賈迪點頭,這位年輕人笑了,他頭發剃得很短,眉毛顏色也很淡——他剛從寺廟還俗回來。

“先生,剛才就盼著是您來著。”年輕人猶豫了一下,然後遞給賈迪一張小卡片。卡片的圖畫是古老的素可泰風格,描繪的是一位年輕拳手,他臉上流著血,正把對手打倒在擂台上。畫中人的麵貌並非寫實,但賈迪看到這張照片,還是忍不住微笑。

“你從哪裏弄的?”

“我在現場看了那場擂台賽。在那個鄉村。當時我才這麽高——”年輕人張手在自己的腰處比畫著,“也就到我的腰這麽高,有可能還要矮。”年輕人毫無意識地大笑,“我受到您的鼓舞,才想成為一名戰士。當時,迪薩卡把你擊倒在地,您滿臉是血,我以為您要不行了。我覺得您的體格比他小多了,他的肌肉……”年輕人聲音漸漸小了下來。

“我記得,那一場打得不錯。”

年輕人露齒而笑:“是的,先生。我當時想著,以後我也要成為一名鬥士。”

“看看你現在挺拔的樣子!”

男孩摸了摸自己的短發:“啊,嗯。當戰士比我想得要難。我以前覺得……可是……”他頓了頓,“您能在上麵簽個字嗎?在這張卡片上?麻煩您了。我想把卡片給我父親,他很欣賞您打的那些擂台賽。”

賈迪微笑,然後歎氣:“在所有的拳擊對手中,迪薩卡不是最聰明的一位,不過他很強壯,我很希望每次比賽都和那次一樣利落。”

“賈迪上尉。”一個聲音打斷了兩人的交談,“要是您和您的仰慕者已經交流完了……”

年輕人再次向賈迪行合十禮,然後跑走了。賈迪看著年輕人小跑離開,想著或許新一代人中,並不是每個人都是無能之輩。或許……賈迪轉過頭,麵向將軍:“他隻是個孩子。”

普拉察凝視著賈迪。賈迪露齒而笑:“我拳擊打得好,您也不能怪我。那幾年也是環境部讚助我打拳的。我覺得那些年我給你賺了不少錢,而且,很多人也是慕我的名來投奔您的,將軍先生,長官。”

“別在這兒喊我‘將軍’,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別跟我客套。進來。”

“是,長官。”

普拉察苦笑,擺手勢示意賈迪進門:“進來吧。”

普拉察關上門,然後在他寬大的紅木桌子前坐下。頭頂上,一台曲柄風扇漫不經心地抽打著空氣。房間很寬敞,百葉窗是拉開著的,光可以打進來,卻可以避免絕大部分陽光直射。順著百葉窗的窗隙看去,就是環境部破敗的地麵。在大樓外麵的一堵牆上,噴繪著各種油畫和照片,有一張是普拉察和環境部幹部畢業班合影,還有一張是儕顏努赤,當代環境部的創始人。還有一張是童女皇,坐在皇位上,看上去如坐針氈。在這麵牆的角落裏,有一張是僧侶神殿,裏麵擺放著焚香和萬壽菊,用來供奉佛陀、帕·皮卡奈特與帕·色武布。

賈迪情不自禁地向神殿行合十禮,然後才察覺自己正坐在藤椅上,麵對著普拉察:“你從哪裏弄來的那張班級合影?”

“嗯?”普拉察回過頭,“啊,我們那時候還很年輕,對吧?我從母親的一些物品裏看到的。這些年她都收藏著,放在衣櫃裏。誰會想到這位老太太感情如此豐富呢?”

“能看到她的這一麵是件好事。”

“錨地的事情,你過火了。”

賈迪看向普拉察。小報散亂地堆在桌上,在曲柄扇的吹拂下沙沙作響——《泰國晨報》《一針見血》,還有《經理報》。很多報紙的封麵都是賈迪:“這些報紙的報道可不是這麽說的。”

普拉察憤怒地看著賈迪,然後把這些報紙都丟進堆肥桶。“報紙宣揚英雄,這樣才能有銷量。不要相信什麽把你捧成‘打法郎之虎’之類的。法郎對於我們的未來至關重要。”

賈迪看向大樓外牆上導師儕顏努赤的圖片,就噴繪在童女皇的圖片之下:“我想他不會同意你的觀點。”

“時代變了,我的老朋友,人們都想要你的腦袋。”

“你會摘掉給他們嗎?”

普拉察歎氣:“賈迪,我們已經認識多年,我很清楚,你是個戰士。我也知道你有一腔熱血。”見賈迪要爭辯,普拉察抬起一隻手,“對,你也有一顆仁慈之心,就和你的名字一樣[2]。可是,你太魯莽,一點兒也不冷靜。你以製造衝突為樂。”普拉察咬緊嘴唇,“如果我指揮你,你會反抗,如果我懲治你,你還會反抗。”

“很多人受到了冒犯,不僅僅是那些愚蠢的法郎。空運貨物的不僅僅是法郎,我們的利益涉及很廣——泰王國的利益。”

賈迪審視著將軍的桌子:“原來環境部檢查貨物,隻是為他人之便,我之前都不知道這個。”

“我在和你談道理,我手上的‘老虎’夠多了。皰鏽病、象鼻蟲、煤戰、貿易部滲透、黃卡人、溫室氣體排放限額、發紺穗病……而你現在還要給我添亂。”

賈迪抬頭問:“是誰?”

“什麽意思?”

“我惹怒了誰,讓你嚇得要尿褲子,都來讓我停止戰鬥了?貿易部,對不對?貿易部的人抓住你的卵蛋了?”

普拉察一陣沉默:“我不知道是誰,不知道也是好事。你都不知道在跟誰作戰,當然不能去打。”普拉察把一張卡片從桌上滑到賈迪麵前,“今天傳過來的,就在門縫底下發現的。”普拉察的眼睛鎖住賈迪的目光,使他不能再看向其他地方,“就在辦公室,在環境部的大樓裏。你懂嗎?有人滲透到環境部了。”

賈迪將卡片翻轉過來。

尼沃特和蘇拉特這兩個孩子品性都不錯,今年一個四歲,一個六歲,年紀輕輕的便已經是鬥士。有一次,尼沃特回到家,鼻子上掛著彩,卻目光炯炯地跟賈迪說道,他光榮地打了一架,雖然被狠揍了一頓,但他要繼續訓練,等著下次拿下那個渾蛋。

沙雅看到孩子如此好鬥,感到十分絕望,她怪罪賈迪總是給孩子灌輸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蘇拉特整日跟在尼沃特屁股後麵,慫恿他,說沒人是他的對手,他就是老虎,是強者中的強者,說他會統治曼穀,然後為他們所有人帶來榮耀。蘇拉特自稱是訓練師,總是囑咐尼沃特下次出手要更凶狠些。而尼沃特則不怕打架,他什麽也不怕,因為他才四歲。

見到這種情形,賈迪就會痛心不已。他打過泰拳,那次站在泰拳擂台上,他膽怯過一次。而在他的日常工作中,他多次感受到恐懼。恐懼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環境部揮之不去的陰霾。除了驚恐,還有什麽力量能讓泰王國封鎖邊境、焚毀城鎮?還有什麽勢力能讓泰王國屠殺五十萬隻雞,然後大片地填埋在幹淨的土地下麵,再撒上一層層堿粉呢?當吞武裏病毒暴發,他和部下隻佩戴了簡陋、不起任何保護作用的米紙麵罩,把死雞鏟進巨大的墳塚,恐懼就像鬼魂一樣縈繞心頭。吞武裏病毒已經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傳播到曼穀了嗎?感染還會繼續蔓延嗎?傳播速度會加快嗎?他們最終會因此喪命嗎?任務結束,他和下屬被隔離三十天——他們隻能與恐懼為伴,等待著死亡的噩耗。賈迪所在的環境部,應對不了所有的威脅,這讓他時刻都處在驚懼之中。

賈迪畏懼的自然不是戰鬥,也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是不確定的東西。令賈迪焦心的是,尼沃特對伺機而來的威脅一無所知,而這些威脅已經在吞噬著他們。很多事情,現在隻能靜觀。賈迪崇尚行動,他在拳擊場上搏鬥,戴著他的幸運符,這個符是受到阿加恩·諾帕頓庇佑的,他在白寺求的;在北碧府,賈迪拿著他的黑色警棍,闊步衝進人群,單槍匹馬地鎮壓暴亂。

然而,真正的鬥爭是潛伏在暗處的戰爭:那年,他的父母感染了疥病,咳出了肺葉,然後粘連在了牙齒上;那年,他姐姐和小姨子感染了發紺穗病毒,雙手腫脹、開裂,像是花椰菜。後來,環境部從中國盜取基因圖譜,然後研製出抗病毒藥物,但是並不能根治。泰王國每日向佛陀禱告,不斷練習著“勿牽掛”之道。他期盼兩個姐姐能夠獲得重生,不會再像現世一樣,手指腫成木棍,在關節處斷掉了。他們向佛陀祈禱,等待著。

尼沃特根本不理解恐懼,這才是賈迪的焦心之處,而這也是蘇拉特訓練他的效果。令賈迪更痛心的是,他卻不能妄加幹涉,隻能咒罵自己。為什麽他非得毀掉孩子們戰無不勝的幻想呢?非得這麽做的為什麽是他呢?他憎恨這個角色。

賈迪並沒有打破孩子的幻想,相反,他和孩子們扭打在一起,高呼著:“哈,你們是曼穀虎之子!你們非常勇猛!比我厲害多了!”孩子們興奮地大笑,再次朝他發起進攻。賈迪總是故意輸給兩個孩子,並向他們演示他從泰拳場上學到的拳擊技巧,那些街頭鬥士必須習得的技巧。街頭格鬥沒有固定規則,冠軍也要學會這些技巧。他教他們如何格鬥,因為他隻懂打鬥。至於另一件事——等待未知世界,無論如何,他都無法讓他們做到未雨綢繆。

當賈迪翻過普拉察遞給自己的卡片時,他心裏就在念著這些。他的心繃得緊緊的,那感覺就像是一塊巨石砸進自己的身體,墜著自己的五髒,掉落到一口大井,隻留下自己的一具外殼。

沙雅。

沙雅蜷縮在牆邊,眼睛被蒙住,手被綁在身後,腳踝處也被捆住,癱在身前。後牆上寫著“致敬環境部”,這幾個字字跡潦草、呈棕紅,那必定是用鮮血寫成的。沙雅的臉頰處有淤傷。她穿著的是那條藍色長裙,她就是穿著這條長裙,為賈迪做了咖喱配青菜澆頭的早餐,然後笑臉送他出門。

賈迪怔怔地注視著這張照片。

賈迪的兒子都是鬥士,但他們卻不懂這種鬥爭,就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該如何打這場仗。一個不露容貌的敵人,伸出魔爪,撫著賈迪的下巴,扼住了他的咽喉,低語道:“我可以傷害你。”他都沒有露臉,甚至都沒有聲明自己是敵人。

起初,賈迪說不出話來,最後才勉強地問道:“她還活著嗎?”

普拉察歎了口氣說:“還不知道。”

“誰幹的?”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如果我們知道,早就把她安然無恙地救出來了!”普拉察憤憤地揉搓著臉,然後瞪著賈迪,“我們多次收到投訴你的信,各個地方的都來投訴你,可我們根本搞不清投訴方是誰!這次綁架可能是任何人。”

一陣新的恐懼襲來。“我的幾個兒子呢?”他一躍而起,“我必須——”

“坐下!”普拉察猛地越過桌子,攫住他,“我們已經派人去你孩子的學校了,派的是你的人,是你忠實的部下,也是我們唯一能信任的人。他們都安全無恙,正被送來環境部。你必須冷靜下來,考慮一下你的處境。我們不想任何人做出草率的決定。我們都希望沙雅活著回來,平安無事。如果事情搞大,有人就會難看,那麽送過來的,就隻能是沙雅一片一片的血肉了。”

賈迪注視著躺在桌上的照片,然後站起身來,不停地在屋裏踱來踱去:“一定是貿易部的人。”賈迪回想起在錨地的那晚,他和他的白襯衫下屬在錨地查貨,有個人一直在老遠處盯著他們,他看起來泰然自若,還一臉鄙夷的樣子。吐出一片蔞葉[3],仿佛是在吐血,後來溜進了漆黑的夜色。

“是貿易部無疑。”

“也可能是法郎,或者是糞肥王——他不喜歡你,因為你老不休戰。也有可能是其他黑幫老大,你打擊走私,讓他們損失錢財。”

“他們絕不會這麽卑鄙。一定是貿易部。那晚有個人——”

“別說了!”普拉察猛地一拍桌子,“每個人都可能幹這麽卑鄙的事!你這麽快就給自己招了這麽多敵人。一個職位跟我差不多的昭批耶都在皇室抱怨你。任何人都有嫌疑。”

“你在怪我?”

普拉察歎道:“這時候怪誰都沒有任何意義。已經這樣了,你已經樹敵了,而你得到了我的首肯。”普拉察雙手捂著頭,“我們需要你發布公開道歉聲明,說些能安撫他們的話。”

“不可能的。”

“不說?”普拉察苦笑道,“收起你那愚蠢的驕傲吧。”他用手指了指照片上的沙雅,“你覺得他們接下來會幹什麽?自從上次擴張時代以來,我們還沒見過這樣的渾蛋。為了錢,為了財富,他們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普拉察苦笑,“現在,我們依然有希望把沙雅救回來,你要是繼續這樣肆意妄為,”他搖搖頭,“他們鐵定會殺了她。他們是畜生。”

“你要為錨地的事公開道歉,我還要降你的職。你會被調到別的地方去,有可能是去南部,去審核黃卡發放,管理那邊的拘留營。”普拉察噓了口氣,又端詳起那張照片來,“我們謹慎行事,而且夠幸運,那麽,興許沙雅就能回到你身邊。”

“別這麽看著我,賈迪。倘若你還在泰拳場,我一定會把所有錢都押在你身上。可這次的鬥爭不一樣。”普拉察身子往前靠了靠,幾乎懇求地說道,“求你了,照我說的做。你處在風口浪尖,低頭吧。”

[1]迦樓羅是古印度神話傳說中記載的一種巨型神鳥,在印度教中是三大主神之一的毗濕奴的坐騎。

[2]賈迪英文名為Jaidee, Jai意為“心”。

[3]東南亞人愛嚼檳榔,他們吃檳榔的方式是用抹上蠣灰的蔞葉,把切成小塊的檳榔果,外加許多的香料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