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第三部 狂怒風暴Furious Storm

從不完美中發現完美,便是愛這世界的方式。

——斯拉沃熱·齊澤克

《作為意識形態的批判生態主義》

15

雨在傍晚時分落下,似乎再也不打算停止。

亮黃色的警戒線在風中顫抖,發出瑟瑟聲響,路燈灑下圓錐形的光,溫暖昏黃,夾雜著密集如魚群遊過的傾斜雨滴。崗哨換班,敬禮,黑色橡膠雨衣垂落水珠,濕濕地淌入雨靴,在腳底聚成淺淺水窪。新到崗的警衛打了個哆嗦,呼出一口白氣,又迅速消散在風裏,這是盛夏的矽嶼,此刻卻陰冷如牢。

警戒線的那端依然一片死寂,偶有幾聲富有節奏感的犬吠在暮色中互相應和,勾勒出遙遠空曠的空間感。工棚區像一片亂葬崗,黑色棚屋如屍體般被潦草填埋,毫無章法,隻是從眼耳口鼻般的門窗縫隙中透射出幽暗的光,似乎在作垂死掙紮,無聲呐喊,這尚存的一息隨著風雨抖動飄搖,仿佛隨時都會耗盡。

“聽說明天的淡水食品供應就會減半,”李文透過薄光,望向窗外黑涼的夜,雨水不停敲擊著廉價波紋鐵皮搭成的屋頂,發出炒豆般的碎響,“他們快憋不住了。”

“我們會比他們快一步。”小米淡淡回答,將一管紅色**推入肘間的自動注射器。在接下來的十二小時內,它將向靜脈勻速注入高能果糖組合劑,以保證她代謝率過高的大腦能夠從中獲得足夠的ATP,維持正常運轉,代價則是呼吸急促、體溫上升、情緒不穩。類似於人類墜入愛河的感覺。

這是她手頭僅剩的最後一管。

“所有人都準備好了。”李文聽著屋裏的芯片狗低狺了兩聲,他破解了芯片狗的控製模件,並在小米的幫助下把它們改造成通信工具,必要時,也可以是殺人武器。

“觀潮灘的神靈充好電了嗎?”

“已經在棚架裏待命。我還是不明白,你是怎麽破解無線通信協議的?”

“就跟你用鑰匙開鎖一個道理。”

這正是讓李文備感不安之處。他能理解其中原理,卻無法參透實現的路徑。小米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單純而無知的垃圾女孩了,或許她從來就不是,麵前的小米,如同一位訓練有素久經沙場的老兵,心思深不可測,無法猜度。

“你確定要這麽做嗎?”李文滿臉憂慮地看著小米戴上增強現實眼鏡,並打開耳邊一副小巧的附屬裝置。藍色熒光亮起,“人的運氣總有用完的一天。”

小米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當她還是小米0的時候,文哥經常向她展示自己的能耐。利用一套改製過的無線傳輸裝置和破解軟件,李文可以繞過限速防火牆,短暫地將增強現實眼鏡接入高速網絡,享受自由觀看世界的快感。這套成本低廉的玩意兒在矽嶼黑市裏被炒到高價,即便如此,也並不是每個買家都有膽量使用它。

你要非常、非常小心。文哥這樣告誡小米。不要登錄,不要評論,不要留下任何痕跡。一旦紅燈亮起必須馬上切斷網絡。那意味著警戒蜘蛛已經察覺到蛛絲的異常顫動,將會以疾速循跡而來。它一旦鎖定獵物,你就再也逃不掉了,蜘蛛會用毒牙刺穿你的身體,注入麻痹神經、融化肌肉的毒素,再慢慢將你撕開、嚼碎,消化成**。

違反限速令,這是一項重罪。甚至不會有人覺察到你的消失。

而現在,這個女孩試圖帶著一群人一起衝破低速牆,這就像從摩天樓上抱團往下跳,而你隻背著一頂降落傘。

藍紫熒光籠罩小米的臉龐,她的柔和輪廓像是飄浮於太空中,顯得神秘而完美。

李文近乎癡迷地看著她,又惱怒地清醒過來,這種虛幻的崇拜感不過是人工植入的小把戲,並借助視覺病毒感染每一個垃圾人,他明白自己將為這場瘋狂遊戲付出代價。他回憶起從前小米經常一邊享用數碼蘑菇,一邊接入高速網絡,神情迷離恍惚,就好像瀏覽信息的行為隻不過是大腦對於幻覺的代償作用,以預防徹底墜入主體意識崩潰的深淵。

或許那並不是小米,而是她潛意識中的另一重人格在利用這具肉體進行學習?

李文忽然一個激靈,如有螞蟻列隊行走於他的脖頸,再慢慢攀上後腦勺。他悄悄打開眼鏡的圖像識別功能,如同青蛙靜候飛蟲,期待著那張一閃而過的陌生笑臉。

如此完美精致、令人窒息的容顏,如一襲光的薄紗,交疊在小米臉上,隨即融化。

抓住了。

搜索結果返回到李文視野中,帶來更多疑團。海蒂·拉瑪,好萊塢巨星,在二戰中發明了跳頻保密通信技術,成為日後CDMA無線數字通信係統的基礎,曾被譽為“全世界最美麗最高智商的女人”。

他終於想起來那款叫作“HEMK Ekstase”的陌生毒品,HEMK是海蒂·拉瑪的原名首字母縮寫,Ekstase是一部拍攝於1933年的捷克電影,當時還是少女的海蒂在其中奉獻了大量的**鏡頭。

可這個死了幾十年的天才美女為什麽會出現在小米的腦子裏?

“給我來點音樂。”

被李文賦予虛擬人格的少女斜躺在靠椅上,姿勢宛如馬奈筆下的奧林匹亞,她不動聲色地說。李文終於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心甘情願地鋌而走險,像條被重新編程的芯片狗。那種狀態下的小米,竟像極了一個能夠穿越不同層麵世界的賽博女神。

“要帶勁兒的。”

斯科特的高大身影立在鐵門前,寬闊黑傘擋住了攝像頭的角度,黑色雨水不停滾落,由傘沿跌入混沌中。射燈亮起,冒著絲絲熱氣,從不同角度聚攏在傘麵形成高亮光斑,某個隱秘的發聲裝置傳出生硬嗬斥,那是斯科特並不熟悉的語言。他微微挪開雨傘,讓自己蒼白的異族麵孔暴露在射燈光束中,雨水打濕他的皮鞋。

鐵門發出痛苦嘶叫,向兩側緩慢滑開,門內芯片狗開始狂吠。

斯科特側身進入,回憶起在下隴村與這凶猛造物初遇的那個下午。

那張在資料中出現過多次的熟悉麵孔,正笑意盈盈地候在大宅門前,身旁幾名肌肉發達、神情暴戾的年輕人掃視四周。

“布蘭道先生,這場台風居然把您這貴客吹來了,失敬失敬,怎麽不見您的助理啊?”羅錦城握著斯科特的手,示意邊上人接過濕漉漉的雨傘,把客人迎入會客廳。

“我知道羅先生懂英語,見過世麵,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兩人入座後,羅錦城揮手退下身邊嘍囉,便自顧自在八仙茶幾上忙活開來。點火,煮水,捅茶,裝茶,燙杯,熱罐,高衝,低斟,蓋沫,淋頂,一套煩瑣得近乎藝術的工序之後,斯科特目瞪口呆地看著羅錦城用初沏之茶澆衝三個核桃大小的紫砂茶杯,又複倒掉,一股醇厚衝淡的茶香氤氳而起,撩人心脾。

然後,他再次將剛開未開的魚目水衝入茶罐中,巡回穿梭於圍合成“品”字形的茶杯間,直至每杯均斟至七分滿,再將罐中餘津一點一抬頭地依次滴入三杯中。羅錦城終於將斟畢的茶,雙手奉到斯科特座前。

“來,布蘭道先生,試試我們上好的鳳凰白葉單樅茶。”羅錦城神情泰然,仿佛剛耍完一套太極,渾身舒爽。

“工夫茶果然名不虛傳。”斯科特端著精巧茶杯,杯中茶湯金黃透亮,異香撲鼻,除了茶味之外,他似乎還聞到了桂花、茉莉與蜂蜜的氣息。

“此茶生長於千米之上的鳳凰縣烏崠峰頂,常年雲霧繚繞,汲取天地精華。所謂‘單樅’,意指每一株茶樹都有不同香氣,需要區別對待,精心加工。”

斯科特讚歎不已,抿一小口,再抿一小口,花香與清醇茶味在他口腔中翻滾旋轉,入喉後竟在舌尖泛起一絲甘甜回味,這是機械化加工流水線上所無法生產的微妙味覺。羅錦城示意他可以再喝一杯。

“矽嶼人食茶,不管是兩人,還是四人,都會準備三個杯子,永遠是先人後己、以客為上。做生意也是一樣。”羅錦城端起剩下的杯子,雙目微閉,細細品味。

“用我們的話說,叫雙贏。”斯科特若有所悟。

“不知布蘭道先生今天光臨敝舍,有何指教?”

“一筆雙贏的好生意。”

“噢?”羅錦城睜開眼,望向門外的風雨,“那我就老醜呾[1]白話,直話直說了。你想要的是那個垃圾女孩吧。”

斯科特默不作聲,這隻老狐狸比他預想的還要機警。

“雖然她隻是個垃圾人,可也是我羅家的垃圾人。就像那烏崠峰頂上的茶樹,天資雖好,可怎麽采,怎麽發酵,怎麽揉撚、烘培,都會決定最後的品相價錢。我要對年輕人負責任啊。”

斯科特幾乎要啞然失笑,這個無惡不作的魔頭此刻竟然大談責任感,仿佛之前小米經受的所有苦難都與他無關。他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中國人,可現實卻一再突破他的想象閾值。這個民族就像經典的太極圖案,能將最極端的特質融為一體,互為張目。

“就憑惠睿的實力,還怕給不了最好的價錢?”

“那你打算給我什麽樣的價錢?”老狐狸終於露出了尾巴。

“你該知道,下周項目才正式簽約,在這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斯科特放下茶杯,露出職業笑容。

“我以為蛋糕都在談判桌上分好了。”

“你能吃到更大的一塊。”

“多大?”

“如果讓我順利把人帶走,你可以比原協議多拿3%的股份。”

“我不信哪一家會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

“惠睿可以。”

羅錦城陷入思索,許久,他平靜地看著斯科特,說:“那個女孩有這麽值錢?如果我選擇把她留下呢?”

“那將會升級成一場沒人願意看到的政治事件。並且,最終,我還是會把她帶走。”斯科特的語氣變得冰冷堅硬。

對於羅錦城來說,小米是所有黴運的起點,卻遠遠不是終點。他親眼目睹少女邪靈附體般的大能,盡管她喚醒了自己的兒子,卻有意無意地留下一個嘲諷般的後遺症。他知道,這個垃圾女孩並非暴力、金錢或權力所能掌控,更遠在自己智力所能理解的邊界之外。對於斯科特提出的條件,他毫無異議,隻是習慣性的好奇迫使他去試探對方的底線。

“我會考慮的。”羅錦城又斟滿三杯茶,恭請斯科特自行取飲。

“明天等你答複。”斯科特舉杯一飲而盡。

一嘍囉慌忙奔入會客廳,向羅錦城遞上手機。羅錦城隻看了一眼,便站起身來,說突然有急務纏身,招呼不周,請多見諒。

斯科特知趣地離席道別,剛走出兩步,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折回,從兜中掏出一部手機放在八仙桌上。

“請轉告那位兄弟,我對他的臉很抱歉。”他誠懇地笑了笑,轉身在護送下走出門廳,撐開傘,步入瓢潑大雨中。

羅錦城望著斯科特遠去的背影,臉不自然地**兩下,將手機貼近耳朵,擴音組件中傳出硬虎變調的聲線。

“羅老板,慢箭有反應。”

陳開宗的雨衣被狂風掀起,向後拖拽,仿佛展開巨大蝠翼,在暗淡街燈下邊緣閃爍不定。

雨滴變得愈加密集,在風的加速下如子彈射中暴露臉龐,冰冷灼痛。他的右眼由於預置增益作用,亮度超過了正常肉眼,兩眼不均衡的視野相互交疊,欺騙大腦達成妥協。隻有當雨水濺入一側眼睛時,世界會不自然地突然暗下或亮起。他後悔自己沒有戴上護目鏡,可是垃圾人不會擁有那樣新款的眼鏡。

他趔趄走近崗哨,警衛伸手阻止他繼續前進,陳開宗舉起電子卡,靠近警衛手中機器,一聲脆響,警衛狐疑地比對照片,他濕透的發綹貼在額前,故作鎮定撥開,露出光潔臉孔。警衛揮揮手示意放行,陳開宗長出一口氣,他知道若是自己反向而行,定然沒有這麽輕易蒙混過關,進入鎮區。

夜風刺骨,毫不留情地穿透雨衣帶走熱量。陳開宗在泥濘小道上艱難行走,雨水積聚成深淺不一的窪地,如不規則的鏡麵折射微弱光亮,指引他的方向。他憶起模糊的童年往事,台風襲擊矽嶼有如家常便飯,鎮區地勢導致內澇嚴重,於是年幼的陳開宗便會坐在木桶中,以手為槳,在渾濁肮髒的黃泥水中與鄰家小孩打一天水仗。這或許是他關於矽嶼所剩無幾的快樂記憶。

就像一個節日,台風每年都來,甚至慷慨得不止一次。農民們漸漸放棄了與天地鬥,荒廢了田地,改行從商、從漁、從垃圾回收。人們說這是進步,陳開宗表示懷疑。

陳開宗借著遠處的亮光摸進工棚區,這裏有數百間外觀同樣粗糙簡陋的棚屋,他不知該從何下手。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像從前一樣,從門口走進去,直截了當地找小米,可現在是特殊時期,那些煽風點火的傳單撒遍矽嶼的大街小巷,如果輕率地暴露自己的矽嶼人身份,下場恐怕不會太妙。

小米當下的態度又是另一個不確定因素。

他要找到小米,說服她跟著自己離開矽嶼,飛越數千公裏寬的太平洋,然後讓一群美國專家打開腦殼,排除裏麵的定時炸彈。這聽起來比本地的傳說更加離奇。她會相信他嗎?

更大的問題是,她還需要陳開宗的拯救嗎?

或許因為大雨的緣故,所有的芯片狗都被關進屋裏,雨水和風也讓它們的嗅覺失靈。陳開宗慶幸自己不用像老板斯科特一樣徒手製伏惡犬,他躡手躡腳地靠近一間棚屋,從窗口邊緣探頭窺視。

一名陌生垃圾男子半**躺在**,頭上的增強現實眼鏡閃爍著藍光。

陳開宗俯下身,像條擱淺的鯨魚般笨拙地挪向下一間棚屋。這回是兩個女子,身上佩滿由廢舊電子零件拚嵌成的繁複飾品,正隨著增強現實眼鏡同步閃光。他再次離開,在接下來的數間棚屋中目睹類似情形,陳開宗開始意識到這並非出於偶然。

他找到由兩間緊挨棚屋中間穿過的狹長縫隙,雨水浸泡著垃圾發出令人窒息的黴臭味,牆壁是鐵鏽混合苔蘚的顏色,胡亂塗鴉著抽象的男女**圖案,一切都變得黏濕汙穢。陳開宗強忍呼吸,小心翼翼地從兩扇幾乎無法同時開啟的窗戶下沿探出腦袋,如他所料,兩間棚屋中都躺著佩戴增強現實眼鏡的垃圾人,甚至,連藍色閃光的節奏都如此同步,仿佛是一場無聲靜止的音樂會。

陳開宗沒法不去回想小米過油火時的詭異情形。

不僅是光,那些人臉上的表情似乎也高度同步,時而緊張,時而驚歎,時而微笑,像有無數根隱形的絲線由某隻大手指尖散開,伸入這汙穢之地上的每一間棚屋,牽動著每一個垃圾人的表情肌。在陳開宗的經驗中,隻有高度移情的原教旨主義宗教儀式才能達到如此效果。仿佛一股濕冷之氣吹入他的脖頸,陳開宗忽然間整個後背像過了電般,所有的汗毛齊根豎起。

“誰?”他分明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叱問。

他轉過身正想解釋,但腳底濕滑,陳開宗連滾帶爬地跌入一窪泥水中,土腥味灌滿他的口鼻,渾身濕透。陳開宗惡心地嗆了幾下,吐出嘴裏的泥沙,還沒等他站起身,一陣寒意已經逼近喉嚨。

那是一把魚骨狀的利刃,在風雨中發出磷光,而刀的鞘部,竟沒入那條小臂的大理石狀肌肉中。持刀人背著光,麵部一片黑暗,隻聽見雨點敲打在身上發出的脆響。

“你不屬於這裏。”那竟是一把女人的聲音,“你必須死。”

16

一張割裂時空的網。羅錦城盯著會客廳牆上的投影,若有所思。

這是硬虎通過專線光纖傳來的實時圖像。

盡管實時動態圖像經稀疏矩陣及傅立葉變換後,大大壓縮了傳送數據量,但在低速限製下仍然顯得遲滯、跳躍、斷裂。黑暗底色上,如銀河般遍灑恒河沙數的光點,在三維坐標係中鋪排成不規則拓撲麵,如一張由億萬寶珠結成的因陀羅網,描摹出空間的起伏、扭曲與褶皺。每個光點都閃爍著不同顏色亮度的光,代表數據類型及流速,但單憑肉眼無法辨別差異,除非將尺度拉大到一定範圍。

光打在羅錦城身上,如幽靈般在銀河邊緣剪出黑影,仿佛這實相世界中缺失的一塊。

硬虎的低沉嗓音從擴音器傳出,滔滔不絕地解釋著所發生的一切,絲毫不顧及聽眾對於專業名詞的艱難理解。

“我什麽也看不見……”羅錦城喃喃地說。

銀河中被截出一小塊方形區域,迅速膨脹、擴大,觀看者恍如置身於宇宙飛船,高速駛入陌生星係。那數百個光點如恒星燃燒,環繞著不斷跳躍的密集數據。其中的幾顆被高亮強調,剩餘星體暗下模糊。

“慢箭係統感應到一些不尋常的動態。看這幾個點,它們突然變得活躍,但並沒有觸及警戒線。”

“能找出它們的具體位置嗎?”羅錦城大手一揮。

“這張網是按IPv6地址虛擬出方位與距離感,盡管會有跳轉或掩藏,不過我們可以追蹤到它在物理世界中的相應位置。不過,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

畫麵再次縮小,回到璀璨銀河。數百個散落其中的光點同時高亮閃爍,排布位置尋不出絲毫規律。

“就好像夜空中彼此相隔數百萬光年的數百顆恒星,同時爆發超級耀斑,它們發出的光和能量穿越宇宙,到達同一個觀測點,所經過的時間差距之大,有如微秒與世紀之別。這是一種極其高明的跳頻偽裝技術,我不認為垃圾人的設備能夠做到。”

美國佬在搞鬼。羅錦城的腦子裏突然閃過這個念頭。“還有別的辦法嗎?”

“硬虎呾有,那就是硬虎(一定)有。”硬虎說了個冷笑話,聲音暴露出興奮難耐,“在我的係統裏,每一個數據節點都會實時反映其他所有節點參數的變化,這也是能夠克服限速的關鍵。我已經過濾出以同樣節奏律動的數百個節點,這其中一定有一個是中心節點,但我還需要更多的數據。給我點時間。”

羅錦城轉過身來,麵孔隱沒在浩瀚的數據銀河中,看不清表情。他走到八仙桌旁,拿起斯科特留下的手機,瞄了一眼時間。

“你還有20分鍾。”

“20分鍾?”

斯科特坐在車裏,聽後座的新煜同聲傳譯由手機內置竊聽器傳回的訊號。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新煜揉揉發燙的耳朵,對自己荒腔走板的翻譯信心不足,“實在抱歉。”

“沒關係。”斯科特開動雨刷器,在前窗的水簾中刷出一片扇形區域,羅家大宅便在不遠處,像一座陰森的堡壘矗立在風雨中,“你不介意再等等吧。”

“我比較介意你現在讓我出去。”新煜露齒一笑,“老實說,自從修了跨海大橋之後,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麽猛的台風了。聽老輩人說,水淹起來時,連汽車都會被衝走。”

“修橋和台風有什麽關係?”斯科特心不在焉地搭話,邊注視著羅家大宅內的動靜。

“改了風水啊。在矽嶼和鮀城的中間,大橋要橫跨過一座鳳島,據說鳳凰的翅膀便是被橋墩給鎮壓住,再也飛不起來。從此,特大台風總會繞道走,再也沒有正麵襲擊過這片海域。當然啦,還有一說是鮀城和矽嶼的運勢也被壓製住,一直在走下坡路。”

“有意思。”斯科特嘴上說著,心裏卻想著,你們中國人擅長在一切毫無聯係的事物間建立因果關係,但就是不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

羅錦城將兒子的怪病歸罪於小米;小米將自己的不幸寄托於神靈;陳開宗將一切簡化為曆史的必然性。這種懶惰而膚淺的思維方式似乎已經沉澱在他們的基因中,經過世代傳承,不斷自我強化,成為一個民族的顯性文化表征。斯科特無法評判對錯,隻是單純地覺得,有意思。

從竊聽到的信息來看,垃圾人那邊有所動作,而羅錦城的耐心似乎也瀕臨崩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斯科特隻能伺機而動,他希望一切都能按照自己設計的軌道順暢前進,但這場遊戲充滿太多變數,任何一個小小的環節,都有可能顛覆整盤棋局。

陳開宗的手機始終無法接通,斯科特開始痛恨這種專供低速區使用的過時通信工具。

“斯科特,”新煜突然皺了皺眉頭,“耳機響了。”

“繼續翻譯。”

“他們說……”突然一聲銳利嘯叫溢出耳機邊緣,新煜渾身一顫,猛力扯下耳機,滿臉驚恐地瞪著斯科特。

“他們知道了。”

當陳開宗說出小米名字時,那把魚骨利刃終於停止了向他咽喉的挺進。

“你是誰?來這兒幹嗎?”女人粗魯嗬斥,並沒有把刀尖挪開的意思。

渾黃的泥水順著頭發滴落,陳開宗嚐到一種苦腥味,他眯縫起眼睛,試圖阻止雨水進入,卻又不敢抬手輕舉妄動,隻能結結巴巴地吐出不成文的殘句。

“……救……救小米……她……有危險……”

那女人突然爆發出刺耳的尖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先救你自己吧!卵蛋!”

陳開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如果說出實情,恐怕會遭受更加凶殘的對待,雨水不停地在泥窪裏打出密密麻麻的漣漪。想,使勁想,像垃圾人一樣去想。

他看到了一道深深的印跡從身邊的泥地向遠處延伸,像是有什麽極其笨重的物體被拖進了棚戶區裏。陳開宗想起了羅錦城手機裏那張跪倒在沙灘上的機械人照片,他突然明白了。

“你們挪動了觀潮灘的神靈,”他抬起頭,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眼神回瞪那個女人,“它很生氣,非常生氣!還記得被殺死的那幾個羅家打手嗎?那隻是個開始。”

魚骨的斜刺收攏,回縮,像是某種溫順的寵物,服帖地回到手臂肌肉形成的腔體中。女人用單手將陳開宗從水窪中拎起,甩到一邊,像是對待一袋垃圾。

“你要是敢騙我,我把你的蛋割下來喂狗!”她聲音裏的殺氣已經被某種敬畏感所代替。

陳開宗尾隨健碩女人行走於泥濘中,他摸索兜中濕透的手機,如一塊頑石無法激活。狂風呼嘯,半空中有銀色蝶群翻滾飛舞,女人不時停下躲閃,那是鋒利的金屬薄膜碎屑,隻消輕輕一劃,便能叫人皮開肉綻。

“她在那裏麵!”女人指著某間棚屋大喊,聲音在強大風壓下迅速衰減,“但你現在不能進去!”

“為什麽?”陳開宗用盡力氣回喊。

“不行就是不行!”

陳開宗突然發力,閃過女人撲空的手臂,朝棚屋入口奔去,腳下的泥漿濺起,綿軟惡心。他幾乎能看到屋裏的藍色光亮了,忽然隻覺背上遭到一記重擊,陳開宗狠狠地撲倒在地,手腳隨即被一個無比專業的十字固鎖動作牢牢控製,關節傳來劇痛與不祥的脫位聲。

“我叫你他媽的別動!”女人揪住他的左腿,把渾身癱軟無力的陳開宗拽入一個堆滿義體垃圾的臨時棚架。她從垃圾堆裏抽出一根橡膠**,以極強的臂力把它抻拉成繩索,將陳開宗的雙手結結實實地綁在自來水管上。

“你最好長點兒記性!下一次我會直接用你的爛屌。”女人怪笑一聲,走進了小米所在的棚屋。

陳開宗既憤怒,又感覺荒誕滑稽,手腕被變形的假陰莖勒擦得火辣辣地疼,他試圖掙脫,可那該死的瘋女人打了個死結。風勢越來越猛,義體彈跳著撞向開宗,他盡力閃躲,卻仍被數次擊中,幸好還隻是矽膠製品。他聽見金屬刮擦變形的聲響,頂棚的鐵皮被強風掀開一道縫隙,縫隙正在擴大,鐵皮如薄紙般扭曲褶皺。

他心裏暗叫不妙,倘若棚架倒塌,所有的重量勢必瞬間傾瀉到他的身上,即使不被重物壓死,也難保不會在窒息中一命嗚呼。陳開宗更加瘋狂地搖撼著水管,希望能夠把身體挪開下風位置,至少還能保住性命。可那根長滿鏽斑的水管紋絲不動。

陳開宗用牙咬住那根**,死命撕扯,他甚至寄望於能夠咬斷這種邵氏硬度90A的聚合材料,可那陰莖上連個牙印都沒留下。這是我這輩子幹過的最尷尬的事情,陳開宗心想,而我這輩子馬上就要結束了。

幾聲短促的金屬迸裂聲,陳開宗眼看著頂棚鐵皮像塊魔毯般消失在夜空,整個棚架結構猛地一顫,發出緩慢而尖厲的變形嘶叫,它即將失去平衡、解體、散成一堆垃圾。而陳開宗將伴隨著上千件肮髒的廢棄義體,被深埋其中,活像一座達米安·赫斯特[2]的前衛裝置藝術作品。除了不會有買家花上億英鎊為其屍體買單。

嘶叫似乎到達了極限,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陳開宗緊閉雙眼,開始祈禱,希望上帝可以原諒他遲到的虔誠。

小米耳畔轟鳴著的,是來自英國老牌電音組合The Prodigy的《Stand Up》,收錄於2009年的第五張錄音室專輯《侵略者必死》(Invaders Must Die)。當然她並不知曉這些,隻是視野隨著強勁電子節奏與激昂旋律線微微顫動。她正在駕馭一群驚惶的野馬。

數百個垃圾人通過增強現實眼鏡與小米互聯,共享視野。小米眼前掠過無數片天花板的碎片,亮度、角度、色澤各異,她努力摒棄這些數據幹擾,試圖讓高速數據流隨著音樂節奏,分散到各個端口,像八音盒簧片彈撥音筒上的金屬凸點,通過不同的頻段傳遞信息片段,再由接收端的解碼程式,恢複成一首完整的樂曲。這是李文的功勞。

我們隻能接入最近的鮀城服務器。他說。

那就夠了。小米回答。

小米0能夠感受到自己背後幽靈般飄浮的散亂意識,她即將帶領他們展開一段奇異旅程。隻是她永遠無法理解另一個自己如何做到這一切,就像是潛藏在體內的本能,像細胞分裂,植物趨光避害,動物覓食、**、繁衍後代。唯一的進步隻在於習慣兩個小米間的對話,像某種人格分裂的前兆。

她似乎聽見小米1像個導遊般微笑著說,坐好了,這就出發。

在感官抑製的隧道裏,小米的意識與眾人分離,時間感被拉扯延長,視野中的數字計時器仿佛停頓,然後艱難跳過一秒,嘈雜混亂的人群重又附體。

要有光。小米0心想。

她看見了。數以十萬計的動態畫麵同時撲到眼前,那是人類大腦所無法處理的龐雜數據,她感覺眩暈、惡心、迷失方向。

歡迎來到鮀城的“複眼”係統,聯結數十萬攝像頭與人工智能圖像識別技術,7×24小時地嚴密監控著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角落、每一個表情,尋覓任何可能引發犯罪或恐怖襲擊的蛛絲馬跡,捍衛城市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現在,小米侵入了它的核心。她在尋找一些特別的東西。

很快,她發覺這種大海撈針般的尋找方式過於低效。小米1重新組織了圖像的呈現邏輯,按照街道地理位置與攝像頭方位構建起第一人稱視角的鮀城。與正常人類視覺不同的是,任何一個視角都以360度呈現,如同拉特蘭·聖喬凡尼大教堂的天頂壁畫《聖母升天》,每一個觀看點的四周景物呈圓環狀展開,而透視消失點被設置於圓心。隨著主體的移動,向內展開層層疊疊不斷延伸的壯麗空間,無有盡頭。

想象世界是一個變異的蘋果,兩頭凹陷位置不斷加深,連接,形成一個管狀的中空腔體,然而果皮完好,且能夠像跑步機的皮帶般,沿著腔體內壁上下滑動。觀看者便是位於這腔體中心的某個虛擬點,他所看到的,便是一個圓環狀展開的世界。

更為神奇的是,當觀看者向著圓環的任何一點移動時,那一點都會自動展開圍攏成為新的視野圓環,完美的自組織分形結構。

數百名遊客在小米的長翼下蠢蠢欲動。

小米開始移動。盡管理智告訴她,自己的肉體仍然被囚於狹小鐵皮屋,在風暴中搖晃顫抖,甚至她的意識,也僅僅是在十幾公裏外一所數據中心的沉悶鐵盒裏逡巡徘徊。然而畫麵所營造出的幻覺,卻仿佛是她化身天使,在這座鋼筋水泥的叢林中低空飛行,虛擬的肉身快速掠過道路,穿越房屋、商鋪、橋梁、公園、電梯、車廂,在無數燈火通明的窗前投下匆匆一瞥,不放過任何死角。

夜色初降,城市卻已開始閃爍蘇醒。

雨天中,緩慢綿延的堵塞車龍,如同閃光的血液流淌於城市的主幹道與毛細血管中。數十萬同樣焦慮麻木的表情隱藏在車窗後,雨刷不時搖動,擦亮潮濕霓虹。自動駕駛汽車被困於守舊的經驗主義者隊伍中,喇叭長鳴,噪音監測器分貝數上揚,無數後視鏡中不懷好意的傾斜嘴角。

三十萬扇窗戶自動亮起,智能傳感裝置知悉歸家主人心情,自動調節室溫、燈光顏色、電視頻道或者音樂風格,向五千家餐廳下達定製化菜單,健康媒介與身體貼膜同步體溫、心律、攝入/消耗熱量、皮電傳導方式變化等數十種數據,製定明日生活注意事項與建議。一張又一張疲憊的臉。

寫字樓亮如白晝。巨大瞳孔降臨,從電腦攝像頭中窺視十萬張凝視屏幕的臉,他們的緊張、焦慮、期待、迷惘、甜蜜、猜疑、嫉妒、憤懣快速刷新,眼鏡鍍膜折射信息躍動之光。他們眼神空洞而深刻,對於生命與價值的對等關係毫無概念,渴望改變卻又懼怕改變。他們凝視屏幕仿佛凝視彼此,厭倦屏幕仿佛厭倦彼此。他們擁有同一張冷漠無聊的臉。

年輕女教師麵對屏幕中的家長們,表達對孩子沉迷虛擬世界的擔憂,關閉通話後,她迫不及待地登入遊戲界麵。

想贏得學校Maker Faire大獎的男孩,拿著神經改裝套件悄悄接近父親心愛的德國牧羊犬。

**男子進入加密頻道,貼滿感應器的白化鱷魚與機械章魚在沼澤中纏鬥,鱷魚體感訊號轉為性刺激,輸入男子大腦皮層,頻道裏還有另外一萬五千名同好者。

社區廣場上一群退休婦女以整齊節奏無聲起舞,她們陶醉地摟著自己訂製的AR舞伴,還是記憶中年輕時的模樣。

豪華公寓中一名男人呆坐床前,麵無表情地欣賞著電視中表情浮誇的搞笑明星特寫。他看著巨型屏幕中自己的臉,無聲哭泣,舉起手槍。

夜空中鳥群被驚起,如一陣黑煙散開,又複聚攏,在靛青色背景前變幻出不規則形狀。偶有探照燈掃過之處,黑煙化為銀色沙礫,閃爍不定。畫麵切換不同角度,焦距拉到極限,試圖捕捉其中某隻飛鳥運動的軌跡。所有的鳥看起來都像同一隻鳥,跟從鳥群的方向,模仿身旁同伴的姿態,從不掉隊,從不特立獨行,在森林裏,這意味著食物和安全。

她以極快速切換鏡頭,拚貼成跳幀流暢的動態畫麵,如同飛鳥俯衝,滑過數百米高玻璃幕牆,鏡中倒映光怪陸離的城市景象,霓虹浮嵌閃爍,將消費主義意識形態刻入觀眾視網膜,隨著眼球飄移變幻。她看到一切,唯獨看不見自己。

小米看見更多的孤獨者、賭博者、成癮者、無辜者……他們躲藏在城市明亮或昏暗的角落裏,腰纏萬貫或不名一文,享受著技術帶來的便利生活,追逐人類前所未有的信息容量與感官刺激。他們不快樂,無論原因,似乎這一功能已經退化,如同闌尾般被徹底割除,可對快樂的渴望卻像智齒般頑固生長。

小米竟然開始同情這些文明的寵兒。

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座VSAT[3]衛星通信移動基站,安置在一輛略顯破舊的房車頂部,外觀標誌似乎說明屬於某家私營電視台。小米沒法從攝像頭侵入網絡,她需要真的動起來。

時間不多了,咱們去找點兒樂子吧。她似乎聽見小米1對大開眼界後興奮莫名的遊客們說道。

別亂來!小米0警告小米1。

為什麽不呢?小米1回以笑臉。

她切斷圖像以節約帶寬,沿網絡躍入虛空,迅速找到轉播車位置,但車載網絡並沒有接通VSAT係統。小米腦中浮出多種方案,又被自己一一推翻。

少說廢話!有本事你來!小米0出離憤怒。

很簡單。小米1突然奪過她手中的方向盤。隻要,鬆手。

像是高速行駛中的大巴突然失控,撞上一堵透明的牆,小米感覺被兩股力量猛地一夾,喘不過氣來。本來一直在後座的遊客們像子彈般彈向前車窗,隻不過那裏並沒有玻璃,所有承載意識忽然獲得了自主權,如同數百匹未脫韁繩的野馬,朝著不同的方向奔去,卻又被車身重量羈絆住,他們不停吞並彼此,快速交流,達成妥協,最終會聚成一股統一的力量。

小米瞬間知悉了他們的目的地,胃中泛起一陣驚慌,但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遊客們火速侵入建在城郊的鮀城監獄安保係統,借助小米1授權的破解工具,解除了所有監犯牢門的電子鎖,同時將獄警反鎖於辦公室內。犯人們花了數秒鍾才反應過來,他們沒有浪費這天賜的大赦良機,爭先恐後奪門而出,奔往雨中的自由世界。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小米0怒斥小米1。

等著瞧。小米1示意她回到轉播車。

鮀城“複眼”係統在2.37秒內捕捉到監獄異常,啟動II級警報,緊急召集全城警力,私營電視台通過內線收到情報,下令衛星轉播車趕赴現場拍攝第一手畫麵。快速反應便是他們得以戰勝國營電視台的不二法寶。VSAT係統綠燈亮起,開始定位衛星信號。

瞧?小米1揶揄地做了個請的動作。小米0不再搭理她,徑直侵入係統,試圖將信號重新定位到另一個地址更為隱蔽的低軌道服務器站點群(LOSS, Low Orbit Server Stations)。

地麵幹擾太強,信號不穩。VSAT所選用的C波段與地麵微波中繼線路頻段部分重疊,而波長較短的Ku波段受雨衰[4]影響嚴重,加上車體快速行駛,地麵顛簸,上行信號無法精確定位到服務器。

那我們來想想辦法吧。小米1似乎早有預料,帶著戲劇性的腔調,試圖再次發動那群垃圾人遊客的失控力量,卻被小米0一把製止。

別……她無力地說。

你知道我們時間無多。我們沒有選擇。小米1搖搖頭。

狂歡的遊客如逆放的煙花,由四散狀態逐漸靠攏,嘈雜無序的思維噪音自發調諧成一種節奏,一股呐喊,如一道強烈激光刺穿交通控製中樞,信號燈混亂閃爍,司機驚惶閃躲,車輛撞擊翻滾,發出接連不斷的沉悶聲響,喇叭尖嘯如荊棘叢生,濃煙滾滾,火光撩動,人們捂住傷口倉皇爬出車廂,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血痕,哭叫聲、呼喊聲、爆炸聲、玻璃碎裂聲、雨聲,交織成聲部複雜的無調性音樂,悲愴濃烈。

轉播車在連環相撞的數十輛車龍旁停下,攝影師興奮地扛起高清機器跳出駕駛室,捕捉這幕難得一遇的爆炸性新聞。路人紛紛駐足,先用增強現實眼鏡拍下現場,分享到社交網絡,之後才想起救死扶傷。這是在短短一分鍾內爆發的第二個信息熱點,漣漪迅速擴散、擾動,吸引之前越獄事件的注意力能量。

我沒有。小米1淡然處之。是他們。

VSAT終於接通那台名為“安那其之雲”的低軌道空間站服務器。通過驗證後,小米帶著數百名製造慘案的罪魁禍首,經碳纖維棱形扇麵天線,被發射到400公裏高的地球上空。這裏空氣稀薄、炎熱,充滿離子和自由電子,令小米在數個微秒間有回到家鄉的甜美錯覺。

“時間已經過了。”羅錦城斬釘截鐵地說,“就算踏平整個村子我也會把她找出來。”

“三分鍾,不,兩分鍾……”硬虎的聲線帶著幾分抖動,“這關乎我硬虎的聲譽!”

羅錦城不說話,隻是盯著地上那台被踩碎的手機,零件中露出一件小小的豆芽狀竊聽器。白皮黑心的騙子!他已經不再相信斯科特開出的任何條件,決定自己將小米這枚籌碼握在手裏。美國人的不誠實舉動惹怒了羅錦城,除了自己該得到的部分,作為補償,他想要更多。

投影中的亮點逐個熄滅,剩下的星星幾乎可以組成一個想象中的事物,一個新的星座,代表欺騙、背叛,還有出賣。可他看不出那到底是什麽。

“把刀仔帶上來。”羅錦城低聲吩咐手下,“召集所有的人手。”

戰爭中永遠不缺的便是犧牲。

近乎赤身**的刀仔四肢著地,爬進了門廳,他的鼻環被套上一根粗大的鐵鏈,牽在一名嘍囉的手裏,他嘴裏嗬斥著刀仔,腳踢著刀仔肋部。刀仔背部肌肉隆起,眼露凶光,嘴角流涎,那名嘍囉不由得咒罵著往後退去,一邊勒緊手中的鐵鏈,刀仔痛苦地仰起頭大口喘氣。

“怎麽不給他穿上衣服?”羅錦城不悅。

“一給他穿上就撕碎放嘴裏啃。真是賤狗一條。”

“把鐵鏈給我。”羅錦城接過鐵鏈,撫摸著刀仔傷痕累累的臉頰,眼中流露憐憫,那頭猛獸竟瞬間如同溫順的羔羊般蜷縮在羅錦城腳邊,用脖頸蹭著他的褲管,喉嚨中發出討好的嗚咽聲。似乎隻有以這種扭曲病態的方式,刀仔才能釋放出心底囚禁已久的對正常情感的渴望。

“好狗,好狗。阿爸這就帶你去吃食咯。”羅錦城撓著刀仔的耳後,看他舒服地眯縫起雙眼,表情複雜。

“找到了!”空氣中傳來硬虎興奮的叫喊。

羅錦城扭頭望向投影,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亮點,在整個宇宙的中心閃爍金光。還沒等硬虎將亮點放大呈現詳細數據,整麵牆突然間熄滅,沒有星星,也不再有銀河。黑暗中隻有硬虎的幹澀嗓音在空曠房間裏回**,和一枚視覺暫留的暗紅色光斑。

“羅老板……整個矽嶼的網絡都被切斷了……”

歡迎來到安那其之雲。

我們將為您提供基於低軌道服務器站群的數據存儲及遠程計算服務。我們的經營實體不歸屬於任何國家、政黨或者跨國企業,將能最大限度地幫助您規避諸如美國《愛國者法案》或者歐洲《第29條數據保護法規補充條款》等法律以反恐之名對數據隱私的侵犯。

這是一段自動應答信息,在400公裏高空中,沒有攝像頭,沒有拾音器,也沒有感應裝置,一切不必要的設備都被剔除,以減輕重量以及隨之激增的成本。

請求人工應答。小米1發出指令。沒有回答。

我們到底來這鬼地方幹嗎?小米0終於忍不住發問。

請求人工應答。隻有尼克鬆能去中國[5]。重複。隻有尼克鬆能去中國。

什麽?小米0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虛擬聽覺,更難以置信的是,安那其之雲回話了。

安那其之雲:哇哦,看來是個老手。大半夜把我吵醒,你最好找個夠辣的理由,中國妞。

小米:我們需要一條獨立信道,接通我和我的夥伴們,要快!

安那其之雲:哦嗬嗬,看起來你們惹了不少麻煩。還有30秒,抓狂的警戒蜘蛛就會咬到你,還有另外一個狠角色在追蹤你,台風“蝴蝶”即將登陸你所在的物理位置,中心最大風力高達每秒55米……

小米:你隻需要告訴我,行,還是不行。

安那其之雲:聽著寶貝,你們缺少必要的設備,你所要求的,是他媽的反侵入,我們以前從沒有試過……也許有那麽一次,但我不敢保證……最重要的是,你能給我們什麽?

小米:海蒂·拉瑪的意識模型。我知道你,或者你們中的某個,對收集名人意識模型有特殊愛好。

安那其之雲:……你是認真的?我從未聽說有機構在做這件事。

小米:2000年1月19日逝世,大腦被鎖進大冰箱,十年後解凍,開始進行神經元圖譜繪製。NeuroPattern公司接手。

安那其之雲:聽起來像是那麽回事。

小米:想想吧,人類曆史上最美貌、智商最高的女性,CDMA之母,而且**性感,一生豔事不斷。你可以用她來幹……很多事情。

她知道自己又試圖開始操控對方的爬蟲腦,盡管有點卑鄙,但卻很有效。

安那其之雲:呃……最後一個問題,你如何證明她在你手裏?

小米:很簡單,她被加密偽裝成某種數碼蘑菇,我下載了她,我嗑了她,現在她就是我的一部分。

安那其之雲:難怪你的跳頻技術用得這麽熟練。

小米:我可以把這當作成交交交交交……

被突然切斷的殘留信息在小米腦中延宕,如同空穀回音。她的意識聚焦,眼前仍是潮濕陰冷的鐵皮屋,帶著濃烈的黴味,風雨聲愈加猛烈,搖撼著屋頂,李文關注地靠近,嘴唇開合,像是在說什麽嚴重的事情。小米起身,帶著些微慣性的眩暈感,雙腿一軟,栽倒在李文懷裏。

自從蘇醒之後,小米還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一種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讓她緊張,仿佛又回到昔日那個柔弱的垃圾女孩,金色“米”字熄滅,腎上腺素激起。

17

“別動!”

陳開宗睜開眼,看見那女子揮著魚骨利刃朝自己砍來,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再次緊閉雙眼。突然手腕一陣輕鬆,橡膠**擰成的死結被齊刷刷切斷,刀口平整如鏡。

他還沒來得及道謝,便被女人猛力揪出棚架,身後傳來鋼架垮塌的巨響,各種義體碎塊在重壓下向四周迸射開去,如同一頭自爆的義體巨獸。

陳開宗跪趴在泥地裏,大雨澆透全身,他顫抖著,不知是因為過度驚恐還是寒冷,嘴唇發白,哆哆嗦嗦地擠出一句“謝謝”。

“算你命大,小米說要見你,再晚一步你就真成爛屌了。”女人粗魯地笑笑,向他伸出結實有力的手臂,“我叫刀蘭。”

冷風鑽過鐵皮屋的接縫在屋內亂竄,但在昏黃燈光下,還是顯得比室外溫暖許多。當小米看見狼狽肮髒的陳開宗時,卻沒有任何親密的表示,隻是走近幾步打量著他。

“你怎麽把自己弄得像垃圾一樣?”小米嗔怪道。

“雨……很大。”陳開宗瞄了眼一旁略顯窘迫的刀蘭,搪塞過去,“你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消耗也很大。”小米敲了敲肘間的自動注射器,“等它滴注的速度跟上就好。你來這裏幹嗎?”

“我要你跟我離開這裏。”陳開宗握住她冰冷的雙手,但那雙手像滑膩的魚兒般溜走。

“我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小米搖搖頭,避開陳開宗熾熱的視線,“這些人需要我,他們現在有危險。”

“可你自己就很危險,你知道嗎?”陳開宗背過臉,低聲說,“醫生告訴我,你的大腦隨時都會有血管破裂的可能,斯科特答應我,要把你帶回美國,給你找最好的醫生。”

小米聽了他的話,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惶恐,她隻是淡然一笑。

“我的命早就不屬於我,在那個雨夜,我已經把它交給了神靈。”

周圍的垃圾人同時雙手合十,做了個祈禱的動作。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神靈又為什麽要讓我遇見你?”陳開宗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他的身體微微抖動,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憤怒。

小米的眼神突然變得柔軟,用手抹去陳開宗臉上的泥水,而後搭在他的肩上。

她輕聲說:“也許這就是它的計劃,把你帶給我。看看你自己,現在的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你不是美國人,不是矽嶼人,也不是垃圾人,你是我們中的一員。你應該和我們一起戰鬥。”

所有人都把手臂搭在陳開宗肩上。

陳開宗無言以對,望著眼前這個貌似普通的女孩,卻是這世間最為矛盾複雜的統一體,散發著難以理解的魅力,讓周圍所有的人對她言聽計從,甚至目光中充滿非理性的崇拜。他曾經為她的純然無知而心動,而今,這個無知的人變成了他自己。在她柔弱的外表和語調下,是否潛伏著一個精於表演的魔鬼,隻要時機成熟,便會撕下人類麵孔,露出猙獰嘴臉,目空一切地奴役卑微的生命?

“好,我留下。”陳開宗打定決心,如果不能把小米帶走,便要留在她身旁。即便他心裏清楚,自己並沒有能力保護她。開宗想要那種感覺,不僅僅是為了加入小米那難以理解的計劃,找到失落已久的歸屬感,更是因為這個女孩所帶來的那種無法描述的生命力,讓他覺得自己真實地活著。他是為了自己而留下,而不為任何人。

窗外飄入幾聲夾雜在風雨中的犬吠,屋裏的芯片狗突然狂暴地狺吼起來。

“他們來了。”小米收起溫柔,像個戰士般握緊雙拳,眼露怒火。

羅錦城身旁的嘍囉矢誌不移地與雨傘作鬥爭,在狂風中被不斷掀翻,一如衝冠怒發。老大終於看不下去,嗬斥他鬆手,於是那黑色雨傘如同蝙蝠般旋轉著消失在半空中。

車子剛進南沙村不久便陷入泥坑,拋了錨。羅錦城牽著刀仔,率領了二十來位精兵悍將,冒著剛剛登陸矽嶼的強台風“蝴蝶”,徒步尋找硬虎投影中最終定位的亮點。更多的人手由於網絡中斷無法聯係上,羅錦城頗有不滿卻又無計可施。

他們闖進沿途每一間棚屋,辱罵恐嚇,抄砸家什,隻是為了找到那個垃圾女孩。

所有途經的芯片狗都發狂似的吠叫著,在蝴蝶翅膀扇動的暴風雨中斷續接連,恍如一場盛大演出的前奏鼓點。

羅錦城舉起手,示意所有人集合,已經沒有必要進行地毯式搜索。他們所要找的人,現在就站在麵前,在黑色大雨中顯得那麽弱小,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卷跑摧折。周圍棚屋裏的垃圾人開始隻是不安觀望,慢慢地一個個走出家門,站到小米身後,表情堅毅憤怒,身上的電子配飾由於受潮短路變得暗淡。他們像一尊尊雕塑,凝固靜止,被淘汰的義體閃爍著粗糲光芒,如同沉睡千年的火山,藏蘊巨大能量,等待著引爆時刻。

“別誤會。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羅錦城抹去臉上的雨水,露出寬厚笑容,“我們是來請罪的。”

垃圾人們短暫地發出一陣表示不解的嗡嗡聲。小米卻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陳開宗緊挨著她,怒目而視。

鐵鏈脆響。渾身**濕滑的刀仔被羅錦城一腳踢到兩撥人的中間。他摔倒在泥水裏,不解地抬起頭張望,又委屈地爬回到羅錦城腳下,正欲討好主人,誰知又被更狠的一腳踹中肋部,他痛苦地嗷叫一聲,飛出數米開外,蜷縮在地。

“他,就是虐待小米的元凶。我現在把他交給你們,任由你們處置。”

所有人都不知道羅錦城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但我也有一個請求。”羅錦城看了看四周的垃圾人,“就在刀仔行凶的那天晚上,我有兩個手下慘死在觀潮灘上,所有的證據都確鑿表明,當時在場的隻有一個人。”

“小米,你能告訴我,告訴所有人,凶手到底是誰嗎?”

陳開宗明顯感覺到身邊的小米全身一緊,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絲微妙變化。

“如果不能,那麽可否請小米跟我回去一趟,協助警方調查呢?”

“想都不用想!”陳開宗往前一步,擋在羅錦城與小米中間。所有垃圾人同時身軀一震,抖落雨水,怒氣外露,他們已經聽過見過太多類似的故事,結局無一例外地悲慘。

“好一個英雄!”羅錦城假裝鼓掌,“一個替垃圾人出頭的矽嶼人,一個寧願犧牲自己眼睛也要保護中國人的美國人,陳開宗,你對惠睿公司可真是堅貞不二。能否透露一下你和你老板到底能從這筆交易裏撈到多少好處,能讓你們這麽死心塌地地要把小米帶回美利堅合眾國?”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陳開宗厲聲斥道,“人就是人,不分三六九等。”

“美國人在全世界到處亂倒垃圾亂撒野的時候,怎麽就不講人人平等了?虛偽!”

“人造了孽,遲早是要遭報應的。”陳開宗怒視著羅錦城,“遲早。”

羅錦城微微一笑,把手一揮:“既然談不攏,那就別怪我們動粗了。小米要活的,別傷著美國人,我的意思是,別傷得太重。”

羅家打手們身上亮起各色貼膜,防水萊卡緊身衣勾勒出緊繃的義體肌肉線條,熒光色花紋如同符咒蔓爬其上,四肢上的金屬電子配飾依然閃爍,在夜風中互相撞擊鏗鏘作響。他們咧嘴邪笑,如同一群饑餓的豺狼,不緊不慢地朝垃圾人圍逼過去。

陳開宗拉著小米往人群背後逃去,他能感覺到小米試圖掙脫自己,但卻無能為力。無論這個女孩曾經擁有多麽駭人的能量,現在的她,尚未從鮀城之旅的巨大消耗中完全恢複,隻是一具凡人的血肉之軀,她需要強有力的保護。但此時此地,超級英雄缺席。

垃圾人的廢舊回收義體顯然不敵裝備精良的羅家打手。刀蘭揮舞著魚骨利刃衝上前,卻被鉗住手腳,熒光男子硬生生把刀刃從她手臂中拔出,又插入她的胸口,鮮血噴湧,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濺濕她扭曲的麵孔。夜空中響徹肉體沉悶的撞擊聲。打手們的義體肌肉被調到增益極限,在軀體上隆起不成比例的怪異形狀。垃圾人的進攻被輕易化解,更多的人肢體被折斷,義體被撕扯脫離,殘軀像被捅破的垃圾袋,粉白色髒器垂墜流淌,他們被拋擲向尖銳硬物,被刺穿,被擰斷脖頸,或者捂著外翻的傷口向著天空絕望號叫,隨即被更加凜冽的風聲蓋過。

高貴者炫耀著人工強化的軀殼,踏過失敗者的殘骸,緩慢靠近最終的獵物:那個被叫作小米的垃圾女孩。暴雨傾瀉,衝刷著大地的汙血,匯聚成涓涓溪流,奔向大海。狂風搖撼著站立的一切,誓要將它們揉爛、拆散、撒向天空,看那些以精致堅固自居的文明造物,化為碎片,沉落大地,在泥沼中閃閃發光,迎接下一個輪回。

這是一場注定沒有勝者的遊戲。

小米試圖用意識接通掩藏在棚架中的外骨骼機械人,就像她在那個漫長雨夜所實現的奇跡。可她不能。

或許是由於高能果糖尚未補足她在鮀城之旅中過度消耗的ATP,或許是身後傳來的淒厲叫聲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小米最不願意承認,卻最有可能的解釋是,隻有在瀕死狀態下的她,才能夠激發出足以突破空間屏障的能量,才能不借助任何輔助無線通信設備,直接侵入戰鬥機甲的遙控係統,變身為小米-機械人。

就像在潮占中痛苦掙紮的生靈,愈是接近死亡,便愈是接近神明。

她屏蔽掉外界的幹擾,那些哀號聲瞬間變得遙遠微弱,如同隔上一堵厚牆。小米再次聚集全部精力,如在無邊黑夜中尋覓一絲燭火,她臉色慘白,身體冰冷,肌肉開始輕微抽搐。她再次失敗。

小米。她仿佛聽見有聲呼喚穿透暴風雨拂過耳畔。

小米。呼喚似乎又近了幾分。她關閉屏蔽。

小米——那吼叫幾乎是從背後炸響的驚雷,綿延成漫長低沉的轟鳴,小米驚恐萬狀地轉過身,看見陳開宗麵容扭曲地以極慢速度咆哮著,在他身後,沾滿鮮血的羅家打手同樣以慢動作奔跑跳躍,身上熒光花紋在空氣中繪出繽紛光痕,如凝固的潮水般滾湧而至。

陳開宗試圖用身體阻擋他們,但隻見一條畸形的肉臂輕輕揮動,他便異常輕盈地騰空而起,飄過人群,砸向一堆電子垃圾山,山體瞬間崩潰,傾瀉而下,將他掩埋。

野獸們沒有絲毫停頓,徑直撲向小米,她幾乎可以聞見他們口中噴出的腥臭氣息。

增強現實眼鏡亮了。

幾乎是同一瞬間,小米的意識如同破堤的洪峰,所有被禁錮與壓抑的力量噴薄而出,自由暢快地漫溢到所有的時空。她知道,安那其之雲成功了。成交。她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在幾個微秒內接通觀潮灘的鋼鐵戰神。

時候到了。

隻聽得一聲爆裂巨響,小米-機械人從棚架中破殼而出,扭曲的鐵片以極快速度濺射,切下熒光男凝滯在半空的肢體,深**入地麵。小米還沒來得及適應這具軀體的驚人重量,收不住腳步,以強大慣性從側麵撞飛幾名打手,又失去平衡,緩緩倒向被嚇癱在地的一名惡徒。小米試圖用雙臂支撐,卻在倉皇間碾碎了他的一隻胳膊和半側腦袋。

豺狼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入侵者驚呆了,但已被挑起的殺心難以冷卻平息。他們試圖以圍攻之勢尋找小米-機械人的薄弱環節,在他們有限的經驗中,如此龐大體量的機械人必定代表著遲緩與笨拙。

他們錯了。

很快地,SBT又增添了十來名忠誠的終身義體消費者。

她舉目四望,逃逸的身影中並沒有羅錦城,但她發現了另外一件禮物:龜縮在暗處的刀仔。小米-機械人躍到他麵前,將係在他鼻環上的鐵鏈輕輕拎起,聆聽刀仔鼻中隔軟骨的細微撕裂和動物般的狂嘯,感覺美好。刀仔麵容因極度恐懼而扭曲,涕泗橫流,他試圖掙脫,卻又不敢過分用力,括約肌終於失控,深色排泄物順著**大腿緩慢淌落。

小米感覺惡心,舉起右臂,打算像劏豬般將他的汙穢肉身從中軸線一分為二。

別殺他。小米1阻止。

為什麽不?小米0帶著怒氣回應,卻驚覺自己已在下意識間變成另一個小米,就像是在鏡中模仿自我影像循環變色的章魚。

留給更想殺他的人。

小米-機械人將刀仔如垃圾般放下,用鐵鏈在他脖頸間繞了兩圈,套在自來水管上,又將水管擰成麻花死結。她脫出鋼鐵軀殼,將這尊神靈留在刀仔麵前,如同壓在孫悟空身上的五指山,確保他不敢逃脫。

滿目瘡痍。台風與邪惡合謀,完成一場獻祭,隻是他們所召喚出的,卻是一股足以摧毀自身的失控力量。

小米扶起一名被折斷雙臂的傷員,痛苦擊中鏡像神經元,令她感同身受,疼痛和絕望包圍著她的意識,令她艱於呼吸,她顫抖著接通其他垃圾人的網絡,請求支援。

小米發瘋似的在垃圾堆中尋找陳開宗,後者倒伏在地,目測隻是輕微擦碰傷,他在女孩的柔聲呼喚中緩慢睜開雙眼。小米喜極而泣,捧起男孩沾滿泥沙的臉,她終於衝破了另一重人格對真實感情的抑製,忘情地將雙唇緊貼上去。陳開宗感到一陣眩暈,望向深邃天空,雲層間閃爍紫紅色光芒,宛如夢魘。他似乎無法相信曾經發生,以及正在發生的一切,仿佛是被他人強行插入意識的幻覺。

斯科特跨在杜卡迪上,遠遠望著風暴中輪廓模糊的南沙村。

夜視模式下,冰冷雨點比黑夜更黑,陣風驅動暗色斜紋緩慢滑過夜空,村落的房屋縫隙泄漏熱量,勾勒亮白輪廓。一場械鬥剛剛落幕,血與殘肢的熱量被雨水和大地帶走,變冷變暗,很快便會融入周圍,成為無生命的死物。

還沒到時候。斯科特慶幸自己拋棄了駕駛汽車的愚蠢想法。他看到那些笨拙的鋼鐵匣子漂浮於水麵,被波濤推搡著卷入漩渦,或陷入路麵隱秘泥沼,或受困於被颶風摧折的亂木叢中。不像這隻機動靈活的大甲蟲,可以隨時在積水中急停、掉頭,擠過極狹窄的路段,躲避突然砸下的電線杆,或是掛滿擋衝上高處。

矽嶼地形就像一座不規則的死火山口,隻是坡度遠為和緩,斯科特此刻便停靠在邊緣的最高點處。向外是傾斜而下的電子垃圾處理區,一路延伸入海;向內則是低窪凹陷的盆地,矽嶼鎮區民居建築大多坐落其中。

在古代,矽嶼的建造者們為防止亞熱帶季風性海洋氣候帶來的內澇,修築了許多由內而外的排水溝渠,利用階梯布局和重力,戰勝了自然環境的不利條件。數百年過去了,文明世界已經遠非古人所能想象到的模樣,破壞也是。土壤毒化、鹽堿化、沙化,溝渠淤塞、坍塌,挪用為金屬酸浴池,漫溢的雨水再也無法暢通排泄,隻能如失去方向的猛獸,逆流噴湧,吞噬一切,摧毀一切。

風水也救不了你們。

斯科特看著鎮區水位緩慢升高,許多人將從睡夢中驚醒,發現洪水已漫入家門,沒過床沿,電線受潮短路,噴濺火花,網絡中斷,求救無門,嬰孩的驚恐哭鬧與狗的吠叫交織,房屋飽經雨水浸泡,在狂風搖撼中鬆垮,發出巨大聲響,搖搖欲墜,而窗外是冰冷漫長的雨夜,看不到結束的跡象。

許多人甚至還沒來得及驚醒。

斯科特像石雕般靜立不動,燈塔的微光掠過,鑿刻出他淩厲的輪廓。他下意識去摸防水包裏的東西,索取自款冬組織的兩件精致禮品,直到指尖觸及那堅硬質地,他才放下心來。一道藍白色的火焰從矽嶼最高建築物尖頂上升騰而起,弧光照亮不遠處一個艱難跋涉的身影,進入斯科特的視野。

聖艾爾摩之火[6]。斯科特拉近焦距,嘴角浮出冷笑,是羅錦城。

斯科特觀察著所有可能的路線,他不想犯下和羅錦城同樣愚蠢的錯誤,那個喪失理智的男人,像條受盡驚嚇的瘋狗,正朝著回家的方向倉皇奔亡。

隻有站在最高處,才能看清,那是一條水勢最為湍急的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