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第三部 狂怒風暴Furious Storm2

18

“淹起來了!”

小米虛弱地倚在床側,身旁半跪著同樣虛弱的陳開宗,緊緊握住她冰冷戰栗的手。從增強現實眼鏡的附帶耳機中傳出嘈雜議論,那是安那其之雲動用衛星信道臨時搭建起的垃圾人網絡。

“老天有眼,這就是報應!”“沒錯,活該他們被淹死!”“走吧,去看著他們死!”“……看著他們死……”“……看著……死……”“……死……”“……”

越發激憤的話語充斥著耳膜,相互重疊幹擾,混縮成一股暴戾的無調音樂,隆隆作響。突然,一把女聲怯怯回了一句,如同銀針落地,所有的噪音霎時平息。

“可救護車也過不來了……”那女孩說。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少數派開始謹慎發言。

“所有的警力都被鮀城緊急調走,去追捕越獄逃犯和搶救車禍傷員了……”

“……那是我們闖的禍。”

眾人默然。沒人願意自己成為殺人凶手,哪怕隻是間接行凶。

“這是天災,誰都沒法料到,不是我們的錯。”

“看著他們死,和親手殺死他們,有什麽區別?”

“區別在於你手上沾沒沾血,你這白癡!”

“血已經沾在你的名字上,滲進你的靈魂裏,你的孩子會被欺辱,說成是殺人犯的後代。”

“我們的孩子無論如何都會被欺負,別忘了,我們是垃圾人。”

“可我們不能把自己也看成什麽該死的垃圾人!我們是人,是人!跟他們沒有兩樣!”

“都他媽給我閉嘴,誰想去送死就去,少他媽滿口仁義道德!”

“看看羅家是怎麽虐殺我們的,你們居然要去救毫無人性的人渣!”

“嗤!瞧瞧,這才是真正的垃圾,連羅家和矽嶼都分不清楚。”

小米臉色蒼白,接連不斷的高強度消耗讓她瀕臨虛脫,自動注射器正在將最後數毫升果糖注入她的靜脈。她甚至沒有力氣提高音量。

“停。”她綿軟無力地說,“都閉嘴。”

所有尖銳的、粗魯的、遲疑的聲音都消失了。

“你們還記得嗎?在鮀城,沒有人爭吵,也沒有人質疑,你們在極短的時間內作出判斷,選擇出集體行動的方向。我不知道那選擇是對還是錯,但看起來,似乎你們都接受了這一選擇,無論是它帶來的風險,還是回報……”

你確定要這麽做嗎?小米0問道。她腦海中閃爍過許多黃綠碎片,矽嶼人厭棄的眼神,在街頭蜷縮下跪的垃圾人,刀仔的淩虐,羅錦城的冷酷嘴臉。她打了個冷戰,某種生理性的厭惡隨化學物質融入血液,那甚至不是憤怒。

除非你有更好的辦法。小米1回答。我知道你不想救他們。

隻要你說救,他們一定會救,他們把你當神一樣崇拜。小米0甩下話。那些為保護自己性命而流血的兄弟姐妹,他們的殘肢和屍體就在那裏,像垃圾一樣被遺棄在汙泥裏,受盡雨淋風吹,甚至來不及記下他們的名字,而我們卻在這裏討論著要不要去救那些凶手的家人。

那不是我的風格。小米1冷冷一笑,小米0頭皮一陣發麻。別忘了,女神有兩張臉。

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你殺了他們,現在又要救他們?小米0的情緒劇烈波動著,消耗更多的能量,視野邊緣開始扭曲、模糊,折射出細小的粉紅色紋理。

不是我,親愛的,是他們。小米1似乎搖了搖頭,又或許是世界在她眼前晃動。如果你站得夠高就會看見,我不隻是在救矽嶼人,也是在救垃圾人。

“現在,選擇吧。”

小米視野中出現一個灰色圓形,如一塊蛋糕被切出紅藍兩色扇形區域,兩塊扇形都在緩慢展開,擴大麵積,它們大小相仿,難分伯仲,最後幾乎互相接壤,像平分秋色的兩個半圓,交界線顫抖著,像是兩邊在發生激烈的戰鬥。正當所有人都在靜待裁決時,藍色極其細微地跳動了一下,咬下了紅色的一線疆域。

“救人!”小米宣布,耳畔傳來一陣摻雜著牢騷的歡呼,但她分明聽見那些反對者像是卸下了心頭重負,暗自鬆了一口氣。現在,任何借口都成為針對集體的絆腳石,所有的計劃和行動都必須變得高效。因為這是所有人作出的選擇。

垃圾人們自動組織起來,利用比重小的矽膠橡膠廢料捆紮成救生浮筏,將塑料纖維束擰成安全扣索,用半透明隔水人造皮膚和LED光管製成應急燈。他們兵分幾路,沿著鎮區主要幹道搜尋受困災民,指引他們尋找堅實掩體,或登上高處,遠離漩渦和暗湧,並時刻通過增強現實眼鏡保持聯絡。他們同樣期盼能夠找到一條通路,讓醫院的急救車得以抵達南沙村,這裏有幾十號重傷員亟待救治。

隻有李文站著一動不動,表情僵硬如鐵,他對矽嶼人的恨如此根深蒂固,並非一次簡單的投票便能輕易扭轉。

“文哥,”小米喚他靠近,“我知道你心裏有解不開的結。

“可我們救的不隻是命,還有矽嶼人被蒙蔽的靈魂。要是我們讓自己充滿仇恨,那他們就贏了。我們要讓他們看清楚,我們不是製造汙染的垃圾,也不是寄生在他們土地上的低等動物。我們是人,跟他們一樣,有喜怒哀樂,會憐憫,懂得同情,甚至可以冒著犧牲自己的危險去救他們。我們要伸出手去,看看矽嶼人到底還給我們什麽樣的回應。”

李文嘴角**了幾下,像是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波動,他沙啞而低沉地吐出一句話。

“他們殺了我妹妹。”

“我知道。我都知道……”小米把手搭在這個男人微微顫抖的肩膀上,“你的眼鏡裏,還一直保存著那段視頻,藏在根目錄的最深處,加密上鎖,就是為了自己不再想起……”

“……可我一秒鍾也沒辦法忘記!”李文的嘴唇猛烈抖動,淚水奪眶而出。

“噓。噓。”小米抱住他的頭,像在安撫嬰兒或者某種小動物,她俯到李文耳邊,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對你妹妹來說,一切都太遲了。可你還有機會,讓其他人的妹妹和孩子們不再承受同樣的命運。那樣的話,你是不是就能得到解脫?”

李文抬起通紅的淚眼,死死盯住小米,再也不肯移開視線。

“去找機械人,它看守著你想要的答案。還有……”小米說,“現在你能夠直接控製它了。”

陳開宗看著小米對著虛空喃喃自語,盡管看不見聽不著,但從隻言片語中,他仍然推斷出事態的發展。陳開宗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為這依稀的和解曙光感到欣慰,還是為它的姍姍來遲以及慘重代價而痛心。

他看著李文無法自控地啜泣起來,又看著小米如聖母般低聲祈禱,替他戴上增強現實眼鏡。弧形鏡片投出昏暗影像,李文的身體逐漸變得僵硬,仿佛目睹美杜莎真容,瞬間凝固成石像。

小米又對他說了句什麽,李文奪門而出,衝進黑色雨夜。

“他看到了什麽?”陳開宗疑惑,“是什麽讓李文這麽憤怒?”

稍稍恢複血色的小米看著陳開宗,手指溫柔滑過他的右眼,他下意識地閉上眼,體會滿懷愛意的細膩觸感。

“你會看見的。用最好的眼睛。”小米輕聲說。

一陣刺目的白光在陳開宗右眼前炸開,迅速分解成放射狀彩線,顏色之豐富超過他所有視覺經驗的總和,彩線像是從視野中心無限遠端的某點射出,朝他襲來,一種高速飛行中的眩暈感,卻在某刻忽然萬物靜止,方向反轉,彩線從周圍會聚到中央,凸起,構成一座光錐,似乎要從右眼瞳孔中插入至無限深。

陳開宗眼中的世界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膨脹,所有的事物都將遠去,都將與他拉開百萬光年的距離。他的意識凝縮成微小星塵,飄浮於無垠的時空中。一種超越所有已知生命體驗的宏大感將他環抱,如此神聖、如此崇高,卻沒有絲毫壓迫與恐慌,仿佛回歸某個溫暖如初的源頭:億萬年的子宮、宇宙原點。他從未信仰過的神。

他想流淚,但卻不能。每一寸肌膚似乎都掙脫了植物性神經的束縛,戰栗不止。

光錐解體,彩線收縮成點,如沙如霧,擊中他的人工視網膜,激起億萬細密的虹色漣漪。光點仍未停止,穿過他的視神經纖維束,試圖刺入大腦皮層。陳開宗感到眼後傳來**般的微小痛感,仿佛劇烈**,伴隨著無法掩飾的快感,他下意識地想用手去捂住眼睛,去逃避這種文明建構出的羞恥心。

“你看見了什麽?”小米含笑問道,仿佛試探般握住他的手。

“我看見了……”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話剛出口卻又停住。

“就好像……”他試圖找到一種修辭方法。

陳開宗終於放棄語言上的徒勞,眼帶潮紅地望著小米:“我想我懂了。”

Cyclops VII型的預置網絡模塊被激活。他接入了垃圾人共享的網絡。

“歡迎加入我們。”那聲音似乎同時在鼓膜和腦中響起,似近忽遠,仿佛視覺皮層敏感度被大幅提升,以至於產生了通感效應。

陳開宗看見了。台風中的陌生矽嶼,街道成為蜿蜒河流,洪水奔湧,車輛如小船漂起、旋轉、互相撞擊、順流而下;房屋如同礁石,在水麵上露出黑色厝頂,緩慢解體、潰爛,落入水中;未被折斷的樹木隻剩下樹冠,枝杈間有**孩童緊抱樹幹,雙眼發亮,如同某種熱帶雨林蝠類;颶風中,整個視野都在抖動,應急燈明暗之間,有未知質地碎屑飛過,如同失速的驚鳥。

所有這一切,都伴隨著男童福音般的吟唱,如泣如訴,在黑夜裏像把鈍刀,一寸寸地拉扯著神經。他知道這是幻聽。

他看見一隻手伸出去,抓住樹枝,穩住浮筏,更多的手伸出去,接過那些樹上的孩子。

吟唱音色變得溫暖起來。

係著繩索的輪胎被拋向落水的人們,有人跳入水中,抱住即將被水流卷走的老人,搬開堵住出口的斷木,短路的電線在頭頂吐著火花,貼膜在湍急水流中明滅不定,標記著可能出現的暗湧和漩渦,浮筏不知疲倦地來回巡視,將受困的人們運到更加堅固的學校和公共建築,那些矽嶼人的表情由驚恐、惶惑、猜疑,漸漸轉為感激。

謝謝。他們說。

謝謝你們。更多的人說。

唱詩班的大和聲響起,明亮清澈,如向天空盤旋生長的水晶之樹。

陳開宗看到一具熟悉的身影進入某個視野。一名身軀肥碩的男子,身陷洪流,右手緊緊抓住一根被扯緊的樹枝,仔細看,他的手與樹枝末梢之間卻沒有相連,隔著一段黑暗的距離,焦距拉近,那是一串黑色佛珠,纏在男子腕間,鉤住柔軟枝杈,承載著他全部重量和水流的衝力,岌岌可危。

視線移向男子麵部,潮濕蒼白,稀疏發絲淩亂貼在額前,表情用力。那是羅錦城的臉。

他一次次試圖從水流中站起,卻摔得更重更狠,絕望地盯著那串緩慢滑脫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救,還是不救?陳開宗像是在提問,又像在問自己。他很快有了答案。

視角所有人似乎花了更長的時間來思索決定,最終浮筏還是向羅錦城的方向鳧近。出於地勢原因,這是水流最為湍急的路段,浮筏勉強在離落水者一尺開外水域停穩,一隻手伸向曾經隻手遮天,而今卻隻能依靠佛珠苦苦支撐的羅老板。

陳開宗對著虛空麵露微笑。

羅錦城看著這隻垃圾人的手,臉上閃過複雜表情,似乎這個簡單動作卻是他這輩子所作過的最為艱難的抉擇。

他垂下眼,搖了搖頭,終於從水中抬起左手,幾乎是同時,那串黑檀木佛珠分崩離析,跌入水中。羅錦城身體失去支撐,一頭栽入水中,迅猛的洪流如野獸般將他吞沒,不多會兒,連水麵的痕跡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開宗感覺到掌心中小米的手狠力一縮,指甲嵌入他的肉中,這種疼痛,似乎便是她無法準確表達的糾結心緒。他一出神,視線脫開無線傳輸的共享圖像,看到窗外閃過一道高大人影,以超乎想象的迅捷動作進入屋內。

那是他的老板,渾身濕透的惠睿項目經理——斯科特·布蘭道。

李文在狂風中奔跑,瘦弱身軀不停晃動,躲開迎麵撲來的垃圾碎屑。他的眼中燃燒著火焰。

小米調出他封存已久的視頻,那種令人厭惡的色調和晃動感重又出現,小米快進,凝固在那名少女痛苦放大的麵孔,逐幀跳躍。李文痛苦地麵對著那張臉,那張他日夜思念,此刻卻無法多直視一秒的稚嫩麵孔。畫麵在某一幀停下,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異常,畫麵急劇擴張,少女的瞳膜如無底深淵吞噬光亮,自動灰階過渡色差,鋸齒狀邊緣逐漸平滑,有幾個像素如傷口般慢慢滲出暗紅,變亮。

李文終於看清妹妹眼中反射出的細微圖案。一團深紅的火焰。他的身體瞬時由於憤怒繃成一塊頑石。

最讓他無法接受的並非事實本身,而是自己曾無數次與仇敵擦身而過,甚至替他出過力、解過困、調節過那塊火焰貼膜,卻無絲毫覺察。當刀仔用同樣手段淩虐小米後,他所想到的,也僅僅是利用這一事件謀求談判資本,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複仇之心,便是在這日複一日的精於算計中,消磨殆盡,荒於麻木。

他終於看見了如墓碑般矗立於風中的黑色戰甲,和它腳下狗般匍匐著的肉體。

李文在腦海中曾經無數次演練,當仇敵站在跟前時,將如何手刃對方。割下他的雞巴和卵蛋,塞進他自己嘴裏,砍斷四肢,破壞所有的感官輸入,接上生命維持係統,讓他在無有盡頭的黑暗、死寂、痛苦中了卻殘生。

他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可此刻卻前所未有地慌張起來。他從未真正地殺過人,至少沒直接殺死過。李文刻意放慢了腳步,他掃視四周,空無一人,隻有風雨掃**過的廢墟。他想找件稱手的家夥。

一根帶著鏽跡的撬棍,他揮了幾下,在泥地裏刻出傷痕,泥點像血般反濺他一身。

操你媽。他心裏暗罵一句,那是糟蹋你妹妹的人渣,你這慫蛋。

他又揮了兩下,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

刀仔麵朝泥地趴著,脖子上的鐵鏈被拉扯到極限,身體卻在遠端,似乎想逃開什麽。李文用撬棍捅了捅他的背部,沒有反應。他將刀仔翻過身來,卻被眼前的景象驚駭得往後一退,差點摔倒在地。

鐵鏈在刀仔的脖頸間死死纏繞,勒成紫紅色,而他的麵孔已呈烏青,雙目圓睜,舌頭伸出嘴巴,長長地垂在胸前,雙腿間還殘留著精液和排泄物,就像被處以絞刑的死犯,由於頸動脈和椎動脈受到壓迫,大腦供血不足而死,下身平滑肌隨之喪失張力,體液和排泄物失禁溢出。

李文扔掉手中的撬棍,站在屍體前,感覺空虛。風突然停歇了,雨也止了,寧靜不期而至。他迷惘地望向天空,厚厚的雲層中竟破開一個洞眼,如一口深井,泄漏出無限澄澈的星空。他貪婪地望著繁星點點,仿佛想從中窺見宇宙的秘密。

那隻眼睛回看他。

李文渾身一個激靈,仿佛有某種力量透過星光,傾注到他的身體裏,充盈整個宇宙。沒有仇恨,沒有憤怒,隻有深深的敬畏。他閉上雙眼,全身心地感受那種力量。在腦海中,妹妹的麵孔疊加在星空之上,閃爍不止,她終於露出微笑,一如往昔。李文再也無法阻止自己滾燙的淚水,像是內心的冰封終於徹底融解,完全釋放。

風眼過後,等待他的是即將襲來更加猛烈的暴風雨。

“斯科特!你怎麽會在這兒?”陳開宗向小米解釋來者身份。

“我來帶你們離開這裏。”

“現在?”陳開宗猶疑著,“可小米她現在很虛弱,恐怕……”

“我看看。”斯科特走近小米,右手半垂在腰間。他伸出左手探明她頸動脈位置,小米抬起迷離雙眼看了他一眼,幼鹿般的眼神讓斯科特心頭一顫,但他並沒有猶豫,以難以看清的速度從背後掏出注射器,頂住小米頸部,扣動扳機。

“你在幹什麽!”陳開宗衝前一掌擊落斯科特的注射器。

小米驚恐地看著斯科特,掙紮著想要起身,但隻是一秒,她腦袋一歪,整個身體便像章魚般癱軟在床。

“別擔心,隻是神經抑製劑,為了安全起見。”

“去你的!”陳開宗憤怒地將他推開,“原來羅錦城說的都是真的!你這個貪得無厭的渾蛋!”

“很抱歉,開宗。”斯科特露出歉疚表情,“這個世界比你所了解的要複雜得多,但願我以後有機會向你解釋清楚。”

“現在就告訴我!否則別想把小米帶出這間屋子!”

斯科特低下頭,似乎在認真地考慮陳開宗的建議。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突然一個掃堂腿撩向下路,陳開宗應聲倒地。斯科特跨上他腰間,一隻鐵鉗般的手扼住他的咽喉,任憑他如何掙紮撲打,都如同機械臂般巋然不動。

陳開宗的臉漲得通紅,喉嚨中發出喀喀氣聲,他的手腳漸漸變得綿軟無力,像觸須般輕飄飄地拍在斯科特身上,又滑落地麵。

他終於徹底不動了,雙眼像一對蒙上霧氣的淡水珍珠。

斯科特鬆開手,避開陳開宗的視線,再次說了聲“對不起”。他環抱起柔軟的小米,走出棚屋,將她橫放在杜卡迪的前座,發動引擎,輪胎在泥漿上劃出一道深長傷痕,伸向不可預知的方向。

19

這是個夢。小米告訴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又有什麽樣的夢能比眼前這一個更加瘋狂?

她看見自己走向大海,海水自動分開,讓出一條大道。她走在海水築成的巨大城牆間,城牆顏色從上到下逐漸加深,由湛藍到墨綠,兩側豎起幾百米,將天空擠成一條窄縫,大道伸向無盡遠方,有熒光紋路不斷變幻掠過,如同行駛於高速隧道中。愈是走近,她愈是訝異,並非隻有一條中央大道,城牆上還密布著許多狹窄的岔路入口,蜿蜒著消失於暗處,似乎藏匿著未知的恐怖。小米不敢多停留半步,隻是匆匆瞥過。

道路似乎沒有盡頭,直到她看見自己款款走來,猶如步入鏡中。

但她知道那不是鏡子。

兩個小米相視而立,表情僵硬,似乎都在揣摩對方的下一步舉動。直到其中一方露出狡黠微笑。

“我們還要繼續這個愚蠢的模仿遊戲嗎?”她說,“至少能證明鏡像神經元還沒被完全抑製。”

現在小米終於能夠確定對方是1,而自己便理所當然地成為對立麵0。

“你沒有阻止他,你原本可以的!”小米0眼含憤怒。

“對不起親愛的,我當時很虛弱,況且……還被你的小男友分了心。”

“閉嘴!”

“那是軍用型號,突破血腦屏障的速度太快了,我隻來得及切斷一小部分突觸連接,保護意識核心,你那軟弱的人類軀殼已經徹底罷工了。”

“還有什麽辦法?那個鬼佬到底想把我怎麽樣?”

“我已經加快腦部新陳代謝速率,希望能夠盡量恢複更多的片區,但你也知道,ATP本來就所剩無幾,這是玩命的事兒。”小米1竟然也麵露憂慮,“所幸,他想要的是我,所以應該不會殺你。斯科特的舉動已經透過眼鏡被共享給其他兄弟姐妹,但願還來得及。”

“作為僥幸存活的寄生蟲,我是不是該對主子感恩戴德一番?”小米0控製不住自己的譏諷。

“你弄錯了寶貝。你,我,甚至整個人類,都是寄生蟲。”小米1淡然處之,“況且,活下來,未必就會比幹脆利落地死掉更幸運,還記得那些猴子嗎?如果落入他們手裏,我們的下場可能比那還要糟糕千萬倍。”

小米0眼前飛速閃過血腥片段,她痛苦地抱住腦袋。

“你究竟是什麽?”她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困擾已久的難題。

“一場慢上百萬倍的核爆。億萬年間趨同進化的副產品。你的第二人格和生命意外險。量子退相幹時浮現的自由意誌。我是偶然。我是必然。我是一個新的錯誤。我既是主宰又是奴隸,是獵人又是獵物。”另一個小米爆發出尖笑聲,比冰更冷,“我隻是個開始。”

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讓小米0無法回應,所有抽象艱深的理念此刻卻恍如靈魂中的回響,早已徹悟參透,隻需要燈草一根,輕輕點破。

“可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小米0皺起眉頭。

“嗯?”

“為何你要大費周章地找到安那其之雲?隻是為了建立垃圾人信道,同時切斷矽嶼網絡嗎?這沒有道理。”

小米1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微妙光亮。

就在那一瞬間,小米0知道了答案。被上傳到安那其之雲的海蒂·拉瑪意識模型。真的隻是那麽簡單嗎?“一個人格備份?你把自己的拷貝也藏在裏麵暗度陳倉了?”

“你確實變聰明了,這很好。”她微笑著,若有所思,“我也有個問題。羅錦城被洪水卷走時,你感到痛苦,為什麽?”

“他很壞,可他還是個人,和我一樣的人。小時候媽媽常常跟我說,人……”

“人類,總是過分誇大後天文明教化的作用。”小米1接過她的話頭,“憐憫、同情、羞恥、公平……道德。它們早已被刻入你們的後扣帶皮層、額中回和顳上溝,前額葉皮層的背外側和腹內側,甚至遠早於人類的源頭,這些反應模式讓你對其他個體的痛苦和恐懼感同身受。在漫長的進化中,這種生理基礎幫助人類克服或抑製了靈長目動物的種種習性——自私自利、群交**、野蠻競爭……用血族關係和合作代替了衝突,將團結置於性欲之上,將道德置於力量之上。人類才得以作為一個物種生存壯大下去。

“但現代科技破壞了這種基礎。技術成癮者放任多巴胺摧毀腦中突觸連接,成為道德缺失的病人。有一個測試,受試者被要求或者選擇將一名重傷員扔下船,以解救其他人,或選擇不采取行動。所有大腦中道德情感區受損的患者都會選擇前者,而正常人則選擇不采取行動。他們將生命當作一場有限的零和博弈,必須分出勝負,哪怕犧牲他人的利益,乃至生命。這是一場行星尺度的瘟疫。

“矽嶼人、垃圾人、你,都是病人。我之所以選擇這種方式,不過是想修好你們,讓遊戲繼續。”

小米0知道這並非真相的全部,但她還沒來得及繼續逼問,大海深處傳來低沉的轟鳴,如巨鯨歌唱,震耳欲聾。小米0心驚膽戰地看著城牆中**漾的波光,仿佛隨時可能崩塌,吞沒一切。

“發生了什麽?”她驚恐萬狀。

“好消息是,意識能量已經開始恢複流動。不那麽好的消息是,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小米1吼道。

“怎麽離開?”小米0拚盡力氣喊回去。

“抓緊了!”小米1抓住她的手,雙腳離地,朝城牆的頂端飛去。

小米0心驚膽戰地望著漸露崢嶸的大海在腳下合攏,波濤翻湧,掀起數百米高的巨浪。她驀然發現,自己原先所在的位置,竟是兩個大腦半球的分界線,而那些幽深曲折的岔道,勾勒出皮層上複雜細密的褶皺。腦之海由凝固態逐漸融解,熒光流動速度加快,一片憤怒的沒有邊界的信息汪洋。

而天空密布著陰暗條紋,由視野中心向兩側擴散,帶著虹彩樣的衍射效應。

“我們正在高速運動中,那是你大腦中的導體顆粒切割地球磁感線所引發的視覺扭曲。”小米1 解釋道,“得趕緊回到意識表層去,我已經聽到了呼喚。”

陳開宗如詐屍般高高彈起,隨著一聲痛苦綿長的嘶叫,空氣重新充滿他的肺部,他猛烈咳嗽著直至反胃,黏稠的唾液從口中垂落地麵。他發現自己躺在露天的泥地裏,眼前站著一具麵目猙獰的黑金剛,雨水不停地從蒙蒙亮的天空灑落。

“我看到小米共享的視野就趕過來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李文從機械人背後出現,一臉心緒不寧,“幸好還來得及救你。”

陳開宗艱難地起身,步履不穩差點滑倒,李文扶住他。

“我們得趕緊追上,斯科特要把小米帶出境。”陳開宗喘著粗氣,“你知道怎麽追蹤他們嗎?”

“要從矽嶼出境隻有一條路,出公海。我可以侵入鮀城海運局的調度中心,所有離港船隻的定位信號都需要經過那裏的數據樞紐與衛星對接,除非你老板選擇盲開,在這種台風天跟送死沒區別。”

“需要多長時間?”

“運氣好的話……二十分鍾。”李文猶疑著說。

“我們沒有二十分鍾!”陳開宗幾乎是吼了出來。

兩人無助地望向不同的方向,就像兩條喪家犬。

“操,我怎麽把這茬兒給忘了。”李文眼睛一亮,突然想起了什麽,“小米的貼膜!裏麵有我親手安上的射頻發射器!”

陳開宗一愣,目光突然變得陰冷:“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追蹤小米的方位?”

“理論上說……沒錯……”李文似乎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麽,心虛地補充道,“……我一直把她當成親妹妹,我想保護她……”

“親妹妹?你就是這麽保護自己親妹妹的嗎?”陳開宗逼近李文,火星像要濺出眼眶,他舉起拳頭又強忍著放下,“所以你什麽都知道,卻放任羅錦城把她綁走,又讓刀仔隨意糟蹋,差點要了她命?”

“那天晚上,我追蹤她的信號到了觀潮灘。可是太晚了。”李文低垂著臉,聲音輕得難以辨清,“我想錄下證據,作為要挾羅家的籌碼,可信號一直受到幹擾。我衝過去救她,真的,可一直沒找到確切的位置。我太相信自己的計算了,沒想到他們下手那麽狠。那種感覺,就好像我親手把妹妹送上了屠場……真的,我沒辦法忍受再失去她。後來發生的事,就像一場噩夢。我找到了小米,把她抬了回來……”

“所以到頭來,你竟然成了刀仔的幫凶。”陳開宗冷笑一聲。

李文渾身一哆嗦,想起了妹妹的視頻,他雙膝綿軟無力地跪倒在地,不斷重複著一句話:“……這是報應……”

“想想你的妹妹,想想那些人是怎麽對待她的。”陳開宗麵無表情,盤腿席地而坐,任憑雨水澆濕全身,“再想想小米。希望這次我們不會太晚。”

李文的嘴角**了兩下,他沒有回話,隻是戴上增強現實眼鏡,雙手在虛空中迅速飛舞,他將追蹤圖像共享給陳開宗的右眼。一幅矽嶼及周邊海域地圖浮現,一枚金色亮點離開碼頭,朝著海麵快速移動。

“他們確實是向著公海的方向去,我們沒有船,怎麽追得上?”李文懊喪著臉。

“那是什麽?”陳開宗標示出一道銀白色的齊整曲線,橫跨鮀城與矽嶼之間的海域,是金色亮點軌跡必經之地。

“跨海大橋!”李文迅速地估算兩條線路的距離及各自所需時間,“你是對的,我們還有機會!”

“可我們沒有車,怎麽到橋上去?”陳開宗望著廢墟般的大地,積水、殘骸和垃圾如同潰爛的皮膚,難以穿行。

“我們有比車更棒的玩意兒。”李文咧嘴一笑,手指飛舞,這是小米留給他的禮物,一個完全敞開的外骨骼機器人操控界麵,甚至比原裝的還要好用。機械裝甲鏗鏘作響,軀體折疊前傾,雙腿收縮打開內置履帶,姿勢宛如一部迅猛龍式裝甲越野車。他縱身輕巧地鑽進控製腔,又伸出機械臂讓陳開宗坐上肩部。

“抓牢了,這家夥比看上去要跑得快一些!”李文喊起來,“你試試接通小米,我們需要她的配合!”

陳開宗瞪了他一眼,他也許永遠都無法諒解李文,但此刻小米危在旦夕,他心中已經塞不下任何多餘的怒火,他需要這個幫手。

黑色裝甲車咆哮起來,帶著金屬摩擦咬合的聲響,破開黑暗,朝著魚肚白的天邊疾馳而去。

斯科特緊張地把著沉甸甸的舵,前舷窗的雨刮器有些失靈,雨水像是直接用桶潑在玻璃上,視野一片朦朧。台風“蝴蝶”的風眼剛剛掠過矽嶼本島,正在穿越麵前的這片海域,最終將在鮀城登陸,並減弱為熱帶氣旋。這正是斯科特無法切換為自動導航的關鍵原因。

他扭頭看了一眼小米,她被安全帶固定在座椅上,臉色蒼白,沒有半絲蘇醒跡象。這艘輕型玻璃鋼快艇在風浪交襲下猛烈顛簸,任何意識清醒的人都難免暈眩、嘔吐,甚至交感神經紊亂,從這點上看,小米確實是名幸運的乘客。

一切終將有個了結。斯科特心想,他曾在腦中虛擬沙盤反複推演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步步謹慎,穩紮穩打,卻終究棋差一著,無法全身而退。環環相扣的正確步驟如何推導出錯誤答案?他想不通,或許正如矽嶼人所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羅錦城不再是他的脆弱盟友,陳開宗也不再是他的忠誠下屬,惠睿、SBT,甚至荒潮基金會都不再是他的庇護所。他需要更大的舞台,才對得起這小小船艙裏的大發現。人的曆史即將結束。他早已在心底擬好宣傳語。公海上等候的款冬商船,便是通往嶄新篇章的第一塊跳板。

南希。不知為何,死去女兒的麵孔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令斯科特備感憂傷,仿佛這一切的一切,僅僅是為擺脫罪疚所做的徒勞無功,終將化為虛無。他用力搖頭,知道這隻是良知為維持人格的自洽性尋找借口。

這對小米同樣是好的。他反複對自己強調,我們有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設備、最好的環境,我沒有撒謊。我們曾經有過不人道的行為,但那是曆史,是戰爭時期的非常舉措,現在是21世紀,是盛世,沒有任何必要再用那些野蠻、殘忍、血淋淋的手段對待實驗品,何況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大腦裏,藏著整個人類的未來。我們會讓她過得很開心,非常開心。

萬一她不是個錯誤呢?斯科特的心髒慌亂地略過一拍,病態的想象力開始不受控製地瘋長。

萬一她是個全新的造物呢?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人類,人類探究世間萬物的秘密,發明理論,創造科技。人類寄望於造出更接近自己的造物,讓科技模仿生命,不斷進化,力圖接近金字塔的頂點,而人類卻輕易地將自己全盤托付給科技,退縮為坐享其成的寄生物,停滯前進的步伐。

某種無法察覺的力量,帶著人類尚不能知悉的意圖,將所有嚴絲合縫的環節偽裝成一場不可能的意外,或許這樣的意外每天都在發生,在這顆行星任何一個不為人知的偏遠落後角落,孵化著成千上萬類似小米的雛形。生命是個巨大的黑盒子,在山窮水盡之處總能找到新的出路,延續向更高處盤旋上升的輪回。

一種跨越生物與機器界限的新生命。人的曆史即將結束。

可誰是她的造物主?斯科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似乎有雙眼睛從背後盯著他,他猛地回頭,眼前卻隻有昏迷不醒的小米。

船身在狂風中劇烈晃動,斯科特不得已放慢了速度,怕會被浪頭打翻。眼下最理智的做法便是等著台風吹過,海麵稍複平靜後再上路,可他怕夜長夢多,等不及了。

一道灰白色細線出現在昏暗半空,橫穿整個海麵,船身起伏,它卻懸然不動。隨著距離縮短,斯科特終於確定那是一座人造建築,從風雨迷霧中露出白色象足般的巨型橋墩。

冷風像刀子般刮擦著陳開宗的臉頰,景物邊緣模糊,快速向後退去。台風**過的矽嶼有如末日景象,像是一個情緒失控的嬰孩搗碎了精心搭建的沙盤,一切都顯得狂亂而毫無意義。

他的右眼視野中出現巨大半透明生物,在廢墟上空逡巡悲鳴。陳開宗辨認不出它們準確的物種,又像是奇美拉般的雜交怪獸,守護著這一片充滿傷痛的黑暗森林。

陳開宗無法理解它們出現的深意,某種擬態動物程式,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關閉這項功能。這是一隻全新的眼睛,小米賜予的眼睛。想到這裏,他開始心慌。

他不知疲倦地通過垃圾人網絡呼喚小米,如同石落深潭,激不起一絲回響。

裝甲車形態的機械人在崎嶇路麵上靈活擺動,避開折斷的樹木,劃破沉積的水窪,它顛簸顫抖著,速度卻沒有絲毫下降。東方的天色變得微薄,仿佛雲層正在散開,一團淡粉色的火焰在濃如凝乳的白色屏風後燃燒,像隨時都會熄滅,或者破殼而出。

那條銀灰色的大橋初露端倪。

陳開宗堅信小米就在那裏,等著自己。他深情地重複著那個名字,如同拳頭一次次砸在緊閉的大門上,卻沒有人出來應答。

機械人駛上空****的大橋,開始提速,橋的一側已經放晴,而另一側卻仍被籠罩在一團灰色雨霧中。

陳開宗望向迷蒙的海麵,試圖從中分辨出點什麽,一條白線慢慢延長,在深色海麵上劃出一道不完整的圓弧,往他們前方數百米遠的橋下方接去。

“我們趕不上了!”李文號叫起來。

陳開宗將右眼焦距拉到極限,試圖從船艙中尋找小米的蹤跡,仿佛這樣會有助於接通她的意識。他看到了若隱若現的熟悉身影,在虛實間變幻不定,輪廓碎裂成細微顆粒,下一秒又重新組合,恢複堅實質感,恍如薛定諤的貓。

他想起陳氏族長講述的潮占秘史,海水中痛苦掙紮的生靈,介於生死之間的臨界狀態。觀潮者知天下,可他隻想看清小米的麵容。

小米!橋!陳開宗絕望地作著最後努力,他知道,如果無法在這轉瞬即逝的交匯處阻止斯科特,等船駛出公海,一切便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小米!把船停下!

他似乎覺察到了什麽,在這緊要關頭,扭頭望向橋的另一個方向,厚重雲層破開缺口,金色朝陽如地毯般沿著海平麵鋪就一條燦爛大道,閃爍著細密的褶皺質感。他看見一條早已滅絕的寬吻海豚高高躍出海麵,在半空中劃出完美弧線,背部閃耀神秘金光,一種令人窒息的美感。

他知道那不是真的,海豚消失了,金光也消失了。他不知道這種幻象象征著什麽。

陳開宗在李文的叫嚷聲中回過頭來,看見那道白色弧線正破開海麵,即將穿越由橋墩構成的巨大白色拱門。

20

斯科特手中的舵盤突然變成附滿藤壺的礁石,沉重僵死,他驚恐地看著儀表盤閃爍,切換為自動駕駛模式,船頭輕巧地甩過一個角度,朝著橋墩衝去,速度沒有絲毫減緩。

巨大堅硬的白色物體在前舷窗中迅速擴大,撲向斯科特眼前,他呢喃著幾個沒有意義的單詞,下意識地將雙臂交叉環在頭前。快艇幾乎以直角插向橋墩,發出攝人魂魄的巨大金屬撞擊聲,扭曲艇頭被強勁衝力抬起,沿著橋墩方向指向半空,又在重力作用下回落,翻滾,重重砸向水麵,船底朝上,像條被炸死的河豚。

斯科特從轟鳴中醒來,最後關頭的保護動作讓他免於喪命,代價是雙臂插滿玻璃碎片且右側肩部脫臼。他試圖聚焦模糊視野,發現那個全人類的寶藏被座椅安全帶捆綁著,此刻正腦袋向下,倒紮在水中。

他忍住劇痛遊了過去,將小米的頭部頂出水麵,同時解開安全帶扣,女孩的身體綿軟無力地滑入海水,重量拽著斯科特往下沉去。

“不!別死!別死在這裏!”斯科特喉嚨中發出痛苦嘶吼,南希漂浮在水中的蒼白麵孔再次掠過。他將小米倒置於膝上,按壓背部,控出呼吸道的積水。他將她翻過來,捏住鼻孔,打開口腔,以1.5秒的間隔頻率往裏吹氣。

“別他媽的這麽對我……”斯科特哽咽失控,拳頭一下下砸在自己手背上,發出沉悶聲響,將力道傳入小米胸腔,“求求你……”

他突然停頓,似乎聽見了地底下暗流湧動的水聲。

小米突然吐出大口海水,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她那曲線平緩的胸部開始溫柔起伏,原本蒼白的麵孔也恢複幾分血色。

斯科特露出複雜表情,半是欣喜,半是惶恐,他知道,現在需要動用最後一件法寶了。

“操!操!操!”李文不住地高聲咒罵著,機械人一個急停,將橋邊的金屬護欄撞出一個鈍角。

“她聽見了,她聽見了……”陳開宗跳下橋麵,與李文一起從大橋邊緣探出腦袋,巨大橋墩筆直地伸向遙遠海麵,有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恐懼感。那艘快艇的白色肚皮,便在橋墩底部不遠處漂浮著,沒有幸存者出現。

“我們得下去,我得下去救她!”陳開宗望向李文,後者臉上露出驚恐神情。

“我恐高,每次從高處看下去,就會有一群螞蟻在啃我的卵蛋,我,我幹不了……”

“慫卵!”陳開宗吐了口唾沫,再次望向海麵,心頭一陣發緊,他的右眼開始工作,計算出距離、風力,以及人體拍落海麵時的相對速度,閃爍紅色警告信號,“沒法跳,太高了,會摔死的,如果再低個……十米,不,八米就可以了!”

李文皺眉沉思,隨即眼睛一亮:“哥們兒,跳水我不在行,可這玩意兒是我強項。”

陳開宗抱住機械人的鐵拳,在寒風中伸出橋麵,懸在半空,他努力控製自己不往下看,濕冷空氣像一層冰貼著皮膚,激起一片雞皮疙瘩。鐵拳脫開機械臂,由鋼索牽引著緩緩下放,將陳開宗沉降到稍微接近海麵的位置。

“還不夠低,繼續!”陳開宗高喊著,忍住眩暈。

鋼索摩擦齒輪發出金屬顆粒聲,終於猛地一緊,停住了。

“到頭了!”上方傳來李文的聲音。

“還不夠,還差一點!”陳開宗緊緊抱住鐵拳,在風力作用下開始旋轉、擺晃,他用力吞咽口水,試圖減輕自己的緊張情緒。

“你抱緊了!”李文的聲音消失了。

鐵拳猛地一顫,往下一沉,陳開宗幾乎是本能地閉上雙眼,扣住雙臂。李文將整個機械人軀體放平,壓在護欄上,這樣機械臂的長度也加上了。

“再來點!”陳開宗右眼顯示,距離安全範圍隻有30公分。

“操你媽——”李文遙遠地咒罵著。

鐵拳再次一沉。李文已經把機械人的身體探出到極限,它的雙腿在杠杆作用下被撬離地麵,隻要再往前多挪一寸,整架鋼鐵之軀便會進入自由落體狀態。控製腔裏可沒有配備安全氣囊。

就現在!他鬆手,躍出,像一名真正的跳水運動員般,調整姿態,雙手合攏放於頭頂,全身繃成一條直線。機械人失去了部分重量,雙腳重新落地,發出金屬刮響。

陳開宗像一根箭直直地射入水麵,激起一簇白色浪花。過了幾秒,他的身影如大魚緩慢浮現,破水而出,大口呼吸著寶貴的空氣,稍事喘息後,隨即揮動雙臂,朝失事快艇方向紮去。

橋麵上傳來李文微弱的歡呼聲。

“我說別過來!”斯科特用一把造型奇特的槍頂住小米的後腦,警告陳開宗,“我要一艘船,現在!”

“放鬆,斯科特。”陳開宗在灌了水的反轉船艙中尋找穩妥落腳點,“別傷害她,我答應你,我會給你一條船,隻是別傷害她,好嗎?”

“你知道嗎?這世上隻有我能救她,沒人可以。可惜你不信,沒人相信。現在我感覺無論如何這把槍都會派上用場,這就是它被造出來的意義。”斯科特突然露出怪異笑容,“超微型電磁脈衝槍,功率不大,但足以燒毀你女朋友腦子裏的電路。如果我得不到她,沒人可以!所以,別跟我耍花招!”

“你不會的,斯科特,”陳開宗望著他,“相信我,你不是個壞人。”

斯科特身體搖晃了一下,像是被這句話戳中了某個痛處,可他已經無路可退。

小米麵露驚恐,身體被斯科特脫臼的右臂彎卡在半空,虛弱搖晃,她看著赤手空拳的陳開宗,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另一個聲音開始從她腦海中浮現。

心髒。小米1輕聲說。我會接管他的心髒。

小米眼睛微閉,眼瞼快速顫動,她的意識觸須穿透身後男人的胸腔,鑽入那具精巧方匣,用於同步數據的通信協議被輕易破解,她附身於這部本用於救死扶傷的心律調節器,仿佛將斯科特的殘缺心髒握於手中。

她讓斯科特心跳異常加速,那個脆弱的器官如通電水泵般突突運轉,收縮、舒張、收縮、舒張……血液沿著血管向全身奔湧,如同潮水般攪亂他身體的機能。

斯科特臉色一變,額頭冒出冷汗,他試圖強撐下去,等待心律調節器發揮作用,他不知道那正是問題的根源。一陣刺痛襲來,如鋼針紮入他身體深處。他身上的力氣霎時消失,不得不鬆開小米,用拿槍的手捂住胸前,倚在船壁,不住大口喘息。他的呼吸開始急促顫動,眼神中充滿絕望。

“南希,”他說,“南希。”

陳開宗拉過小米,將她藏到自己身後。他試探著接近斯科特,從他鬆脫無力的指間取下電磁脈衝槍,如同取走一個有毒的蘋果。

斯科特感到耳後一陣寒意,似乎有超自然力量降臨於這狹仄船艙,附著於他背後,他扭頭看去,隻有冰冷鋼壁。他的身體開始不住抽搐,喉嚨中發出**聲響,如同一條將被溺死的狗。他似乎低頭在尋找什麽,口中重複無聲念白,終於失去平衡,跌倒在海水中,蒼白麵孔浮出,如同大理石雕塑,凝視著空無一物。

陳開宗聽懂了他的臨終獨白,他說,對不起。

夠了。小米0心頭湧起一陣厭惡。我說夠了。

你的人類軟弱終有一天會害死自己。小米1重又隱沒於黑暗中。

小米0如堅冰般保持長久沉默。她知道時候到了。

陳開宗將小米緊緊擁入懷中,兩具瑟瑟發抖的潮濕身體緊貼彼此,傳遞殘存的溫度。他們久久深吻,貪婪地品嚐對方的嘴唇與舌尖,仿佛是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吻。船艙裏的水已經沒過兩人的腰間,帶著鹹腥的味道。

“我們快離開這裏!船就要沉了!”陳開宗拉起小米,她卻沒有動。

小米抬起陳開宗手中的槍,對準自己腦袋,她說:“開槍。”

“你瘋了嗎?”陳開宗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

“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小米,我殺了很多人……”小米的表情劇烈扭曲著,似乎在與內心潛藏的另一個自我交戰,“……我不想變成怪物,我不想殺人,我不想被當成試驗品……”

“那不是你,不是你。小米,我們會有辦法的,相信我……”陳開宗想奪下電磁槍,卻發現槍紋絲不動,眼前這個看似隨時會崩潰的女孩竟有著驚人的膂力。

“你不明白!”小米帶著哭腔吼道。

陳開宗的右眼被一連串圖像擊中,快速掠過,荒潮計劃中的實驗者、被撕成碎片的黑猩猩、戰場上的硝煙和屍體、城市的十萬塊碎片、潮水般湧出監牢的犯人、瘋狂追尾碰撞的車龍、在殘骸間驚惶爬行的流血路人……圖像交疊得越來越快,混合成刺眼的光球,燒灼得陳開宗眼窩發燙,無法直視。

“快動手!趁她還沒恢複!”小米身體**顫動,仿佛傀儡用盡全力對抗著無形的絲線,突然她表情一變,從喉嚨中迸出粗糙沙啞的怒吼,“你敢動我就殺了她,然後殺了你!殺了所有人!”

陳開宗的右眼如同滾燙的煤球,深嵌頭顱,他感覺自己的神經在燃燒,一寸寸地化為灰炭,他聞見燒焦的味道,一百萬把小號和一億隻金絲雀在腦中同時鳴響,那顆眼球似乎是一枚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在不安地顫動著。

“我不能……我不能殺死你……”陳開宗痛苦地嘶叫著,跪倒在海水裏,他的眼周皮膚開始變紅、起皰、燃燒,碎片滴落海水,發出嗞嗞響聲,化為白煙。巨大的疼痛如同一把開足馬力的電鑽,從太陽穴死死釘入他的顱骨。

“你殺不死我!你殺不死我!”小米竹葉般的聲線和惡魔的咆哮交疊在一起,如同奇妙的二重奏,彼此糾纏,相互壓製,“我隻是個開始!隻是個開……”

聲音戛然而止。

陳開宗的手臂在半空中不停顫抖,他終於扣動扳機,似乎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快艇的儀表盤突然猛烈閃爍,從所有縫隙中迸射出奪目火花,如同一場盛大的狂歡宴會,電子汽笛尖嘯,刺破船艙,漸弱,最終歸於死寂,所有發光的零件同時暗下,像一頭巨獸用盡生命中最後一絲力氣來展示自己的存在。

小米的臉上凝固著驚異表情,似乎不相信發生的一切,她伸出手指,竭力去觸碰陳開宗變形的右眼,手臂在空氣中劇烈抖動著,但終究沒有成功,隻是僵直著身體向後倒去,拍入水中,掀起浪湧。

槍從陳開宗手中滑落,他蹚過積水,抱起小米毫無知覺的身體,潛入水中,過熱的右眼在海水中劈啪作響,短路,光亮消失,帶來錐心疼痛。他靠著剩下的肉眼尋找出口,鑽出船艙,破開波光粼粼的海麵,奮力遊向橋墩。

在他身後,快艇兩側冒出氣泡,白色船腹如冰山融化,帶著斯科特的野心,最終沉入海中,攪起不規則漩渦。減弱成熱帶氣旋的台風“蝴蝶”吹往鮀城,矽嶼海麵恢複一片寧靜,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1] 矽嶼方言裏的“說”。

[2] 達米安·赫斯特(Damien Steven Hirst),英國著名藝術家,作品中常以動物屍體或日常素材來表達生物有機體的有限性。

[3] VSAT(Very Small Aperture Terminal),是一種天線口徑很小的衛星通信地球站,又稱微型地球站或小型地球站。

[4] 雨衰,是指電波進入雨層中引起的衰減。它包括雨粒吸收引起的衰減和雨粒散射引起的衰減。

[5] Only Nixon can go to China. 美國諺語,後被《星際迷航VI:未來之戰》引用為瓦肯星諺語,成為瓦肯外交學院校訓,意指隻有英雄才能創造奇跡。

[6] 聖艾爾摩之火(St. Elmo’s Fire),由於雷電中強大的電場導致空氣離子化,並在導電過程中產生的冷光冠狀放電現象。起源於公元3世紀時的意大利聖人聖伊拉斯莫(Sant’Erasmo),又稱聖艾爾摩,他是海員的守護聖人,因此當人們在雷雨中看到船隻桅杆上的發光現象時,都歸論為聖艾爾摩顯靈保佑,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