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又是一個7月,阿留申群島以南海域在低壓槽控製下,飄起濃濃海霧,經月不散,向西綿延至千島群島,在那裏,發源於白令海峽的千島寒流南下,在北緯40度以北海域與北上黑潮暖流交匯,向東奔流而去。

一名男子站在“克洛索”(Clotho)號科考船的駕駛艙內,望向蒼茫海麵,他的右眼側皮膚帶有燒灼傷疤,隻需簡單整形手術便可修複如初,可他似乎並不在意。

“陳先生,來一杯茶嗎?”船長威廉·卡岑伯格端著香濃咖啡出現在他身旁。

“謝了,我自己來吧。”陳開宗朝他微笑示好,“您見過這麽大的霧嗎?”

“噢,當然,就像每天的下午茶。所以年輕人,隻要你活得夠長,就會喪失許多樂趣,像我這把年紀,已經很難有什麽激動人心的新鮮事了。”

“對此我持保留意見,威廉。如果一年前……”陳開宗突然停下。

“一年前怎麽了,陳先生?”威廉迷惑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除了乳白色霧氣,一無所獲。

“噢,沒什麽。”陳開宗引開話題,船長心領神會地講起阿留申群島的藍狐。

金色海豚。陳開宗思忖著。

一年前的事故讓他再次變成半瞎,他拒絕了醫生更換電子義眼的建議,花了更高的價錢修複器件,在他的堅持下,這隻右眼保留了高溫造成的光線成像瑕疵,桶狀變形及略偏黃綠的色差。一套矽嶼風格的濾鏡,一種屬於小米的色彩,一份殘缺的美。他希望能夠永遠記住發生過的一切,就像臉上留下的傷疤。

惠睿與矽嶼政府簽訂協議,開始為期三年的循環經濟工業園區建設,由於羅家掌門人突然亡故,項目推進阻力驟減,林逸裕說服林家不再倚仗政府關係幹預市場,與陳氏宗族平起平坐,成為公平競爭的兩大股東,推動整個矽嶼垃圾處理務工人員的企業化管理、自由流動以及保障體係的健全。

他還記得翁鎮長在簽約儀式上慷慨激昂的陳詞,創建多贏格局,開拓矽嶼的嶄新未來。

在台風中英勇救人的垃圾工人受到嘉獎。由於在台風期間強製斷網,導致矽嶼重大人身財產損失,當局在媒體猛烈抨擊下同意檢討網絡監管條例。惠睿成立專門基金會,從利潤中拿出部分用於救助在垃圾處理過程中健康受損的外來工人。小米是基金會的首位受助者。

小米。陳開宗胸口一陣揪痛,他永遠忘不了最後一次與小米見麵的情形。

那是一個昏黃的午後,他走入看護中心的特殊病房,小米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他,望著窗外的綠葉。陳開宗走到她麵前,蹲下,仔細端詳那張木然的臉,輕輕呼喚她的名字,用那根扣動扳機的手指撫過她的長發。小米望著他,如同望著任何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一些東西已經從她眼神中被永遠抹去,如同被抽走靈魂的軀殼。她張了張嘴巴,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像部被重置到出廠狀態的機器。

醫生說,她運氣真好,電磁脈衝穿透大腦的瞬間,所有金屬微粒周圍的腦神經組織被高溫燒毀,但由於時間僅維持了數個微秒,因此沒有危及生命,同時將損傷降到最低。小米腦中的定時炸彈被以這種地毯式爆破掃雷的方式拆除,但她的邏輯思維、情感處理及記憶能力退化已不可逆轉,目前僅有3歲小孩的水平。

還有希望,醫生放低了聲音,我們在試用一些你們提供的臨床試驗藥物,但是需要耐心,很多很多的耐心。

“荒潮”計劃的遺產。陳開宗知道,曆史總喜歡開一些病態的玩笑。

陳開宗輕輕地在小米額頭一吻,小米嘴中發出動物般的嘟囔聲,眼中似乎閃過一點光亮,隨即消失。他站起身,走出房門,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怕自己想留下來,守候那份遙不可及的希望。這份希望也許會摧毀兩人之間最後僅存的那點美好。陳開宗清楚,自己並不是任何人的英雄,他拯救不了小米。

“嘿,開宗,看看我們找到了什麽!”從側甲板傳來副手興奮的叫嚷,陳開宗從回憶中抽離,沿著舷梯衝上濕滑甲板,幾名隊員正端詳著從海麵撈上來的怪異物體。

一部簡陋但巧妙的機器,像朵金屬和塑料嫁接成的蓮花。

副手演示著它的運作原理。正常狀態下漂浮於海麵,在水下伸出一根LED發光軟管,隨著波浪輕輕擺動,吸引魚類靠近,當有生命物體進入感應範圍內時,感應器啟動類似捕鼠夾的裝置擒住獵物,避免垃圾等漂浮物觸發機關,被擒魚類隨著重力翻轉到水麵蓮花中心,發送可定位信號,等待漁人收獲。

完美的模擬器。陳開宗讚歎著,想起在下隴村看見的那隻義體斷手。

“夥計們,打醒精神,那玩意兒一定就在附近!”陳開宗一個呼哨發出指示,所有人都匆忙回到位置。

“陳先生,恕我多嘴,從加利福尼亞西岸一路到這裏,你們到底在找些什麽?”船長臉上寫滿好奇。

“你會看見的,威廉,而且我先提醒你,到時別激動過了頭。”

矽嶼之後,陳開宗辭去惠睿工作,四處遊曆,疲憊後回到波士頓,為一些小的網絡媒體撰寫時評。這是一個不需要曆史學家的時代,社交網絡、流媒體和即時計算的曆史數據服務可以提供更加深入、易懂且量化的分析報告。從某種意義上講,曆史已經結束了,作為一種帶有不確定性的可供敘事的技藝已經永遠消失了。陳開宗甚至萌發寫信給母校校長辦公室建議取消曆史這門學科的衝動。

他以平靜口吻向父母講述了矽嶼上發生的故事,當然,僅限於允許被講述的部分。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擁抱了父親,父親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像是達成了某種微妙的默契。

陳開宗自認為內心的某種衝動已經消失。他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什麽,現在他明白,這種想法不過是個幻覺,世界從來沒有停止過改變,卻也從來不會為了誰而改變。

他還記得向陳氏族長告別時,老者給他的臨別贈言:

人總自以為是弄潮兒,到頭來不過是隨波逐流。

直到他接到來自香港的陌生通話請求。

對方自稱何趙淑怡,款冬環保組織的項目負責人,她對陳開宗的背景深表興趣,尤其提到在矽嶼惠睿項目中的相關經曆。她樂意提供一個不同尋常的工作機會。

一個改變世界的機會,她說。

陳開宗在電話這邊輕輕搖頭,露出苦澀微笑。

每年有數以億噸計的垃圾從全世界的沿海城市未經處理排入海洋,這些不可降解的垃圾順著洋流作環球旅行,在旅途中互相吸引、融合、發生作用,甚至自組織生長成巨大的島嶼,成為航線上的隱患。款冬一直在密切追蹤這些垃圾島的動態,他們通過RFID技術,建立了全球主要垃圾島的漂流路線圖,免費提供給航運公司作為參考,有備無患。

但終究還是得有人為此買單。那個幹練的亞裔女子笑笑說,我們在追捕幾條大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比如垃圾島上空難以置信的閃電頻次。我們需要你,也許那裏的人也需要你。

那上麵有人?陳開宗記得自己的第一反應。

我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裏不是火星。

陳開宗又回到了海上,那種無休止的搖晃令人作嘔,卻又有別樣的成癮依賴。那些垃圾島並非一味隨波逐流,它們利用洋流效應玩出複雜花樣,似乎洞悉了款冬的意圖,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他們隻有疲於奔命,從總部傳來的指令朝令夕改,似乎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高層的無限猜想,乃至將邏輯鏈條推演至不可思議的境地。

陳開宗時常躺在甲板上仰望星空,隨著波浪溫柔起伏沉入夢鄉,每當瀕臨夢與醒的邊界,便會有奇妙幻覺侵入他的右眼,仿佛有巨大瞳孔從宇宙中驚鴻一瞥,目光清澈,浸透他的整副靈肉,帶他飛升至另一層極樂世界。就像是小米的目光。

我隻是個開始。

每當記起小米說出的最後台詞,便會有一絲刺骨寒意蔓爬他的全身,像是無法治愈的過敏。

離開矽嶼前,他還特地去看望了羅子鑫,羅錦城最小的兒子,除了一口標準得略顯怪異的普通話,那個男孩與周圍的矽嶼本地奴仔沒有任何區別,在操場上嬉鬧成一片。隻是偶爾他會停下,呆呆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前方,若有所思。

陳開宗會在不經意間幻想與小米再次相逢的場景,甚至精細入微到季節、光線、溫度、植物種類、衣物質地、彼此神情、鳥兒的鳴叫以及第一句對白,然後重溫舊夢,像一對普通人那般,結婚生子,為所有無足輕重的瑣事爭吵,互相傷害,彼此厭倦,最終分開或者白頭偕老。但他清楚知道,至少在這個現實世界裏,他們再也不會相見。

海麵的濃霧似乎顏色稍深,如旋轉的牛奶中滴入可可脂,不均勻地化開。陳開宗爬上船頭,看著那巨大輪廓如怪獸般從霧氣中浮現,逐漸堅實清晰,帶著震懾人心的壓迫感,天空中開始閃爍不安的藍白色弧光。一座垃圾之島。

是時候靠岸了,他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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