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部 虹色浪潮Iridescent Wave4

人類沒有領會其他黑猩猩眼中刹那間流露出的光。他們還守在籠門外,期待家庭肥皂劇般的溫馨一刻上演。愚蠢的人類沙文主義。

幾乎是同一秒,所有角落裏蜷縮不前的黑猩猩發瘋似的撲向埃娃,高聲咆哮著,用尖利的犬牙撕咬她的皮毛血肉。它們的眼中射出仇恨與憤怒,仿佛這具黑猩猩的軀殼中潛藏著一個異類的靈魂,像個高超的騙局,長久地蒙蔽住它們的雙眼。而現在,它們要讓她原形畢露。

目瞪口呆的人類倉皇中找來注射槍和電棍,費盡全力將喪失控製的黑猩猩驅散,留給他們的卻已是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埃娃那哀傷的雙眼流著血,無神地望向天花板,表情似乎帶著深深的迷惑。她的義體頭蓋骨已被掀開,露出被啃食掉大半的粉紅大腦。

那塊義體靜靜躺臥在旁,像件精致的弧形容器,盛著些許乳白色腦漿,見證又一場文明的失敗。

它被密封冷藏起來,作為一件證物。編號SBT-VBPII32503439。

陳開宗忍不住想比較兩隻眼睛裏世界的異同。

他用手掌輪流遮擋左右眼,緩慢掃視房間內的一切。潔白的床單泛著柔光,米色壁紙挨著米色窗簾,灰度層次細膩,紋理清晰可辨,合成纖維桌椅的透視關係準確,桌上的細小物件投下朦朧倒影,勾勒出與正常視覺無異的空間位置感,如果硬要說有什麽不自然之處,便是當他快速轉動右眼時,原本應該稍微模糊的事物軌跡卻異乎尋常地清晰。

使用手冊上說,這是由於電子義眼處理移動圖像的算法尚有待改進,請期待最新補丁。

世界的光透過一套高度集成的光學係統,投射到一塊麵積為16平方毫米、厚度僅有100微米的聚酰亞胺柔性襯底人工視網膜,經過特殊芯片識別、編碼、轉換成電脈衝信號,通過數百萬個納米級別的微電極放電,由神經節細胞傳入視神經纖維,再經過外膝狀體傳入大腦中樞視神經,最終產生視覺。

電子義眼能恢複99.95%的正常視力,取代自然界曆經億萬年才進化出的最精密、最神奇的造物——眼睛,甚至更好。

人眼的視網膜外覆蓋著一層毛細血管,光要穿過血管、神經才能抵達感光細胞,不僅光線的質量下降,而且血管的影子會影響視覺,視神經束造成盲點。我們的眼睛必須不斷地作細微的運動以掃描整個視野,然後讓大腦合並這些質量不佳的圖片,去除陰影,再組成一幅完整的圖像。

這種結構上的缺陷不僅加重了大腦的負擔,而且使得我們的眼睛異常脆弱,任何出血或淤血都會形成陰影,影響視覺。更嚴重的是,視網膜隻是由感光細胞與色素表皮細胞鬆垮地連接在一起,稍微猛烈一點的撞擊,便可能造成視網膜脫落,導致永久性失明。

電子義眼可以從技術上完全修正這些缺陷。

但如果您隻是使用單眼版本,為了保持雙目視野的平衡統一,我們會通過算法為您模擬缺陷。使用手冊如是說。

陳開宗推開門,走上陽台,陽光刺目,他眯起左眼,而右眼的光圈已迅速收縮,視野變得柔和。這已經不僅僅是換了一隻眼睛,整個世界都將隨之改變。

我需要點時間來適應這一切。陳開宗隱隱不安。

陽台上可以望見一大片築高的仿真花園,綠樹掩映,亭台樓榭,假山湖石,許多病人由家屬或看護陪同,漫步其中,舒展肢體。

一個穿著病服的小男孩飛奔著穿過花圃,後麵跟著幾個年紀稍大的病友,似乎在玩什麽遊戲。陳開宗試圖看清他們腳下快速運動的物體。理論上講,電子義眼的焦距可以達到人眼的10倍以上,但在出廠時會默認設置為與人眼一致。全世界的用戶都熱衷於為電子義眼加載各種功能強大的增強現實插件,除非身在低速窪地,數據緩衝會將正常的視覺成像拖垮,這讓Cyclops VII型的預置網絡模塊形同虛設。

那是一個球,但又不是普通的球,似乎自己會向前滾動,走出一道無規則的曲線,同時閃爍著不同顏色的光。每當球身變換顏色時,男孩們便會用不同腳法去觸碰,改變球的線路,然後爆發歡呼或者咒罵。這是一個陳開宗不熟悉的新遊戲。

那個身形最小的男孩無疑玩得最好,他步伐輕盈矯健,仿佛是草原上彈跳力驚人的瞪羚,但落腳之處又能恰到好處地控製與球的距離,似乎漫不經心,卻又無比迅疾地搶在所有人之前出腳,輕輕一觸,球便改變了顏色。就好像他是在用手,而不是用腳和球交流。

遊戲結束,小男孩被其他人簇擁著抬起,褲腿被掀到膝蓋上方,露出兩條沒有皮膚肌肉的銀灰色結構,如兩把鋼刃,插在格格不入的運動鞋裏,太陽下流淌著冷冽的光。其他男孩用豔羨目光注視他的義肢,手掌上下滑動撫摸,仿佛渴望聖誕禮物般,期待自己終有一日能夠擁有,哪怕用真實的血肉來交換。

說來奇怪,在陳開宗手術後,那場作法的片段不斷在夢中重現。他曾經深信不疑的一切,科學、邏輯、唯物主義……在這場鬧劇中分崩離析,他甚至無法確定究竟哪一部分是騙局,哪些不是。伴隨著這種不確定性一起生長的,卻是對矽嶼人的感同身受,他們生於斯長於斯,這片土地、海洋與空氣,構建成他們所信奉堅持的一切,他們隻是按照自己的信仰去活,與這世間的其他人並無二致。

陳開宗並不怨恨擊碎自己右眼的垃圾人,相反,他為自己先前抱持的偏見而羞愧,垃圾人的生活準則或信仰並不比波士頓大學城的知識分子們低賤,或是離文明更遠幾分。他們的選擇更接近生命的本質,這種本質在人類進化的數萬年間未曾更改。

陳開宗將視線投向遠方的海。海麵像不斷被揉皺的紙張,撕開一道道細長的波浪,閃爍著石英碎屑的光芒,翻過一頁,又一頁,在沙灘邊緣消失不見。天空中雲層翻滾,緩慢啃噬太陽的光芒。世界已經不是父輩們固守的那個世界,神也不再是他們所信奉的那個神。人們崇拜的是強大,遠勝過真實、善良、美德。他不知道哪個離真理更近一些。

他隻知道,自己離小米又近了一點點。

斯科特收回思緒,摩托車穿透日光,隆隆向前。他感覺悲哀,為那頭無處棲身的黑猩猩埃娃,也為自己。

他已經習慣在午夜躊躇反複,撥通越洋電話,換來前妻蘇珊不鹹不淡的幾句寒暄。女兒崔西是中學裏的明星,忙著派對,忙著熱戀,忙著排練她那出叫《橙血》的電子搖滾音樂劇。她會說“愛你,爹地”,然後在他回話之前迅速掛斷,留下斯科特獨自在黑暗中靜默許久。

家已經變成一個遙遠而抽象的概念,無論在地理上,還是時間上。

不怪她們,真的不怪她們。

從斯科特固執地將那張舊照片藏進錢包那天起,他就知道,這道陰影將一直跟隨著自己,或許直至生命的盡頭。但事情的嚴重程度還是超出他的想象,那道陰影不斷吞噬他內心的愛、希望和勇氣,像癌一樣擴散到他的妻子、女兒,以及身邊所有人身上。

崔西對他說,我不希望自己在你心裏永遠停留在3歲的模樣。

蘇珊對他說,你已經不是我曾經愛過的那個斯科特了,你就像一個黑洞,不管我們付出多少耐心和關懷,你的心裏,永遠是照不亮的一團漆黑。抱歉,我沒法像這樣過一輩子。

假如南希還活著的話,應該和小米年紀相仿吧。自從斯科特在特護病房裏見到那個垃圾女孩後,總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女兒,一樣的蒼白、柔弱,如同凋謝的百合花,沒有絲毫生氣,讓人頓生憐愛。

他知道,小米便是最後接觸過這件義體的人。通過林主任的情報,斯科特幾乎可以肯定,病毒已經在小米體內發生了作用,隻是這種作用已遠遠超出他所能想象的範疇。似乎“鈴木變種”病毒具有極強的求生欲望,試圖通過不斷適應人類需求,改變自身性狀來獲取延續族群生命的機會。一種快速變異的生存策略。

沒人知道小米的未來,就像埃娃,她已經回不去了。

斯科特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身上,隱藏著遠比矽嶼循環經濟項目值錢千萬倍的秘密。他甚至已經清晰地看到所有實現目標的路徑,像一幅增強現實藍圖,薄薄地重疊在眼前的風景上。他將利用陳開宗那青澀的愛,編一個善意的謊言,帶著小米離開矽嶼,回到能夠充分變現她潛在價值的國際市場中去。必要時,當然也不妨打開款冬組織讚助的海膽外賣盒,那裏有他最後的法寶。

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斯科特問自己。

不,我想救她。我不會傷害她,不會的。

斯科特反複告訴自己,醫院報告顯示,小米的腦子裏就是一個地雷陣,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矽嶼甚至整個中國的醫療水平都無法救治她。她需要全球頂尖的定製化醫療團隊,而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一切都變得理所應當。斯科特清楚自己為何需要一再編織偽善的借口,讓自己的行為顯得不那麽唯利是圖、卑劣,甚至邪惡。他需要拯救自己,把自己的餘生從那道陰影中釋放出來。

他堅信小米就是那道光。

隻是,還剩下最後一個疑團困擾著他。

乙川弘文說,這件密封冷藏的義體,是被係統自動識別為醫用垃圾,通過分揀流水線進入矽嶼垃圾分裝包的。也就是說,沒有人需要對這起意外負責,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新的錯誤。SBT安保處正在徹查以往是否也曾發生過類似事件,帶有高危性病毒的義體外流可是極大的醜聞。大眾媒體們會像嗅見毒品的警犬一樣掘地三尺找出真相。

一個新的錯誤。斯科特思索著。一個可能導致SBT股價暴跌及款冬組織聲名大振的錯誤。我便是那個係統錯誤的補丁。

可如果那不是一個錯誤呢?

日光曝曬著道路,斯科特渾身汗透,**的杜卡迪熱氣蒸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酒店,洗個暢快的熱水澡。他加大油門,摩托車沿著海岸線走了半圈,來到最後的出口。那輛被他甩掉的沃爾沃正候在路旁。

他突然怒氣橫生,將擋位掛到最高擋,如一道閃電擦著沃爾沃車身飆過。就那麽半秒,他從後視鏡中瞥見,司機的臉頰上有一塊醒目的心形灼痕。斯科特頓時明白了一切。路的兩側都是斜坡,摩托車插翅難飛。

時速逼近120公裏,攀過坡道時,輕巧的杜卡迪壓不住衝勁,騰空而起,又重重彈落在地。沃爾沃咬得很緊,幾次試圖加速超車,卻又被斯科特巧妙別住線路,無法突前。像雀鳥追逐著飛蟲,一灰一黑兩道疾影,始終拉不開距離。引擎的轟鳴在鄉間震響,驚飛林梢的群鳥,清風拂起,薄雲散去。

沃爾沃像是失去了耐性,開始從容不迫地向杜卡迪逼近,一聲結實沉悶的刮碰聲,兩車貼在一起,瞬間又分開,像是一個短促有力的吻別。

緊接著,又是一下重重的撞擊。

斯科特咒罵了一句,努力控製住車身的穩定,但摩托車和汽車較勁,就像是輕量級選手和重量級選手在拳台上對壘,占不到絲毫便宜。杜卡迪的右側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被推搡著朝山崖擠去,眼看著那尖銳的岩石棱角直朝著斯科特壓迫過來。

他一個急刹,前輪與地麵摩擦發出一聲尖嘯,啟動ABS防抱死係統。身形纖巧的杜卡迪將從沃爾沃與山崖的夾縫中全身而退,斯科特幾乎能感覺到粗糲的山石從皮膚表麵輕輕刮過。他努力穩住車身,但還是因為扭力過猛,一個側滑翻倒在地。

沃爾沃也急停下來。那名男子並沒有下車,似乎在確認什麽,待到斯科特攙扶著摩托車起身時,沃爾沃打了兩下尾燈,像是輕蔑一笑,徑直朝前開去。仿佛前麵發生的一切僅僅是場沒有目的的追逐遊戲。

斯科特檢查身體,隻是輕微的擦傷。他跨上杜卡迪,引擎發出不甚健康的雜音,像是肺結核病人的咳嗽。斯科特揚起頭,像一名戰勝了風車的騎士般,慢速朝酒店方向駛去。

談判桌上出現滑稽一幕。三大宗族代表與翁鎮長展開激烈爭辯,彼此間同時互有攻防。林逸裕數次插話,懇求三家拋棄成見,為了矽嶼共同的未來各退一步,又被羅錦城喝止,表情懊惱尷尬;陳賢運處處與羅家唱對台戲,卻在關鍵時刻態度模棱兩可;隻有林家代表給足麵子,順著杆兒往上爬,恐怕背地裏早已與政府達成協議。斯科特一臉茫然地呆坐在旁,等待陳開宗的翻譯,後者神情木訥,似乎靈魂早已出竅,不知在哪裏飄**。

“他們在說什麽?”斯科特終於耐不住性子,問陳開宗。

“投資分成比例、剩餘勞動力處置、土地規劃、政策優惠……跟錢有關的一切。”陳開宗像從睡夢中被搖醒,充滿倦意地回答。

“沒談到技術,或者項目給矽嶼帶來的好處?他們子孫後代不用再呼吸這種屎一般的空氣,也不用舍近求遠去買幹淨水源了。”斯科特表示不解。

陳開宗轉向老板,用一種近乎冰冷的語調說出實情:“他們不關心,先生。”

斯科特往皮椅靠背上重重一靠,若有所思:“現在我有點明白了,為什麽中國人會被稱為最聰明的民族。噢,抱歉,如果冒犯到你。”

“沒事,斯科特。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即便簽了這個合同,矽嶼還有這些人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時間會證明一切。”斯科特用力地在陳開宗肩上拍了拍。

電子義眼的邊緣強化算法似乎仍需改進,據說模仿了鱟兩側複眼的側抑製功能。當陳開宗將視線聚焦在某名發言人身上時,周圍的事物形象便會降低解析度,從而突出焦點中心對象,隻是這種圖形強化的階梯感過分不自然,幹擾了視線的正常移動。

陳開宗最終選擇將視線移向會議室的大背景牆,一幅越南僑商捐贈的巨型漆畫,油黑發亮的底漆上,用金、銀、鉛、錫細線勾勒出矽嶼全貌,再以名貴的夜光螺、鮑魚貝、珍珠貝碎片鑲嵌其中,工藝考究,價值不菲。開宗覺得此景好生眼熟,半晌方才憶起,原來是從觀潮亭外海麵,遙望月色下矽嶼全島的圖景。霎時間,所有的回憶都如潮水般翻湧襲來,攪得他心頭一片狼藉。不過短短數周,卻已恍如隔世。

那張月色下的皎潔麵孔在他腦海中撲閃放大,揮之不去。他想念小米,這種想念竟然伴隨著一絲隱隱痛感,穿行在他五髒六腑之間,如一根長針鉤著紅線,將所到之處全部捆縛糾結起來,牽一發而動全身,生生地疼。

連陳開宗都不明白,自己對小米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傾慕、好奇、同病相憐、保護欲、畏懼,抑或兼而有之?不,那是一種更深沉複雜的情感,無法用語言清晰概括,但他卻能從那隻義體眼球傳送的視覺信號中感受到。某種殘缺的愛?

他隻知道,自己想見到她,不管她是小米,還是變成了其他的什麽存在。

可垃圾人的憤怒一擊,不僅擊碎了陳開宗的右眼球,也將矽嶼人與垃圾人之間本就脆弱不堪的關係轟裂震塌。

外麵的街道上,已經拉起長長的警戒線,二十四小時崗哨巡邏,任何試圖進入矽嶼鎮區的外來垃圾處理工,必須持有由雇主開具的電子證明。矽嶼拉響了紅色警報。恐慌像不時飄起又停的黑色雨水,沁濕每一個矽嶼人的內心。而在警戒線的另一邊一片死寂,隻有芯片狗連綿不斷的吠叫回**在空曠的垃圾處理場上,除了每天兩趟定時駛入供給食品淡水的車隊,沒有人知道垃圾人到底在醞釀什麽。

就像那場即將在二十四小時內登陸矽嶼的12級強台風,諷刺的是,按照國際規則,它被命名為“蝴蝶(Wutip)”。

陳開宗知道那些憂慮麵孔背後的潛台詞,誰沒有對垃圾人行過惡事,誰就無須憂懼垃圾人的複仇。然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便沒有人是清白的。沒有人未曾從剝削垃圾人的血汗勞動中謀求私利,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方便。沒有人未曾用鄙夷目光注視垃圾人,或以汙穢言語侮辱他們。沒有人未曾在內心閃過哪怕一丁點的惡念,垃圾人天生低賤,他們的宿命便是與垃圾為伍,這種不潔將持續終生。

耶穌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陳開宗想起他所來自的國度,那個標榜自由、民主、平等的社會,排異與歧視以更加隱蔽虛偽的方式進行。舞會邀請碼會發送到電子義眼以供虹膜掃描,腸胃未培植強化酶的人群無法在超市購買特定食品飲料,基因中存在可遺傳性缺陷的父母甚至拿不到生育許可證,而富人們可以通過無休止地更換身體部件來延長壽命,實現對社會財富的世代壟斷。

陳開宗輕輕搖頭,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發出一聲歎息。

“你在想她嗎?”斯科特突然問道。

“什麽?”

“那個女孩,小米。”

陳開宗沉默不語。

“你變了很多。”斯科特看著他。

陳開宗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一開始你表現得像個英雄,好吧,至少假裝是個英雄,可現在,你就像個逃兵。”

“我什麽都做不了,誰也救不了……”陳開宗終於控製不住,聲線顫抖,眼圈泛紅,“……我甚至見不到她。”

“我服兵役時,教官告訴我們,別逞英雄,真正的英雄知道命令、使命和生命的區別,並在關鍵時刻作出正確的排序。”

“醫生告訴我,她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這裏提供不了必需的醫療條件。”陳開宗盡量平複自己的情緒,“但她是羅家的人,羅錦城會以此作為要挾條件。”

“我懂了,所以現在就是你的關鍵時刻。”

“我不明白。”

“很簡單,如果你認為項目比較重要,我們就拋開一切其他因素,把單子拿下。”斯科特頓了一頓,“如果你覺得小米的生命比較重要,那我們就去跟羅錦城談判,找到她,帶走她,然後去他媽的項目。”

“……這是在試探我嗎?”陳開宗麵露懷疑。

“不,看看這些人,”斯科特把他的腦袋擰向代表們,“他們在意什麽?”

“錢。權。”陳開宗思索了片刻,又補充道,“……或許還有女人和孩子。”

斯科特咧嘴微笑,露出整潔的白牙:“瞧,你了解他們。人們總是為了錯誤的東西付出了太多代價,我也犯過同樣的錯誤。現在,你仔細想想,然後告訴我答案。”

陳開宗身下的座椅發出一聲刺響,他尷尬地變換坐姿,掩蓋自己的不安。官僚商賈們的嘈雜爭辯似乎也變得悅耳,他們的身形變得模糊,像影子或傀儡般機械地重複著同樣的語句,而背後的巨大漆畫逐漸清晰,輪廓分明,那些珍稀貝類閃閃發亮,如同月光下的雙眸,點綴著矽嶼在進步浪潮中變幻不定的版圖。

他曾經是個習慣於逃避選擇的人,然後安慰自己,讓看不見的曆史規律掌握主動,才是符合邏輯的做法。但此刻,他的目光由猶疑變得堅定,這個決定對他來說不再艱難。

陳開宗的手重重拍在斯科特肩上,這是他第一次拋開謹慎,如此親昵地對待自己的老板。斯科特尚未痊愈的傷口隱隱作痛,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謝謝你。”

陳開宗流露出重獲希望的神情,右眼的光甚至比左眼更多幾分感激。

[1] 安然公司(Enron Corp.),原是世界上最大的綜合性天然氣和電力公司之一,因涉及證券欺詐、內部交易及虛造利潤等罪行,2002年宣告破產,從此成為公司欺詐及墮落的象征。

[2] 做空,股票、期貨等市場的一種操作模式。做空是指預期未來行情下跌,將手中股票(實際交易是買入看跌合約)按目前價格賣出,待行情跌後買進,獲取差價利潤。

[3] 西班牙Ibiza島,肖邦故居,馳放音樂(Chill-out music)發源地。2022年被中國某財團收購。

[4] 乙酰膽堿(ACh)是中樞膽堿能係統中重要的神經遞質之一,其主要功能是維持意識的清醒,在學習記憶、空間工作記憶、注意、自發運動和探究行為等認知活動中起重要作用。

[5] PTS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主要症狀包括噩夢、性格大變、情感疏離、麻木、失眠、逃避會引發創傷回憶的事物、易怒、過度警覺、失憶和易受驚嚇。

[6] H. P. Lovecraft(1890.08.20—1937.03.15),美國恐怖、科幻與奇幻小說作家,最著名作品為《克蘇魯神話》,斯蒂芬·金稱其為“20世紀最偉大的古典恐怖故事作家”。

[7] 出自鬆尾芭蕉俳句。

[8] 組蛋白去乙酰酶抑製劑。

[9] 斯金納箱,新行為主義心理學派在實驗室內研究動物(主要是鼠和鴿)學習能力的箱形實驗裝置,因最初是由斯金納(B. F. Skinner)發明而得名。實驗發現,動物的學習行為是隨著一個起強化作用的刺激而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