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部 虹色浪潮Iridescent Wave3

已經等得太久了,眼中的冰塊在陽光下開始融化,露出灼人的火苗。

小米看見了文哥,他站在人群中間。沒有標語,沒有口號,隻是沉默,但當他們看見小米在矽嶼人中被裹挾著出現的瞬間,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人群中漾開,強化肌肉繃緊的聲音如風吹稻浪,掀起荷爾蒙沸騰的氣息。

林逸裕主任開始對著手機怒吼。

小米感到自己的意識如流沙般迅速分化為兩個主體:小米0過於虛弱以至於陷入混沌中,而小米1明白他們是為自己而來,她也知道該如何挑起或化解這場一觸即發的戰爭。她必須作出選擇。

她停下,掙脫陳開宗的攙扶,看著這張曾經自信滿滿的麵孔如今變得猶疑不定,她微微一笑,緩慢而堅定地獨自向前走去。日光灼人,她感覺虛弱,似乎每一步都踩在綿軟的淤泥裏,找不到著力點。鐵門發出隆隆巨響,謹慎地滑開一道縫隙,門外的人群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感覺自己像是坐在小船裏,漂浮在夜晚的海上,海浪溫柔,將她的身軀托起,又沉下。

她站在那道窄門前,幾乎可以嗅聞到鐵柵上腥甜的鏽味。小米回過頭,看見在身後亦步亦趨的陳開宗,舉起手,像是要告別,又像個發起衝鋒號的戰士。她終於到達極限,身體一軟,向地麵癱倒下去。

人群中發出一聲齊整的驚呼。

她並沒有撞向堅硬的大地,陳開宗一個箭步,在最後一瞬托住小米的身體,將她環入懷中。

這舉動卻激怒了鐵門外的人群,他們的忍耐衝破了限度,從胸腔中迸出野獸般的咆哮,以血肉之軀撞向已半滑開的鐵門,發出巨大的崆峒之聲。警衛們始料不及,想重新把門關上已來不及,芯片狗狂暴吠叫,撲向如潮水般湧進的垃圾人。

小米望著陳開宗籠罩在白光中的模糊剪影,感覺他堅實熾熱的懷抱,不明白這究竟是自己,還是小米1用心良苦的謀劃。她隻聽得一股低沉的振動由空氣中傳來,如同巨浪拍岸前的次聲波,攪動五髒六腑,令人不安。

她看見一個黑影如高速攝影般以超慢速率朝開宗頭部襲去,一聲拖長尾音的悶響,陳開宗陡然鬆開懷抱,他的頭顱向後仰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形血痕。她想呼喊,想起身,身體卻如脫線傀儡般不受控製。

溫熱**滴落小米臉頰,腥甜濃烈,她開始確定,自己不過是這無常棋局中的一顆棄子。

12

羅錦城坐在花梨木沙發椅中,林逸裕站著,他們麵前橫著一張碩大堅實的紅木辦公桌,桌後的人用椅背對著他們,隻露出發根稀疏的頭頂。那個人入神看著嵌入假牆的巨型水族箱,某種柔軟而龐大的生物在絢麗背景前緩慢蠕動。

他似乎完全忘記了身後這兩名焦急等待指示的訪客。

“翁鎮長……”林逸裕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又把話頭掐斷。

“如果不及時采取措施,恐怕會出更大的亂子。”羅錦城鄙夷地瞄了一眼林主任,大聲說道。

皮質轉椅背後仍是許久沉默,正當二人耐心瀕臨崩潰之際,傳來遲緩卻有力的反問:“更大的亂子?”

“你倒是告訴我,有什麽亂子會比虐殺幼女,引發數百號外來務工人員集結,與警方發生暴力衝突更大更嚴重?噢,罷工損失的是你羅家的生意,所以矽嶼就得替你買單?”

羅錦城一時語塞。他幾乎可以感覺到林逸裕在一旁小人得誌般地偷笑。

“林主任,你知情不報,這亂子也有你一份功勞哪。”林主任的嘴角像被抽了一巴掌,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臨時抽調警力這種事情,可大可小,還好沒搞出人命,可美國人那邊,我看你怎麽擺平。”

“是!已經從省裏請來最權威的眼科專家,正在盡全力救治中。行凶的垃圾人也已被控製。”

座椅後傳出一聲怪異的嗤笑聲。

“所以我說林主任啊,你辦事情做人都沒問題,但政治覺悟還需要提高啊。‘垃圾人’這種詞,誰都可以隨便說,唯獨你除外。”

“是是是……”林逸裕已是滿頭大汗。羅錦城努力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

“這次項目招標受到各方關注,省裏打過招呼,要把矽嶼作為一個中美合作試點來抓。羅老板,不幫忙可以,別給我捅婁子啊。現在三家就你最不配合,問題最多,要不我把這鎮長位子讓給你,想怎麽搞就怎麽搞,你看怎麽樣?”

“翁鎮長,瞧您說的,我不過是想讓美國人一次多出點血,這也是為了矽嶼好嘛。”羅錦城口氣是軟的,話裏卻還藏著硬刺。

“這可不止出點血,連眼睛都快瞎了。林主任啊,你站了這麽久,是不是找個位子坐坐,還是怕坐不穩摔下來啊?”

“站著就好,站著看得遠。”林逸裕故意瞄了羅錦城一眼。

“看得遠?嗤。我看是視而不見,你們看。”他倆順著翁鎮長的話音望向大玻璃缸,滿腹狐疑。

這個水族箱貌似普通,但據稱其中的沙石土壤、珊瑚、水生植物均是從原生海域精心移植,甚至水質、微量元素、酸堿度、光照、溫度、波浪模式……無不通過技術手段竭力模擬真實海洋環境。但魚類並不是這裏的主角,這個小世界的最高統治者,是一條體長超過半米的八腕真蛸,屬於矽嶼海域的常見品種,此刻正用腕足上的兩千四百個吸盤懶洋洋地趴在玻璃壁上,不時蜷曲扭動腕足末端,等待著下一次喂食。

羅錦城看見鎮長的手揚起,摁動一個白色遙控器。

水族箱的背景在瞬間由海底風光變為一片熾烈熔岩,閃爍著駭人的紅光。幾乎是同時,羅錦城注意到那條章魚如同喝醉酒般,由頭部到腕足唰地變為赤紅色,甚至也如同背景中膨脹破裂的岩漿氣泡般,皮膚上浮現一個個亮黃色的圓形痕跡,隨即消退不見。

再次按動遙控器。熔岩變為沙漠。章魚全身披上一層沙礫般的黃褐,帶著熱風吹過時繪出的沙浪暗影。

沙漠再變為熱帶叢林。章魚的綠色顯得有些灰暗渾濁,與背景稍有色差,鎮長解釋這是章魚體內蝦青素的作用。

熱帶叢林又變為一段猛烈變幻的動畫,色彩噴射交織,毫無章法,如同瘋子的即興塗鴉。章魚似乎試圖努力跟上節奏,卻隻能捕捉到畫麵的部分內容,變化節奏明顯減緩。

動畫消失,背景變為一麵鏡子。

章魚似乎受到了驚嚇,改變了身體原先閑適的姿態,僅用三條腕足吸附玻璃,其餘五條高高揚起,像是在宣示主權,鏡中的國王也同樣耀武揚威地揮舞觸手。兩條章魚的皮膚表麵開始閃爍,色素細胞中的擴張器控製各種顏色擴大縮小,仿佛顯示器上的像素陣列,又像是快速旋轉的萬花筒,組合出無窮無盡的圖案。

羅錦城出神地望著這一幕奇觀,開始理解為何鎮長對此這般著迷。

變化仍未停止。鎮長按動遙控器,一切又回到最初寧靜場景。章魚懈怠地癱軟下來,滑入沙礫間,與之融為一體。

“這小東西,是地球上與人類差異最大的生物之一,有三個心髒、兩套記憶係統,身上有超級敏感的化學和觸覺感受器。”鎮長像個真正的章魚專家般娓娓道來,“但另一方麵,它又和人類極其相似。

“對外界敏感,隨時改變、偽裝自己,甚至會被自己所迷惑,陷入死循環。我曾經耐心等待,想看到鏡中章魚變化出一個穩定的圖案,結果,我得到了一條死章魚。於是我明白了,穩定即死亡。”

那張皮椅終於旋轉180度,將背後真麵目展示於人前,翁鎮長神情淡然,目光似有倦意。

“無論是林主任主張的臨時宵禁,還是羅老板說的切斷所有外來人員信道,都有可能導致這樣的結果。沒有小亂,離大亂也就不遠了。”

羅錦城與林逸裕無奈對視了一眼,知道今天在翁鎮長這裏將得不到任何正麵答複,隻好悻悻告退。正當他們要離開房間之時,隻聽見一聲語重心長的道別。

“我還記得矽嶼是怎麽被打入低速區的,但願你們也沒忘記。”

羅錦城咬咬嘴唇,繃緊下巴,似乎作出了某個決定。

斯科特在午夜12點過5分時撥通臨時翻譯的電話,說自己餓了,想去夜市轉轉。他能聽出電話那頭強忍的不快,說要先問過林主任的意思。五分鍾後電話響起,翻譯語氣已大為不同,殷勤有加地推薦矽嶼最繁華的一條夜市食街。

陳開宗還在醫院裏接受住院觀察,他隻能接受林主任的這個臨時安排。翻譯是個叫新煜的矽嶼小夥子,大學還沒畢業,暑期回鄉探親便被拉壯丁,他的口音不純,許多表達方式也欠地道,但卻比陳開宗更了解矽嶼現狀。

新煜常掛在嘴邊的借口是“矽嶼話是現存中國方言裏最遠古、最特殊的一支,很多詞我連怎麽用國語表達都拿不準,更別說英語了”。

斯科特便會聳聳肩說:“我可沒對你抱這麽高的期望。”然後大笑著拍拍一臉受傷狀的年輕人。

盡管已過半夜,矽嶼這條食街卻還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各色香氣顏色在空中交織纏繞,勾動遊人的食欲。斯科特像一名真正的遊客,在新煜的引領下,一家家地探詢各種本地食物的材料、做法、文化背景,許多菜式的複雜微妙程度遠超他的想象。畢竟他來自一個建立才近二百五十年的年輕國度,在飲食文化上,可以說離茹毛飲血也不過幾英裏的距離。

斯科特不時假裝駐足欣賞,一邊用眼角瞟探身後。有一名小個男子從他們離開酒店便如影隨形,保持十來米的距離。自從上次出海歸來後,跟蹤斯科特的眼線布置得更加緊密,隻是他一直也沒搞清楚究竟是哪一方的手下。

魚檔。一座沒有水的水族館,腥氣四溢。半個小孩高的石斑魚頭和魚段被高高掛起,細碎冰碴鋪就的展台上,陳列著體形色澤各異的海洋生物:巴浪魚、烏耳鰻、赤鯽、紅目鱗、烏尖、竹仔魚、梭子蟹、膏蟹、毛蚶、蟶子、響螺、象拔蚌、魷魚、墨鬥魚、沙蝦、蝦蛄……

斯科特被這一連串名詞和那些滑膩鱗光驚得目瞪口呆,他對一盤青黑色的節肢動物產生濃烈興趣,那看上去就像是剛從海裏撈出來,完全未經烹調的原料,可店家卻大力慫恿他嚐試。新煜捏開蝦蛄的背殼,露出晶瑩剔透的半透明蝦肉,遞到斯科特麵前。

斯科特使勁翕動鼻翼,卻聞不出半絲異味。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條,放入口中,一種膠糯彈牙的質地攜著極度鮮甜的味覺激活他的味蕾。斯科特嚐試過東京赤阪頂級的刺身料理,從三浦海港打上來直接切割的金槍魚下巴,一條魚隻有兩片的極金貴之物,帶著雪花狀脂肪紋理及深海魚油的濃鬱香氣,令人入口難忘。但不像這個,一點也不像。

他驚喜的表情也感染了新煜,忙解釋道這叫生醃蝦蛄,將新鮮原隻蝦蛄在鹽、料酒、淡味醬油、蒜頭、辣椒、芫荽等調料中醃製十到十二小時,取出後在-15℃至-20℃的溫度下冷藏,讓肉質纖維收縮以獲得爽脆口感。

斯科特又撕下一大塊細細品嚐。新煜略帶傷感地補白道,可惜近些年由於海水汙染以及食道癌高發,政府已經多次勸告鎮民不要食用生醃海鮮。斯科特突然一嗆,猛烈咳嗽起來,眼含熱淚,臉漲得通紅。

新煜微笑著拍拍他的後背說,別擔心,就一口,死不了的。

斯科特領會了他的報複之意,哈哈大笑起來。他謝絕了店家試吃河豚幹的誠摯邀請,和新煜坐進了一家牛肉館。

“矽嶼人真會吃。”斯科特瞄見跟蹤的男子也在對麵食店落座,“你在外地上學一定很想家裏的飯菜吧。”

“可不是嘛,矽嶼人到了哪裏都會懷念家鄉的味道。我帶過一個老華僑遊客,離開矽嶼幾十年了,他就在那邊那家飄香小食店,一口氣吃掉四大碗幹麵,然後什麽話也不說,眼淚就流下來了。”新煜激動起來,揮動著筷子。

“那你畢業後會回來嗎?”

“……不好說。”新煜剛才的勁頭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爸媽讓我出國,說環境好、有前途……你懂的,矽嶼是個低速區。”

“矽嶼人都這麽說。”斯科特微微一笑,不經意扭頭與跟蹤的男子四目相對,又迅速移開視線,“說不定我還能幫上忙呢,推薦信什麽的,你知道,惠睿也算是家國際大企業。”

“我知道!世界500強呢!那太感謝你了布蘭道先生。”

“舉手之勞。對了,一會兒你能幫我個忙嗎?”

“盡管吩咐!”

“幫我到這家店取份外賣,就說是我讓你來拿海膽。”斯科特給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店名地址,“然後我們在食街牌坊那兒碰頭。”

“沒問題。不過……”新煜若有所思地提醒斯科特,“聽說海膽裏富集重金屬元素,可不要多吃哦。”

羅錦城年輕時有種極端迫切的占有欲,無論是玩具、汽車、金錢、土地、女人,或是權力,想要的便不惜代價、不擇手段地去得到。他把這種欲望歸結為童年的匱乏,隨著年月增長,又將其美化為自己成功的源動力。

但他慢慢發現,僅僅是占有,並不能將資產的價值最大化。隻有流通,才是信息時代發家致富的不二法門。

羅錦城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情報體係,搜集整合了來自各重要港口、各渠道收購商及國際市場原料價格波動的即時信息,從而在電子垃圾交易鏈條中牢牢掌握議價權,低收高賣。他還記得盲人摸象時代的交易,把持貨源的頭家一般隻會打開集裝箱,讓收貨的下家瞄一眼以判斷價錢。他們往往會將高利潤的垃圾堆放在表麵,狡猾地掩藏起低廉無用難以加工的廢料,以哄抬價格。

就像一場賭石遊戲。在買家切割開石料之前,誰也不知道裏麵到底是水靈剔透的翡翠,還是粗糲的灰沙頭。一夜暴富或者傾家**產,往往就在一念之間。廢品收購自然沒這麽高的風險,但像羅錦城這樣的大買家,每次仍然會燒香拜佛,祈禱鐵皮櫃裏的貨色能有賺頭。

而當他掌握了信息的流通後,便可以根據港口的航運線路、貨櫃序號、裝箱時間、出發地托運企業明細等公開數據來判斷箱中電子廢品的價值,再以處理回收周期推測屆時出貨的市場均價,從而決定最後的談判出價。這一思路保證了羅氏企業在每宗交易中都能達到平均線以上的利潤率。他也因此在業內樹立了信譽,羅大頭威名遠揚。

這也是為何當他看到李文拍在桌上、威逼三大家族的賬本時,內心湧起複雜的感受。這個年輕人的思維方式和魄力頗像當年的自己,若不是他的垃圾人身份,倒是可以邀其入夥,說不定會有一番大作為。可惜這一切假設都因為一個小小前提而灰飛煙滅。

羅錦城隻是心存疑問:有如此天賦才幹的人,為何會混跡於矽嶼的垃圾人間,做這些永無出頭之日的下等營生?

他很快就忘記了這個問題,或許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他隻注意到,李文是在矽嶼接受行政處罰指令,被劃入低速區後第一批到來的垃圾人。這批工人的身價較之前有所看漲,因為降速之後有大批勞工外流,造成暫時性的缺口。

外流的不隻是勞工,許多世代生養在這片土地的矽嶼家庭也隨之外遷。在一個信息流速決定一切的時代,降速意味著沒有價值、沒有機會、沒有未來。誰願意自己的子孫後代生活在沒有未來的地方,哪怕是根植血脈的家園?

關於矽嶼降速事件,官方始終沒有出台確切說法,坊間倒是流傳著不少都市傳說,驚險離奇程度不亞於好萊塢電影。得益於與政府的特殊關係,羅錦城從官員們酒餘飯後的談資中收獲不少零星碎片,拚湊出事件的大概麵貌。

事情從一名外地少女被拐騙到矽嶼打工開始,後被官方解釋為離家出走。

這樣的事情本來並不稀奇,在地處東南沿海的經濟發達地區,到處可以看到這樣“被出走”的少男少女。他們拿著微薄的薪水,懷揣著有朝一日飛黃騰達、衣錦還鄉的夢想,在不屬於他們的繁華邊緣裏日複一日地從事最為機械、繁複、瑣碎的流水線作業。

少女與家裏聯係了幾次,大致是說自己在矽嶼打工,生活過得挺好,不要擔心之類。之後便再杳無音信。家人心急如焚,可憐遠在西南,且家境貧寒,隻能借助網絡聯係矽嶼警方協助尋人。結局是可以想見的“下落不明”。

少女有一個在大城市讀書的哥哥,據說當年由於家境貧寒,父母隻能在兄妹中選擇其一供上大學。哥哥聰明、成績好,寄托著家裏出人頭地的希望,但他卻寧願把這個機會讓給妹妹。在他看來,男孩就像蠻牛,還有一線希望憑借自己的才幹、努力和運氣在這個世界上犁出立錐之地,而女孩卻像珠蚌,要用**的靈肉麵對疾流湧動的海洋。他不放心這唯一的妹妹。

正當他準備放棄升學考試時,妹妹作出了更極端的選擇。

她離家出走了,留下一封信。她了解哥哥,知道他計劃作出的犧牲,但除非他考上夢想中的學校,否則將永遠見不到自己的妹妹。這段舊事被官方利用來作為少女“習慣性離家出走”的有力證據。

哥哥知道妹妹的執拗脾氣,他控製好內心的焦灼憂慮,如預料般高中狀元,考上名牌大學,他發誓要用餘下的生命來回報妹妹,給她最好的生活。但就當他結束四年苦讀,正欲踏入社會掘取第一桶金時,妹妹失蹤了。

“下落不明”四個字如同冰錐般一下下鑿在他的胸口上。他決定不再相信任何人,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回妹妹。

一種定向傳播的電腦病毒,在矽嶼區域IP號段間以低調途徑交叉感染,悄悄接管了垃圾人群時常出沒的網絡端口。它並沒有任何顯性發作症狀,隻是以特定算法篩選過濾人群間的交互信息,如果匹配事先定義的語義值,便會向目標地址丟出數據包。目標地址同樣以動態方式巧妙隱藏,如果試圖從數據包追蹤到源地址,其難度不亞於根據槍響時間定位由瘋狂過山車上隨機射出的子彈軌跡。

他以極大的耐心,得到了一段流傳在矽嶼某地下論壇的加密視頻。

這是一段真實的視頻。昏暗背景下,三名男子的臉部均被抹掉,隻留下半裸的身體和手中的工具,他們的聲音也經過處理,但仍能分辨出矽嶼本地口音。視頻是用增強現實眼鏡錄製的,帶著強烈的第一人稱視角風格,搖晃、失焦,卻又具有無比真切的代入感。

一具勉強可以看出性別的人體,像破爛的布團蜷曲在牆角,斷續發出非人的呻吟。奇怪的是,她的頭上還戴著處於休眠狀態的增強現實套件,黃色呼吸燈時隱時現。

視野中的兩名男子聊著天,不時發出怪笑。經過翻譯軟件,哥哥得知他們幾個被老板派來處理這件“垃圾”。這名舉目無親的外地女子,因為用電子蘑菇過量而成癮,喪失了勞動能力,成為妨礙上級檢查的一個“衛生黑點”。他們還說,她的前庭係統已經受到不可逆的損傷,命不久矣,這是在做善事。

擁有主視角的那個人突然蹲下,用手中的堅硬物件敲擊地板,發出脆響,他口中還發出類似逗貓的嘖嘖聲。隻見那件“垃圾”突然長出了一口氣,極其迅速地朝鏡頭爬來,奪過那件物體,插入自己的眼鏡卡槽。燈光由黃變綠,快速閃爍,似乎在讀取數據。那個女子低垂著臉,喉嚨中發出爬行動物般的嘶叫聲,似乎某種對於神經刺激的渴望已經徹底吞噬了她為人的尊嚴。

你可以讓她幹任何事情,隻要給她這個。一直沒說話的那個人開口了。

女子的眼鏡突然亮起,在黑暗中綻放著奇異的光。她突然吟唱起來,帶著某種地方戲曲的腔調,尖細婉轉,像一條冰冷的蛇在夜裏蠕動,連帶著她四肢的動作也變得扭曲機械,隨著吟唱舞動起來。

勁噢,還會唱曲兒。兩名男子笑說著,也裝模作樣地和著女子跳起來。

突然女子口中的曲調一轉,變得粗糲刺耳。她發瘋般朝其中一名男子撲去,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不放。其餘兩人似乎被嚇到,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這時主視角抄起手中的鐵鍬,在女子頭上一記重擊,女子應聲倒地。

看來她不太喜歡我的貨哦。動手的男子說著,靠近地上癱倒的女子,扳過她的臉。

哥哥多麽希望視頻就此停止,最好永遠不要露出那名受害者的麵孔,這樣他才可以保留一絲幻想。他強迫自己看下去,漫長得難以忍受的晃動,光線昏暗得令人眩暈。那名女子的麵容猝不及防地拉近放大到他眼前,眼睛無神地半睜著,瞳孔不均勻擴散,口中微弱地吐著氣息,深色**從她額角上如濃縮的淚水緩慢滑落。

那是他的妹妹。

給我一個垃圾袋。視頻裏的男人最後說。我要把她帶走。

他關閉了視頻,在黑暗中用抖動的手點煙,猛吸兩口,又在地上狠狠碾碎。他沉默一夜直到天明,終於明白自己異乎尋常的憤怒並非來自暴力本身,而是來自呈現暴力的方式。暴徒利用第一人稱視角的技術,讓每個觀看視頻的人都成為罪犯,體驗施虐的快感。他努力抑製生理上的強烈厭惡,仿佛自己才是那個殺害了妹妹的人。

當然,這一切隻存在於說書人的想象中,現實中發生的是,少女的哥哥將這段視頻交給矽嶼警方,希望他們能根據這條線索找回妹妹,哪怕是屍體。但警方選擇了另一條邏輯線路,他們抹掉這段視頻在網絡上流傳的所有痕跡,並封鎖消息渠道,像把腦袋埋入沙堆的鴕鳥,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是他們習慣處理危機的方式。

哥哥陷入深深的絕望,憤怒在數千公裏距離中被拉扯攤薄成不成形的數據碎片。他終於明白,悲劇的起源在於一堵看不見摸不著的牆,這堵牆將一脈相承的同宗同種分隔開來,給生命貼上高低貴賤的標簽。他準備反戈一擊。

修改了參數的病毒以風暴之勢席卷了矽嶼所有防護羸弱的數據終端,如同貪婪的蝗蟲咀嚼過濾任何可觸及的信息,數據包經層層跳轉被投擲往各家新聞媒體,其中不乏涉及矽嶼政府重大工程招投標決策過程的機密文件。如同一根根點燃的火柴穿越無盡黑夜,投入一簇微弱躍動的篝火,艱難而緩慢地將鍋裏的青蛙煮熟。

媒體曝光弊案的狂歡之餘,失蹤少女案卻逐漸喪失了吸引力,人們的熱情被衝淡、轉移,新的醜聞和新的明星層出不窮,消費著如美德般稀薄的注意力。然而餘波未平,上級主管機構對此次矽嶼泄密事件大為震怒,不是因為貪腐舞弊,而是因為媒體的炒作抹黑了政府形象,影響到相關領導的仕途。

他們作出最終裁決,矽嶼必須為自己疏於管理的數據安保係統付出代價,由沿海發達地區的高速區連降兩級,墜入與邊遠落後地區為伍的低速陷阱。再也沒有增強現實,再也沒有企業級別的雲端數據服務,更不要說數字特區的特殊優惠政策。

矽嶼之光從數字世界的地圖一角熄滅了。

許多損失慘重的財主砸下重金,想找到病毒的始作俑者,廢掉他的雙手雙目,或者幹脆做掉他的肉體,把頭顱接在維生機器上了卻餘生。但他們從來沒有成功,那位失蹤少女的哥哥就像一條首尾相吞的沃洛波羅斯之蛇,最終把自己徹底吞噬,消失在茫茫的物理/數字世界,不留一點痕跡。

羅錦城每當回憶到故事的尾聲,便不禁聯想到,倘若那位天才少年仍存活於世間,恐怕還在苦苦追尋殺害他妹妹的凶手吧。又或者,他已經放棄了生的希望,轉投向死的決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突然打了個冷噤,仿佛那對燃燒著複仇之火的眼睛便在自己身後。

不,那不是我的錯。

他會安慰自己,在那個年頭,所有的宗族都在幹類似的事情,賣非法的電子蘑菇給垃圾人,以保持對他們的控製,如果一些自製力薄弱的癮君子使用過量,喪失勞動力後,派人處理以避免麻煩。當然,每家都有自己的處理方式,有的驅逐出境,有的可能直接人間蒸發。

保護幼崽是所有動物與生俱來的本能,盡管當年他所包庇的,僅僅是一條跟隨自己多年的狗崽子。如今這條爛狗再次栽倒在同一塊骨頭上,而這次掀起的波瀾,卻仍在海麵下逡巡暗湧,不見天日,醞釀著另一場狂怒風暴。

這一次,他決定犧牲這條名為刀仔的狗。

那名臉色陰沉的男子看見斯科特和新煜告別,猶豫了片刻,還是跟上了斯科特。

淩晨兩點的食街人流略見稀疏,但食肆和店家的LED招牌依然鮮亮閃爍。斯科特加快了腳步,燈光在他眼前搖晃飄忽,拖出長長的尾影,千奇百怪的香味竄入鼻腔,帶著受體所不熟悉的化學成分,產生略帶警覺的刺激反應。

要是矽嶼人把烹飪的智慧勻一點給環境治理就好了。斯科特不無遺憾地想到。那個男子跟得更緊了,他幾乎能聽見背後急促的腳步聲。一座自動貼膜亭閃爍著熒光色係出現在街旁,乏人問津。他心生一計,鑽了進去,把門輕掩帶上。

這是一個封閉狹小的空間,斯科特的龐大身形幾乎隻能佝僂著勉強站立。熒光屏上的虛擬人偶麵帶製式微笑介紹當季最新紋樣及機器使用方法,牆壁上有一塊足球大小的柔性矽膠圓盤,連接著多向伸縮臂,用來灼印一次性感應貼膜。斯科特投入硬幣,選擇了一個花哨的心形圖案,並把灼印溫度調到最大值。此溫度僅供堅硬物體表麵貼膜。虛擬人偶不停發出“喔噢”的警告聲。

然後他屏息等待。

三分鍾過去了,門外沒有絲毫動靜。當斯科特的耐心幾乎燃盡時,他看見一隻好奇的手緩慢拉開虛掩的門。魚兒上鉤了。

斯科特一把抓住那隻手腕,用狠力將那人扯入亭中,將門撞上。那名跟蹤的男子驚惶失措,臉部幾乎貼在斯科特壯實的胸大肌上,他口中不停地用英文重複著抱歉,試圖開門退出這小小的兩人世界。斯科特抬起膝蓋,死死頂在他的腰間,同時左手扼緊咽部,另一手扣住男子意圖掏出家夥的右手。

“你替誰賣命!”斯科特左手加力,男子雙目圓瞪,額角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

“Sorry!Sorry!”他像台卡帶的自動答錄機不停重複。

“說!”斯科特怒踢他的膝關節,男子應聲跪地,腦袋被有力的鐵掌按在顯示屏上,鮮豔的熒光色在他臉龐周圍閃爍不定。斯科特拉過加熱的矽膠圓盤逼近男子臉頰,心形圖案在中央嗞嗞作響,男子顯然感覺到灼熱溫度,汗珠滲出,滾落,眼露懼色。他不再重複拙劣英文,而是嘰裏呱啦吐出一長串矽嶼方言。

“說名字!”斯科特也被那高溫烘烤得焦灼難耐,汗水濕透他的襯衣。

“……”男子掙紮著似乎還想作最後努力,圓盤已經吻上他的左臉,發出食材跌入油鍋時的密集爆裂聲。斯科特聞見一股熟悉的肉焦味,男子口中發出超乎想象的高音尖嘯,繼而減弱成為嘶叫,配合著急促的喘氣,像條烈日曝曬下的芯片狗。

圓盤拔脫時發出一聲清脆的吻響,男子虛弱地滑倒,蜷縮在不足兩平方米的空間裏,左臉上一枚醒目的心形紋章散發粉紅色微光。

斯科特搜出他身上的刀具及老式手機,又給他當胸一腳,男子呻吟了一句便再無下文。斯科特鑽出自動貼膜亭,將刀子擲向遠處灌木,揣好手機,整理好濕透的衣服,向約定的碰頭地點走去。

“你去哪兒了,布蘭道先生,怎麽一身大汗?”新煜已經等了有一陣子,“你的海膽外賣。”

斯科特接過那個散發涼氣的小方盒子,抹了抹額頭的油汗:“隻是突然想起好久沒運動,就慢跑了一小段。”

“慢跑?在矽嶼?這天氣?”新煜滿臉狐疑,“我懂的,這就叫文化差異吧。”

狀態:連接中 加密:啟動

乙川弘文:幹淨?

長風沙:幹淨。

乙川弘文:進展順利?

長風沙:陳開宗手術還算成功,正在恢複中。這場意外倒成了我們談判的額外砝碼。

乙川弘文:聽起來不像什麽好兆頭。

長風沙:哈,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把合同簽完。

乙川弘文:如果有任何潛在風險請務必及時溝通。

長風沙:說起來倒是有一個。

乙川弘文:?

長風沙:SBT-VBPII32503439。我查過SBT的所有產品序列號,包括研發中的原型機,沒有一點線索。這顯然不是你所說的“小意外”,它甚至不是為人類設計的。現在它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引爆,也不知道會對矽嶼項目帶來何種影響。

乙川弘文:……

長風沙:我能理解,經濟殺手在執行荒潮基金會下派的連帶任務時,不享有充分知情權,但同樣的,我也沒有責任承擔連帶風險。我要求將這一條寫入雇傭合同,如果你繼續保持沉默,我會找到願意開口的人。

乙川弘文:……這會是個很長的故事。

長風沙:矽嶼現在正是漫漫長夜,我應承你,我會醒著聽你講完一切。

13

夜色尚未完全褪盡,街燈仍長明,勾勒出海岸的輪廓。地麵有些積水,似乎是半夜落過微雨,濕濕地氤氳著靛藍天光。天邊隱隱能望見一線金紅,在燃燒、蔓延、醞釀著掛起一幅霞光萬丈的火燒雲。樹木死死地站在陰影中,枝條垂墜,這將是又一個酷熱無風的晴暑天。

斯科特和衣躺著,望著窗外漸漸亮起,他知道自己該補充睡眠,至少胸腔裏的心髒需要。但他沒有一絲睡意。大洋彼岸西八區的接頭人“乙川弘文”在他的脅迫下解答了部分謎題,卻又帶出了更多的疑問。他在腦中像玩沙盤遊戲般不斷建起迷宮,又複推倒,抹平痕跡。

斯科特覺得自己的神經係統已經關閉了反饋回路。他決定出去走走。

路過酒店奢侈品展廳時,他被櫥窗中某件稀有藏品吸引住眼球。

一台限量版的Diesel×Ducati Monster 1100EVO摩托車,出廠日期2015年。與其他同型號機車不同,這台Diesel定製版杜卡迪不再是一貫張揚的拋光高亮金屬質感,從引擎罩到排氣管,從車輪到前後叉軸,都被亞光綠和碳素黑所籠罩,活像一隻展翅欲飛的大甲蟲。

斯科特感覺腦中某片區域一下被點亮。他在矽嶼這塊低速區已經壓抑得太久,龜速的網絡與深陷泥沼般的項目進度令他艱於呼吸,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需要什麽。速度感。不顧一切、風馳電掣的速度感,哪怕將脆弱肉體拋擲於刀刃邊緣。一種強烈得幾乎讓人窒息的渴望驅使著他,他恨不能馬上用皮膚和血肉去緊貼這具冰冷的鋼鐵怪獸,隨著它震顫、低吼、狂奔。無休無止。

十分鍾後,他再次憑借林逸裕主任這塊金字招牌拿到了鑰匙、防護鏡、頭盔及免費油卡。

負責租賃的小夥子戰戰兢兢地再三強調各種注意事項,斯科特不耐煩地揮揮手,我開機車橫穿美國時,你還在你爹的精囊裏呢。

風冷式L型雙缸引擎低聲轟鳴,穩定輸送100匹馬力,1078cc最大排量經由兩根單側炭黑運動型排氣管噴出,有如被挑逗的憤怒公牛打著響鼻。斯科特俯身跨騎其上,感受著精確人體力學設計所帶來的舒適感,他戴好頭盔護目鏡,輕扭油門,身體便隨著這隻大甲蟲朝杳無人跡的街道飛去。

天色仍早,運載電子垃圾的貨車尚未到埠,矽嶼人還在睡夢中,偶有醉漢躺臥路旁,身前一攤粉紅色嘔吐物殘留餘溫,自動清潔車循環播放著複古八比特電子樂緩慢掃過,出海的漁船鳴動汽笛,如同遠古巨獸在霧氣中吹響號角,光明逐寸驅逐黑暗,太陽終將升起。

斯科特如風般掠過這一切。景物在他視野中拉長變形,虛化如同後印象派的狂野筆觸。他抑製不住要呐喊,聲音被氣流裹挾著拋向身後,迅速衰減。他換擋變速,感受低轉速下的高扭矩輸出,似乎**那頭機械怪獸已與斯科特融為一體,無論何種路況,都能敏感而又妥帖地將他的意圖轉化為運動。

那件編號為SBT-VBPII32503439的神秘義體是用來替代顱骨中冠狀縫往後、人字縫往前的頂骨加枕骨部分,能夠包裹住後半個大腦。隻不過它不是為人類頭顱而設計,中間凸起的矢狀脊,是為了配合黑猩猩、大猩猩、倭黑猩猩等未進化完全的靈長類頭型特征。

故事還得回到荒潮計劃。正如二戰中,美軍用於引導魚雷航向,提高命中率的跳頻加密通信模式專利,日後鑄就了高通公司(Qualcomm)的霸業根基。荒潮計劃關閉後,軍方將三百多項專利通過各種方式轉移到不同領域的新興民用企業,其中便包括SBT及惠睿公司的核心技術。

“荒潮”計劃並未真正停止,它以一種更為分散隱秘的方式滲入人類技術的各個領域,改變著世界前進的軌跡。經過數輪融資、拆分、並購等複雜運作後,“荒潮財團”控股企業的軍方背景已被漂洗幹淨,但許多絕密科研項目依然在地底運轉。

其中便包括了鈴木晴川晚年致力推行的利用基因改造病毒來修複QNB患者乙酰膽堿受體的項目,但目的已經迥然相異。這種被稱為“鈴木變種”的攻擊性病毒經過重新靶向編碼,衍生出多種具有驚人商業價值的子類。

其中一種或許是人類對抗大腦衰老的終極武器。

人類大腦約有1000億個神經元,每個神經元通過突觸與其他上千個神經元相連,它們釋放神經傳導素將信號傳給其他神經元,實現信息共享、協調運作、形成記憶等功能。然而突觸連接的損傷及老化,將會導致神經紊亂、記憶力下降、自閉症、老年癡呆等神經退行性疾病。這種傷害有如時間之矢,無法逆轉。

然而新種病毒卻可以配合強化突觸連接強度的HDAC抑製劑[8],在受損老化軸突上建立起新生連接,這將是人類走向永生的關鍵一步。前提是人類願意放棄脆弱易老的哺乳類軀殼。

後視鏡中出現了一輛不起眼的銀灰色國產沃爾沃,不合時宜地閃著大燈,似乎在示意斯科特靠邊停下。他擰緊眉頭,對這場無休止的貓鼠遊戲感覺厭倦。杜卡迪油門一轟,加速往前一飆,又靈巧地拐入小道。

不知是惱怒還是速度,斯科特的心髒鼓點開始變得不穩。他鬆開油門,減緩車速,等待心律調節器開始工作。

另一種變體則帶來了電池業的革命。

科學家找到使動物細胞聚集金屬原子的遺傳密碼子,將痕量單鏈DNA導入病毒內,在其表麵形成特異性分子,能夠選擇性黏附金屬原子及顆粒。這種通過黏附形成的複合物便成為有效的電池陽極,從而形成理想導體。

病毒電池技術的革新是全方位的:它可以靈活地改變病毒內的遺傳物質,從而製造不同種類的金屬電極;將相應成分在室溫下混合便可以自組織成病毒電池,避免了傳統電池製造過程中的高溫危險;但最關鍵的一點在於,通過這種技術製作的電極,可以實現從納米水平到10厘米大小的靈活尺寸,這就意味著電池不再龐大、笨重,可以嵌入你所想象得到的任何物體。

摩托車駛上一條海濱路。略帶鹹味的海風撲打著斯科特的臉龐,他貪婪地呼吸著難得的新鮮空氣,望著海麵上一字排開的湧浪,被噴薄而出的朝陽染成道道金邊,巨大的不規則雲團拖著長長的尾痕,如同萬千匹金銅鑄造的烈馬躍出海平麵,響蹄踏著浪花間的礁島,朝中天撒歡馳騁而去。

這塵世間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陳開宗看著鏡中的自己,先閉上左眼,睜開,又閉上右眼,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

手術做得很成功。破裂的右眼球被徹底摘除,換上SBT出品的最新款Cyclops VII型電子義眼,瞳膜色號經過精心校正,幾乎看不出差異,除了造得過於完美澄澈,缺少了歲月給左眼留下的色斑和血絲,卻顯得更為明亮。

我最終還是變成了義體人。陳開宗心頭湧動感慨萬千,不知麵對極端保守的父母時該如何開口。或許不說是更好的選擇。他想起母親時常念叨的教義,尤其是在觀看新聞時,那些花裏胡哨的第一視角畫麵如何令她頭暈目眩。

人隻該用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任何以超越自我的視角去感知世界的企圖,都是對上帝的僭越。

人工視網膜工作得很好。醫護人員趁陳開宗在睡夢時,用功能核磁共振成像技術(fMRI)將電子義眼的使用手冊“載入”他的視覺皮層,之後的睡眠紡錘波顯示,信息已從海馬區轉移到皮質永久儲存,好比U盤中的數據拷進了硬盤。右眼的觀看之道,便像騎車、遊泳、說英語一樣,成為陳開宗無法輕易忘記的一項新技能。

For All Tomorrow’s Parties.全為明日派對。

每當陳開宗有意識地去琢磨右眼的工作狀況時,腦海中便會有這兩句廣告詞飄過,或許是使用手冊自帶的提醒功能,就像一個信心標誌,拍著胸膛自信滿滿地對用戶說,別擔心,SBT提供三年保修服務,不管是眼睛、心髒、肌肉,還是其他別的什麽。

但在他所屬的世界裏,更新身體部件的周期要短得多,媒體戲稱之為“身體快速消費品”。SBT的科技把買賣義體變成像手機應用、球鞋、流行服飾、網絡遊戲一樣的生意,每個人都能像逛超市般,找到適合自己、負擔得起、售後服務又到位的產品。何況黑市裏還流行諸多破解工具,為義體增添不合法的樂趣。

人們聚會時炫耀的再也不是新數碼產品、首飾或發型,而是提高平衡感的義體耳蝸、超強伸縮的人造肌肉、意念控製的擬肢或者增強感官敏銳度的升級版軟件。

SBT革命性地開發出連接生物體與電子器件的轉換介質,這種由魷魚羽狀殼提取出來的改性複合物殼聚糖,能夠將生物體內傳輸大腦信號的離子流,轉換為機器可解譯的電子流,無縫地搭建起生物神經與機器的反饋回路。從此,人體的邊界得到了超乎想象的擴張。

嗑得五迷三道的特德摟著新女友告訴他,就像拿一個紅色燃燒的鉛球直接砸你腦門上,和用一根滑膩冰涼的膠質觸手穿透你七竅,來回摩擦**。差別就是那麽大。

陳開宗表示完全無法理解。

他成了一個局外人,遊離於時尚之外,藏匿於過時的書架間,與死去數百上千年的先賢智者隔空對話,寫成無人問津的生僻論文。隻有這樣才讓他感覺安全,才能夠將自己隔絕於外麵瘋狂的世界,他怕會忍不住隨著工業碎拍跳起舞來,加入這場感官的祭禮,然後迷失在肉體深處。

有一天晚上,特德神色怪異地敲開他的房門,說哥們兒,有事需要你幫忙。

陳開宗合上書,聽室友用嘶啞聲線陳述經過。

他的女友瑞貝卡,在厄瓜多爾旅行途中遭遇意外,與同屋旅友葬身火海,燒成一堆焦炭,隻剩下一堆燃點過高的義體殘骸。特德和瑞貝卡結識於一場夏季露天派對,為了取悅彼此,維護穩定關係,他倆頻繁更換身體部件以保持新鮮感。問題便在於此。

DNA檢測手段無效,義體受損嚴重,數據丟失,驗屍官們麵對一堆結構精密的高分子複合物無計可施,隻能集中打包寄回美國。悲痛欲絕的瑞貝卡雙親像所有其他美國父母一樣,每周一個電話已經是他們對子女了解的極限,更遑論身體。他們寄希望於特德能認出女兒遺體,好進行安葬儀式。願上帝收歸她迷失的靈魂。

遺憾的是,特德麵對著四對眼球、兩對半熔化的矽膠義乳、一隻右手和兩條左腿,大腦一片空白。瑞貝卡更換義體的頻率太快,以至於他根本就記不得版本之間的細微差異。特德突然想起了陳開宗上次見到瑞貝卡時說的話。

他說,你的右眼很特別,像中國人古代有一個成語叫明眸善睞。

那是什麽意思?瑞貝卡笑意盈盈地說。

意思是,眼睛明亮得像會說話。陳開宗說著自己臉就紅了。

噢,哥們兒,沒看出來你還挺會討姑娘開心的。特德捶了開宗一拳,轉頭深情望著女友。看來這隻眼睛對我很沉默呢。

它是新來的,還有點認生。瑞貝卡將兩片熱唇獻上。

如今,特德眼窩深陷,渾身上下邋遢不堪,他揪著陳開宗,幾乎是在哀求。找出那隻會說話的眼睛,求你了。

可……陳開宗一臉為難……可那是當瑞貝卡還活著的時候……

你是中國人,你不信上帝,是死是活對你來說有什麽區別!特德失控地咆哮著。

陳開宗強忍住惡心,逐個端詳,那層本應光滑透亮的高分子塑料覆膜被燒成半熔態,軟軟地包裹著裏麵露出的精密結構,像個被啃了一口的夾心冰淇淋球。它們曾經被嵌入幾顆美麗的頭顱,而其中一顆還向陳開宗展露過迷人微笑。

如今它們看起來同樣醜陋,毫無生氣。

陳開宗扭頭,想打退堂鼓,特德絕望的神情堵住他的嘴。他猶豫了片刻,隨手指了指其中的兩顆眼球,用力點點頭。

那兩顆電子義眼被放置在洛可可式雕飾的靈匣內,牧師誦念經文,父母親友低聲飲泣,手在胸前不停比畫十字,電子讚美詩響起,陽光透過教堂頂部的鑲嵌玻璃畫,定格在瑞貝卡那經過多次手術的完美麵孔上。

陳開宗終於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對於追逐時尚的發達國家新一代,義體不再是殘障者的輔助工具,也不僅僅是身體可自由替換的零部件或裝飾品,義體已經成為人類生命的一部分,它儲存著你的喜怒哀樂、你的階級、你的社會關係、你的記憶。

義體就是你。

羅錦城需要一個慢箭手。

垃圾人在密謀一些事情,而他卻一無所知。他們要求羅錦城交出謀害小米的凶手,否則拒絕恢複生產。他知道這隻是表麵上的要求。

在正常速率的網絡世界裏,即便是一個普通人,也可以輕易地借助各種工具去追蹤倏忽而過的特定目標。就像一個獵人手持弓箭,在森林中尋找獵物,他可以把弓箭換成高精度自動武器,裝上夜視鏡、紅外探測器或者聲呐定位係統,他也可以駕駛林間代步的兩足外骨骼機甲提高巡邏速度,更可以發射霰彈,誘使目標移動,暴露自己方位,一舉射殺。

但這裏是低速區,任何超出閾值的數據流都會觸發警報,引起國家安全部門的注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隻有弓箭是最安全的武器。但最糟糕的還不止於此,設想一下如果光速降低一億倍,當3米開外的獵物影像投入你的視網膜,觸發神經衝動時,那已經是一秒鍾前的世界。即便你的獵物也以同樣的慢速運動,但所有的輔助定位手段都將麵臨著幾何級數的效用遞減,這與盲人在大海裏撈針無異。

慢箭手的存在,便是為了解決低速區的種種數據跟蹤問題。當然,就像賞金獵人,他們接手的案子大多見不得光,風險巨大,更無法納入官方的標準化流程。這便是慢箭手的核心競爭力。

他們將自己的訣竅稱為“慢箭撒網”。從概念上理解,就像同時朝水平方向及空中射出數以萬計的箭,箭鏃之間由無形的信息鏈彼此聯係,在低速森林中,以緩慢得近乎靜止的速度,穿透樹木,交織成一片密不透風的軌跡之網。獵人所需要做的隻是等待,等待獵物撞入網中,牽一發而動全身,鄰近的箭便會聞風而至,緩慢而有力地將獵物撕開皮肉,釘入樹幹。

但在數字世界裏,這一切都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度抽象化的算法和程式,將紛繁複雜的現象世界化約為數學上的拓撲模型。就像一張蛛網。任何撞入網中的飛蟲都將引起拓撲形變,這種形變傳遞的速度超過了限速規則下的信息流速。“兩點之間線段最短”在這個空間中不再是公理,盡管違背人類直覺和邏輯判斷,但卻真實有效。

就像當年搞垮矽嶼的病毒升級版。

羅錦城走入一家名為“振昌”的五金店,店內昏暗似煤窯,他的眼睛適應微光模式後,被牆上掛滿的前工業時代器械所震懾。這些來自舊時代的低效工具流淌著金屬油光,凝結著數百上千個小時的人類勞力與技藝,有一種拙樸卻堅實的美感。每一件都是手工打造,線條獨一無二,連瑕疵也是,仿佛摻進了打造者靈魂的碎屑,這是工業化生產線上出來的完美壓模製品無法比擬的。

他取下一把造型特異的短砍刀,刀把鞘口位置飾有一枚古拙的虎麵紋章,刀身略略反射出磨砂般粗糲而寒冷的光。

“好刀!”羅錦城讚歎道,“就是有點太快了。”

“太快了?”看店小夥子不明就裏,“老板想要鈍一點的收藏品?”

“我想要慢一點的。”

小夥子思忖了片刻,說:“要多慢?”

“二潮映月的海水那麽慢。”

“跟我來。”小夥子一側身,讓開裏屋一條更加漆黑的過道,示意羅錦城隨他進入。羅錦城感覺自己先往上走,再往下走,幾次擔心腦袋會撞上牆壁,但卻沒有,過道的空間比想象中要寬敞許多,隻是空氣濕熱難耐。走了不多會兒,眼前突然有了光,光裏還飄浮著白色水霧,那是一扇門,門裏滲出強勁冷氣。

“虎兄,有老板找。”小夥子把羅錦城領進門,又恭敬地退出。

這或許是羅錦城此生見過的最髒亂無序的房間,僅次於垃圾人蠅蟲飛舞的廢料工棚。數不清的電線像腸子般盤繞在地板上,又蔓爬連接到各部機器,幾乎無立足之地。除了幾台頂到天花板的機架外,大功率空調機組噴吐著白霧,冷卻四處散落的不明功能機箱,綠光閃爍,蜂房似的盤旋著無休止的嗡鳴聲。那個被稱為“硬虎”的慢箭手披著黑色長袖連帽衫,縮在角落狹小的書桌前,數個大尺寸顯示器被分割成碎屏,有躍動數字,有自動切換網頁,有程序進度,還有幾具呻吟抖動的**肉體。

他正埋頭吃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丸粿條,口中呼嚕作響。羅錦城耐心站在他背後等著。

羅錦城從屏幕一角看見五金店的監控畫麵,還有根據他頭像匹配出的數據資料。

“硬虎兄果然眼觀六路,既然知根知底,我就不多廢話了。我要你幫我監控幾個人的數據動向。”

“幾個?羅老板太謙虛了,您名下的垃圾人至少有四位數。”黑帽衫終於轉過身來,露出一張不甚整潔且睡眠匱乏的倦臉,“即使單算罷工隊伍的話也有好幾百吧。”

“這些都是細節……”

“細節關係到價錢。”

“你怕我付不起錢?”

“我怕沒人敢向您討債。”

“好,預付一半。”羅錦城不快地轉動雙眼,估摸著數額,“事成再付尾款。”

“七成。另外,”硬虎自信地笑了笑,這個名字在方言中代表“一定、肯定”之意,“還需要羅老板答應一件事。”

“說。”

“把您現在規劃中的購物廣場往東挪一條街。我不想搬,我厝邊頭尾的鄰居也不想搬到新區和垃圾人做伴。你不缺這條街,但隻要矽嶼一天還在低速區,你就需要一個慢箭手。”

羅錦城眉毛一挑,突然感覺手心被硬物硌得生疼,原來自己無意間把那把虎紋短砍刀帶了下來。他拔刀出鞘,刀身反射出慢箭手驚惶扭曲的神情。他以迅雷之勢揮刀砍向硬虎,在刃口即將劈開肉身的刹那,腕口一抖,砍刀重重插入桌麵,木屑四濺。

“成交。”羅錦城像是說服了自己般,輕鬆微笑作答。

李文趁著絳紫的夜色,與幾十名“違法情節輕微”的垃圾人回到村裏。人數太多了,矽嶼鎮有限的警力根本應付不過來,更別提拘留收押了,何況他們確實也沒幹什麽太出格的事,於是在數字檔案裏留了記錄,口頭警告了事。打傷陳開宗的倒黴蛋被揍了個半死,羈押候審。

“打誰不好,偏偏打美國人,把一起民事糾紛活活升級成外交事件。”做筆錄的警官還不忘調侃幾句。

“虐殺怎麽能算是民事糾紛?”李文問道,“何況小米才剛剛成年!”

“一切都在調查中,”警官閃爍其詞,“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

“我們要的不是交代,我們要的是公道!”

“再嚷嚷你就在這裏蹲著等公道吧。”

李文咬緊牙關,不再開口。他在腦海中理清思緒,一旦恢複自由便吩咐得力幹將分頭執行下去,小米虛弱癱倒的景象不時插入、回放,打斷他的思考,像有一隻冰冷的爪子從腦神經向下攀爬,握住他的腸胃來回揪**。他知道,那是內疚在作祟。

他終於回到自己的垃圾工棚裏,昏暗、肮髒、腐臭、混亂,可卻令他心安,家,甜美的家。

“你,修改所有芯片狗的判斷邏輯,隻要羅家人一靠近,就讓它們叫。”被點中的年輕人唰地燃起胸前的“戰”字紫色貼膜,小跑著離開工棚。

“你,到陳家和林家的地頭打探一下,讓那邊的兄弟隨時待命。”

李文終於像個發號施令完畢的將軍般長出了一口氣,但隨即,某件最憂心的事情又讓他的神經重新繃緊。

“小米在哪兒?快帶我去找她!”

醫院的安保係統已經不可信任,昏迷的小米被送到一位專門為垃圾人服務的蒙古大夫家裏。盡管環境簡陋,設備還算齊全,被眾人稱為金大夫的中年男子為小米接駁好診療儀器,對著麵板上的紊亂數字和圖形,眉間擰起了“川”字紋。她的血糖濃度以異常速度下降著,低於警戒線水平,以至於無法為正常心肺功能提供足夠的能量。

“她餓了。”金大夫宣布他的診斷結果。

但這隻是第一步,分析結果表明,小米83%的能量被腦部活動所消耗,如此高的大腦代謝效率是任何哺乳類,乃至任何存在大腦結構的地球生物所無法達到的,同樣,任何正常的食物攝入方式都無法填補這種驚人的能量消耗。可每一個赤腳醫生都有他的獨門秘籍。

金大夫為小米肘間裝上了一部自動注射器,隨後,他從隱秘的半地下存儲間裏拿出了六管亮紅色的密封**。

“我隻剩這些了。軍方專用的高能果糖組合劑,可保證十二小時不間斷ATP輸入,特種兵就是靠著這玩意兒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持續作戰。不過用完之後,隻能你們自己想辦法了。”

因此當李文再次見到小米時,她已經一掃之前的頹靡之態,甚至精神好得有點過頭。小米嘴角微微揚起,雙眼圓睜,好奇地望向李文,似乎對之前發生過的事情毫無印象。她在腦海中搜索了片刻,平靜地叫出了李文的名字,而不是他所熟悉的“文哥”。

“小米?真的是你嗎?”李文脫口而出,但頓覺自己失言。

“還能是誰呢?”小米露出舊日的甜美微笑。

李文打消了腦中浮生的怪異疑念,是啊,不是小米,還能是誰呢?他激活了增強現實眼鏡,綠光亮起。

“打聲招呼吧,我要把這好消息告訴所有自己人。”

小米出現在他視野中,但不知為何,她的形象開始模糊、閃爍,仿佛有不可見的外加光源由無限遠的高空灑落,溫暖、寧靜、金碧輝煌。明明是平視,李文卻分明覺得小米變得高大,帶著無法直視的威嚴感,一股若有似無的吟唱飄起盤繞,他分不清是視覺引起的通感還是真的有附加的聲音信息解碼。小米的笑容似乎帶著某種魔力,讓他心旌**漾,莫名感動,甚至有幾分落淚的衝動。某一瞬間,他疑心自己看到了另一個人,一張輪廓完美、氣質神秘的西方女性麵孔交疊在小米的微笑之上,他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

“我回來了。”死而複生的女神輕啟雙唇,對整個世界說。

這段神啟以核爆般的速度擴散開去,分享到每一個垃圾人眼前。

14

不知為何,斯科特始終無法將那個故事從腦海中驅散。

由於美國聯邦食品藥物監督管理局(FDA)對本土人體試驗的嚴格監管,許多高風險的新藥臨床試驗被轉移到發展中國家,羅馬尼亞雅西、印度新德裏、突尼斯麥格林、阿根廷聖地亞哥德爾埃斯特羅省……在這些監管不力、腐敗橫生的地區,隻要付出極少的代價便可以招募到成百上千的自願受試者,中間利潤多半貢獻給醫院、醫生和藥頭,醫藥企業拿到藥物試驗數據報告,通過FDA審核上市,賺取數以億計的美元。

而受試者們,許多尚未成年卻謊報年齡,由於貧窮買不起藥,器官保持對藥物有效成分的高度靈敏反應,被稱為“最幹淨的小白鼠”。他們拿到手的是皺巴巴的幾美元、一頓免費早餐,還有未知的副作用、漫長的疾病潛伏風險,以及概率極高的並發症死亡。

這就是進步的代價。贏家通吃,輸者埋單。

“荒潮財團”控股的SBT公司卻不能走這條外包道路,他們所涉及的是更為機密、更高風險的項目:與腦機界麵相關的課題。SBT找到了另一座避風港。與人類基因相似度高達99.4%,智力水平相當於5到7歲人類孩童的黑猩猩和倭黑猩猩。

SBT的工程師打開它們的頭蓋骨,換成義體,以便隨時接入各種電刺激信號,觀察大腦特定區域與神經元集群的應激變化。這是一種介於侵入式與非侵入式之間的手段,既避免了電極探針穿刺所造成的不可逆損傷,又保證了電位刺激的精確性與強度。

一套類似斯金納箱[9]的獎懲機製被創造出來。工程師們根據前人積累的實驗數據,建立起簡單的運動神經映射模型,經過充分訓練後,黑猩猩可以用意識操控機械臂抓取肢體無法夠到的食物。人類也可以通過輸入電信號,刺激猿猴大腦中的恐懼或獎賞區域,來實現操控黑猩猩肢體運動,乃至完成簡單任務的意圖。

不知是哪個天才給義體頭蓋骨裝上了病毒電池,由此他們得到了一台恒溫熱血、毛發茂密、會不定時排泄的遙控雌性黑猩猩,工程師們經投票將她命名為“埃娃”,以紀念某位英年早逝的西班牙色情女星。

埃娃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學習能力,她甚至可以在未經提示的情況下,獨自完成步驟複雜的漢諾塔遊戲。她成為團隊的明星,接受有別於其他猿猴的特殊待遇,獨立房間,每天不限量供應熱帶水果及她最愛的醃黃魚,工程師甚至買來了性感內衣,每天替她更換。此荒唐行徑隨後遭到製止。

被“啟蒙”的埃娃出現了始料未及的狀況,所有項目測試得分均較之前有大幅下滑。埃娃似乎顯得焦躁、驚恐、鬱鬱寡歡。監控錄像顯示,當四下無人時,她會嚐試各種呼吸方式,讓氣流通過口鼻腔,引起各部分軟組織的共鳴。事後證明,她是在模仿人類對氣流的控製,通過隔膜與肌肉的振動學習發聲方法。她想像人一樣說話。

但埃娃最終失敗了。百萬年的進化不是一夜發生的。

工程師為她設計了特殊的觸摸式鍵盤,並用電刺激結合圖形識別教會她一些簡單概念,比如“香蕉”“人”“高興”“害怕”“吃”……但在教她區分“埃娃”與“其他黑猩猩”時遇到了較大阻礙,埃娃似乎始終無法將自己與其他黑猩猩區隔開來。語言學家試圖讓她理解自我的概念,但換來的卻是憤怒、吼叫及手掌遮擋住雙眼的恐懼感。

終於有一天,她用一個長長的句子表達了自己的願望。埃娃的黑色雙眼像瑪瑙般飽含哀傷,柔軟嘴唇不斷噘起、外翻,手指撫弄著自己的腹部。埃娃感覺孤單。埃娃希望能回到其他黑猩猩中間去。盡管她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埃娃。

團隊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回歸派對。他們給埃娃穿上特殊定製的晚禮服,切蛋糕,吹蠟燭,像對待真正的人類一樣對待她。然後幫埃娃脫下衣服,將她送入其他黑猩猩群居的大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