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部 虹色浪潮Iridescent Wave2

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運轉的。斯科特記得那個被銬住單手的年輕人口中的真理。

經濟殺手拋出先進技術、寬鬆貸款、優先回購產品等香甜餌料,假借“進步”與“共同開發”之名,誘使地方政府簽訂合約,修建大型工程,背負巨額債務的同時,將珍稀資源(油田、礦藏、瀕危動植物基因庫)拱手奉上。

殺手收獲酬勞,官員收取賄賂,人民收尾債務,以及被汙染和損害的家園。

“我看不出這裏麵的聯係。”斯科特作出無辜狀。

“或許您該考慮改行當演員,斯科特。我能叫你斯科特嗎?”何趙淑怡溫柔一笑,試圖卸除斯科特的防禦情緒,“惠睿與SBT的股權結構裏,都存在一個叫作‘The Arashio Foundation’的基金會,從公開渠道無法找到任何資料。”

斯科特默不作聲。

“它也是你之前所有雇主的股東。”何趙淑怡漫不經心地拋出籌碼。

“這是勒索嗎?”斯科特終於按捺不住。

“這是施予,幫你洗刷手上的汙血。”

“謝了,我更喜歡用肥皂。”

“斯科特,這是你最後的機會,矽嶼也許會變成第二個艾哈邁達巴德,你願意看到那樣的悲劇發生嗎?”

“那是個意外!”斯科特的嗓音失去控製,變得刺耳。

“128人送命,超過600人喪失部分行動能力,這就是你所說的意外?看看那些孩子的眼睛!”

“我就在現場……”斯科特放低聲線,眼前閃過女兒南希在水中蒼白的麵孔,似乎放棄了抵抗,“……告訴我,你們到底要我做什麽?”

“證據!實打實的證據,可以把SBT整垮的證據。他們如何將有毒義體垃圾輸出到發展中國家,又是如何掩蓋真相的?”

“何趙女士,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我為何要犧牲自己,來成全你們極端生態主義分子的道德優越感?”

女人露出精明笑容,似乎早已料到這一質問:“我們能給你的更多。想想安然公司(Enron Corp.)[1]醜聞暴露後的股市反應。”

“你們打算做空[2]SBT?”斯科特在腦中快速計算,那將是至少十億量級的杠杆獲利。劃算的買賣,“我一直以為你們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

“款冬是結果導向的理想主義者陣營。”何趙淑怡像自動電話應答機一般精準。

“那麽,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麽鬼玩意兒?”斯科特終於有機會拋出困擾已久的謎團。

屏幕上的何趙淑怡突然收了笑,表情嚴肅,像是在反複斟酌該從何說起。

“你聽說過‘荒潮’計劃嗎?”

陳開宗借著晨光,瞥見遙遠的特護病房窗口有白色人影晃動,他疾步跑進醫院,以為那是等待他的醫護人員。

一刻鍾前,他接到醫院急電,說小米醒了。沒通知任何人,甚至沒來得及洗漱,陳開宗便跳上早班出租車,直奔他日夜記掛的姑娘。車載電台整點報時配樂是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中的經典動機,現在是北京時間6點01分。加快了半拍的激昂旋律在他腦海盤旋不去,如同一則新消息。

空氣中彌漫著白玉蘭的香氣,與消毒水味道交融無間,甜美中透露出一絲不安的刺激。

陳開宗沒等電梯,徒步爬上三層,卻在病房門口停下腳步,待情緒平緩。他打開房門,屋裏沒開燈,病**空空如也。他正想按響呼叫鈴,卻猛然發現一個人影背對他站在窗前,一動不動,窗外稀薄的朝陽勾勒出熟悉的輪廓。

“小米?”陳開宗試探著問道,心中不知何故隱隱不安。

那個女孩依然保持凝固姿態,約莫過了數秒,她頸後隆椎下方的貼膜亮起,金黃色“米”字透過白色病服,光芒穩定恒久。她轉過身來,帶著微笑,光與暗的交界線在她麵孔上緩慢掃描,直至笑容完全進入背光區域。

“開宗,你來啦。”聲線依舊清脆稚嫩,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陳開宗愣了片刻,才回應一聲,他打開頂燈,走近小米,仔細端詳那張笑臉,傷口恢複得相當理想,隻剩下額頭幾點淡淡痕印。

“怎麽了?不認識我了?”

“沒……你現在感覺還好嗎?”陳開宗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搭住小米肩膀,卻又想起自己不在美國,手在半空中尷尬停住。

小米突然接住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裏,像是被什麽事先編寫好的程序驅使般自然。

“就像……死而複生一樣好。”

陳開宗被這一舉動驚呆了,如同電流蔓過身體,竟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接答。

小米的表情片刻後轉為疑惑,繼而似乎若有所悟,她放開陳開宗的手,低下頭輕聲說:“聽他們說,你一直在照顧我,如果不是你,我也許早就死了。”

陳開宗鬆了口氣,他再次捧起小米的手,說:“別說傻話,林主任答應這段時間派人貼身保護你,你不會再有危險了。”

“危險?”

“嗯,都過去了,如果當時,我能把你安置在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陳開宗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他覺得自己說的才是傻話,毫無意義,一堆狗屎。

小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遲疑:“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好像,什麽都記不得了……”

“醫生說你需要一段時間恢複。”小米觀潮灘上的笑臉從陳開宗眼前閃過,像是有千萬根鋼針瞬間紮在心上,他努力克製自己憤怒的表情,“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找醫生,看是需要繼續留院觀察還是可以回家了。”

“回家?”小米一臉迷惘。

陳開宗一時語塞。對於垃圾人來說,他們的家遠在千裏之外,遙不可及,矽嶼的任何一處居所,無論簡陋或奢華,都與他們沒有絲毫情感上的牽連。沒有記憶的地方,是無法稱之為家的。陳開宗明白那種感覺。

“你真正的家。”陳開宗溫暖一笑,試圖安撫小米。

他轉身正欲離開,背後卻幽幽飄來幾句哼唱,熟悉的旋律正是出自《1812序曲》,電台整點報時截取樂句。陳開宗臉色陡變,仿佛那旋律是從他意識中直接竊取,再置入女孩瓷器般輕薄的聲帶中。小米直視著他,麵無表情,雙唇輕啟,像是一具極精致複雜的人形八音盒。精確音律從唇間出現,甚至連加速節拍都模仿得絲毫不差,樂句循環反複,不帶感情波動,旋即消失。

一陣雞皮疙瘩爬上陳開宗頸後皮膚,他抑製住自己一探究竟的衝動,逃也似的離開特護病房,離開那個他曾經拯救過的女孩。

斯科特回到酒店,感覺陣陣惡心反胃,部分來自海上風浪的顛簸,剩下的則源自一種強烈的被欺騙感。

他試圖接通對話程序,但接頭人乙川弘文始終沒有應答,他醒悟,現在是美國東部時間淩晨兩點半。該死的騙子!斯科特憤怒地敲擊鍵盤,試圖將怒火傾瀉到某個色情網站上,但刷新頁麵不停顯示“451 Forbidden”,這是網頁受當地法律限製而無法顯示的HTTP狀態碼,源自雷·布拉德伯裏那本著名的小說。

在低速區,他們甚至不給你合法自瀆的權利。

斯科特想起這個笑話,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他原本以為自己在矽嶼的任務能稍微“幹淨”點兒,至少比起之前在東南亞、南印度和西非的齷齪勾當。如今他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秘密在於稀土,比黃金更珍貴的不可再生資源。它就像童話中巫婆的魔法粉末,隻需極少的用量,便能大幅度提高原有材料的戰術性能,帶來軍事科技的驚人躍升,從而在現代戰場上占據壓倒性優勢。

戰爭的藝術。斯科特想起那本進入西點軍校教程的中國古籍。如今進化成殺人的技術。他還清晰記得那些惠睿內部演示會上的案例視頻。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冷戰期間,蘇製P級、“阿爾法”級、M級和S級潛艇如同幽靈遊弋於各大洋戰略要塞,航速可達到40節以上,潛深可至400到600米,“龜速”的美國魚雷隻能望洋興歎。蘇聯正是運用了稀土錸,極大地強化鈦合金強度,製造出極高航速和較大潛深的殺手級合金潛艇。

硝煙彌漫的海灣戰場上,運用了稀土釔元素的美軍M1A2坦克激光測距儀測距範圍達到4000米,能夠迅速發現測距距離僅有2000米的伊拉克T-72坦克,瞄準,鎖定,先敵開火,將對方轟成碎渣。而含有鑭元素的夜視儀,則幫助美軍在夜間同樣保持視野開闊清晰,殺敵於毫厘之間。

可以說,無論是偵察、防禦、操控、進攻、機動,現代戰爭的方方麵麵都離不開稀土的魔力。掌握了稀土,便掌握了戰場主動,掌握了勝利。

麻煩的是,全球90%的稀土資源集中在中國,自從2007年後,中國政府便采取嚴格配額製度,大幅削減稀土出口總量,導致國際市場價格飆升。“中國的世紀”,所有的西方媒體一致驚呼。發達國家所習慣的廉價稀土時代一去不複返,他們苦心維係的技術戰略優勢將隨著時間推移點滴消逝,世界權力格局將隨著資源稀缺程度被重新洗牌。

斯科特把持住瀕臨失控的情緒,他打開虛擬專網(VPN)軟件,等待它在後台通過加密協議創建一條隧道,連接海外的VPN服務器,所有訪問數據經加密發送到海外服務器,再轉向目標——某東歐硬核色情網站。反之亦然。盡管效率低下,卻能切實有效地躲過防火牆攔截。

三十六計之第八計,暗度陳倉。

正如惠睿選擇的道路。

惠睿研發出由消費類電子垃圾回收稀土元素的技術,能夠將廢棄芯片、電池、顯示器等電子元件中80%的稀土元素提取出來,並加以循環利用。但由於處理過程中所產生的環境汙染嚴重超出美國環境保護署(EPA)製定標準,需要購買額外的環保基金,人工成本高昂,且根據美國法規需要為勞工購買高額保險以應對數十年後潛在疾病暴發時的賠償金。一言蔽之,極不劃算。

這就是民主體製的劣勢,等那些低能議員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提交議案,利益集團相互攻訐完畢,推動相關產業政策出台之日,美利堅合眾國大約早已淪為三流國家,甚至變成泛大中華經濟圈的附庸國。歐盟的解體便是前車之鑒,伊比薩[3]海灘上空的五星紅旗。

於是,惠睿在現有法規框架內創造性地發明了一套外包戰略:打著“循環經濟”的旗號,將垃圾和汙染轉移到海外——廣闊的發展中國家,幫助他們建立起工業園區及生產線,享用源源不絕的廉價勞動力,最後,根據合約,用白菜價優先回購貴比黃金的稀土資源。

斯科特記得那份報告最後一頁上巨大的等邊三角形,頂點上的三個彩色圓形內寫著醒目的“WIN—WIN—WIN”(三贏)。

政府要經濟發展,我們給他們GDP。

人民要吃飯,我們給他們工作職位。

我們隻要廉價稀土,一切成本都經過精確核算。

斯科特仍然心存不安,艾哈邁達巴德的毒氣泄漏事故後,他經常發噩夢,看到綠色霧瘴中遍地腫脹的屍體,以及他們眼窩中因晶狀體變性而導致的灰濁眼睛。為了節約成本,他在招標中選用了本地供應商的氣控閥門,他們要價更低,回扣更高。

那些灰色眼珠開始眨動,如同成千上萬顆未經打磨的淡水珍珠同時閃爍。他會大叫,驚醒,全身冷汗。心理醫生沒能拯救他,耶穌基督做到了。

如今他又將踏上另一塊無神之地,幹著瀆神的勾當。

斯科特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他說服董事會從投資中撥取部分環保經費,作為改善當地生態環境的“示好行為”,盡管根據EPA標準,改善後的環境仍然不比地獄幹淨多少。

這世上,有許多種幹淨,有許多種公平,也有許多種幸福感。人隻能選擇,或被選擇其中一種。斯科特安慰自己。我隻是做我能做的。

而現在,款冬語焉不詳地告訴他,矽嶼將再次讓他的雙手沾滿血汙。

色情網站的數據經VPN代理器加密傳回本地,解密後出現在屏幕上,一片設計花哨的姹紫嫣紅,伴著肉感的烏克蘭血統模特在頁麵上晃動,使盡渾身解數挑逗來訪者點擊付費頻道,滿足虛擬而原始的欲望。你甚至可以自定義虛擬人偶的頭像和身體尺寸,他/她可以是你的老板、鄰居、老師、學生、快餐店收銀員、過氣明星、罪犯、政客、路人、寵物、丈夫/妻子……或者,你自己。

斯科特性趣全無,心煩氣躁,鼠標在頁麵上漫無目的地遊**,虛擬人偶隨著箭頭動作反饋機械姿勢和誇張呻吟。他突然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火速在搜索框中鍵入“荒潮”, 0.13秒內返回5100多條結果。

他點開其中一條名為“荒潮計劃”的鏈接,確信借助VPN定能打開此被嚴格屏蔽的頁麵,路徑顯示,該視頻寄存於距離地麵400公裏的低軌道空間站服務器,以躲避各國審查機製,服務器名為“安那其之雲”。後台程序耗費了2倍於平常的加載時間,空白屏幕上,框架文本以針式打印機速度逐行疊落,緩慢填滿信息的荒漠。

10

“小米到底怎麽了?”陳開宗劈頭蓋臉地質問醫生。這不是小米,至少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小米,更像是,某種刻意模擬小米言談舉止的東西。非人的東西。他打了個寒噤。

小米從來不叫他“開宗”,隻說“假鬼佬”。

“情況有點複雜……”醫生欲言又止,在平板上調出幾組三維掃描圖片,“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腦圖。”

“這是普通人的BEAM圖,也就是腦電地形圖。”一幅深色大腦懸在虛擬空間,動畫作橫剖式切麵分析,各種不規則的亮麗色塊或色帶浮現,消失,那是人腦活躍程度不同的功能區,“這是小米的。”

陳開宗盯著那幅放大閃爍的影像,瞪大了雙眼。

如果說普通人的腦電圖是大寫意的潑墨山水,那麽小米的腦中仿佛裱著一本細密的盛唐工筆,隨著切麵的翻動,構建出宮殿般複雜輝煌的立體結構,不同顏色的區域如同精致榫件,相互咬合流動,如同巨大城市中穿著各色盛裝的狂歡隊伍,卻又井然有序地呈現出某種大尺度上的和諧美感。

“怎麽會這樣?”

“好問題。一些生化指標顯示,她的大腦曾經受到病毒侵入,而且是多次感染,最近一次發生在一個月前。這或許能解釋這種罕見器質性病變的成因,但並不是唯一成因,我們還在她腦中發現了這個。”

另一張大腦圖像出現,變得半透明,溝回輪廓隱約可見,似乎是屏幕分辨率的關係,陳開宗總覺得有股霧氣蒙在大腦的某些區域,不甚清晰。

“這是前額葉……前扣帶皮層,”醫生將圖像某個區域疾速拉伸擴大,如同用“穀歌地球”穿越地球上空雲層,沉降到某個國家、城市、街道,二次再臨的上帝視角,“掌管認知、行為、情緒、強化學習、疼痛等功能的重要區域。現在放大到100萬倍。”

那層霧氣逐漸清晰,如同夜空中的星雲無限逼近,化成一顆顆恒星,閃爍著金屬光澤,懸浮在布滿神經元與膠原遞質的廣袤宇宙裏。

“這些金屬微粒直徑隻有1到2.5個微米,比神經元細胞還要小。但奇怪的是,一般來說這種有害顆粒會隨著呼吸沉積在肺部,導致肺炎和肺纖維化,甚至損害特異性免疫功能,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穿越血腦屏障,進入大腦皮層的。”

陳開宗看著電腦模擬出來的幽藍色神經軸突叢林,金屬微粒如同《2001:太空漫遊》中的黑色石碑,沉默地橫亙其間,排出無有邊際的縱深陣列,直至這意識宇宙的盡頭。他想起小米嗅聞廢氣時的卑微姿態,下隴村黏稠汙濁有如地獄的空氣,廢棄的電子玩具、荒蕪的田野、燃燒的垃圾,孩童們在惡毒土壤中綻放花樣笑容。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他想起這句古老諺語。曆史的報應總是充滿了不確定性,有時打擊麵寬廣至整個種族,有時卻又如一道閃電,不偏不倚劈中荒原上的枯木,暗夜裏熊熊燃燒,如火把照亮星空。

小米就是那億萬人中被擊中的幸運兒。

“她會有生命危險嗎?”陳開宗焦灼地追問。

“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已經超出我的經驗範圍。那些金屬微粒在腦皮層中形成複雜的點陣結構,似乎與神經網絡產生了某種協同效應,別問我那是如何辦到的,小米頭部有遭電擊過的痕跡,或許造成某種激活。我隻知道,目前的腦神經外科手術水平尚無法達到這種植入深度與精度,更不用說取出那些結構。

“就像在她腦海裏布下一個雷區,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哪根神經末梢一衝動,便會喀嚓一下,觸發連鎖反應。”醫生打了個響指,神色凝重。

陳開宗陷入沉默,他本以為在這場悲劇之後,自己便能夠保護小米免受外來威脅。在他內心深處,始終把小米的遭害歸結於自己那次赴約的遲到,並強迫症似的在腦海裏反複推演,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那天他提前結束與陳族長的談話,如果他準時到達小米的工棚,是不是一切結果都會不同?

可他知道,曆史從來沒有如果。

陳開宗無法否認,在內心深處,他將自己想象成一名懷揣寶物的還鄉使者,仿佛一打開百寶囊,矽嶼的所有問題便能隨之煙消雲散。可他現在才發現,自己錯得如此離譜,他拯救不了矽嶼,拯救不了小米,更拯救不了自己。那些可笑的優越感被堅硬的現實撞得粉碎,似乎他走得愈近,離原先的目的地便愈加遙遠。

“如果小米之前參加定期體檢,或許能早點發現……”醫生不無惋惜地說。

“她不是陳家的工人,她來自羅家。”陳開宗眼前浮現出一張臉。

一張光滑、蒼白、浮腫而陰鷙的臉,如同福爾馬林中浸泡經年的死組織,羅錦城的臉。

醫生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這不是一家官方網站,更像是某群狂熱粉絲建立的維基式資料庫。文字、圖片、年表和視頻看似雜亂無章地鋪排其上,斯科特快速瀏覽著,許多文章充滿牽強附會和他所熟悉的陰謀論調,來自一些對人類曆史充滿病態扭曲想象的大腦。

網站已經有段時間未更新了,但斯科特還是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一個十五分鍾的介紹短片。

開頭是一段黑白粗糙的紀錄片,一艘戰艦在海麵熊熊燃燒,於灰色焰火中逐漸沉沒。

字幕旁白:1943年3月3日,日本“荒潮”(Arashio)號驅逐艦在俾斯麥海戰役中被美軍B-25C米切爾轟炸機(代號“聊天框”)擊毀方向舵,導致撞擊,沉入新幾內亞芬夏範(Finschhafen)東南約55海裏的洋底。船上176名幸存者全部獲救,除了艦長(疊出軍裝照),久保木秀雄少校。

畫麵轉到一間校園風格的實驗室,一名麵目清麗的亞裔女子正在儀器前專注觀測,並不時與拍攝者無聲對話。

字幕旁白:日本戰敗後,久保木秀雄少校的未婚妻鈴木晴川赴美國進修並入籍,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生物化學博士學位,1952年受雇於美國軍方,啟動名為“荒潮”的絕密項目,意在紀念戰爭中死去的未婚夫。

斯科特終於知道惠睿股東中那個神秘基金會的由來。

接著是標有“美國軍方絕密”字樣的片段,似乎是由固定機位拍攝,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影片被以數十倍於正常速度壓縮。背景是一間密室,人工光照恒定,鏡頭麵向的牆壁有單向觀察窗,反射出另一麵空白得令人發瘮的牆壁。

字幕旁白:1955年到1972年間,“荒潮”計劃在馬裏蘭州征召死刑及重刑犯進行人體試驗,目的在於研製出可以大規模使用的致幻武器,以期在戰場上達到不戰而勝的目的。他們嚐試了多種自然及人工合成藥劑,最終獲得一種名為二苯羥乙酸-3-奎寧環酯的化合物,代號QNB,能以氣溶膠形式經皮膚或呼吸道吸收。

一名身穿囚服的男子被帶進房間,在鏡麵觀察窗前坐下。視頻以約120倍速快放,囚犯的影像不斷抖動,如同神經性**的病態特征。他坐立不安,似乎這空無一人的房間內有隱形怪物在擾亂他的神誌,威脅他的安全,他無聲咆哮,以頭撞牆,撕扯頭發,打滾,將衣物悉數抓撓成碎片。波浪般的白噪音線不時漫過畫麵。

影片突然慢下,恢複成正常速度,那個**男人麵朝鏡中,用雙手撫弄自己臉部,毫無征兆地,他用手指摳出眼珠,冷靜猶如拔起浴缸橡皮塞,眼球帶著殘餘的血管神經束由掌心垂落,一種黑暗由眼窩部位湧出。他突然如釋重負般坐下,身體卻失去支撐,像被抽取脊柱般,柔軟無力地摔落地麵。

字幕旁白:QNB作為一種乙酰膽堿[4]競爭性抑製劑,能作用於平滑肌、外分泌腺、自主神經節及大腦等部位神經元突觸後的毒蕈堿型受體,有效降低乙酰膽堿到達受體的濃度,產生瞳孔擴散、心率變緩、皮膚潮紅等症狀,嚴重時會陷入昏迷、共濟失調、方位及時間感迷失、記憶力減退、無法區分幻覺與現實,非理性恐懼,以及無法自控的半自動行為(如脫衣、自語、采摘、抓撓等動作)。

畫麵快速跳切。廣場上怪異舞蹈的人群,叢林中行神秘祭禮的原始部族,派對中狂歡的青年男女,整齊劃一的軍隊檢閱儀式……影像的色調、質地各異,伴隨著節奏強勁的德式複古電子樂,很是能夠調動觀眾情緒。斯科特捉摸不透這段意圖何在,他似乎數次看到種族大屠殺和人吃人的場景一閃而過。猩紅。晃動。火光。令人不安。

字幕旁白:更為驚人的是,QNB能引起中毒者間共享幻覺的現象,例如兩名被實驗者會來回傳遞、吸食旁人看不見的虛構香煙,甚至打一場沒有球拍和球的隱形網球賽。當受影響群體人數不斷上升到達一定量級時,便會引發類似神啟般的大規模宗教體驗,有可能是已知的神祇:耶和華、安拉、釋迦牟尼,也曾經出現過完全陌生臆造的新神形象。結果往往導致恐慌性的災難。

戰爭開始了。夜視鏡中沙漠上空呼嘯往來的綠色彈火,城市廢墟間快速穿行的機動部隊,疲憊絕望的大兵麵孔,政客義正詞嚴的振臂高呼,轟炸機低空掠過目標,裝甲車爆炸,建築物爆炸,人體爆炸,兒童在遍地殘骸的街頭奔跑嬉戲,下一秒變成肢體畸形的戰爭幸存者。對這一切,斯科特並不感覺陌生。

字幕旁白:越戰的失敗和巨大損失,間接推動了1975年後QNB在軍事上的介入。它幫助美軍打贏多場局部戰爭並顯著減少傷亡數量,阿富汗、波斯灣、薩拉熱窩、埃塞俄比亞……美軍內部資料顯示,QNB一直被視為非致命性、沒有長期後遺症的化學戰劑,並向政界及公眾傳遞信息,以顯示美國“為和平而戰”的一貫立場。

但事實並非如此。

畫麵出現一名臉部被打碼,聲音經過特殊處理的中年男子,字幕顯示他是一名經曆過某次海灣戰役的美軍中士,由於防毒麵罩破損,導致吸入QNB氣溶膠。他已退役十年,從事物流行業。

畫外音:當時你有什麽感覺?

中士:……我不記得了(緩慢搖頭),抱歉,記不清了……太可怕了。(沉默)抱歉,我不想回憶。

畫外音:內部報告上說,你認為你的幻覺與敵人是相通的?

中士:(迷惑)……我不是很確定,我無法理解我看到的東西,隻是感覺恐懼,還有憤怒,對戰友們的憤怒,就像……就像他們才是邪惡的一方,我甚至想殺死他們,他們全部。

畫外音:你做了嗎?

中士:(反應激烈)不!我沒有!沒有……(不確定)也許在夢裏我做了。

字幕:該名中士由於被隊友舉報存在“怪異且動機不明”行為,被強製遣送回後方醫院接受診療並提前退役。

畫外音:你覺得你已經擺脫困擾了嗎?

中士:(沉默,呼吸變得沉重)……我做噩夢,有時候。醫生告訴我那是PTSD[5]……我知道那不是。讀過H. P. 洛夫克拉夫特[6]嗎?克蘇魯狗屎什麽的,夢裏就像那樣(呼吸急促,嗓門變大),黑暗、混亂、肮髒不堪,像有什麽東西要從腦子裏把你撕開,不是肉體上的折磨,老兄,不是那樣的,你從夢裏醒來,看見窗外的夜空,無邊無際,那是它的瞳孔,它在盯著我,每時每刻。你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嗎?你知道那他媽的是什麽感覺嗎?(鏡頭拉近,頸動脈突突跳動)

畫麵切入黑屏。字幕出:大衛·M·弗裏德曼,前美軍陸軍中士,接受采訪後三周,被發現於公寓家中吞槍自殺,終年38歲。

斯科特暫停了片刻,等著腸胃中那種不適感消失後再繼續播放。這部短片的信息量遠遠超出他的預期。

小米不見了。病房裏一片空白。

陳開宗發瘋般追問門口的警衛,得到的卻是模棱兩可的敷衍。他跑下樓梯,胸口一陣陣發緊,某種預感跟隨著他,仿佛如果這次再失去小米,將會是兩人在這世上的永訣。醫院門前毫無蹤跡,早起的病人和家屬踏著晨光而來,臉上的病容在朝霞粉飾下煥發異彩。

陳開宗絕望地環視四周,在腦中搜索著任何可能幫上忙的聯絡信息,再次後悔遵從父母信仰——抵製增強現實義體的原教旨主義,卻一眼望見在醫院一樓餐廳裏狼吞虎咽的小米。她並不是自己一個人,對麵還坐著一名男子,背向陳開宗的視線。

那壯碩輪廓如此熟悉,陳開宗心髒狂亂跳動,眼前再次閃過羅錦城的冷酷笑臉。

他出現在餐桌旁,站在小米與羅錦城之間,雙手撐桌,擺出一副魚死網破的姿態,死盯著羅錦城。

“開宗,你也坐下一塊兒吃吧。我說肚子餓,這位羅叔就帶我來吃早飯了。”小米純然無邪地看著他,嘴角還沾著飯粒,隨著咀嚼上下扯動。

“謝謝你了羅叔,吃完請早點回吧。小米還需要休息。”陳開宗不卑不亢地說。

“客氣啥。都是自己人。”羅錦城微微一笑,“小米已經答應吃完幫我看看鑫兒,正好今天是個好日子,萬事皆宜。”

陳開宗驚訝地望向小米,她若無其事地夾起一根油條,當地人稱之為“油炸鬼”。

“除非醫生同意,或者小米自己願意,她哪兒都不去。”

“後生仔,你也可以一起去。還能碰到不少熟人呢。”羅錦城將視線左右一掃,微微頷首,表示不要輕舉妄動。陳開宗這才發現餐廳遠遠的角落裏還坐著幾位,貌似普通顧客,卻神色拘謹地不時打量小米這桌,像是覬覦他們吃了大半的油條、豆漿和白粥鹹菜。

羅錦城示意陳開宗坐下,換成矽嶼方言:“你很像你的父親,固執、倔強、不識好歹。”

陳開宗努力克製自己的不快,緩緩坐下。

“那時候我們還年輕,比你大不了幾歲,我叫他賢哲兄。他野心很大,一心想把矽嶼建成粵東的重要貨運港口,但那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還有時間。”羅錦城半仰著頭,目光似乎穿越曆史的重重帷幕,落在遙遠的昔日,“政府等不了那麽久,他們要效益,看得見摸得著的效益,能拉動GDP,寫出漂亮報告,升官發財。矽嶼選擇了另一條路,你現在看到的這條。

“別忙著下結論,後生仔。”羅錦城用眼神阻止陳開宗迫不及待的反駁,“曆史之所以是現在這個模樣,總有它的規律,否則就不會有你我今天這番對話。不得不說,你爸有遠見,更有魄力,放棄了當年送到嘴邊的肥肉,出國從一窮二白開始打拚,才有了你的好環境。你可以說我同流合汙,說我自私自利,都行。我的想法很簡單,動物隻有足夠強壯,才能保護幼崽免遭獵食或奴役,人也一樣。

“所以你看,我和你爸其實是一種人,隻是表達愛的方式略有不同。”

倘若不是知曉了太多羅家歧視虐待垃圾人的實例,陳開宗幾乎要為他的懇切說辭鼓掌叫好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了那些輾轉於異國他鄉的褪色回憶,一種生理性的厭惡感湧現,如同條件反射。

他始終無法把那種漂泊生活與父愛聯係到一起,無論是出於何種邏輯。

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這樣做,即便在多年以後。理智上,他可以找出種種堅實證據為父親的決定辯護,但從情感上,他無法接受。一個人拖家帶口地離開生養自己的土地,離開所有物質與文化上的根基,去尋找另外的安定感,這在曆史上隻發生於戰亂或大饑荒時期,而不是這個所謂盛世。

小米找來辣醬,攪拌在白粥裏,一道紅白相間的漩渦,濃烈與寡淡相互佐伴,刺激舌尖上的味蕾。陳開宗看著小米,似乎悟出自己對她的感情微妙之處,在庸俗的男女之情外,他倆更像是一對同病相憐的囚犯,受困在這片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上,身為異鄉人卻又有著牽扯不斷的矽嶼情結。

“羅叔,我吃飽了。”小米抬起頭,舌頭在唇邊舔了半圈,把米粒卷入口中。她頸後的“米”字從頭到尾未曾熄滅。

羅錦城站了起來,陳開宗也隨之站起,兩人對視著,不發一語。小米在一旁看著他倆,麵露無辜神情。

“我能相信你嗎?”陳開宗終於無可奈何地開口,搭住羅錦城的肩膀,他知道這樣做不夠禮貌,可他別無選擇,“你能保證不傷害她嗎?”

羅錦城把陳開宗的手由肩頭輕輕拿下,握在自己掌中,用力甩動兩下。

“矽嶼人有句俗話,‘羅大頭出咀,說一不二’。”他微微一笑,表情混雜了自得與些許困窘,“羅大頭說的就是我。”

斯科特眼前的屏幕再次出現鈴木晴川的身影,像是歲月被快進了數十年,盡管她已頭發花白、皮膚鬆弛,但輪廓與氣質仍流露優雅不凡。她出現在各種場合,商業的、人權組織的、國際NGO的、官方的。她揮舞手臂,高聲疾呼,似乎在捍衛什麽,但聽者寥寥。她的背影寫著孤獨與衰老,像棵幹枯在時光中的柳樹。

字幕旁白:由於鈴木晴川的多方遊說,QNB於1997年正式被列入《禁止化學武器公約》。她晚年致力於研究QNB後遺症的有效治療方案,發明了一種激進的病毒療法,利用基因改造後的攻擊性病毒來修複患者腦皮層上的乙酰膽堿受體。但由於缺乏財團資金與技術支持,該療法遲遲無法投入臨床試驗。

鈴木晴川終身未婚,由於軍方保密條款約束,她至死都沒有透露QNB後遺症患者的數量。

畫麵變成一片失焦的淡鵝黃色,逐漸找準焦點,背景牆紙上細密的分形花紋,老婦人一襲白衣,端坐到鏡頭前,神態高貴自如,帶著一種高度控製的精確美感。她的右臂內側貼有白色弧形自動注射器,閃爍點點綠光。影片時間顯示為2003年3月3日。

她點頭,微微一笑,皺紋恰到好處地勾勒出麵部柔美線條。

她用英語說:“我是鈴木晴川,QNB的發明人,一個罪人。

“六十年前的今天,我的未婚夫,久保木秀雄,死於一場海戰。這悲劇促使我作出一個錯誤的決定,我妄圖靠一己之力,停止戰爭對人們造成的傷害。如你所知,我來到美國,拿到學位,加入美軍,發明了QNB。他們告訴我,成千上萬的士兵由於我的發明幸免於難,得以保存生命,回家與親人團聚。

“那是真的,那也是謊言。

“QNB能引起大腦神經末梢受體不可逆的器質性改變,他們將終生生活在譫妄、恐懼與幻覺中,無法超脫。我試圖彌補我的過錯,但錯已鑄下,為時已晚。我要向所有的受害者懺悔。

“我也要向所有研發過程中受傷或死去的實驗人員懺悔。你們已經為自己的罪付出代價,並不需要額外的折磨。出於善之本意而作惡依舊是惡,或許是我內心中複仇的惡偽裝成善來釀成這一切。我真的不知道……請接受我的道歉。”

老婦人將頭深深埋下,脖頸上鬆弛的皮膚被牽扯,展開如同鳥兒翅間的肉膜。

“今天,是我未婚夫的忌日,也是我的贖罪日。我想用我微不足道的死來告訴大家,戰爭摧毀的不隻是肉體,還有靈魂。願所有的亡魂安息。”

她再次點頭微笑,按動手臂上的自動注射器,綠燈閃爍加快,變黃,變紅,最終熄滅。

鈴木晴川深長地呼吸,雙目微閉,似乎在細細品味流入靜脈的化學物質,滄桑的麵孔上急劇變化的表情,仿佛每條皺紋都在緩慢舒展。她突然睜開眼睛,望向鏡頭上方,舒展的麵容煥發出驚人光彩,如故人重逢。她輕聲快速地吐出一句日語。

字幕:久保木君,雲雀原野鳴,自由自在一心輕[7]呢。

她再次閉上雙眼,仿佛睡著般,身體的起伏趨緩,直至靜止,某種無形的東西已經逸出這具衰老的軀殼。鈴木晴川像是斷了線的傀儡,在重力作用下緩慢沉墜,她低下了高貴的頭顱,接著整個身體傾倒在座椅上。

字幕:鈴木晴川終年83歲,“荒潮”計劃隨後悄然關閉,檔案封存加密,她生前獲得的300多項專利不知下落,數量不明的QNB後遺症患者仍散落在世界各地,艱難度日。

斯科特呆坐在房間裏,鈴木晴川臨終的淒美在眼前揮之不去,他從未預料到“荒潮”計劃背後竟隱藏了如此震撼人心的真相。一種複雜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對於這個科學家、罪人、堅守了六十多年的未婚妻,斯科特心生崇敬,更多的卻是憐憫,作為一個女人,鈴木晴川身上背負了太多不屬於她的責任和罪疚。

我不也一樣嗎?他閃過這個念頭,隨即哂笑,原來這憐憫也不過是自我保護機製的一部分。

斯科特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心中對解開這謎團已有幾分把握。

他輕旋食指,將命名為“小米”的信息模塊撥至網絡中央,標上一個金色問號。

11

她疑心自己是被困在一具名為“小米”的軀殼中,至於這被困住的究竟是什麽,她找不到答案。

就像在那個遙遠的噩夢中,她鑽入一具鋼鐵巨人的身體,變成了巨人本身,揮舞流淌著金屬光澤的手臂,撕破冰冷風雨的阻隔,奔跑、跳躍、尋獵……殺戮。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她希望那不是真的。

可眼下,小米竟有寄居於自己體內的幻錯感,從恢複知覺的那一刻起,這種感覺隨著時間推移愈加強烈,更糟糕的是,她無法像操控機械人般自如地操控自己的肉體。這種恐慌不時湧現,揪住她的植物性神經和心髒,來回搖撼,隨即便會有一股不明由來的欣快平和從腦內某個部位分泌,撫平她所有的不安,令她如墮雲間,飄飄欲仙。而在另一些時刻,她會感到心悸、不安,針刺般的痛感附著於並不存在的幻肢上,像要阻止她的某些念頭或舉動。

仿佛這具身體正在試圖馴化囚禁其中的靈魂。

小米站在窗側,看著朝霞中陳開宗匆忙鑽出出租車的身影,她想揮手,想大喊,想用盡一切方式讓他看見自己就在這裏。她想給假鬼佬一個擁抱,這是她從沒做過甚至不敢去想的舉動。你隻是個垃-圾人。這個標簽深深烙在她心裏,比頸後的貼膜更加牢固,擦拭不去,小米所有的行為舉止都受製於這三個字,無法逾越半步。

她隻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等著陳開宗出現在身後的房間門口。

然後,她聽見一些不可能的對白從小米唇邊浮現、消失,她看見小米的手握住開宗的手,鬆開,又再次被緊緊握住。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這具身體實現了她想做卻未能達成的心願。哪怕再微不足道。但每一個舉動似乎都在試圖操控陳開宗,這讓小米心生不安。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不同性別之間接收和解讀信息的差異,而這種差異竟然是可以被利用的。隨之而來的羞恥和滿足幾乎同時浮現在她意識中,就像被攪拌成粉紅色的辣醬和白粥。

她聽見了音樂。腦裏的音樂。如同上足了發條的八音盒,循環往複,無法停止。昂揚旋律如此熟悉,夾雜著扭曲的號角聲,鼓點敲擊著神經末梢,帶來奇異的快感。

出租車公司選用的廉價車載音響無法區分低音與中音部,隻有播放聲部簡單、音調高亢、不講究和聲的音樂時,聽眾才能忍受。矽嶼交通台順應了這種需求,大量播放此類山寨歌曲,成為出租車司機拉客時的標配頻道,另一種難以忍受的本土風尚。但每逢準點,所有地方頻道需要轉播來自市總台的報時,以高雅的古典名曲為固定背景,同時捎帶兩則商業廣告,交通台為節省時間將轉播素材作自動混縮處理,因此在節奏上比原曲每節快了半拍。

正如從小米口中自動哼唱出的《1812序曲》。

她感到害怕,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感,對於自己。開宗帶她坐過出租車,她在工棚裏曾無數次聽見各種版本的準點報時音樂,或許也在茶餘飯後聽文哥提起過這些隻有技術控才會關心的細節。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大腦裏竟隱藏著這樣強大的能力,能夠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抽絲剝繭般組織起所有零碎的信息,輸出成一則信息。

她讀不懂這則信息裏暗藏的玄機,隻看見開宗臉上寫滿了驚駭,心頭拂過一陣悲涼。

更可怕的是,小米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感覺變了。她不知道該如何準確描述,就好像是跳出一口深井,看到了遠為開闊的天地之後,你的情感也隨之變得視角豐富、層次細膩。甚至當她想起觀潮灘上發生的一切時,單純的恨意與厭惡也被一種更大更複雜的情感所覆蓋,她似乎理解了刀仔如此行事的緣由,似乎也能看到他將來的結局。她竟感到悲傷。

羅家把供奉列祖的廳堂辟為作法現場。水洗紅磚,灰牆青瓦,神龕上供奉著泰國清邁請來的金佛,下麵依序排放著各輩祖宗的牌位,青煙嫋嫋,電燭紅搖。羅子鑫的病床被搬到廳堂中央,慘白弱小的身體上插滿導管和電線,雙目緊閉,沒有一絲生氣,倘若不是心電圖的平緩跳動,會讓人誤認這是一具溺斃的屍體。

據說在此處施法,才能借助諸佛及先輩的神力鎮壓邪氣,可房間中的每一個人卻如陷身冰窖,沁透在詭異氛圍中,渾身發冷,如芒在背。

陳開宗看見林逸裕主任步入,這才明白羅錦城話中“熟人”所指,也終於知道所謂的“嚴密警衛”是如何被輕易突破的。林主任朝他點點頭,並無過多寒暄,他的神色似乎比羅錦城更加嚴峻,仿佛**躺著的是自己兒子。

小米坐在一旁,麵帶微笑,鎮定自若,像是期待著一場好戲上演。

陳開宗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這個女孩身上,她昔日那種謹小慎微的緊張感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由內而外的淡定,仿佛大局在握。他不相信這是裝出來的,“米”字貼膜便是最好的證據。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在小米體內。是那些微小的金屬顆粒嗎?陳開宗感覺焦慮,他不知該以什麽態度去麵對這個全新的小米,甚至心生畏懼。

落神婆準點出現,身披五彩無袖裙褂,臉上的紅色油彩蓋過皮膚皺褶,一副橫眉怒目的厲鬼麵貌。她讓小米坐在羅子鑫頭頂正對三尺處,與金佛形成一條直線,給兩人額心各貼上一張綠色“敕”字貼膜,正如她自己的配置。

她焚起香燭,在廳堂四角灑下用苦艾、菖蒲和大蒜浸泡過的辛辣聖水,口中念念有詞,向八方神靈祈求賜福。末了,她回到病床前,從助手處接過一個盛滿油的瓷碗,咒語加持,點燃,燃燒不充分的橘黃色火焰從她手中升起,躍動著不安的舞蹈。

落神婆開始以順時針方向圍繞羅子鑫的病床走動,步伐緩慢怪異,似乎踩著某種無聲的鼓點。她口中低聲吟誦著經文,間中發出幾聲尖厲的嘯叫,如同月夜穿透鬆林的陰風,令在座的人都為之毛骨悚然。

陳開宗的心揪到嗓子眼,隨著落神婆的步伐顫動,生怕她一失手,把那碗看似溫度極高的油火潑落到小米身上。他並不信這些遠古巫術,更不信一旦施法成功,羅子鑫便能從昏迷中蘇醒,而小米將會代替羅子鑫死去。但眼前這幕奇觀仍有些地方超出他的常識範圍,否則落神婆的赤手早該被瓷碗數百攝氏度的高溫燙得滾熟。

小米沒有顯示絲毫驚惶害怕,隻是好奇地看著落神婆在自己身邊穿行,火光照亮她的麵龐,又暗下,雙眼在明滅間折射出奇異的光芒。

數量有限的特邀嘉賓們發出低聲驚歎,羅子鑫額頭上的“敕”字貼膜亮了,綠光一閃而過,幾乎是同時,小米和落神婆的貼膜也亮了。

落神婆加快了步伐,如同一隻忙碌的工蜂,在病床與小米間走出複雜的8字形軌跡,不時變換方向,熾焰手間燃燒,尖嘯飄忽不定。三人額心“敕”字同步閃爍,頻率加快,但羅子鑫的心電圖節奏依然平穩如初。

觀眾們屏息等待著那一幕**的到來,若小米因恐懼而失聲驚叫,落神婆即刻將手中油火摔摜於地,同時大喝一聲,完成整個“叫代”儀式。但今日進展似乎未如計劃般順利,小米甚至都沒挪動一下端坐的姿勢,而落神婆已然氣喘籲籲,汗水將臉上的油彩衝出幾道汙跡,恍如帶血的淚痕。

陳開宗頗有興致地看著這出鬧劇如何收場。

又是一聲驚呼。小米額頭的貼膜閃爍頻率發生了變化,不再與其他兩人同步,她的表情也不再平靜如水,皺起眉心,似乎在思考什麽,又像是在與虛空中的某股力量角鬥。她盯著空氣中並不存在實體的某個點,眼瞼微微顫動,這種熟悉的顫動令陳開宗心悸。

心電圖循環的曲線上出現輕微的擾動,如同一顆石子丟進了池塘,漣漪緩緩**開,推移波峰波穀的位置,幅度隨之伸縮。

落神婆的步伐開始踉蹌,火舌晃動,幾乎要舔舐到她的手腕。陳開宗按捺不住想要上前製止她,一隻手輕柔但有力地從背後按住他的肩膀。是林逸裕主任,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仿佛大局在握。

落神婆額頭的綠光閃爍失穩,被拉扯著向其他兩人的節奏靠攏,尋找新的統一。她變得虛弱,甚至無力停止自己變調的嘯叫,表情愈加猙獰,恐懼混合精疲力竭。羅錦城陰沉的臉不斷從眼前晃過,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她知道失敗意味著什麽。

可連金佛的微笑也救不了她。

一個終究發生的趔趄,落神婆以古怪姿勢撲地,瓷碗吐著火焰,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反轉,倒扣在她的身上,亮黃色的火光順著**淌過她的身體,一條燃燒的五彩裙褂。助手驚惶失措,脫下衣服瘋狂撲打,慘叫伴著青煙飄起,混入供奉的長明香火中。

瓷碗滾到陳開宗腳下,林主任搶先一步蹲下,小心地用指背試了試表麵溫度,他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望著開宗,用嘴形說出兩字。

“騙子。”他說。

陳開宗眉頭一挑,把目光轉回病**的男孩。羅錦城已經趴到床前,全神貫注地觀察著自己的兒子,似乎身邊兩個大呼小叫、打滾救火的醜角並不存在。羅子鑫的心電圖找到了新的平衡,他額頭與小米同步的“敕”字貼膜閃爍漸緩,直至綠光完全熄滅。

小米輕輕撕下自己頭上的貼膜,麵露疲憊。

所有的人都上前兩步,但又不敢過分靠近羅錦城,隻是在病床一米開外候著,看著那個沉睡的男孩眼瞼開始顫抖,像是睡夢中的快速眼動(REM)階段。

“鑫兒,鑫兒……”羅錦城用方言溫柔呼喚兒子,眼神父愛滿溢。

陳開宗對這個男人變臉速度之快深感欽佩,他想起之前羅錦城關於父愛的自白,不由得想起遠方的父親。也許羅錦城是對的。

眼動停止了。過了許久,羅子鑫雙眼緩緩睜開,露出純淨的淡褐色瞳仁。

“鑫兒!”羅錦城眼中竟有淚光閃爍。

那個男孩疑惑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似乎花費了加倍的力氣來回憶,自己究竟身處何時何地,眼前這個眼噙熱淚的男人又是誰。

“……爸爸?”他終於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這最簡單不過的兩個字卻讓羅錦城怔住了。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真切,盡管隻是音調上的細微差異,但這個昏迷了數月的矽嶼本地奴仔醒來後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標準的普通話。

小米學著和這具身體達成妥協,從克服緊張開始。

當羅錦城的臉出現在房門口時,她如同一隻聞見獵人氣味的野兔,無法遏製想逃的本能衝動。但她沒有,小米的身體束縛著她,頸背後的金色貼膜隻是微微暗下,複又亮起。那些不快的記憶洋流似乎被刻意阻斷在意識之外,隻剩下隱隱不安的撞擊力度。她驚異於自己熟練的表演技能,呼吸平緩,表情肌自然鬆弛,她用無辜的眼神傳達給羅錦城一個信息,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羅錦城信了。

這種控製力一直延續到她步入羅家廳堂,端坐在羅子鑫的病床前。她回憶起那個遙遠得不真實的下午,文哥的義體實驗,偷拍的男孩,冰涼的血。一切都是由那時開始的。小米心生愧疚,小時候母親常教導她要與人為善,因為人在做,天在看。來到矽嶼之後,她發現母親的教誨並不是這個世界的普遍真理,侮辱和傷害每天都在上演,縱使老天有億萬隻眼,他也隻會睜一隻而閉上其他所有。

她變成一個實用主義的泛神論者,相信神靈寄附於萬事萬物中,隻要誠心祈禱,供奉犧牲,便能得到護佑。這便是垃圾人在這座活地獄裏的生存之道。垃圾處理工棚外到處可見燃著塑料碎屑的電子香爐,配合聚酰亞胺符咒貼膜,在暗夜裏如鬼火粼粼,告誡那些行路之人切勿亂入禁區。

莫非這男孩也是某位神祇的供品?他的犧牲又成全了誰?小米望著身旁手捧油火、穿梭不停的落神婆,心生疑惑。

她突然覺得眼前有微薄綠光如雨水傾注,同時亮起的還有羅子鑫與落神婆的額頭,一靜一動,如同恒星與行星,在這個巫術與技術交融無間的宇宙中運轉不息。她明白這光亮與自己無關,更像是來自落神婆或其助手的遙控,男孩的狀態並沒有發生實質性變化。

像是被觸發了某個開關,她感覺小米的身體起了微妙變化,汗毛微豎,視野變亮,一股無法自控的震顫由腦內深處傳導到眉心皮膚,再如漣漪**開。她瞬間洞悉了身體的意圖,盡管無法理解那是如何做到的,通過額頭貼膜的射頻通信及傳感器,搭建起一座無形的意識之橋。小米在橋的這頭,羅子鑫在那頭。

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喚醒這個男孩,彌補當初的過錯。無論他父親對小米施過何等暴行,這與他無關;而當文哥傷害男孩時,小米並沒有出手阻止,這與她有關。在小米眼中,這個世界本該按照如此簡單清晰的規則運轉。是複雜的人讓它變得日趨複雜,難以理解。

事情比她預料的棘手。

男孩的意識由於感染病毒性腦膜炎而受到抑製,神經細胞的傳導受體被病毒產生的阻隔機製包裹,無法傳遞生物電信號。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阻隔機製經過事先調製的蛋白質表達已進入衰減期,對普通強度的神經衝動無效。她絲毫不明白這信息的含義,但似乎小米的身體明白,意識借助貼膜的射頻跳板,如觸手般探入男孩腦中,掃過皮層的各個區域,它在尋求更深層的原因。

小米驚訝地發現,該病毒的阻隔機製似乎更像是某種安全裝置,仿佛電閘的保險絲,當腦神經的信息傳遞超過一定能量負荷時,便會啟動自我保護,跳閘或熔斷,以確保神經元細胞不會被燒毀。但不知為何,羅子鑫的阻隔機製被設置在極低的安全閾值,以至於當他使用矽嶼本地方言進行思考時,神經傳遞便會跳閘。

矽嶼話是一種帶有八個聲調及複雜變音規則的古老方言,它所包含的信息熵密度遠超過隻有平上去入四聲的官方語言。這才是男孩陷入昏迷的根本原因。

她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毫無準備。小米的意識觸手突然變得堅硬,插入左半球額下回後部主管語言生成和指揮的布洛卡氏區,如同一把精準的激光手術刀,撥弄著這世界上最為精密複雜的造物,仿佛這是她已經熟練操作了億萬年之久的技能。

汗水從她額角緩緩滲出,沁濕發際。她再次為自己的神力所驚恐,但這一次,她希望結局是好的。

觸手變得柔軟,收縮,經貼膜跳躍回到本體,在不經意間,她觸碰到了落神婆的意識。

騙子。她瞬間明白了一切。如果說是文哥帶來的神秘頭盔在她腦中意外種下了變化的胚胎,羅錦城和刀仔讓胚胎以暴烈的方式破殼而出,但最終卻是眼前的這個老女人,堅持將小米卷入這場以“過油火”為名的拙劣騙局,連接起所有的觸發因素,激活了腦中怪物的完整形態。

是落神婆造就了今天的小米。

小米一閃念,看著火光飄起,落下,在那中年婦女狼狽仆街的身軀上綻放。小小回禮,不勝敬意,她嘴角輕揚,露出無邪微笑。

全場陷入混亂鬧劇,眾人救火,看戲,羅錦城半跪在病床前呼喚愛子,林主任與陳開宗竊竊私語。

男孩在父親的柔聲呼喚中緩慢睜開雙眼。小米心存善念,並沒有修改羅子鑫腦中主管理解語言的韋尼克氏區,他仍然可以聽得懂矽嶼方言。隻是,他的餘生,都將像他父親最憎惡的外省垃圾人一樣,說著隻有四個聲調的普通話。

他叫了聲爸爸[ba4ba],而不是矽嶼話中帶變音的爸爸[ba7ba5]。羅錦城頓時僵住了。

陳開宗憂慮的眼神掠過她。小米努力克製自己笑出聲的衝動,盡管她覺得,這是一個無比得體的黑色笑話。

一輛運水的三輪車在羅家大宅門口停泊著,等著用人們把瓶裝水卸載到手推車上,拉水的中年垃圾人顯得分外焦灼,嘴裏不時嘟噥著什麽,頭上的增強現實眼鏡隱隱閃爍著綠光。終於所有的純淨水都卸完了,車身隨之微微抬起,車夫幾乎是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掉頭,瘋狂地朝來路疾馳而去,甚至顧不上身後呼喊著要結賬給錢的羅家用人。

他回頭看了幾眼,並沒有人跟上來,逐漸放慢了車速,進入人流陡增的鎮區。

何伯汗涔涔的臉上沒有露出一絲笑容,他並不接話,卻停下車,用手勢讓其中一個人靠近自己。何伯從車座上傾斜著探出身體,像是要用自己的腦袋去觸碰另一個人的額頭,很快那個人戴著的眼鏡也亮起了綠燈。何伯沒有停留,他再次發動引擎,踏上征途,繼續將那段十分鍾前拍下的視頻擴散出去。

那是幾輛飛速駛入羅家大宅的黑色轎車,盡管距離稍遠,但仍可以勉強辨認出從車廂中鑽出的人影,一名少女被攙扶著,快速步入宅子,她身上穿著的寬鬆白衣,不是任何當季的時尚款式,而更像是一套病服。

何伯確信,那個女孩就是小米。他要盡快把這個消息告訴李文。

日頭慢慢爬升至中天,變得炎熱灼人,何伯感覺自己被包裹在一團濕黏濃稠的蒸汽中,艱難行進,無數嘈雜聲響和腥臭氣息從四麵八方襲來,其中的許多話語他完全無法理解。他的眼前有許多雙眼睛匆匆掠過,垃圾人的,矽嶼人的,分不清什麽人的。他看見垃圾人們在路上相遇,像紳士般側頭互相致意,如同一種新的潮流,而旁邊的矽嶼人滿懷疑慮,白眼睥睨。似乎這是自詡身份上等的矽嶼人所無法理解並接受的禮儀,尤其當這種儀式竟出現在他們最為不齒的外地垃圾人之間時。

何伯努力穩定車身,盡量平滑地穿過這處熙攘的市集,讓自己在監控鏡頭前表現得行為正常,符合邏輯,但他終於憋不住抖動的胸膛,露出潮濕的大笑。

有兩個小米。她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並把她們命名為“小米0”和“小米1”。

小米0是那個來自異鄉的垃圾女孩,謹慎、弱小、時刻提防他人,過度警覺又充滿好奇心,與一條設置錯誤的芯片狗同病相憐,喜歡上一個身份曖昧的矽嶼男孩,卻又自怨自艾,寧願保持安全距離。她永遠記得那一個夜晚,星雲般旋轉的水母螢光,月光下如銀鱗閃亮的海麵,和自己並肩而躺仰望夜空的陳開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卻讓她在某個刹那心髒漏跳了一拍,世界開始搖擺不定,令人目眩神迷。

小米0就是她。

小米1是她無法概括的存在,在那個漫長的黑色雨夜,如神靈附體般降臨這具肉體,並全麵掌控它。它仿佛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盡管她們共享意識與身體,但小米0更像是搭乘順風車的過客,對於小米1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無法理解,更無從幹涉。她看見小米1希望她看到的一切,努力跟隨非人般複雜精微的意識流,學習、體悟、提升。小米0害怕小米1,卻又深深崇拜,一種對於機械般無比精確控製力的膜拜。她甚至感受到生命中從未體驗過的美感,如站立於萬仞峰巔,俯瞰大地蒼生般的雄渾壯美。她腿腳酥軟,戰栗不止,尿意難忍,卻又阻擋不住一探究竟的**。

而此刻,小米0和小米1達成了稀罕的一致意見,疲弱不堪,方才喚醒男孩的動作消耗了太多能量,她們急需補充體力。小米又餓了。

鬧劇仍未結束。

羅錦城正衝著隨行醫護人員大吼大叫,後者手忙腳亂地為病**的男孩檢測各項指標;落神婆的裙褂被燒出大洞,露出層層疊疊的腰間贅肉,與助手想趁亂開溜,卻被羅家手下警衛一把按住,麵壁而跪,等候老大發落;林逸裕主任接著電話,不住打量著房間內局勢,似乎在匯報情況,他的臉色陰沉,看不出變化;陳開宗的臉映入眼簾,他就蹲在小米身邊,表情焦灼,似乎在詢問著什麽。

所有的聲響全都混紡編織成沒有層次感的音牆,嗡嗡地壓迫著她的聽覺神經,就像是過低的血糖水平主動關閉了某些感官通道,以避免造成暈厥。小米試圖分辨陳開宗的口型,但是做不到,注意力如沙子般從她的意識縫隙中溜走,撒落在地,混入浮塵。

又有人闖進了房間,白色光亮如同一個球體從門外往裏膨開,逐漸衰弱。那個人以最大力氣重複喊著一句話,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扭頭看向他。這句話重複的次數如此之多,以至於每個音節在小米腦中產生了疊加效應,由模糊逐漸清晰,她終於聽懂了。

垃圾人來了!那個人喊道。垃圾人來了!

這些矽嶼人臉上流露出的驚恐讓小米感到迷惑。在她熟悉的世界裏,這種驚恐往往隻屬於垃圾人,尤其是當他們麵對著一個矽嶼本地人時。她曾無數次見過垃圾人跪地求饒的情形,那些強壯的、瘦弱的、年老的、年輕的、肮髒的、無助的垃圾人,跪在矽嶼人麵前,隻是因為弄髒了他的衣服、步行中眼神不經意的接觸、觸碰到她的小孩、刮蹭到他的跑車,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隻因為他們是垃圾人。

她永遠忘不了那些下跪者的眼神,像一塊塊凝凍著火焰的堅冰,刺痛人心。她更清楚,如果他們不這樣做,或許第二天就會變成好狗那樣腐爛在街頭的一具殘屍。她同樣忘不了那些矽嶼人的眼神,他們站著,微仰著頭,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物種,用看待牲畜般的鄙夷目光,打量眼前這些無論從基因還是文化上都與自己並無二致的下等人。

可現在,矽嶼人害怕了。是什麽讓他們如此恐慌?

所有人都往屋外走去,小米由陳開宗攙扶著,瞳孔收縮,眼睛逐漸適應室外的光亮。她看見了恐懼的根源。

在羅家大宅外,與警衛和芯片狗隔著鐵閘門對峙的,是黑壓壓的上百號垃圾人。他們在日光下站著,臉上、身上沾染著黑灰色的汙跡,看不清表情,那是來自焚燒廢料、酸浴金屬所產生的有毒粉塵和氣體。他們犧牲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換取微不足道的果腹之物和縹緲希望,建築起今日矽嶼的奢靡繁華,卻被視為奴仆、蟲豸、用完即棄的垃圾。他們看著自己的少女被拖入轎車,被**,被棄屍荒野,成為芯片狗口中的腐肉。他們被迫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