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部 虹色浪潮Iridescent Wave

For Al l Tomorrow’s Parties. 全為明日派對。

——SBT(Silicon-Bio Technology)公司廣告詞

7

每隔十五秒,便會有一束白光刺入房間裏唯一的窗戶,瞬即消逝,屋內昏黃的基調那一刻被漂白幾分,事物的影子像是被賦予了生命,驚惶失措,躲避著光源做圓周運動,在布滿黴斑與縫隙的牆壁上蔓爬,最後遁入虛無。

那道光第一次出現時,小米以為自己看到了希望,她瘋狂地撞擊著牆壁,用嘶啞充血的聲帶呼救,那道光消失了,除了海浪的歎息聲,一片死寂。

那道光第七次出現時,小米的嘴已經被封上了膠帶,任憑她拚盡全力,發絲淩亂,眉目猙獰,也隻能在平滑表麵上製造出一窪銀灰色的凹陷。她的雙手同樣被膠帶牢牢反捆在身後,將兩塊肩胛骨向後撕扯成鈍角,淚和汗混雜在一起,刺痛她的雙眼,浸濕領口。她能感到身上到處火辣辣地疼,卻不知道傷在何處,像是無數螞蟻舔舐著神經末梢,帶著一種淩遲般的快感。

現在,小米隻有兩條腿是自由的,她曾用它們猛力踢踹過眼前這幾個男人的襠部,甚至嚐試強行闖出鐵門,結果整個身子被架起,雙膝磨地被拖甩回角落,像隻無主的野貓。

光第十五次掠過。男人的臉亮起,肩上的貼膜在強光中顏色變得暗淡,可以清晰看見大臂上的汗毛、肘窩中的血管、泛紅的針眼,他們的動作在蒸騰的熱氣中遲緩,汗珠滴落,嘴角咧開,露出蠟黃色的琺琅質。他們說了句什麽,笑聲蓋過了潮水聲和冰箱的壓縮機鳴響,小米看見自己蒼白的大腿,那條柔韌肮髒的工裝褲已經不知去向,一股垃圾腥臭氣味,她的膝蓋與腳踝分別被光頭男和疤臉男牢牢固定住,拉扯向不同的方向,露出她最柔軟的角落。

那個叫作刀仔的男人蹲下,在她雙膝形成的山穀間,血紅的火焰貼膜在肩頭燃起,點亮了他的瞳仁,輪廓鮮明的麵孔透著邪氣,唇釘與鼻環輕輕相觸,他仔細端詳著小米的**,像在研究什麽神秘現象。

這粒肉蚌還沒開過光咧。他竟是一臉驚訝。垃圾雛。其他兩人**怪笑起來。

光第二十二次路過。現在小米知道,那隻是燈塔,與希望無關。

刀仔纖長的手指一路向上,停留在小米的胸部,像是節肢動物般抓撓了兩下,然後開始隔著衣物揉搓左側**,他看著那個小小的凸起變大,變硬,臉上仿佛嗑了藥般綻放出奇異的色彩。他揉搓起右側**。

小米憤怒地瞪著他,瘋狂地扭動身體,想要躲開他的淩辱。她想把眼前這幾根手指齊生生地咬下來,連肉帶骨一起嚼成碎渣,再吐到他臉上。

濕了濕了。光頭用普通話大喊,腦殼油光鋥亮,似乎讓小米聽懂可以令他愈加興奮。他賣力地鉗製住猛烈掙脫的大腿。

小米絕望地看著刀仔,他的喉結上下跳動,呼吸急促,瞳孔擴張,神誌渙散。然而,她最為恐懼的事情卻並沒有發生。刀仔並沒有鬆開皮帶扣,脫掉寬大的叢林色運動褲;相反,他戴上一個形狀怪異的頭盔,挺立在小米麵前。

而頭盔的另一端,連著一件六爪章魚般的增強器官,從注滿保護液的魚缸裏被拎起,濕答答地淌著水。光頭和疤臉男一起將那些灰白色半透明觸手纏在小米的軀體和四肢上,冰冷黏稠,她起了一身不適的雞皮疙瘩。

刀仔揮手示意兩人退開,他閉上雙眼,似乎所有精力匯聚在那件人造的器官中,沒有什麽能夠阻擋它暴虐的獵殺。一聲沉重的喘息聲,頭盔紅燈亮起。連接成功。

小米渾身一顫,那些觸須像是活了過來,突然膨脹收緊,顏色轉為赤紅,人造表皮下埋藏的納米電極向她的痛感神經發起最淩厲的攻擊,無法言表的感覺蔓爬全身。動物瀕死的嗚咽聲從小米喉部傳出,淚水淌落,她將哀求的眼神投向那名男子,全身顫抖如同癲癇發作。

那男子卻無動於衷,似乎這個世界已與他全然無關。從小米身上采集到的生物反饋信號正源源不斷地經由高速線纜傳入他的頭盔,轉化為快樂的秘方。

第四十九道光,刺穿了小米的身體,從未體驗過的撕裂感如潮水般吞噬著她僅存的意識,大腿內側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抖動著,她感覺有溫熱的**沿著雙腿流淌,滴落,整個背脊向後弓起,麵孔後仰到極限,仿佛頸椎就要折斷,巨大的痛楚讓她眼瞼震顫,無數細小的光點從視野邊緣向中心迸射。整個世界變形了。

然後萬物開始進入一種均勻有力的節奏,如同刀仔身體的顫動,還有他肩上躍動的紅色火焰。

白光變得緩慢,間隔被拉長,小米知道這隻是錯覺,這個世界從不為她改變絲毫,她徒勞地數著,那道光重複出現了上百次,或許上千次,每一次等待都比前一次更加漫長,仿佛永無休止。每次觸手在她身上潮濕的遊走都讓她眼前的世界震顫、收縮,光點浮現,她已感覺不到疼痛,隻是麻木和深深的厭倦。

那些光點像休眠數萬年的單細胞生命,隨著每一次神經末梢的刺激而蘇醒,綻放出各種熒光色,然後互相吞噬、融合,擴散成光暈,像心跳般放射出有節律的波紋,逐漸消逝在現實背景中。

像是某款增強型的數碼蘑菇效果。

小米不知道自己該是怎樣的情緒,憤怒、屈辱、絕望、悲傷、仇恨……似乎都是,又都不夠確切。她無法清晰地界定那種感覺,那不是言辭所能描繪的無形之物,隨著那道亮光、溫熱的體液、觸手的每個動作、毛孔的每絲刺激而流淌變化。熟悉的物事閃現,家鄉的樹、母親的淚、辣椒醬、沙灘上的潮水漲落、垃圾、芯片狗鼓脹的屍體、塑料燃燒的臭味、夕陽、夜色中起伏的海平線、粉藍色鮀光、文哥的怪異義體、月光、月光下的陳開宗、鬼節上挺身而出的陳開宗、並肩躺在星空下的陳開宗……

這些遙遠的、不真實的記憶碎片隨著運動模式的變化,愈加混亂地拚疊在一起,小米感到體內開始燃燒,灼熱的皮膚上汗液嗞嗞翻滾,高溫蒸發成水汽,朦朧她的視野,房間內的一切都帶上了些微詭異的不規則形變,如同荒漠中的海市蜃樓、永難醒覺的噩夢。

兩名幫凶興奮議論著莞城紅燈區新項目,東歐貨色,高度改造的腰椎懸掛係統,可滿足極端變態者的需求,可調級強化括約肌義體,帶電動馬達的大洋馬,疤臉男浪笑著,麵目扭曲如膠狀體,左臉傷疤充血透亮。他們就像兩個心不在焉的觀眾,而眼前這場暴力秀不過是一場拙劣的肥皂劇。

小米突然猛地一震,嘴上的灰色膠帶被硬生生撕開,熱辣如被灼燒金屬燙掉表皮,她的視線尚未來得及聚焦,便感覺有物體鎖緊自己喉管,強迫她張開雙唇呼吸。一條滾燙的物體趁機塞滿她的口腔,在硬齶與舌苔間不由分說地摩擦進出。那條觸須竟然想進入她的體內。

那個名叫刀仔的男子站立著,發出非人的呻吟。

小米已然意識到嘴裏運動著的東西與刀仔之間的聯係,隻消一個閃念,她咬緊了牙關,像被觸發了機關的捕獸夾。

一聲超出閾值的痛苦咆哮。小米瞪大雙眼怒視著刀仔抽搐的麵容,他青筋暴起,艱難走上前,揪住小米的頭發,卻不敢發力。小米咬得更緊,那根觸須猛烈扭動收縮,在口中分泌出帶有金屬味道的黏液。兩個跟班手足無措,徒勞地尋找能夠撬開牙床的工具。白光再次亮起,掠過各人僵硬的姿勢和表情,宛如一場靜止的默劇。

臭**!刀仔破口大罵打碎完美構圖。

小米眼角撇見一抹亮藍弧光,光頭男手中的電擊器吐著芯子,如黑色蝰蛇朝她太陽穴噬來,她本能地鬆口躲閃,太遲了,一股強勁的高壓能量在她腦門炸開,視野中綻開千萬朵藍紫色的雛菊,高速旋轉,飄舞著橘黃色紋路,糾纏收縮,所有的幻象交疊,穿越失速的隧道,回歸原點。

一片冰冷稀薄的無盡黑暗。

海。蒼白如死屍皮膚的海,薄薄地與鉛灰色天空拚接,乍看之下,仿佛凝固的聚酯塑料,沒有絲毫起伏,沒有浪花,沒有鳥。隻有死一般平靜的天際線。

小米發現自己的半身便陷在這死海裏,海水環在她腰間,不冷,也不熱,像是一層隔絕了所有感官刺激的物質,下半身一片麻木。她想著轉身,腿上肌肉還沒有發力,臉便已掉轉了180度。那是岸,同樣蒼白無色,泛著粗糙的磨砂亞光,砂紙般沒有深度,隻是平順地沿著海的邊緣貼上半圈。

岸上有一個人影,單調不動,像是躺在海灘上,可小米卻能看見他比例勻直的全身,如同從正上方俯瞰般沒有形變,透視關係完全不對。

她正想著那是誰,一張麵孔便迅速放大,撲向她眼前,幾乎可以看清毛孔和眼瞼下的細紋。陳開宗正出神地盯著天空,他的視線穿透小米的身體,聚焦在無限遠的宇宙深處。小米身體中似乎有鑰匙把發條狠命擰了一下,整個人都往裏縮緊了,像是所有的力量都被壓縮蜷曲在無比狹小的心房裏,等待著某一刻無法控製地釋放。

熟悉的緊張感掠過小米的神經,陳開宗又縮回遙遠的尺寸。她回頭,一幕曾無數次撕扯她神經的夢魘就在那裏,在海與天的邊緣,如風暴來臨,閃爍著貝殼光澤與油膜虹彩,迅疾地吞噬著灰白的世界邊緣,翻滾著向她襲來。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所有的感官隻有一個本能的反應,逃!可無論她多麽賣力地調動肌肉群,邁開雙腿,與海岸之間的距離卻絲毫沒有縮短。

小米張開嘴,她想呼救,想讓那個曾經救過自己的男人將視線挪開星空,降落到自己身上,陳開宗的影像晃動著,忽近忽遠,像是風中之燭照出的皮影,虛幻而不真實。她口中傳出的不是清晰可辨的人聲,卻變成帶著金屬質地的尖厲嘯叫,伴隨著她的恐慌變幻出顆粒狀的震顫節奏。

她沒有回頭,卻看見了背後的景象。閃爍著虹彩的波浪如同某種變異的嗜氧微生物,在海麵上瘋狂繁殖,蔓延,仿佛摩西出紅海般放射出無數道繁複的光路。大海像一塊暗淡的矽基板材被蝕刻成她所無法理解的模樣,毫無意義的紋理和不知來自遠古或是未來的符碼,而所有線條、停頓和凹凸,無論是什麽,最終的目的地竟是她的肉身。

小米狂呼著陳開宗的名字,電子嘯叫在空氣中以過快的速度衰減,無法動搖那個男人凝固的姿態,他的麵孔如巨大的複活節島石像高高聳立在天空中,隨著小米情緒的波動,時而高清,時而分崩離析,她絕望地伸出雙手,卻發現自己的皮膚上折射出異樣的虹光。

波浪在她身後升起,凝固成複雜的榫接拱門,帶著分形圖案的紋飾,組合成一件電子巴洛克風格的藝術品,而所有組件的凹陷及滑動軌跡分明在暗示小米,她那飽受折磨的脆弱肉體,便是完成這件絕世珍品不可或缺的關鍵元素。

她看到了一張臉,從那波浪光滑的金屬鍍膜表麵,微微顫動的、流淌著彩虹般細膩色彩的臉,她自己的臉,但又有點不同,那表情並不屬於她自己,不屬於任何她所認識的人類,帶著一種超乎想象的寧靜,如同鏡子照見了鏡子本身,無法讀取其中任何微妙的情緒含義,仿佛那張臉所代表的,隻是存在本身。

小米恐懼到麵部**,那張臉閃爍微笑,逐漸幻化成某位西洋女郎的麵孔。盡管似曾相識,但她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想不起那款黑市數碼蘑菇。

背後遙遠的陳開宗最後一次閃現在小米視野中,隨即消失。她張開雙臂,像是接受了命運般,任由那生長成九頭蛇狀的浪潮將自己擁入,吞沒。她聽見自己骨頭裏發出的高頻嘯叫,所有的神經末梢共鳴、破碎、綻放出曼陀羅般無窮無盡的自旋圖案,視網膜頻閃,億萬種顏色熔斷自我意識的最後防線。小米聞見一股熟悉的氣味,母親身上的乳香,她努力想記住它,就像她每次徒勞地想擺脫這個夢境一樣。

這次她終於成功了。

第一滴雨穿透無盡的黑暗,打濕小米的臉龐。

接著,包裹她身體的藍色塑料布上,響起了踢踏舞般密集的鼓點,冰冷的雨水流進她嘴裏、鼻子裏、眼睛裏,她的呼吸道本能地防禦性抽搐,咳出一口血塊,同時深深吸入久違的空氣,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如同鼓風機般快速運作。混沌占據著她的意識,四肢癱軟,她還沒來得及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半米深的土坑中,而周圍,是一片亂葬崗,墓碑如淩亂的斷齒森然樹立,在燈塔的掃射下閃爍磷光。

“刀哥,她,她還活著。”一個困惑的聲音抖動著。

刀仔在坑邊蹲下,牽扯的陣痛引發低聲呻吟,他端詳起那張**的麵孔,片刻,咧嘴一笑。

“看來老天要這賤**慢慢死。”他手一揮,一鏟黑土飛入坑中,落在那具藍色濕滑的軀體上,更多的土落下,逐寸吞沒那些歡快的塑料脆響。

泥巴濺落到蒼白的臉上,像雪地裏棲息的烏鴉,小米的眼瞼快速顫動了兩下,似乎在無聲抵抗,黑色腥臭的汙泥覆過她漂亮的額頭,順著臉頰的曲度包圍精巧鼻梁,緩緩匯入唇齒之間,她似乎咳嗽了兩下,但也隻是輕輕兩下,在這無邊滂沱的黑雨中,如同折斷一根葦草般微不足道。

土地上的凹陷漸漸隆起,平複了痕跡,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死了嗎?

小米清晰地知道這不是夢境,她的意識溢出了殘缺的肉體,從泥土與水的微小縫隙中滲透,上升,上升,像掙脫了吹管的肥皂泡,輕盈而不留痕跡地離開地表,停留在半空中,她曾經熟悉的高度,隻是再也看不見自己的軀幹和雙腳。她俯視那方埋葬著自己的土地,並不是用眼睛,也沒有一絲痛苦和沉重,她不明白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就像她無法理解夢境一般。昨天的小米還在努力嗅聞燒焦的塑料片,賺取每天25塊錢的生活費,希冀著有朝一日報還父母,而此時此刻,她遭淩虐的肉身躺在地下三尺,靈魂飄**在夜雨中,任憑雨點穿透自己無形的意識邊緣。她感到一絲寒意,卻並非來自皮膚感受器,而是雨滴形狀及快速墜落軌跡傳遞的幻覺。

小米下意識地想伸手去刨開泥土,拯救自己,可她沒有手。

那三個男人在不遠處抽著煙,紅色光點忽明忽暗,白色煙霧在細密雨絲中顯得虛弱,他們低聲談論著什麽,不時停下,把被淋滅的煙重新點上,神情自若仿佛釣魚歸來。遠處一道光柱刺破海麵的濃黑,由短變長,橫掃之處晶亮雨線在夜空細密交織,如同一匹上好的混紡銀線的克什米爾黑山羊絨。男人的邊緣亮起,側影暗下,熟悉輪廓勾勒出一絲笑意。

刹那間,所有的記憶如風暴般席卷回小米的意識中央,光線運動的節奏與間隔感,疼痛與快感的複合物,黏稠濕滑的體液,恥辱,濃鬱的腥甜,憤怒像漩渦般緩慢擴張,演變成狂暴。她不顧一切地朝那幾個男人衝去,意識像是被抻開的橡膠皮,充滿彈性,同時攤得稀薄,幾乎就能觸碰到那個淩辱自己的罪魁禍首。她要把他的眼珠掏出,腦殼砸開,吸食漿髓,她要把他的**咬斷,塞進他自己嘴裏,她要用盡一切辦法折磨他,盡管她並不知道太多。

小米絕望地穿透刀仔、光頭和疤臉男的身體,像是一陣風吹進雨裏,沒有碰撞,沒有摩擦,沒有體溫,什麽也沒有,除了增長的虛弱。

這就是靈魂嗎?

她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觀潮灘,那片極慢速閃爍的海麵斜斜插入沙灘,道道潮汐如銀色疤痕增生蔓延,又愈合平複。小米猛然醒覺自己身在何處,那片禁忌之地,嬰孩與女人的亂葬崗,洛克希德·馬丁的黑色守護神矗立在風雨裏,她突然疑懼是否自己得罪了神靈,才落得如此下場。

隻是一閃念,她便凝躍到那尊殺戮之神麵前,卻不是之前跪拜祈禱的姿態,而是從半空中傾斜插入,如果她此刻有肉體的話,必是像敦煌石窟中的飛天,下肢高翹,前胸沉落,頭顱昂起與機械人對視,裙裾飄帶在身後如浪花翻滾。

空****的控製腔如同深淵,小米與黑暗相互凝視,她嗅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那並不是鼻子所能聞見的空氣分子團,而是某種攜帶著信息的痕跡,文哥留下的痕跡。她感覺到某堵牆,無形的屏障,橫亙在她的意識與機械人之間,向所有方向綿延出無限遠,如同一扇被強行破解卻又半途而廢的保險櫃門,隻差最後輕輕一撥一轉,全新的世界將向她敞開。

小米無法拒絕那種**,來自深淵的邀約,像是遠古本能的呼喚,她已一無所有,甚至生命。

意識的觸手如同柔韌海草,蠕動著滲入那堵牆,尋找著縫隙及複雜咬合的機關。小米驚異地發現一切進行得如此自然,甚至不用命令驅使。事實上,她對這些舉動一無所知,隻記得文哥有如薩滿附體,手指翻飛地破解防壁,改寫指令時的神秘儀式。在她眼裏,文哥就是另一個世界的神。

而如今,她做到了神所無法做到的事情。

牆並沒有打開或者崩塌,它隻是憑空消失。一堵無形的牆消失了,和一個掙紮求生的死人,不知道哪個更加荒謬可笑些。小米閃念間被吸入深淵。

空間感的反轉引起猛烈眩暈。深淵化為高峰。小米努力適應著新的感官信號,仿佛靈魂被嵌入一具完全陌生的軀體,她需要時間,靜靜等待在體內流淌積聚的能量,微弱,然而穩定。胸腔中開始細微震顫,不同於人類心跳,波幅平緩,頻次極高,像是狂暴的猛獸在睡夢中被驚擾,輕輕打了個響鼻,卻足以讓人心驚膽戰。

她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又一下,不是來自肉體,而是源於意識深處,帶著電流的無形觸須溫柔拂過數以億計的神經元,擾動晶藍色的波紋,沿著三維拓撲**漾開去。再次劇烈抽搐,仿佛接通了某個開關,她看見了,一個不同於以往的世界刷然亮起。

雨滴近乎靜止,如同恒河沙數般晶瑩的星體凝固在夜空中,小米迷惑地試圖眨眼,可她並沒有眼皮。外骨骼機械人顫動時,星體隨之細微變換方位,以顯示它們的實在感。天空是蒼綠色的,而海是靛青的,視線所及之處中央變亮變淡,勾勒出清晰的輪廓細節,然後向四周放射狀暈開暗下,帶著某種透鏡狀畸變。一片死寂,似乎這副特種合金外殼吸收過濾了所有頻段的聲波。

雨滴開始緩慢位移,仿佛列車啟動。一股重力無端出現,拖墜著小米幾乎癱倒,她本能地發力支撐,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所操控的已不是人類肉體,而是一副鋼鐵之軀。

小米-機械人站穩了,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真正的肉體還躺臥在三尺泥土之下,可此時此刻,她抖落肩甲凹陷處積聚的雨水,傾聽電感人造肌纖維張弛有力的擠壓嗡鳴,沒有呼吸,沒有緊張,也沒有任何阻礙她行動的敏感情緒。她突然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不遠處三具微微抖動的濁綠色人形。

小米-機械人邁出步伐,在鬆軟多汁的泥地裏壓出深坑,綠色夜空開始不規律閃爍,雨水明顯加速,盡管比起現實物理世界依舊遲緩,她開始理解這或許隻是一種視錯覺,就像數碼蘑菇帶來的增益效應。

黑色裝甲破開雨滴矩陣,夜風穿過精確計算的切麵,嘯叫如狐如梟。小米-機械人驚異於這龐大軀體的運動速度,那三個人形由貝殼大小疾速膨脹成實際尺寸,三張臉在視野中心亮起,閃爍著迷惑混合驚恐的青白色表情,他們的麵部肌肉還沒來得及**。

小米-機械人揮出右臂,從半空斜斜劈落,蹲坐在右側的疤臉男唇間香煙折斷,一道齊整的紅線沿著他左臉舊疤爬過整副麵孔,腦袋上半部斜斜滑落,延長線穿過右肩胛骨,帶走半條大臂。小米看到那完美切口噴湧出耀眼淺色**,現在她知道,顏色代表溫度。

溫熱的近乎乳白的薄荷綠。

幾乎是同時,她的另一條鐵臂鉗住左側光頭男頭顱,將他雙腳提離地麵。光頭男如同上鉤的鯰魚猛力掙紮,他的踢打在合金裝甲上擊出無調的悶響,褲襠間的潮濕陰影迅速擴大。小米刻意緩慢而持續地增強力度,看著光頭在自己指間凹陷、破裂,噴濺出更多翠白**,她近乎迷戀地凝視這一漫長過程,直到男人殘缺的屍體摔落地麵,小米-機械人的掌中隻剩下一團頭骨、血與腦漿的混合物,發出劣等玉石般的熒光。

她在這場遊戲上花了太多時間,以至於忘了自己真正的目標。刀仔已經沿著海灘跑出數百米,他肩上的火焰貼膜在夜色中劇烈閃爍、抖動,仿佛隨時可能熄滅。

小米-機械人狂暴地躍出兩步,隨即重重跪倒在沙地裏,她的意識變得模糊、稀薄,無法集聚足夠的能量操控外骨骼。小米這才醒悟,自己並不是真正自由的靈魂,仍然牽連受製於那具埋於地下、即將死去的脆弱肉體,而肉體一旦死去,意識也將魂飛魄散。

她艱難站起,轉身,邁開沉重步伐,回到亂葬崗,試圖搜尋自己的墳墓。

視野變了,地麵被劃分成齊整的發光網格,小米的視線穿過網格,看到了原本應在泥土深處的骸骨、棺木、陪葬的辟邪器物。她掃視那些姿態各異的屍骸,有貓,更多的是狗,還有幾具相互糾纏難以辨清的群葬,如同三頭六臂的神怪,令人毛骨悚然。她看見一團小小的遺體,碩大的頭部與尚未發育完全的肢體,一個嬰孩,如同蟬的幼蟲,蜷曲在幽暗地底,機械人全身肌纖維猛地一縮,像是打了個寒噤。

小米看見了自己,纖細的逐漸暗淡的灰影,僵直如一條死狗,靜臥於某個方格之中,並不比其他遺骸明亮幾分。

她揮動機械臂,深**入潮濕泥土,掀起,再次插入。小米挖得如此堅決,絲毫不顧忌傷及肉體,她看到一切,掌握一切,精確到毫厘之間。藍色的塑料布從泥土縫隙中露出,如同溫室效應下升高的海平麵,逐漸吞沒陸地,直至剩下零星的黑色孤島。

小米-機械人伸出雙臂,溫柔有力地將軀體捧起,平放到地麵,塑料布散開,露出蚌肉般白中略帶青紫的肌膚,在雨水浸泡下顯得浮腫。小米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這並不像平常鏡中看到的自己,人照鏡子時會下意識地調整麵部表情肌以期獲得最佳效果,而眼下,是完全鬆弛自然的一張臉,沒有絲毫生命的痕跡。

冰冷的合金手指撥弄著女孩的身體,小米竟不知該如何拯救自己,她看著胸腹位置象征體溫的淺綠緩慢加深,漸漸融入周圍冰冷的靛青色,生命力正在溢出她意識可控範圍。小米伸出粗大兩指,置於小小**之間,有節奏地按壓胸骨正中央,就像電視劇裏教的那樣。柔弱人類肉身在機械的力道下間歇抖動,但網格裏心髒的部位依然暗淡死寂,沒有一絲生氣。

起來!起來啊!

小米在絕望中無聲呐喊,力量瞬間失控,胸廓突然下陷,軀體在泥沼中壓出淺窪,她看著自己從口鼻中噴出血水與泥混合的穢物,像是看到了希望本身。

心髒依舊沒有複蘇痕跡。

要有電!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燃亮小米-機械人的神經叢,僅在三十個微秒間,左右臂的電感人造肌纖維造出可控短路,形成正負電極,並由肌纖維收縮程度調節電量大小。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辦到的,就像一名久經沙場的士兵無法辨別聽到槍聲時,自己的第一反應到底來自大腦指令,還是肌肉中存儲的複雜記憶。

劈啪。藍色火花閃爍。電流由左胸骨穿透心髒經右肩胛骨流出。

黑暗中那綠色蓓蕾般的心髒似乎收縮了一下。

加大電量。劈啪。整具身體彈起落下,濺出泥漿。

綠色蓓蕾猛烈收縮舒張。小米突然感覺一股力量將她的意識往外一拽,試圖掙脫外骨骼機械人的軀殼,那力量的源頭竟是地上的**少女。

劈啪。又是猛地一拽。強烈的不適感襲來,在那一瞬間,小米似乎鑽回那具冰冷潮濕、傷痕累累的人類軀體,但隻是數十微秒,她又重返堅固安全的鋼鐵城堡。

劈啪。劈啪。劈啪。

小米的意識在機械人與人類兩具軀殼間快速切換,她的視野閃爍不定,那顆心髒正在恢複正常的跳動節奏,生命力緩慢滋長,但同時,她正在喪失對合金裝甲的控製力,癱軟的關節已無法承載整體重量,她能感覺到機械軀體在重力拉扯下傾斜倒塌。

而巨大鐵殼的下方,便是昏迷中的少女。

疼痛、濕冷、顫抖、惡心、極度疲憊,這些人類專屬的感受越來越頻繁地占據小米的意識中心。她作為小米-機械人所看到的最後一眼,卻是自己搖晃著向地麵那具脆弱的人類肉體撲去,她幾乎能看到那片潔白的胸脯,裏麵剛剛恢複跳動的心髒,即將被數千磅的戰爭玩具砸成肉泥。

不!

小米驚異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弱地飄**在風雨中。她艱難睜開雙眼,眼前是巨大猙獰的黑色機械頭顱,雨水順著簡潔精妙的裝甲紋樣滾落,滴入她的唇間。機械人在即將倒地砸爛小米的刹那,展開雙臂,硬生生刺入泥地,支撐住整具軀殼的重量。

她與死神之間,隻有一個吻的距離。

小米勉力挪動裂痛的肢體,一寸寸地從機械人的陰翳下爬出,瓢潑雨水穿越無盡黑夜,澆灌她全身,迷離雙眼視線。她冷、顫抖、無助迷惘,本該熟稔的身體如今變得沉重而難以使喚。那道白光再次出現,漫不經心地掠過夜空、海麵、沙灘、墳地,冷冷擊中小米,又旋即無聲離去,沒有留下一絲溫暖和同情。

她回憶起夢魘般的一切,在雨中無法遏止地嘔吐起來。

8

羅錦城望著那個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男人,肩頭火焰一片暗啞,身上尿味刺鼻,嘴角流涎,雙眼圓睜充血卻又無法聚焦視線,幾乎認不出本來麵目。在他記憶中,還從沒見過刀仔如此驚惶失態,那個逃離家門的9歲男孩帶著仇恨目光加入街頭幫派,在一場械鬥中被羅錦城相中,從此成為羅家一條忠耿走狗。

豆芽菜般瘦弱的男孩揮舞單車鏈,如銀蛇飛噬,人群中血花四濺,落在他因憤怒而扭曲的稚嫩麵孔上,羅錦城始終無法忘記那股眼神,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摧毀殆盡。

這奴仔是個野種。別人告訴羅錦城。他媽和一個打工的外地人好上了,生下刀仔後,那個男人便消失了。親戚們都勸刀仔他媽扔掉算了,可她執意要養大兒子,在眾人的指點和鄙夷目光下,這奴仔長出一雙帶著刀光的修長眉眼,像那個外地仔,所有見過他爸的人都這麽說。

後來他媽改嫁給本地人,後爹趁女人不在時,把刀仔丟進雞窩狗圈裏,讓他跟雞犬爭食,爬得滿身糞臭,然後告訴他媽,果然是野種,天生就愛和畜生廝混。母親抱著刀仔哭了一宿,跟他說,你走吧,別跟著我受苦了。刀仔那雙漂亮的眉眼竟然沒有掉一滴眼淚。

刀仔從家裏跑掉之後,母親再也沒有找過他,盡管隻隔了幾條街,撒泡尿都能聞得見騷。他曾經好幾次與母親、後爹以及他那同母異父的弟弟在街頭擦肩而過,可從來沒有被認出來過。他長得太快,肌肉骨架在頻繁械鬥中變得粗壯堅實,發型怪異,顏色乖張,青色細軟的胡髭。他總是低垂眼簾,快速走過,生怕目光出賣了自己。

他媽的第二個兒子在4歲那年神秘失蹤,遍尋無果,都說是被外地人拐賣到西北了,後爹哭天搶地了大半個月,形容頓時老了一輪,刀仔竟然心生同情。

他想,應該給他們留個念想的。可惜太遲了。

複仇像是一種生物本能,牢牢紮根在他體內,下手時,看著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卻年幼許多的臉,刀仔沒有絲毫遲疑。

他厭惡自己,就像深深厭惡這個世界一樣。羅錦城清楚這一點,這是刀仔無往不利的關鍵。而如今他像條被閹割的狗,銳氣全無,夾緊雙腿,口齒不清地重複著不成句的囈語。

鬼。他說。有鬼。

這是一樁過於離奇的謀殺案,現場除了殘缺的屍塊,還有一個深坑,一部耗盡備用能源支撐倒地的廢棄外骨骼機械人,數行腳印,沙灘上的,泥地裏的,**的,沉重的,不成人形的腳印。

羅錦城封鎖了消息,盡管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想象力和經驗同樣豐富,可他無論如何拚湊不出事情的真實經過。這個血迷宮缺少了關鍵的一環,一把揭開謎底的鑰匙,那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垃圾女孩。

他從不同渠道聽聞了刀仔的病態癖好,盡管在戰場上耍勇鬥狠,可這個精壯後生仔卻無法像普通人那樣行床笫之歡,哪怕借助強效**。因此刀仔對於暴力有著異乎尋常的愛好,對方反抗得愈激烈,他便愈興奮。羅錦城揣測這種缺陷與刀仔的童年經曆有關,卻從未好意思開口過問,仿佛是某種父子間的微妙尷尬。

小米是受害人,也是證人,或許,還是畏罪潛逃的嫌疑人。

離神婆約定過油火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他的兒子還僵在病**,如久晾的蘋果日漸幹枯萎縮。所有的事情都偏離了既定軌道。羅錦城感到一絲不安,他需要神靈再次的庇佑和肯定。

我們的交易還有效嗎?

他將兩個新月形木質杯合攏,高高捧過頭頂,閉目,念念有詞,往地上一摔,一分為二,均是弧麵朝下、平麵朝上。笑杯,表示神靈對此事不置可否,一笑而過。羅錦城不甘心,直到接連摔出三次笑杯。

李文端坐在他那間充滿異味的簡易工棚裏,聽著淅淅瀝瀝的雨點敲打波紋鐵皮屋頂的節奏,各式各樣的殘缺義體淩亂堆放在四周,粗細不一的強化人造肌肉與金屬工具掛滿牆壁。整間屋子活像一間不見血的屠房,而他便是那個手起刀落的冷靜屠夫。

他的身前蹲著幾個年輕的垃圾人,身上灰暗的合成布料反射出潮濕雨痕,他們的頭上各自戴著一副增強現實眼鏡,幾根電線垂落,聯結到李文手裏的精巧黑匣。他們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發問,卻一再被李文的遲緩節奏打斷。

“文哥,是你找到小米的?在哪裏找到的?”

李文點點頭,又搖搖頭,目光閃爍:“……村口,她是自己走到村口的。”

“她現在咋樣了?這群畜生,我要把他們全閹了,讓他們斷子絕孫!”

“她在醫院裏,還昏迷著,有警察守著,咱們進不去,羅家應該不敢亂來。”

“**他媽的,我們替他賺錢賣命,回頭女娃兒還得被他糟蹋,這是什麽世道!”

“文哥,咱們把羅家燒了,把他家裏人都宰了喂狗吧!”這粗野的提議竟得到了齊聲附和。

“能用用腦子嗎?”李文額角跳動著,表情顯得十分痛苦,在那瞬間他眼前閃過一張熟悉的麵孔,他的妹妹,這麵孔與小米飽受**的蒼白臉龐交疊,不知是五官還是絕望感,竟有某種高度的相似性。他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妹妹,當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在自己所關心的人身上時,這種痛苦竟是如此難以忍受。

“你們憑什麽說是羅家人幹的,誰看到了?誰拍到了?像野狗一樣亂咬,和他們又有什麽分別?”

李文冷冷反問。他強壓住胸中的怒火,那憤怒試圖將他變成一頭野獸,將理性燃成灰燼,做出一些無法挽救的事情。可他不能,他需要時間分析,思考,為了小米,他必須讓每一步棋都下在正確的路徑上。

“照以往慣例,他們肯定會監控咱們的通信線路,甚至在街頭巷尾啟動全方位的智能監控攝像,盯緊每個垃圾人的一舉一動,包括分析對話口型。哼,別看矽嶼是低速區,這條數據專線還是有保證的。

“我編了個程序包,它就像受控的病毒,當激活時,兩副眼鏡隻要間隔距離小於半米,它便能破解對方的共享設置,同時發送一段指定的視域信息,把自己複製過去。今後這幾天,我們就用眼睛來代替嘴巴和耳朵。你可以對著鏡子說一段話,傳出去,也可以把你看到的任何不尋常的情況散播開,懂我意思了嗎?”

幾個年輕人稍加思索,轉而用充滿敬畏的目光迎向李文,仿佛他是某尊高高在上的神像,而李文卻躲避著他們的崇拜,甚至笨拙地澄清自己:“這鎮上幾乎所有的眼鏡都是我配置的,用自家鑰匙開自家鎖,沒什麽了不起的。”

“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麽?”

“看著我,”李文將其中一個垃圾人的腦袋轉向自己,“我們得測試一下。”

“這是一場戰爭。我們和他們的戰爭。小米是我們的家人、姐妹和孩子,她就是我們要守護的尊嚴,就像守護我們的土地、空氣和水。”李文嚴肅的臉上突然泛起不自然的苦笑,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愧疚,好像他才是真正施虐的凶手,“羅家的人想要小米,他們有智能監控網,我們有人肉盯梢,隻要他們膽敢強行帶走小米,你們就把那一幕散布給每一個人。我們要光明正大地向矽嶼人討回公道,我們每一個人的公道。”

那名盯著李文的年輕人摘下眼鏡上的電線,略作沉思,等著鏡片上右上方的一個綠點亮起,他朝身旁的同伴微微側過頭去,兩人充滿默契地行了個含義豐富的點頭禮,當他們的腦袋互相靠攏時,另一個綠點如同一枚急於**的螢火蟲般迅速燃亮。

現在隻能靠自己了。

羅錦城思忖著,望向車窗外朦朧的雨景。眼線回報,小米現在矽嶼中心醫院的特護病房,由陳開宗陪護,陷於昏迷狀態,美國人和林逸裕剛走,門外隻有幾名林主任安排的警衛。正是下手的好時機,電話那頭急促說道。

車窗外細密凝結的雨滴,隨著氣流快速滾動,互相吸引、匯聚,形成微小閃光的溪流,在模糊失焦的背景上繪出複雜紋路,而後又斷裂、破碎,恢複成晶瑩的液滴。

就像人的命一樣。羅錦城自言自語道。

你以為命在自己手裏,其實,命不在任何人手裏,命有它自己的走法。

他所做的一切,或許隻是順應命數,如同水滴在那些無形的風湧、車體震動、玻璃表麵附著的細小塵埃以及其他無法知曉的力量裹挾下,走出的一條窄路。年輕時,羅錦城會把這些歸結為人的天賦稟性、眼界、勤奮程度,或者運氣,現在他清楚,這些都是,也都不是。人置身於廣闊莫測的巨大世界圖景中,隻能盲人摸象般偷窺其一二,更何況這幅圖景還在日複一日地高速擴張中。

特護病房門口的幾名警衛見來者不善,正想呼叫後援,卻在同一瞬間被反製住關節,逼到牆角跪倒,一把長刃閃著寒光橫在他們眼前,沉默不語卻帶著強大壓迫感。

羅錦城點點頭,推門走進病房。陳開宗抬起頭,滿臉疲憊,浮現疑惑和警惕。

“你是?”

“羅錦城。”

年輕人停頓了片刻,似乎在腦子裏搜索這個名字的來曆,突然眉眼間迸射出一道怒氣。

“對不起,這裏不歡迎你!”

羅錦城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想走到病床前看個仔細,陳開宗用身體攔住他。

“離開這裏!馬上!”他像頭野獸般低聲嘶吼。

“年輕人,注意禮貌。”羅錦城掏出一包孔雀藍特級“中南海”,抽出一根敲了敲,夾在唇間 ,“別聽信那些謠言,我沒動過你女朋友一根手指。我沒說錯吧,是你女朋友吧?”他指了指病**那個插滿各種導管電線的女子。

沒等羅錦城找到火,陳開宗一把拽下他唇上的香煙,撅在地上,碾成碎末。

“你會付出代價的!”陳開宗眼睛裏冒著火,攥緊顫抖的拳頭,似乎他體內有兩股力量在搏鬥。他終究沒有揮出手臂,而是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半個月前的陳開宗還對這種行為深惡痛絕。

“是的,我會的。不過在那之前,我希望小米能幫我個忙。”

陳開宗瞄了一眼床側的緊急呼叫按鈕,手機也在那裏。

羅錦城搖搖手指,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外麵還有幾個兄弟等著,我自己進來了,這,就是我的誠意。”

陳開宗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衡量整個局勢:“你到底想從小米身上得到什麽?”

“你終於問問題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羅錦城掏出手機,在屏幕上滑了幾下,遞給陳開宗,“眼熟嗎?”

正是那張小米握著義肢坐在垃圾堆前發呆的黑白照,那是陳開宗對小米的第一印象,他強忍住不回頭去看那張傷痕累累、雙目緊閉,被輔助呼吸麵罩覆蓋大半的臉。

“這是我兒子羅子鑫拍的,”羅錦城的語氣變得和緩,滿懷憂傷,“之後他便得了怪病,陷入重度昏迷,醫生也幫不了他。”

“莫非小米可以?”陳開宗語帶譏誚。

“我們需要一個儀式,”羅錦城似乎有點窘迫,字斟句酌地吐出那個荒謬的解決方案,“過油火,神婆會通過小米,將厄運從我兒子身上驅趕走。”

陳開宗愣住了,似乎花費了額外的腦子來理解話裏的含義,然後,無法遏止地大笑起來。病房裏一觸即發的氣氛似乎變得歡樂,窗邊探出幾張臉窺測屋內不尋常的動靜。

“我在你這麽大時,也鄙視迷信。”羅錦城表示理解地點點頭,又恢複了底氣,“人老了,見得多了,很多東西由不得你不信。往下看。”

陳開宗疑惑地滑動手機相冊裏的陳列,掠過一些家居花草和海麵風景後,他倒吸一口冷氣,瞳孔下意識地收縮,手機在他掌中微微顫抖。

“我的手下。他們違抗命令,私下對小米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這就是代價。”羅錦城停頓了片刻,盯著陳開宗,“但不是我幹的。”

手機屏幕上可怖的殘屍圖片緩緩滑過,變成一具在朝霞中閃爍黑金光澤的機械人,麵朝大地,雙臂深**入泥土,它胸前的地表,隱約可見一方人形凹陷,輪廓熟悉。

“我不明白……”陳開宗眉頭緊鎖,眼前的信息編織成一張複雜的網,但是中間缺了一塊,露出森森黑洞。

“林逸裕那條狗,肉不肥他是不會伸爪子的。”羅錦城觀察著陳開宗的反應,“哦?看來你老板並沒有把所有實情都告訴你,他也在找小米,通過政府的人。林家肯定撈到了什麽好處。”

“可為什麽?”

“這就是我到這裏來的原因,所有的謎底,都在她身上。”羅錦城望向病**的小米,低聲補充,“也許,還有我兒子的命。”

陳開宗走到床前,眼中流露出柔軟悲傷的光,落在小米蒼白皮膚上的瘀青、擦傷和泛紅疤痕,沿著各色導線,凝固在波幅平穩的深綠色監測平板上。他咬了咬嘴唇,麵露痛苦,喉嚨中似乎有股氣流在湧動,又被強行壓下。他低垂著頭,有那麽一瞬間給人以錯覺,似乎是王子要去吻醒沉睡中的公主,但他隻是木然定格在那裏。

“現在帶走她,對你沒有任何意義。”陳開宗緩慢地說,“你還不明白嗎?戰爭已經開始了。”

羅錦城站在柔光燈下,麵部陰沉,下頜緊縮,交臂聳肩,像是對某個詞產生了防禦性的應激反應。

林逸裕和斯科特並排坐在轎車後座,各自望向被雨水朦朧的窗外風景,默不作聲。靛灰色的矽嶼街市如一幅筆觸粗獷的後印象派畫卷,從車廂兩側緩緩滑過。

斯科特的手機響了,他瞄了一眼,按掉。手機再次響起。

林主任看看他,作出一個請的手勢,斯科特再次把手機按掉,回給林逸裕一個過分得體的微笑。林主任用矽嶼方言很快地說了句什麽。

“不用這麽客氣,林主任。我知道你懂英語。”

“……隻是一點點,臨時翻譯,馬上到,陳開宗,忙……”

“太謙虛了林主任,你根本不需要翻譯。我看過你的履曆,當年也是矽嶼的高才生。”斯科特依然微笑。

“終於不叫我斯科特先生了嗎?恕我直言,你演得有些過火了。”

“在矽嶼,演戲有時候是一種生存之道。如果你想在這裏做生意,就得學會尊重這種規則。”

“完全理解。我不明白的是,你到底站在哪一邊,要知道,你不可能討好所有人……”

“尤其是美國人。”林主任眼中露出狡黠的光,接過話頭,“你覺得我兩麵三刀,隻替政府和大家族說話,不為矽嶼人著想。可你想過沒有,他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沒有父母,我們什麽都不是。”

斯科特眉毛一挑,像是想起來一件什麽有趣的事情。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有一次不小心撞見父母**著身體躺在**。那兩具身體在我看來沒有絲毫美感,那是一種充滿震驚的羞恥。我最後選擇了假裝什麽都沒有看見,悄悄離開。如果是現在的我,或許會選擇給他們蓋上被子,因為我愛我的父母,就像你一樣。”

“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恰當的比方。凡事都有兩麵性,而你卻隻看見其中一麵。”

“比如?陰陽太極?”斯科特嗤笑了一聲。

“比如,”林逸裕主任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製焦躁情緒,“惠睿總把三大家族看成攔路虎,卻不懂得合縱連橫,用利益分而化之的道理;惠睿總指望政府發布強製性的行政指令,卻不知早有前車之鑒,顧慮重重;惠睿總想用環保和生產效率來打動矽嶼人,可你們不曉得,機器人效率更高、更環保。本地人擔心的是,剩餘的垃圾處理勞動力何去何從,會不會變成一股流動的不穩定因素。還有,你老搬出來的生態環境廳廳長郭啟道……”

“嗯?”斯科特豎起了耳朵。

“看來數據庫也有不靈的時候。那個試圖竊取你電腦數據的年輕人,來自一個激進環保組織‘款冬’,它的發起人郭啟德,正是郭廳長的孿生兄弟……所以,凡事都別太著急下結論。用中國話說,叫謀定而後動。”

斯科特不說話了,一臉若有所思。

林主任突然口氣又軟下,他在不同的人格麵具間轉換得如此嫻熟,以至於聽眾有時都很難趕上他的變化。

“至於我,你隻要相信一點,我是整座矽嶼上站得離你最近的一個……”

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告白,他瞄了一眼斯科特,接通電話,臉色陡時大變。他忙招呼司機掉頭,同時撥通另一個號碼。

“有人闖進特護病房了……”他的話音懸在半空中,像是電線上兜滿雨水的黑色垃圾袋。

他們把我們叫作“垃圾人”。垃圾肮髒、卑微、低賤、無用,卻又無處不在。他們每天製造垃圾,他們離不開垃圾人。

他們抓走小米時,我們看見了,但並沒有吭聲。我們已經習慣了**威,習慣了被當成垃圾,肆意淩辱、踐踏,用完即棄,消失得無聲無息。我們甚至都能想象這個女孩所能遭受的所有折磨,毒打、煙灼、嗆水、刀割、電擊、活埋、肢解。想象時還帶著卑賤的快意。

我們隻是祈禱自己不要成為倒黴的下一個。

然而,她活著回來了。在一個雨夜,赤身**,傷痕累累,流著暗紅的血,她麻木地走過垃圾人聚集的村落和街道,像一具還魂屍,卻是在提醒每一個目擊者,自己隻不過是另一具將來時的屍體而已。她像一道神諭,帶來神的啟示,人活著,不單單隻是為了活著本身。

戰爭已經開始。

“文筆不錯,”病房裏,羅錦城由衷讚賞陳開宗,“你寫的?”

“地下傳單。”

“我猜也不是你。”羅錦城一笑,眼前掠過李文的精明嘴臉,“美國人沒必要蹚這趟渾水。”

“他們是故意讓本地人看見的。”

“玩不出什麽花樣的,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中國人。”

“我也是中國人。壓力和矛盾一直在那裏醞釀,隻是需要一個引爆點。如果這時候帶走小米,就是在他們的臨界點火上澆油。”

羅錦城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說得在理。

“你覺得應該怎麽做?”他的初衷竟完全改變,原來的計劃不過是闖入病房,強行帶走垃圾女孩,可現在,某種腸胃裏的直覺告訴他,這樣不行。

“公開真相,嚴懲凶手,製定規則。”陳開宗像是早有預謀。

“哼,你果然還是個美國人。”羅錦城咧嘴冷笑,這意味著推翻遊戲重新洗牌,惠睿公司將乘虛而入,掌握主動權,“真相正在**昏迷,凶手已死。規則?從來隻有一個,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還沒等陳開宗回話,一聲警報劃破醫院的靜謐,無休無止地嘯叫起來。

“老大!”窗外傳來緊張的喊聲。羅錦城快速步出房間,發現特護病房10米開外已經布滿手持自動武器的警員,他抬高雙手,放慢步伐,走進火力線最為密集的地帶。

“都是一場誤會!”他友好地笑笑,扭頭示意手下把刀丟掉,在地板上撞出清脆聲響。

帶隊警官似乎認出了羅錦城,一聲令下,槍口齊刷刷落下。他竟也滿臉堆笑上前,與前一秒還是嫌犯頭目的羅錦城熱情握手,情勢變化之快令陳開宗這個局外人瞠目。

羅錦城臉上不自在地**了一下,他還不想和林家發生正麵衝突:“年輕人氣盛,一點小矛盾,我們這就走。”

“這……恐怕我們不好交代啊。”警官作出為難的樣子,“得把這幾個人帶回去錄個口供,您看?”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羅錦城點點頭,幾個嘍囉順從地上前,手腕間被箍上高強度塑料手銬,隨著警員撤離。羅錦城朝屋裏的陳開宗側了側頭,似乎是告別,又像是在說,我還會回來的。

他隻邁出了三步,像是突然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停下,扭頭看著病床旁愕然的陳開宗。

那不是聲音,至少不是人類耳朵所能感知的頻率,從腳下的地板低低傳來,一種令人不安的震顫,猶如阿爾卑斯山脈間的焚風,由病房內湧出。他的胸腔被一股巨大力量壓迫,呼吸艱難,心髒狂亂跳動,如同有一隻手在他體內攪拌髒器,胡亂撥弄它們的位置,太陽穴上青筋暴起,如同無數無形的鋼針釘入頭顱,他惡心、惶恐、暈眩,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猛烈幹嘔。

眼前的世界似乎在微微抖動,事物邊緣模糊,收放七彩光暈,他發現是自己的眼球在無法自控地顫動,但與迎麵那扇飄窗玻璃反光震顫的頻率並不同步。窗中反射的天空和雲朵在極小角度的偏振中獲得某種透視深度,頻率越來越快,一隻黑鳥從鏡中飛過,玻璃由病房裏往外爆裂,像是被鳥兒擊穿,碎片如珍珠般噴向半空,撒落一地。

羅錦城發現地麵有血跡,不斷擴大,由他的口鼻滴落。他眼角瞥見那些警員同樣以各種怪誕姿勢與痛苦搏鬥,身影模糊緩慢,有如遊魂野鬼。

他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掉,無端、荒謬、殘酷,就像失蹤的堂兄一家,像他仍昏迷不醒的兒子羅子鑫。這個家族仿佛被某股邪惡力量糾纏不息,賜予他們財富、權勢和機遇,同時在基因裏嵌入詛咒,如同浮士德與魔鬼的交易。

這就是現世報吧。羅錦城腦中閃念,一切都是因果業報,殺過的人、造過的孽,如火車鑽隧道般呼嘯而過,靜止畫麵在高速頻閃中運動起來,帶著定格動畫般怪異的頓挫感,重演他波瀾起伏的一生,駛向遙不可及卻明亮溫暖的彼岸出口。

來世見。他默默向世界道別。

突然震顫停息,一切平靜如舊。他的意識降落在堅固的現實世界裏。

羅錦城抬起頭,努力聚焦視線,穿過破窗和門,他看見絲毫無損的陳開宗,半跪在床頭,神情恍惚。在他身前,是猶如守衛般扇形展開的醫療儀器,拖扯著聯結在小米身上的導線和接地電源,繃直到極限,如同懸索吊橋,多功能監護儀的柔性屏幕已經破裂,波形紊亂伴隨大量靜噪湧動,似乎曆經磨難,呼吸治療機和除顫器的麵板在慣性中晃動片刻,直接解體,跌落在地。

“請求增援!請求增援!”對講器中傳出高頻回輸嘯叫,刺穿羅錦城疼痛欲裂的腦殼。

受傷警員的身影漸漸具化,輪廓收攏清晰,昏迷不醒的,七竅流血的,慌亂尋找掩體的,求援的,像一場毫無邏輯可言的鬧劇。

羅錦城抖落頭上身上的玻璃殘碴,抹去臉上血跡,搖晃著起身,再次進入特護病房,標著“ICU”(Intensive Care Unit)的LED燈由門頂墜落,被電線懸在半空,綠光閃爍晃動。他要驗證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測。

他在儀器圍成的防線前停住了,似乎提防著這些無生命的機械會隨時蘇醒,撲咬向他。然而沒有發生,它們隻是靜靜地立著,閃爍殘缺的光,發出運轉不良的噪響。陳開宗所處的位置避開了駐波的覆蓋範圍,沒有受到肉體損傷,但他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嚇得不輕,表情木訥,手足無措,隻是下意識地用身體護住**的小米。

“是她。”羅錦城說。

陳開宗看著他,身體僵硬,麵露懼色。他的恐懼似乎不僅僅來自這曖昧的兩個字,更在於其背後潛藏的巨大想象空間,他的邏輯與直覺在瞬間緊張交鋒,難分勝負。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羅錦城試探地向前踏出一步,再一步。沒有事情發生。當他即將穿越儀器防線的瞬間,隻聽見幾聲清脆的裂響,所有導管、電線和麵罩從小米身上悉數扯脫,在形變張力的作用下甩向羅錦城,如同幾道白色長鞭,在空氣中滑出輕快的摩擦聲。

羅錦城早有準備,側身低頭躲過攻擊,那些導線撲空後頹然落地,如同喪失了神經衝動的觸手。他看著陳開宗,表情複雜,卻已經不敢再靠近病床一步。

突然間,陳開宗像是遭了電擊般彈身而起,與病床隔開距離。

那原先如死木般僵直不動的少女身軀,竟然傳來些微柔軟的震顫。陳開宗與羅錦城這一對前一分鍾還不共戴天的仇敵,此時臉上竟流露出極為相似的表情,那是一種混雜了恐懼、懷疑與期盼的複雜情緒。此時此刻,他們或許在意識中達成了微妙的共識,這個被叫作小米的垃圾女孩,早已超出了他們,甚至正常人類所能理解或想象的範疇。

小米蒼白而傷痕累累的臉孔**了一下,右側嘴角輕輕揚起,仿佛一個神秘而危險的微笑,漣漪般瞬間消逝。她的眼瞼微微顫動,似乎隨時都可能睜開雙眼,再次凝視這個冷酷而不可理喻的世界。陳開宗等著,手心緊攥,濕透。那顫動持續了數十秒,或許是幾分鍾,對於房間內的兩個人來說,卻像是永遠。

顫動停止了,半透明的眼瞼如同粉色花瓣緊貼在透鏡狀眼窩。陳開宗與羅錦城幾乎同時長出了一口氣。

9

斯科特鑽出出租車,將The North Face防水衝鋒衣的拉鏈拉到盡頭,又往下緊了緊帽簷,掩藏那張過分突兀的白人麵孔。他快步走上清晨的碼頭,避開兜售海鮮雜貨的小販和撲麵而來的魚腥味,在密集穿插的漁船和舢板中搜尋著什麽。

很快他找到了目標,一艘剛剛靠岸卸貨的破舊快艇,船身漆體脫落,露出斑駁鏽色,如同一尾久經搏殺的衰老白鯊。船夫用方言大聲吆喝著搬運工,清空的船艙略略浮起,在漂滿垃圾的水麵隨著碎浪搖晃。

斯科特跳進船艙,甲板發出悶響,船夫怒目而視,正欲發作,卻被塞到鼻子底下的鈔票噎住咒罵。

“油夠不夠?”斯科特用蹩腳的普通話問道。

“你要去哪裏?”重複幾遍後,船夫終於聽懂了他的怪異口音。

“海上。隨便轉轉。”斯科特作出無所謂的表情,隨意環視一周,沒有人注意他。

“走不了太遠,我還要回家吃飯哪。”船夫說話間發動引擎,發出音量驚人的轟鳴,在船尾卷起白色浪花。

快艇離開混亂喧鬧的碼頭,向著開闊的海洋深處拉出一道逐漸變淡的白色痕跡。

前幾天接近四十攝氏度的高溫由於受熱帶氣旋影響陡然降低。陰冷海風夾雜著水滴,零星刺痛斯科特**的臉頰,分不清是雨點還是浪花。他看著手機上的定位係統,用手勢艱難指揮著船夫修正航道。周圍已經看不見大片陸地,隻有從海平麵偶爾升起的黑色礁島如犬牙交錯。

“再走就回不去了。”船夫似乎有些後悔,他放緩速度,謹慎提防背後的外國人。

“那裏。”斯科特對照著手機導航圖,手往前一指,海麵上空空如也。船夫用方言嘟囔了一句,不情願地將快艇靠過去。

“停。”引擎聲暗下消失,船身隨著慣性往前走了一段,在海天之間沉浮不定。

船夫盯著斯科特,神色戒備,似乎準備隨時抄起甲板上的鐵撬棍,盡管眼前這個外國人足足高出自己一頭。

斯科特朝他笑笑,他摸遍口袋,並沒有表示友好的香煙,隻能無奈地聳聳肩,攤開雙手,希望能夠讓這位老兄放鬆下來。時間到了。他眯起雙眼,眺望海平麵,仍是略顯尷尬的一無所有。

那位皮膚粗糙黝黑的船夫看起來已瀕臨耐性邊緣,似乎隨時會揮舞鐵棍將乘客擊落水中,掉頭逃回安全水域。輕微的引擎聲由他身後傳來。一艘輕型雙層客貨兩用汽輪從遠處行近,吃水線上刷著落伍的綠漆,可見之處沒有人員形跡。

斯科特迫不及待地朝船夫咧嘴微笑,似乎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

汽輪在快艇旁熄火,餘波湧動,顛簸幅度增大,船艙側麵滑開,一張帶有東南亞風格的短臉出現。“斯科特·布蘭道先生?”他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問道。

他得到了一部衛星電話。

“我不明白,你們老板呢?”斯科特麵露不滿。

“聽電話。”東南亞人簡短回答,配合手勢。

“不,這不是有誠意的邀約方式。”斯科特擠出笑容,“我要見你們老板,明白嗎?否則,交易取消!”

“電話。”那個船員也笑笑,生硬地拚湊單詞,“你,看見,她。”

斯科特手中太空梭型衛星電話響起,一種不太常見的牙買加風格蜂鳴節奏,他這才注意到,這是一部可視電話。他無奈地環顧海麵,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非常抱歉,不得不與您在這種情形下會麵,這是唯一能夠確保安全的方式,無論你我。這是高等級加密的商用衛星信道,同時,船上有製造幹擾波的裝置,任何竊聽或錄音行為都將隻能得到一堆靜噪。”

屏幕上出現一名35歲左右的亞裔女子,操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語,幹練短發,皮膚閃爍著健康的古銅亮光,她似乎非常善於應對此種情勢,神情淡定自若,目光毫不搖擺。

“很高興認識您,斯科特·布蘭道先生。”女子微微側頭,作出類似日本歌姬的謙恭禮節,“我是何趙淑怡,本次行動的總指揮官。”

斯科特點頭,並不過多客套便直入主題:“何趙女士,您手下試圖竊取我電腦中的商業機密,這是否也是出自您的指揮?”

何趙淑怡一愣,迅速調整表情,大方作答:“是。對此我願承擔一切連帶責任。但也請您能夠聽完完整故事後,再作判斷。”

“洗耳恭聽。”

“兩個多月前,我們,也就是‘款冬’機構接到內部線報,由新澤西經香港葵湧轉運矽嶼的集裝箱中,混入了帶有高危性病毒的義體垃圾,相信是來自SBT公司的春季回收計劃。我們通過物聯網的RFID標簽追蹤貨櫃運轉線路,希望在貨輪進靠葵湧碼頭之前將其截獲,把真相公諸於眾。

“由於一場意外,我們被迫中止行動。‘長富’號卸載貨物經分裝後運往國內各地,技術上已無法跟蹤。但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那批有問題的垃圾現在就在矽嶼本島。

“而您,布蘭道先生,就是我們的理由。”

斯科特眉頭一揚,並沒有立刻反應。審訊室裏的年輕人已經說得非常明白,款冬通過某些信息渠道,掌握了他的真實身份,斯科特·布蘭道隻是他眾多化名之一。這個行當通常會被危言聳聽地稱為——“經濟殺手”(Economic Hitman),盡管他對媒體慣用的妖魔化手段嗤之以鼻,可並不否認,殺人往往是職責範圍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救贖便意味著犧牲,自古如此。

他以此信條說服自己,化身能源專家、高級金融分析師、環保學者、基建工程師,受雇於巨型財閥或跨國知名企業,如同虎視眈眈的獵人,遊走於廣袤的第三世界國家。從亞馬孫叢林到莫桑比克草原,從南印度的地獄貧民窟到東南亞的豐饒海域,他們為當地政府描繪美好願景:兩位數的經濟增長速度與大量就業崗位,以及他們最為關心的——社會穩定。他們為人民帶來工業園、發電站、清潔水源及機場,騙取他們的信任,繼而成群結隊走入廠房,在惡劣環境中如奴隸般長時間機械勞作,換取比他們父輩更為微薄的薪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