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部 無聲漩渦Silent Vortex3

斯科特抽搐著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

“我……我不知道……”男人竟然開口了,說的是中文,“他們隻是付錢讓我跑,使勁跑,我什麽都不知道……”

斯科特聽懂了,他突然笑起來,調虎離山之計,這些狡猾的中國人。看來他們的目標是電腦裏的文檔,他突然放鬆下來,憑著他的從業經驗,想在如此短時間內破解動態加密可能性幾乎為零,如果暴力拆解硬盤,則會觸發自動銷毀程序,直接帶走電腦更是給斯科特一個順藤摸瓜的機會。

“你能幫幫我嗎?”斯科特發出請求,男子勉力將他架起,隨即又被那具龐大的身軀壓翻在地,振起一團塵土。

房間是用假身份登記的,監控錄像顯示那個人偽裝成清潔工進入斯科特的房間,對於這個神秘出現又消失的編外人員,酒店方麵竟然無法作出任何解釋,林逸裕主任幾乎要出離憤怒了。那個人趁斯科特追逐誘餌之機,在房內待了三分四十秒後,突然匆匆離開,顯然收到了其他內應的警告。

斯科特的電腦依然合著,處於休眠狀態,除了風扇位置微微發燙。

那個人乘坐貨梯下到大堂,在洗手間內換下製服,大搖大擺地走出酒店正門,叫了一輛出租車。

“我們已經追蹤到那輛車的方位。”VIP包間裏,林主任一邊與藍牙耳機保持通話,一邊通過臨時翻譯向斯科特解釋著,“放心吧,斯科特先生,他逃不掉的。”

斯科特點點頭,心裏暗自好笑,賊喊捉賊,也就你們能演得這麽生動投入。他倒是不擔心數據遭竊,隻是好奇這一出鬧劇最後將如何收場。緊急抽調的醫生檢查著他各項指標,心律調節器已經恢複正常工作狀態,除了些許疲憊,他並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

“心律不齊?”年輕的女醫生問道,邊抽著血。

“老毛病了,陣發性心動過速。”

“據說有病毒電池之前,每隔幾年就得換電池,有一個安了電子心髒的英國人,每隔四小時就得充一次電,車載點煙器就成了他的**。”

斯科特禮貌地笑了一聲,手臂上一刺痛,針頭已經拔離了血管。醫生的笑話大多別有用心,即便她說的是事實。

植入心髒輔助裝置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斯科特總會無端恐慌,尤其是對於其中的病毒增強型電池。科學家們說,利用病毒係統的活性肽可以優化蓄電池的納米結構,大大提升續航能力及供電穩定性,可一想到自己的胸腔裏封存著活生生的病毒,難免讓人心生疑慮。

“問題不大,注意休息。”醫生將血樣注入便攜式血液分析儀,觀察讀數變化,“你的心髒,是遺傳性的?”

“一次意外。”斯科特笑笑,不打算再深入解釋,可塵封的回憶卻無法遏製地衝破牢籠,無情地撕開他的傷口。他哆嗦了一下,似乎胸腔裏那顆有缺陷的心髒跳動著撞上冰冷的鋼針。

那張老照片依然在他錢包裏躺著。一片熱帶陽光下的雨林和溪澗,兩個笑容透亮的小美女,皮膚仿佛用日光繪著洛可可式的植物紋路。

十年前,崔西3歲,南希7歲。

那是一趟巴布亞新幾內亞之旅。斯科特受雇於常青集團(Rimbunan Hijau Group)下屬的調研機構,展開一項關於非法采伐對當地環境及原住民文化影響的調研,目的在於迫使當地政府打擊非法采伐,讓常青集團全麵接管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原木資源。所謂的“可持續性開發”,在斯科特看來,隻不過是合法掠奪的另一種說法。

無論如何,報酬豐厚,風光旖旎,調研結論也是水到渠成,斯科特趁著項目收尾之際,把妻子女兒都接過來,盡情享受一番天倫之樂。

離開首都莫爾斯比港,斯科特發覺尋找一片淨土比他原先想象中要困難得多。鏈鋸的巨響遍布天堂雨林,將飛鳥走獸驅逐到更為偏遠的深處,油搜公司(Oil Search Ltd.)的輸油管仿佛**的毛細血管,穿過森林、河流、村落,從肥沃土壤裏吮吸著遠古的黑色精華,供應給欲壑難填的發達國家。甚至就連那些原住民也不再淳樸,他們賴以為生的雨林被破壞殆盡,生活逼迫下,隻好出賣勞力,加入伐木公司,舉起電鋸,砍削曾經鐫刻著家族之名的母親樹。

他們躲閃的目光裏藏著憎恨和厭惡,但又不失時機地向白人遊客攤開手掌,推銷所有能夠換成貨幣的本土風物。

斯科特最後找到一處名為Kemaru的地方,在當地語中是“弓箭”之意。此處有飛瀑及衝擊而成的弧形水潭,河岸上的紅樹林根須繁茂,垂入水麵,不遠處則是開闊的河流入海口,可以望見沙灘、俾斯麥海及群島。弓箭之名或許便來自這片水域的形狀。

他拒絕了當地向導不厭其煩的推銷,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嗬斥對方離開自己的視線。那個黝黑矮小的男子看了他一眼,消失了。

陽光,鳥鳴,清澈澄碧的潭水,充滿異域風情的植被,斯科特和蘇珊就像典型的美國遊客,伏在岸邊的巨石上,享受著日光拂背,聽女兒們互相擊水,發出天使般的嬉笑。的確稱得上天堂雨林。斯科特心想。

爸,我們去那邊看看。南希說。

別跑太遠,照看好崔西。斯科特事前勘察過地形,水並不是很深,看起來也沒有什麽危險生物。

我能照顧好自己。崔西奶聲奶氣地說。

當然了寶貝,別去太久,一會兒咱們還要去海灘呢,那邊更棒。斯科特頭都沒抬。

十分鍾過去了。蘇珊開始擔心起來,她高喊著女兒的名字。

沒有回答。

南希!崔西!斯科特摘下墨鏡,朝水潭一側的弧形邊緣遊去,水麵上空空如也,他又朝另一側遊去,依然不見蹤影。他開始緊張起來,蘇珊的叫喊帶著嘶啞的哭腔。

他潛到水下,睜開雙眼,試圖捕捉任何蛛絲馬跡,終於,他似乎看到有一團藍色被紅樹林的根須重重困住,如同即將熄滅的硫火,那是崔西的泳裝。他深吸一口氣,瘋了似的撲過去,看來是崔西遊泳時被根須纏住腳踝,由於慌張掙紮,越纏越緊,還好她身形纖小,斯科特不費多少力氣便將她解救出來,托出水麵。

崔西麵色蒼白,渾身軟塌塌的沒有一絲生氣,斯科特把她交給蘇珊。

按急救課程上教的,把水從肺裏控出來,做心肺複蘇,快!斯科特沒有猶豫,又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南希一定就在附近,他瞪大雙眼,不停遊弋。在發現崔西的另一側,繞過一大團褐色觸須般的樹根,南希那玩偶般的麵孔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她眼睛半睜著,嘴巴張著,顯然肺部已經充滿了水。斯科特努力遏製住自己的恐懼,奮力拖拽著那僵硬的身體,看起來她是為了營救妹妹才把自己卷進去的。

照看好崔西。是因為這句話,南希才不敢告知自己,進而以身試險嗎?斯科特的心髒狂亂地捶打著胸腔,他肺部的空氣已消耗殆盡,可那些根須卻難纏得緊,單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解開。他感覺自己就快要爆炸了。

斯科特衝出水麵,大口喘息,那名黝黑矮小的向導就站在岸邊。

快他媽下來救人!他狂怒喊道。

向導淡漠地搖了搖頭,像是聽不懂他的話。十萬基那[5]。他說。

我給你,快幫我!

現在就要。向導依舊搖搖頭。

你這狗娘養的!斯科特絕望地咒罵著,他摘下自己的勞力士潛水表扔給他。這表絕對不止十萬。他撒了謊。

向導端詳了一會兒,躍入水中。

可一切都太遲了。

斯科特把向導的臉揍了個稀巴爛,南希的屍體靜靜躺在一旁,蒼白美麗有如米萊斯筆下的奧菲利婭。蘇珊抱著驚魂未定的崔西不停抽泣。聞訊趕來的本地救援人員見狀,按照當地風俗向死者亡靈祈禱告慰,繼而額頭抵在那棵殺人樹上,念念有詞。原住民篤信萬物有靈,隻是斯科特怎麽也想不出,他們會對那棵樹說些什麽,他隻是覺得心髒一陣陣地抽搐作痛,仿佛生命的一部分被生生剜了出來。

過度換氣導致的陣發性室性心動過速,醫生診斷,並建議他植入心律調節器。可斯科特知道,不僅僅是心髒跳動的節奏,他的整個生命都被改變了。

十年後,崔西13歲,南希7歲。

小米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甚至顧不上看一眼身後。

她飛快地奔向那間熟悉的羅家工棚,幾乎在她踏進院門的同時,門口鑽出幾名本地人,手裏拿著照片。該死!小米本能地一閃,躲到一座垃圾堆後,探出腦袋。那不是羅家的打手,幾個人都是生麵孔,穿著也跟那些街頭青年不同,但毫無疑問,他們是在尋找小米。

小米正快速思索著是該貓著等到這群人離開,還是現在就原路撤退,卻不想背上被重重一拍,她像受驚的貓般跳將起來。

“小米,你可是回來了,擔心死我了!”是同一個工棚的姐妹蘭蘭,自從小米去陳家地盤後有一個多禮拜沒見了,還像往常般綻著沒心沒肺的笑臉。

那幾個人聞聲同時扭頭看來,小米絕望地推開蘭蘭,沒命地跑起來,就像在夢裏一樣。沙礫路麵、工棚和垃圾堆在她麵前猛烈晃動著向後退去,她聽見背後的叫喊聲越來越近,夾雜在流動的空氣裏,像毒蛇的芯子般噝噝作響。石子蹦進鞋裏,磨破腳跟,火辣辣地疼,可她卻愈加用力地邁開雙腿,像是要借助這股疼痛的力量,激發求生的潛能。

那些男人的聲音已經近在耳邊。

就在小米行將放棄的瞬間,一輛拉滿純淨水的電動三輪車忽然闖入她的視野,騎車的是何伯,算是她半個老鄉,平日裏經常互相照顧。她沒有遲疑,加速兩步躍上三輪車,車身猛地一震,水桶互相撞擊發出悶響。何伯嚇了一跳,回頭看是小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她一聲怒吼嚇了回去。

“快開!”

電動馬達加大了轟鳴嗓門,三輪車顛簸著沿土路朝鎮區方向開去。小米抹開額頭被汗水沾濕的劉海,猛烈地喘著粗氣,卻從後視鏡中瞥見幾個緊追不舍的人影。

車上的幾十桶水限製了車速,那幾名男子的身體素質更是驚人,竟能在如此速度中與車身始終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緊咬獵物血跡的狼群,穿越滾滾塵土,隻等目標犯下哪怕微不足道的錯誤。

小米咬咬嘴唇,使勁把水桶放倒,蹬下車板,水桶在路麵上彈跳了幾下,如同保齡球般滾向那幾個男人,前麵兩人身形靈活地跳閃開,第三個人視線受阻躲避不及,被水桶狠狠擊個正著,頓時發出一聲慘叫,倒地不起。

“我的水啊!”何伯大呼小叫起來。

“我賠你!”小米幾乎是吼了回去。

更多的水桶被推下車,前赴後繼地撞向奔跑者,他們狼狽不堪地躲閃著,速度不由得放慢下來,距離越拉越遠。車裏隻剩沒幾桶水,速度明顯加快,小米感覺車身飄了起來,顛簸也隨之變得猛烈。

“抓緊了!”何伯發出警告。

前方是一道橫跨在水溝上的石橋,去往鎮區的必經之路,減速已經來不及,何伯將車頭猛力擰到極限,三輪車尖嘯著劃出一道近乎90度的弧線,疾速往石橋奔去。如果是在車身滿負荷的情況下,這種急轉彎毫無難度,可小米早已將載重悉數卸掉,單薄的三輪車頓時失去平衡,外側車輪騰空而起,車子如同滑翔機般傾斜著掠過橋上驚慌的攤販。

何伯努力控製著車子避開人群,但重力加速度終於超出他的操控範圍,小米隻覺得劇烈一震,便發現自己的身體已到了半空中,三輪車就著巨大的慣性翻滾著撞上橋墩,發出一聲脆響,何伯也被甩了出去,軟趴趴地掛在橋頭上,像一扇待沽的死肉。

小米重重地摔在路麵上,渾身碎裂般疼痛,嘴裏充滿鹹腥味,模糊中她似乎聽見那幾個男人奔跑呼喊的聲音逼近,她近乎絕望地向前爬去,試圖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她抓住了一隻在她麵前停下的腳,小腿上緊繃的肌肉像石頭一般堅硬。

“救我……”

小米的腦海中閃過陳開宗的臉龐,混沌中,她希冀這個男人能夠再次拯救自己。她抬起頭,那個男人的臉在背光中一片模糊,但麵部輪廓的變化說明,他正在笑。小米聽到了清脆有如玉石相擊的聲音,然後看著一團紅色火焰從男人的肩頭燃起。

她知道,這回運氣不在自己這邊。

5

微弱日光穿過長而陰暗的過道,打在壁櫥裏的瓶瓶罐罐上,折射出混濁的黃綠色光澤。陳開宗不無心驚地看著這些另類的藏品——浸泡在陳年藥酒裏的動植物屍體,各種蛇類、蛇蛻及其**、雄性梅花鹿的角、早已滅絕的華南虎腿骨、黑熊膽、長白山人參、巨型蜈蚣、不知名的昆蟲及植物根莖。他看到那些半融解狀的幾丁質外骨骼,像一艘艘微型飛船,漂浮在一片迷離的異星風光中。

矽嶼人,尤其是老一輩人,堅信這些動植物的生命精華,會通過酒精中介,作用於人體,起到延年益壽、增強性功能的效果。

陳開宗生怕下一個玻璃罐裏會漂浮著一具殘缺的嬰兒標本,這並非不可能,新生兒胎盤曾經是奇貨可居的補品,許多醫護人員以此牟取私利。陳開宗的母親便品嚐過這種學名“紫河車”的寶貝,來自她分娩後的副產品。

一個不錯的WWF廣告創意。陳開宗暗想。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

過道的盡頭是一扇窄門,透著蒼白的光,穿過窄門,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圓形曬穀場,被粗糲堅實的砂漿磚房所包圍。一位身形瘦小的老人安坐在竹製躺椅中,微微晃動。地上鋪滿了曬幹的紫菜和魷魚,濃重的鹹腥味如海風撲麵而來。

當陳賢運告訴他,陳氏族長,陳家真正意義上的頭把交椅要見他時,陳開宗著實在心裏構想了一番。可他的視覺思維遭好萊塢體係毒害太深,眼前浮現的大多是黑幫片裏的經典形象,像《教父》裏的馬龍·白蘭度,或者是《美國往事》裏的羅伯特·德尼羅。

可絕對不會是眼前這個幹癟瘦弱、背心褲衩的鄰家老頭。

老頭的麵孔如蠟紙般褶皺密布,眼瞼微閉,輕輕顫動,露出些許眼白。他已經92歲了。像是嗅到了風向的改變,他緩慢睜開雙眼,看見站在麵前的陳開宗,笑了,臉上的皺紋呈放射線狀收縮到眼角及法令線周圍。

“陳老伯好。”

“好,好,你就是那個……”

“開宗。”

“對,對,開宗,開宗,好名字,開宗明義。”

老頭掙紮著起身,開宗忙幫他把搖椅固定好。據說老先生祖上曾出過進士及第榜眼,也算是書香門第。

“陪我上厝頂走走吧,夕陽無限好,看一眼少一眼咯。”

開宗攙扶著族長走上半敞開式的石梯,環形的無簷天台就在他們眼前,如同一枚臥在山海間未事雕琢的石鐲。晾曬的衣被、待風幹的海產及單晶矽電池板錯落有致地排放著,帶來層次分明的紋理。太陽朝海平麵加速沉墜著,日色由白轉金,再暗下,濃烈似火,點燃天邊棉絮狀的浮雲。海風拂麵,夾雜著潮濕而清新的鹹味,開宗聞之精神一振,靜待老人開口。

老人的皺紋在夕照中如太湖石般閃亮,他望著海的方向,深陷的眼窩中藏著奇異的光。

“我昨天求了一支簽。”老人遞給開宗一張紅紙。

地藏庵六十甲子媽祖靈簽

第五十八簽、癸未、○○● ○●●、屬木利春宜東方。

蛇身意欲變成龍,隻恐命內運未通,久病且作寬心座,言語雖多不可從。

陳開宗知道沿海漁民都有祭拜媽祖,祈求出海平安的習俗,卻不曉得這簽詩與自己有何關係。

“不知道這簽為誰而求?”

“問得好,”老人並沒有轉身,“此簽為矽嶼而求。”

這個回答大大出乎開宗的意料,他立即明白了族長這簽詩裏隱含的擔憂。無論是否真的從媽祖處求得,這四句話已經將陳氏宗族對於惠睿項目的態度表露無遺。而且,這種假借天意的巧妙表達,竟讓陳開宗無從反駁。

“我活了快一個世紀,從來沒離開過矽嶼。我看著稻田枯萎,土壤變成有毒的荒地;礁島被炸沉,海灣被填埋,港口和大橋比莊稼生長得更快;我看見軍艦在海上露出銀灰色背脊,而魚群越來越少,越來越遠;我聽見大喇叭裏、電台裏、電視裏唱著喜慶的讚歌,從未停歇,反映民間疾苦的戲曲卻乏人問津,漸漸衰亡。

“矽嶼有病,病得很深很重,可這不是一劑猛藥就能治好的;相反,用土話說,可能會激起更大的毒火攻心。”

自私。聽罷老人自述,陳開宗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厭惡。

他清楚人們是如何被剝削壓榨的,這發生於曆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無論是異族還是同族,總會有高人一等的階層,以神靈、國家或者進步的名義,製定法律,修築規範,從意識到肉體上完全實現對其他階層生命價值的占有。

存在即合理。當一切隻存在於教科書上時,陳開宗很容易這樣說服自己,可當一切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時,又是另外一回事。

這些天來,他深入接觸了垃圾工人的生活和勞作。他看到那些稚嫩女孩的青白臉色,以及被化學藥劑腐蝕得斑駁粗糙的雙手,他聞見那些令人作嘔的氣味,嚐過難以下咽的夥食以及低得無法置信的報酬。他想起了小米,想起她那純真笑臉底下,血管壁上吸附的重金屬微粒,那些變性的嗅細胞受體和免疫蛋白。她仿佛一具完美自律、無須定期檢修的工作機械,像這片土地上其他數以億計的優質勞動力,日複一日,不知疲倦,直至壽終正寢。

想到這裏,開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種感覺,發覺老人已經轉過身,看著出神的自己,微微一笑,像是不經意間隨口提及。

“聽說你和一個垃圾女孩走得很近。”

“她叫小米。”陳開宗明白老人這話裏的隱意,故意糾正他。

“對,對,我總是不太習慣稱呼他們的名字。”

“您慢慢會習慣的。”開宗遏製住自己胸中的怒氣,他不想得罪族長。

“嗬嗬,年輕人哪,總以為長城能在一夜間就修好。”

“不,它更有可能在一夜間就倒塌。”

“那就等著瞧好了,你今天晚上不是還約了她?”

陳開宗心中一驚,老人並不看他,將目光投向遠方。

與小米共同經曆過的畫麵在陳開宗眼前快速回放,一條陰魂不散的死狗、夜晚的鮀光、觀潮灘上的神靈……他想知道老人究竟在何處安插了眼線。他突然驚覺,老人深邃的眼神裏折射出的並不是落日的餘暉,那些細碎的藍色光點飛快地溢出,宛如高速頻閃,正在從虛空中讀取著秘密。

出乎斯科特的意料,他們捉到了那個人。

審訊室整潔明亮,與他想象中的情形大不一樣,那個人單手被銬在椅子上,麵孔年輕,輪廓分明,他見到斯科特,眼珠稍稍向右上方偏轉,似乎在與腦海中的形象作匹配。他主動開口,說的是帶有粵語口音的英語。

“終於見麵了,斯科特·布蘭道先生,久仰。”

“你認識我?”

“超出你的想象。”

“哦?願聞其詳。”

“我想咱們還是不要在你的身份上浪費太多時間。埃克森-美孚、常青、世界銀行、惠睿,當然還有背後那些更嚇人的巨頭,這些不斷變換的中間名,它們共同的姓氏難道不是‘格雷迪’[6]嗎?”那個人微微一笑,表情頗為自得。

“笑話不錯,年輕人,不過我要提醒你,格雷迪家的人手都很長[7],在我的拳頭砸爛你那張漂亮臉蛋之前,最好進入正題。”

“你不會的,”年輕人頭一偏,朝向天花板的一個角落,“他們正看著我們,說不定也在聽著。如果我是你,我會謹言慎行。”

斯科特不自然地調整了座椅位置,在地板上劃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你是誰?你要什麽?”他刻意壓低嗓門,似乎忘了監聽器寬廣的拾音頻段。

“不是我,是我們。我們知道你們慣用的伎倆,在委內瑞拉、巴布亞新幾內亞、菲律賓和西非,推動本地經濟發展和人民就業的救世主,哈,幹得漂亮。那些,我們不關心。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運轉的。我們關心的是你的副業,可能導致過山車脫軌的微小裂縫,相信我,你不會想卷入這樁醜聞,那將是難以置信的肮髒。盡管你的手也不幹淨。”

斯科特陷入沉默,顯然他們掌握了某些他尚未得知的情報。

事情本應很簡單。他以斯科特·布蘭道,惠睿公司高級項目經理的身份進駐矽嶼,通過一係列他所擅長的手段——前沿環保技術、經濟增量評估、投入產出比模型、中長期社會效益、新增職位機會、性賄賂……快速出牌,誘使當地政府簽署共同開發興建循環經濟工業園區的合同。惠睿提供技術及部分資金,矽嶼政府劃撥用地,協調當地宗族關係,整合現有垃圾處理企業資源,並提供後續所需的大量廉價勞動力。

聽起來是筆不錯的交易,似乎天平還略微朝矽嶼傾斜一些,隻因惠睿答應提供額外資金用於治理當地飽受汙染的土壤和水源。

作為回報,惠睿將享有以協議價優先回購矽嶼循環再生資源的權利,這簡直解決了當地政府心頭大患,一份穩定、長期的現金流收益,以償還銀行貸款及產生的高額利息,同時帶來亮麗的GDP增長率。

這也是林逸裕主任轉變之前態度,扛住重壓急欲促成這筆買賣的原因,與那些走馬燈似的輪換的過客領導不同,他生於斯長於斯,林家所有的血脈和親緣都凝結在這片土地上,他想辦出點造福矽嶼後代的實事,他想留個好名聲。但現實太堅硬了,他就像被夾在兩扇門中間,擠破腦袋想從宗族和政府的勢力縫隙中突圍,卻像條喪家之犬,落得個狼狽不堪。

隻有斯科特心裏清楚,事情完美得有點不像話。就像隻有街頭搏殺的小流氓才會明刀明槍,真正高段位的殺手,鋒刃總是深藏在鞘中,一旦出鞘,兵不血刃。

“我聽說這裏的審訊經常發生意外死亡的情形,就連醫檢報告也是天衣無縫。”斯科特斜睨著他,冷冷說道。

“從踏上矽嶼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作好準備,而我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年輕人絲毫不畏懼地迎上目光。兩人僵持著。

“說吧,你要什麽?”斯科特突然厭倦了這套角色扮演遊戲,他已經演了太久,太多角色變換,以至於他都忘了原本的自己應該是什麽樣的。

“讓我打個電話,我老板會直接聯係你,這裏不幹淨。”

幹淨。這個詞像致敏源般讓斯科特放聲大笑起來,年輕人怒視著他,似乎想用目光縫上他的雙唇。沒有什麽是幹淨的。

“我們會把它搞幹淨的。”斯科特語帶雙關,起身離開房間。屋角的攝像頭裏隻剩下一個透鏡狀變形的小小身影,像被拍扁的蟑螂般,順著關節應力緩緩展開僵死的肢體。

落日在海平線上凝成血紅色的亮點。

老人的臉像燃燒的紙,歲月的殘頁在火光中跳躍蜷曲,化為灰燼。他眼簾低垂,卻看透一切,不發一言,更勝洪鍾大呂。

陳開宗明白,眼前的這個老頭並非如其表麵般風燭殘年,他眼中射出的光,分明來自新款增強現實隱形眼鏡,隻是權限等級不明。在這個處處受限的低速信道區域,這樣一位老人卻更讓人心驚膽戰,仿佛撕下偽裝,便能瞬間化身為冷血戰士。

但他隻是笑著搖搖頭,柔聲說道:“你們去過觀潮灘,那裏很不好。”

隻是平平常常的“不好”二字,卻讓陳開宗心頭一墜。

“我知道,有些謠言說那裏……”

“是真的,”老人甚至不等他把話說完,“那叫潮占。”

他們所處的方位無法看到觀潮灘,觀潮亭也僅是從龜甲般錯落有致的厝頂露出尖頂,若不細看,根本難以分辨。海水由近及遠地褪去金紅,如同逐漸冷卻的鉛水,顯露出冷漠的灰。海麵上一道道纖細的白線如示波器上跳躍的圖形,移動、消失,複又出現,像永不休止的音符,一曲億萬年的引力之歌。

陳開宗聽著老人不帶感情地講述那段並未記載在任何史書上的曆史,突然覺得脊背一陣發涼,他想,是海風,但願隻是海風。

觀潮亭相傳是唐朝刑部侍郎韓愈由於諫迎佛骨,被唐憲宗貶謫到潮州任刺史期間,造訪矽嶼時所興建。那時的矽嶼還不叫矽嶼,亭外曾立碑石留有韓愈手書,“觀潮者知天下,懷仁德者興造化”,後因熱帶風暴來襲佚落於海中。

曾有人認為此文乃是抒發韓愈對唐憲宗的不滿之情,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兩句話其實是針對矽嶼本地的一種古老習俗——潮占而發。

潮占是一門無從稽考卻又淵源久遠的占卜技術,據信是矽嶼先民在長期的漁獲生活中總結而成。如同其他占卜技術的原理一樣,潮占將事物經過海潮席卷衝刷後在海灘上留駐的位置、狀態與痕跡,作為預知吉凶、推測未來的依據。所不同的是,其他占卜用的多是死物:樹枝、龜甲、獸骨、沙堆、錢幣、筮竹,而潮占用的是活物。

矽嶼先民相信,生靈在瀕死狀態中會與神明相通,激發出強大的感應力,接收來自未來時空的信息,從而幫助占卜者作出更準確的預測。

由於觀潮亭礁島與本島所圍合成的特殊地形,便成為潮占的最佳場所。先民們在礁島末端將經過處理的活物投入海中,而後到觀潮灘上等候奄奄一息的軀殼擱淺。據說最早時,觀潮灘被人工分割成十二等份,鎮以刻有卜文的花崗岩,以便潮卜之用,後來除“四舊”時被悉數拆毀。

“那麽……他們用的活物是……”陳開宗清楚聽見自己艱難吞咽的聲響。

“初生的牛羊犢、狗……大多數時候是。”老人含混地回答。

他們將活物用特定的繩結捆縛好,既無法充分鳧水逃生,又留存有掙紮的空間,因此經過一段海水中的痛苦旅程後,它們的死狀顯得扭曲而猙獰,仿佛在與神祇的對話中經受重創,表情驚駭,目光空洞,靈魂潮濕。

倘若一息殘存,則視乎占卜的結果:如為吉兆,則候其壽終正寢,依法度葬之;如為凶兆,則以石卵擊斃之,亂葬於崗,不留任何標記,以免厄運循跡跟隨到占卜者家中。

陳開宗對於韓愈幾乎一無所知,但在老人口中,那是一位寧願得罪當朝皇帝,冒著砍頭風險也要將佛骨“投諸水火,永結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禍”的偏執狂。如此堅定的無神論者卻溫和說出“觀潮者知天下”的話來,甚至還包含著幾分讚許,確實令人匪夷所思。

老人說,那是因為心意蕭瑟的他親眼目睹了一場潮占儀式,而所問之事便是韓愈自身前程。土狗被捆好,肚皮朝上投入海中,半個時辰後,腹部鼓脹、姿勢不變地被衝上沙灘,接著第二波潮水打來,將死狗掀起,變為狗刨食狀。

觀潮者解卦道,雖然此朝(潮)翻身無望,但韜光養晦,下一朝定能重歸廟堂,錦衣玉食,高位覽勝,乃中吉之卦象。

唐穆宗即位之初,召還韓愈為國子祭酒,再遷兵部侍郎、吏部侍郎等。此亭此碑便是韓愈報答神靈還願的贈禮。

“可後半句作何解釋呢?”開宗實在無法將殺鱷英雄韓愈想象成一名原發的動物保護主義者。

“也有一些時候,”老人的眼神開始閃爍不定,“我們用人行占。”

6

“假鬼佬,現在知道艄公為啥不敢靠岸了吧。”在觀潮灘的那個晚上,小米說。

那是一片亂葬崗,深色土地上隨意地插著一些木牌,表示此處葬有死者,但木牌上僅有卒年,沒有生年,更沒有姓名,零星可以看到一些紙錢和燃盡的香燭,在月光掃射下顯得格外瘮人。小米雙手合十,眼簾低垂,口中念念有詞。

“這些是……”陳開宗不自覺地壓低聲線,仿佛怕驚動了地底的孤魂野鬼。

“他們都是被潮水衝來的無名屍,有些是偷渡客,還有些……據說是本地人作法殺死的女人和小孩……”

即便是陳開宗這樣堅定的無神論者,此身此景,聽到這裏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但他很快鎮定下來,隻不過是外地勞工醜化當地人的都市傳說罷了。

“大半夜的,你不會就拉我來看這個吧?”

“當然不是,喏,真正厲害的在那兒呢。”小米頭一偏,指向墳地角上一尊高大的黑影。

“哇噢!”真正走到那物體跟前時,陳開宗還是結結實實被它的體量和詭異外觀震住了。

他掏出三防手機,甩掉上麵凝結的水霧,屏幕發出蒼白的光,照亮這具釋道合一的墳場守護神。這是一部高度將近三米的外骨骼機械人,特種合金裝甲被貼上各種道教符咒,已看不出原本的塗裝顏色,所有帶棱角的地方都掛滿了硬塑或木質佛珠,在晚風中互相碰撞發出脆響,甚至關節還被纏上象征祈福的紅布條,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顯眼。

比起eBay網站上拍賣的蘇-35戰鬥機,這個真算不上什麽,某個有錢人心血**的廢棄玩具罷了。材料技術和製造工藝的縱深發展讓逆向工程變成屠龍之技,例如這具外骨骼機械人中取代傳統液壓傳動裝置的電感人造肌纖維,即便你了解所有構造、成分細節,也絕無仿製可能。拆解截獲敵機讓本國飛行器技術大躍進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複返。

陳開宗好奇的是,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以這樣一副格格不入的造型?

小米默禱完睜開眼,仿佛看穿他的疑問,她猶豫了片刻,說:“是文哥。”

這件稀罕貨品一到埠便被文哥占為己有,在他的私人工棚實驗室裏,文哥幾乎修複了所有可見的壞損,並為病毒電池續上了能源。一切就緒後,他發現有兩套操作模式,一種是遙控,他嚐試破解通信協議,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激活係統。無奈之下他隻有轉向力感應模式,他需要一個人爬進控製腔,通過肢體的力傳感器元件啟動機械。

這個人當然不會是他自己,這次,他選擇了孤兒仔阿榮。

瘦小的阿榮一臉無辜地鑽進那具健碩的鋼鐵之軀,顯得極其不協調,他將四肢鎖定在相應位置,指示燈亮起,文哥興奮地大喊,指揮他動作起來。機器和人體之間顯然沒有調諧到位,動作笨拙遲緩有如月球漫步。力感應器將每秒數百到數千次的受力數據傳送到中樞電腦,電腦完成運算並下達指令到電感肌纖維,牽引收縮完成動作,如果過程稍有延時,操縱者便會有如置身水中,動作明顯落後於意念的阻滯感。

從小米的敘述中,開宗大概可以想象到那是一種怎樣的情形。

在文哥的不停咒罵中,阿榮-機械人的動作漸漸變得敏捷流暢,阿榮也興奮起來,揮舞著機械臂將垃圾堆擊成碎片,他開始奔跑。所有的圍觀者都跟著跑了起來。

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與速度的結合,阿榮-機械人帶著他標誌性的外八字步態輕盈躍行,卻在地上砸出巨大而沉悶的聲響。他像無頭蒼蠅般四處轉悠,又像是被刺瞎雙目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空有一身蠻力卻無從發泄。

文哥氣喘籲籲地緊跟不放,一邊大喊讓他停下。但他很快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

阿榮-機械人似乎想要擺脫什麽,開始瘋狂地甩動四肢,將經過的房屋、樹木、車輛悉數摧毀,人們驚恐地躲避著這頭失控的鋼鐵猛獸,看它席卷著磚土、樹枝和玻璃碴跑出羅家地盤,跑向那片閑人止步的三不管地帶——觀潮灘。

跑在前麵的垃圾小孩們歡快地大喊,阿榮著火咯,阿榮著火咯。

那具狂奔的外骨骼機械人從控製腔裏躥出縷縷黑煙,帶著某種肉體燒焦的味道。這時人們才反應過來,阿榮-機械人的目的隻有一個:海水。

但他沒能堅持到終點。

當小米趕到時,穿過重重圍觀的人群,她看到阿榮-機械人定定地站在亂葬崗邊,那具焦黑的身體在冒著白煙的合金裝甲中燃燒,仿佛烤箱中一塊過火的熏肉,顯得越發幹瘦。文哥徒勞地用沙土去掩滅,電線短路,火花四射,所有人在一驚一乍中麵露滿足,仿佛觀賞著一台死亡大戲。她看到文哥臉上流露出的複雜表情,愧疚、挫敗,也許還有那麽一絲悲傷。

沒人會記得文哥做過些什麽。

陳開宗看著控製腔內的燒灼痕跡,座位上還殘留著人體脂肪,以及燃盡後剩餘的矽酸鹽晶粒,黏附在洛克希德·馬丁[8]的商標周圍。電線短路引起過熱。他想起下隴村那一幕,一陣反胃。

“沒人願意碰死過人的垃圾,”小米再次雙手合十,“大家都覺得這兒邪氣重,如果有誤打誤撞闖進來的,就得備香火紙錢,祭拜一下這尊……神靈。他們都說,是它把阿榮帶到這裏來還債的。”

小米的語氣中帶著不確定,似乎有所懷疑,卻又深深畏懼。

當時的陳開宗並不知道她在畏懼什麽,甚至覺得這種迷信十分可笑,隻是臨別時回眸匆匆一瞥,那尊熔煉過無辜靈魂的煉獄鎧甲中,似乎有一絲冷冽藍光閃過。他再看,卻隻是背景海麵上的燈塔掃射,掠過荒涼墳地和蒼白海灘,在水麵劃出一道似有若無的光痕,最終凝縮成一個亮點。

夜晚的海像頭沉睡的黑色巨獸,呼吸聲均勻有力,帶著某種催眠的魔力。這是一般人不會踏足之地,多年前曾是一片亂葬崗,葬著海上漂來死在偷渡中途的無名浮屍,陰氣極重。羅錦城望著車窗外起伏不定的海岸線,在燈塔與月光的交相輝映下,有如一卷骨白色的無字孝聯緩緩鋪開,那盡頭有一朵橘黃色的燈火,在蕭瑟的冷調中帶來些許暖意。

那便是他的目的地,人們私下裏稱之為“功德堂”。在矽嶼,活人是不用做功德的,隻有死人需要。

那個女孩比他想象中還要幼小,尚未發育完全的胸脯劇烈起伏著,身上擦傷的血痕仍未凝結,被堵住的嘴巴裏發出動物般的哀鳴,她的眼神充滿恐懼,卻沒有疑惑,似乎早就料到這一天的到來。

羅錦城示意給她鬆綁,女孩嗓子眼裏的汙布隨著幾聲咳嘔,帶著黏液滾落地上,像是貓胃裏糾結的毛球。

“別怕,”他蹲下,友善地笑笑,“回答我幾個問題就放你回去。”

女孩臉上的恐懼沒有絲毫退減。

“見過這個奴仔[9]嗎?”羅錦城亮出手機桌麵上的背景圖片。

女孩瞳孔瞬間放大,又迅速地暗淡下去。

“告訴我,你,對他,做了什麽?”羅錦城的語氣依然不溫不火,甚至在旁人聽來還帶著幾絲憐愛。

女孩呆滯了片刻,抽搐似的搖起頭來。

羅錦城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燈,溫暖的黃光均勻地灑在屋裏每個人身上,營造出一種情景喜劇般溫馨的家庭氛圍,如果不是那些明晃晃的金屬工具,興許演員會更投入些。他歎了一口氣。

“美國佬為什麽找你?”

一種夢幻般的神情從女孩臉上一閃而過,她似乎也在問自己,過了許久,終於吐出了第一句台詞。

刀仔和其他兩個嘍囉爆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笑聲如此刺耳,以至於燈光都開始晃動起來。

羅錦城回頭怒視,笑聲戛然而止。他搖了搖頭,看著眼前這個柔弱得隨時可能會折斷的垃圾女孩,純粹是他媽的浪費時間,他停止問話,站起身來。

“照看好她,初八那天帶來。”

羅錦城走到門前,似乎想起了什麽,又折回身,望著這幾個跟隨他多年的愣頭青臉上莫名興奮的表情,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他提高了聲調。

“我的意思是,活的。”

陳開宗慌亂地奔跑著,已經過了和小米約好的時間。他的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著,配合著心跳的節奏胡**搓,一種窒息與惡心的混合物,在腹腔內隨著步伐上下顛簸。那種恐怖的景象在他腦海揮之不去,他難以置信這樣的暴行竟然已經在家鄉盛行了上千年,甚至自己體內就流淌著殘暴的血液。

他呼吸艱難,仿佛自己就是那條被捆縛四肢,拋入滾滾波濤的苦狗,在湧動的氣泡和碧藍色光紋中垂死掙紮,被一股無形卻不可抗拒的偉力席卷著拋擲向海灘。狗變成了嬰孩,私生子們柔嫩的肌膚在海水的浸泡中蒼白發皺,如同一枚枚腫脹不堪的肉蛆,在潮汐攪起的漩渦中旋轉,翻滾,緩慢如飄舞的海藻,舒展成女子的胴體,那柔軟的腰肢被暗湧攥握著向後彎折,軀殼像斷線傀儡般被擺弄成各種不可能的姿態,充滿脆弱而殘酷的美感。

“私通的女子和野種,”老人的話像魔咒般糾纏著他,“就像這些稗史一樣,在矽嶼留不下一點痕跡。”

“可您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陳開宗話剛出口便後悔了。

那具想象中的女屍在潮水中緩緩轉身,海藻般的長發散開,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麵孔。

那是小米的臉。

陳開宗終於跑到小米所在的工棚,他扶著雙膝,汗流浹背,大口喘著粗氣,絲毫不顧垃圾女工們投來的怪異眼神。她不在幹活,也不在屋裏。小米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一種不安感如群聚的烏鴉落在陳開宗身上,他由於過度緊張,全身微微發抖,就像當看到陳氏族長眼中射出藍色碎光時的感覺。

他永遠忘不了老人說出謎底時的神情。

“我也是個觀潮人。”老人淡然自若地說。似乎這番對白的所有目的,僅僅是為這句話做足鋪墊。

又或者,隻是為了讓他錯過約定時間。

陳開宗站在陰鬱潮濕的暮色中,迷惘地望著路的盡頭,盡頭一片虛空,仿佛在等待著什麽。他露出似乎想努力擺脫某個念頭,某個如屍蠅般驅逐不散念頭的表情,但他愈是用力,那條讖語便愈加凶猛地膨脹、增殖,如同癌細胞般塞滿他每一寸腦海。

[1] 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世界自然基金會,成立於1961年。

[2] U.S.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美國環境保護署。

[3] 在英文中,帆船和垃圾可以用同一個詞“junk”表示。

[4] 矽嶼方言中的“女孩子”。

[5] 基那(Kina),巴布亞新幾內亞貨幣單位,1基那約等於0.37美元。

[6] Greedy的音譯,“貪婪”之意。

[7] Greedy folks have long arms. 英諺,心貪手長。

[8] 洛克希德·馬丁(Lockheed Martin)公司,全世界營業額最大的國防工業承包商,其業務95%來源於美國國防部、其他美國聯邦機構和外國軍方。

[9] 矽嶼話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