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部 無聲漩渦Silent Vortex2

一個多月前,他帶來一件奇怪的玩意兒。

當時小米正在和幾個姐妹拿著義肢互相追打,看到文哥過來,紛紛收起笑臉,站著不動了。文哥招呼幾個人過來,用手裏的東西朝她們腦袋上比畫著,又搖搖頭。

“文哥,那是什麽玩意兒啊?”同個工棚的湘妹子蘭蘭問道。

文哥搖搖頭:“我也不曉得。”

“那你就往我們腦袋上安。”姐妹們嬉笑著互相推搡。

“還嫌你們頭大安不上咧。”文哥咧咧嘴,把頭盔丟給女孩們。她們圍看起來,像是在讚歎某件精致的王冠。

“文哥,這不是給人腦袋用的吧。”小米指了指那玩意兒,雖然形狀大致像是能包住後半個腦勺,可頂部中間有一條非常明顯的棱狀凸起。誰的腦袋都不可能嚴絲合縫,裏麵像是被暴力拆解過,殘留著一些黃色不明液漬。

文哥拍了拍自己腦袋:“小米你果然是我親妹,腦子就是好使。”

“小米不隻腦子好使,還是我們這裏最秀氣的呢,她肯定戴得上這頂高帽。”女孩們在打鬧中突然達成了某種默契,那頂頭盔不知怎麽的便落到了小米頭上。

她的腦袋還是大了些,那半個頭盔的曲度與她頭顱之間仍存有相當大的縫隙,在文哥出手製止之前,某個女孩使起狠力往下按,小米隻聽得哢嗒一聲響,有什麽東西刺入了她枕骨下的皮膚,冰冰涼涼的。

她尖叫一聲,把那玩意兒摘下摔到地上。

“你們胡鬧什麽!”在文哥的訓斥中,女孩們四散逃開。

“文哥,我流血了。”小米摸到後腦勺黏糊糊的一片,顫抖著說。

“沒事的沒事的。”文哥從兜裏掏出消毒紙巾,幫她捂上,血不一會兒止住了。

小米坐在垃圾堆上,把玩著一隻義體殘肢。文哥鑽研著那半拉頭盔彈出的針頭,不時朝小米投來憂慮重重的目光。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這個人所做的一切,僅僅是表麵上為大家著想,而真正的動機,卻是為了滿足自己一些隱秘的癖好。她驚訝於自己竟會有這種想法,似乎以前看人隻是浮光掠影,卻從未想過那一張張麵孔底下,埋藏著怎樣的靈魂。

靈魂,小米琢磨著這個詞,她隻在歌詞裏聽到過某種陳腔濫調,卻從沒有切身體會過,這無形無影又似乎確鑿存在的東西。如果它是可見的,會是什麽模樣?像沙灘上的貝殼,還是天上的雲彩?人們的靈魂一定擁有截然不同的色彩、形狀和質地。

思緒飄散的小米完全沒有意識到,她的形象已經被不遠處的一個3.5mm萊卡鏡頭捕捉進畫框。

“小鬼,幹嗎呢?”文哥突然喊了一聲。

那是一個穿著校服的本地男孩,垃圾人的子女要麽負擔不起學費,要麽隻能上由誌願者組織的流動課堂,課本都是共用的,更不用說校服。那個不屬於這裏的小孩手裏端著跟他身材不成比例的相機,似乎受了驚嚇,呆呆站在那兒,一語不發。

“這裏是你想拍就能隨便拍的嗎?要交錢的!”

“我……我沒錢,我爸……”

“我知道你爹有錢,你爹知道你來這裏非打死你不可。”文哥拎著那頭盔走了過去,擠出善意笑容,“這樣吧,你幫我戴一下這個頭盔,我就不收你錢,怎麽樣?”

“文哥!”小米表示反對。

文哥扭過頭,朝小米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小孩看了看那個頭盔,思考片刻,點點頭。

小米扭過頭去,直到聽見那熟悉的哢嗒聲,以及隨之到來的尖叫和放聲大哭。她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數了三下,然後睜開眼,徑直走到小孩跟前,把頭盔摘下,幫他清洗傷口。他的枕骨下緣皮膚上出現了一個針眼大的小孔,正往外流血。

“沒事的,沒事的。”她努力不去看文哥,怕怒火會迸出眼眶,“乖,趕緊回家吧。”

小米在男孩腦袋上親了一口,小時候每當她磕到碰到,母親總會這麽做,似乎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能讓疼痛減輕幾分,事實上也是如此。她又親了一口,小孩抬起頭,臉上掛著泥色淚痕,充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逃命似的跑掉了,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黃塵滾滾的馬路邊緣。

“怎麽?不就一個本地崽子嘛。”文哥提高了聲調,“你忘了他們是怎麽對我們的,又是怎麽對我們娃兒的?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你,萬一……”

“那又不是他的錯。”小米低低說了一句,往工棚方向走去。

“早晚的事,記住,早晚!”文哥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漸行漸遠。

中元節前一天,就在男孩戴上頭盔一個月後,羅家大宅裏正上演一出古怪的戲碼。

落神婆的臉在額心綠色貼膜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眉骨投下的黑影像兩口深不可測的枯井,看不見一丁點瞳仁反射出來的亮光。她像一頭盲獸般呢喃著不可辨認的符咒,帶著某種古老而冗長的韻律,伴著電子誦經機的吟唱,用石榴枝向房間各個角落噴灑著由茅根、仙草、桃葉、杉莿等十二種花草浸泡而成的紅花水。

驅邪的聖水同樣濺落到房間正中那具無知覺的身體上,男孩蒼白的臉頰凝滯著晶瑩液滴,如同尚未擦拭的淚珠。

羅錦城神色不安地望著眼前這一幕,他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專家診斷他的小兒子羅子鑫患上一種罕見的病毒性腦膜炎,腦脊液分離出的病毒無法確診,顱內壓暫時穩定,但始終處於深度昏迷狀態,腦電圖顯示為彌漫性慢波。醫生說,他就像一台進入休眠狀態的電腦,一切機能指標均無異常,但皮層活動受到抑製,似乎在等待一個指令來喚醒機器。

現實無法解決的問題,老人們會說,交給神明去判決。

落神婆說,子鑫是碰上了不幹淨的東西。如果小孩出門“衝逢”了鬼魂,那麽,這個小孩的魂就會因恐懼而走散,若要好轉,就必須舉行“收魂”儀式。

羅錦城聽著那催眠的符咒,恍惚間如同回到幼年時目睹的驅邪儀式現場。如今他回想起來,那更像是一場跨越人鬼兩界的經濟糾紛調解。跟人類社會一樣,大部分問題都可以用錢來解決,當通靈的神婆或神棍說出鬼魂所要求的紙錢數後,患者親屬備齊數目,由家中長輩拿著紙錢到患者麵前低頭跪獻,患者多大歲數就跪獻多少次,獻完將紙錢撒到巷頭村口,這叫“標送”。那時候還沒有禁伐令,紙張價格還很便宜,鬼魂的胃口也不大。

如果病情嚴重,則必須“祭路頭”,即將豐盛飯菜擺在十字路口宴請鬼魂。烹飪時為表示虔誠,手要洗淨,且不能試生熟嚐鹹淡。路人如果撞見切忌驚慌失措,可目不斜視地走過,千萬不能回頭,否則病人的症狀會轉移到他身上。這些祭品一般本地人是不會去碰的,可如今有了不憚鬼神的垃圾人,人鬼爭食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所以為避免祭品受褻瀆,這項儀式漸漸就消亡了。

羅錦城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儀式的主角。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家裏設有佛龕,逢年過節都會捐獻大量香火供奉,以求消災減業,盡管有人打趣道,羅老板的生意遍及世界各地,佛祖恐怕照顧不過來哦。他明白自己與大多數中國人一樣,與其說信奉佛祖,不如說信奉實用主義,而求個心安,便是這門信仰最大的實際價值。

果報嗎?想到這裏,羅錦城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仿佛冥冥中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度量著他的靈魂。他們說那艘來自新澤西的“長富”號在香港過境時死過人,其他幾家老板嫌晦氣不肯接貨,他就用低價盤了下來。膽大向來是他羅某人行走江湖的撒手鐧,在這點上,兒子像足了他。

想到兒子,他的心一下又抽緊了,像是胸腔連上了一台強力真空泵。

落神婆仿佛嗅到什麽不尋常的氣息,猛地轉向他兒子的寫字台,額頭上的“敕”字閃爍著綠光,像從虛空中高速讀取著數據。那是一個裝裱精致的相框,米色邊框卡紙下沿用燙金楷體印著“矽嶼鎮第一小學‘綠島杯’學生攝影大賽一等獎”和羅子鑫的名字。

“就是這個垃圾人。”落神婆十分肯定地指著那張黑白照片。

“她?”羅錦城拿起鏡框,背景似曾相識,但所有的工棚看起來都一個模樣,“要怎樣鑫兒才能好起來?”

“把這個姿娘仔[4]找來,下月初八,過油火。”

羅錦城聞言一震,這種儀式他也隻是聽老人們說過,並沒有親見。據說隻有當富貴人家有人垂死時,才會放手一搏,作此巫術。巫者須用彩色桐油繪成鬼臉,赤膊,係五色裙,持念過咒的瓷碗,盛滿油,點燃,在子夜的街巷間呼嘯穿行,陰森有如鬼火遊弋,若有人因恐懼而失聲驚叫,巫者立即將手中“油火”摔摜於牆,同時大叱一聲。失聲驚叫之人便會代病人死去,亦稱“叫代”。

日落西山是冥昏,家家處處人關門。雞鵝鳥鴉上了條,請阮童身回家門。

落神婆唱起退神曲,調寄“鎖南枝”,沉悶中帶著淒清,聽得羅錦城寒意頓生。那詭異的綠光終於熄滅,羅錦城迫不及待地亮起白熾燈,一切頓時又回到了現實主義的色調。

小米奔跑著,可雙腿仿佛深陷沙地,越是使勁,越是難以邁開步伐。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緊迫感緩慢地拉扯她的神經,讓她無法遏製逃跑的欲望。可是並沒有人在追她。沒有任何有形的威脅,更像是一種無形的未知,從遙遠海平麵般的邊界襲來。她的眼角似乎瞥見,那是無法形容的光芒,帶著金屬鍍膜或晶體折射般的繁複虹彩,又仿佛流雲或者海浪般變幻莫測,吞噬著她背後原本暗淡黑白的空間。

小米感到那光觸及自己的身體,突然間,整個世界發生了難以理解的翻轉,原本在水平麵上奔跑的她,竟像是攀爬於近乎垂直的峭壁,重力方向由腳下移向身後,迅速滑入無盡天際線上的某一個點。她拚命想抓住任何東西,可周圍的一切都如同鏡麵般光滑無縫,她大喊,卻沒有聲音,隻有墜落,無休止地墜落。

救我。自由落體感被堅硬觸覺所代替,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仍然躺在那張充滿黴味的木板**,模糊的光亮透過眼皮提醒她,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這已經是她被救到陳家地盤後的第八天。

自從一年多前被老鄉騙到矽嶼之後,小米現在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還不錯。

每天7點,左右不超過五分鍾,屋裏的八個人都會陸續醒來,無需鬧鍾、雞鳴或是其他工具,就像是一縷特定的光線喚醒了埋在體內的生物鍾,僅僅是習慣而已。她們會排成一行,在布滿紫綠色苔蘚的石槽前快速洗漱,白色的泡沫隨著凹槽的斜度緩緩流進方形水池,又匯入那汪鍍著油膜虹彩的廢水潭,迂回曲折地與這座島嶼上的其他工業生活廢水一起,義無反顧地奔向大海。

就像當時老鄉跟她媽說的,那是南方,南方,所有打工仔都往那邊跑,想都不用想。但真正刺激到小米的是下麵一句。

你看別家娃娃都往家裏寄了好多錢咯,你們還在指望她爹發財了能回來?

小米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怒氣,也不知道是因為老鄉的直白,還是因為母親一直為自己精心編織的幻覺就這麽輕易被打碎了,像一個廉價的陶罐。

她沒有像其他女孩16歲就出門打工,就是因為父親說過,要掙錢供她上大學。可如今,父親的音訊越來越稀疏,更不用說錢了。其他人都勸母親,打工的男人都會在那邊再成一個家,早點想開早解脫,隻是這娃娃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她都18歲了。

母親什麽話都沒說,隻是默默地幫小米收拾行李,裝上一大罐家裏自製的辣椒醬,又把她的一頭長發鉸得比她弟的都短。

記住,頭發隻許留這麽長,長了就得鉸。媽媽叮囑道。記住,想家了就舀一勺辣醬擱嘴裏。

小米隻是抱著她使勁兒流淚,母親的袖管都濕透了。

火車坐了整整兩天兩夜,又輾轉了幾趟賣豬仔的長途黑車,她和其他六個人終於近乎虛脫地踏上這片南方的土地。一切確實新鮮而又陌生如未來世界,空氣像飽蘸水分的海綿,稍微一動彈就擠得渾身濕潤,夜晚被七彩燈光渲染得如白晝般耀眼,無數發光屏幕鬼火般布滿街道,夜總會招聘和性病廣告並排齊列,行人裝束有種超現實的滑稽感,而他們的目光,像是直接穿透了這幾名外來者的軀殼,沒入虛空。

可這一切並不屬於他們,他們屬於離此地3公裏遠的南沙村,那裏又是另一番景象。他們無法想象的景象。

老鄉說,你們要幹的是塑料回收,矽嶼的支柱產業,在羅老板這裏,規模最大,待遇最好,好好幹,前途無量。從此以後,這個人再也沒有露麵,小米想象著,他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偏遠窮困的小山村,對著另一個母親說,那是南方,南方。

這就是窮人們賴以過活的方式。

一堆顏色質地各異的塑料殘片堆在小米麵前,像是剛從某種生物體內剔下的骨頭,那她是什麽呢,一條狗嗎?女工們熟練地將塑料進行分類,ABS、PVC、PC、PPO、MMA……如果遇見不確定的情況,用打火機點燃塑料,通過聞它燒焦的味道來辨別。

鼻翼翕張,隻輕輕一口,不敢多吸,嗆鼻的臭甜味兒,像是嗓子眼裏鑽進了蛆般難受,小米迅速把那閃著焰光的塑料片往水裏一蘸,青煙飄起,她滿臉厭惡地把它丟進了標著PPO的桶裏。在南沙村,這樣的原料她每天要處理幾十桶,多的時候能到上百桶,一天下來,吃的還不如吐的多。

她聽說有一種儀器叫電子鼻,可以自動辨別這些塑料的氣味和種類,可買一台機器的錢足可以雇上一百個像她這樣的女工,幹起活來還不一定有這麽利索,壞了還得修,不像她們,病了就給幾個錢打發回家,連醫療保險都不用上。

人命確實比機器賤多了啊。小米心想。話說回來,如果都用上機器,她們又該去哪兒找活兒幹呢?至少在這裏,兩個月工資比父母在老家幹一年掙的都多,省吃儉用還能攢下來不少。再幹些時候,就可以回去開個小店,過上安穩日子了。她眼前總會出現這樣一個場景,父親重新出現在家門口,她接過沉甸甸的行囊。一家人圍坐一桌,她、母親和父親,吃起一頓平靜祥和的晚飯,就像永遠不會結束。

何況在這裏能認識這麽多的人,見識各種新奇的玩意兒,這比在那個連狗都懶得出窩的偏遠山村強多了。見識,決定了一個人能走多遠,文哥總是這麽對她們說。她就會眨眨眼、點點頭,像真的明白了似的。

想到這兒,似乎那些氣味也沒有那麽難聞了。

歇會兒吧,一個姐妹招呼她,小米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不在羅家的地盤上。由於陳董的安排,這裏的人對她分外照顧,活兒也不讓她多幹。

垃圾人都說,本地人都一樣,他們見了你就像見了垃圾,恨不得捏起鼻子繞著走。可小米覺得,本地人和本地人還是不一樣的,比如羅家人和陳家人就很不一樣。但她不知道,這是因為上麵的人打了招呼,還是因為陳家人確實要更和善些。一個本地老人會咧嘴笑著向她兜售瓶裝水,這在羅家地盤上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不好意思地看著其他人清洗分好類的塑料廢品,用金屬刷去除各種貼紙、標簽,再運到附近工棚用切片機和碾碎機進行粉碎。小米最不願意接近那種機器,聲響大得能把五髒六腑從喉嚨裏震出來,那種白色粉末沾到皮膚上又紅又癢,洗也洗不掉,抓也抓不到,像是直接鑽進毛孔深處,紮下根來,開足馬力讓人不痛快。

據說這些碎塑料會被回爐熔化、冷卻、切粒後賣給沿海工廠,他們會將原料加工成各種價格低廉的塑料製品,大部分出口,銷往全球,讓世界各地的人們都能用上價廉物美的“中國製造”商品,報廢或過時之後,又變成垃圾,運回中國,循環往複。

世界就是這麽運轉的,小米覺得很奇妙。所以機器永遠隆隆作響,工人永遠忙碌不停。

被救下之後第三天,陳開宗出現在她寄居的棚屋外,舉止拘謹,言語生硬,似乎刻意跟小米保持某種距離。他簡單地自我介紹後,希望小米能夠配合進行一些簡單的訪談,以了解在羅氏家族管理下,外來垃圾處理工的生活及勞作。

可陳開宗的第一個問題就讓小米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問:“你覺得矽嶼怎麽樣?”

“我不知道……”小米琢磨著這個問題背後的含義,反問他,“你覺得怎麽樣?”

陳開宗左右看了一眼,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想改變這樣的生活嗎?”

小米頓時被他話語中的優越感激怒了,瞪了他一眼,回了一句:“我賺錢養活自己,這樣的生活礙著你什麽事兒!”

陳開宗麵露窘迫,連忙擺手:“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小米咄咄逼人:“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陳開宗很認真地想了半天該如何表達,最終還是放棄:“……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白癡。”小米脫口而出,旋即後悔。這是她所習慣的對話方式。

陳開宗愣住了,在他有限的社交經驗中,從來沒有遇見過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說粗魯的女孩,但不知為何,他竟然不覺得討厭。

小米側一側臉,瞄見在棚屋裏偷看偷聽的小姐妹們,靈機一動:“我是說她們。”

棚屋裏爆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這突發的插曲打破了尷尬局麵,包裹在陳開宗身上的硬殼像是被剝開了,露出了柔軟的內核。他看著小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比我的同學善良多了,他們一般叫我‘怪胎’。”

小米撲哧一笑,看著這個年輕人清秀的眉眼,心頭一動:“你是挺怪的,他們沒說錯。”

在她來到矽嶼之前,接觸的男性加起來不超過一副撲克牌,對於戀愛的全部認識來自電視節目裏的偶像劇。母親強迫症似的反複念叨,男人都一個德行,追你的時候把你捧上天,到手後就把你踩進泥裏。父親就會在一邊默不作聲地抽著煙。

小米會故意問,怎麽個到手法兒?

母親就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最後總是拿出自己作為失敗案例,教育小米不要太早談戀愛,不要太早結婚,一定要看對人。

小米又會反駁,不談戀愛,怎麽看對人?

母親就會開始大呼小叫起來,父親忍不住大笑,那是家裏少有的快樂時光。每當想起這些,小米的鼻子就開始發酸,就想趕緊回家。

小米的怪夢就是從那次受傷之後開始的,她總疑心跟那個怪頭盔有關。夢裏追她的彩光一開始隻是在天際線閃現,後來逐漸蔓延到海麵,像是某種季節性的赤潮,帶著數以萬億計的微小生命,瘋狂生長,直到追上她的身影、腳步,侵蝕她的軀體,哪怕隻是夢中虛幻的影像,卻仍讓她心神糾結不安。

她不知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陳開宗。如果要說,她必須和盤托出,包括小男孩的事情,開宗會認為她也和文哥一樣,對本地人心懷敵意嗎?因為自己沒有第一時間阻止對男孩的傷害,小米一直心生愧疚,但不知為何,她不希望陳開宗知道此事。至少現在不想。

你就這麽在意他怎麽看你嗎?小米搖搖頭,努力驅散紛亂的思緒。你不過是他項目調研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一個訪談對象,一個垃圾人樣本。你什麽也不是。

她自以為了解這種愚蠢的感覺從何而來,就像那些俗套的好萊塢電影和肥皂劇,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許。可她不是美人,他也不是英雄,充其量是個自以為是的富家子弟。可陳開宗隔三岔五地來找她,看她是否安全,問她一些很難懂的問題,又耐心解答她反問過來的更多問題。

他告訴小米許多太平洋彼岸的事情,那些她原本一輩子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作為回報,小米帶他去矽嶼上一些連本地人都未必曉得的秘密角落,去看潮水漲退,看粉紅色的日落,看黑色汙水如何匯入海洋,看芯片狗屍體在訊號刺激下的機械抽搐。

“你就不怕他們說你嗎?”

“說我什麽?”

“說你整天和垃圾人在一起,壞了陳家名聲。”說最後幾個字時,小米垂下眼簾,若有所思。潮水溫柔地撲咬著沙灘,漫過她的腳踝,卷起白色泡沫,沒有貝類或者螃蟹,隻有垃圾,人們丟入海中,又被海潮帶回岸邊的垃圾,散發著濃烈腥臭。

“那你就不怕他們說你嗎?”

“說我什麽?”

“說你整天和假鬼佬在一起,壞了垃圾人名聲啊。”陳開宗故作認真地說,小米咧嘴笑了,臉龐波光粼粼。

自從小米被轉移到陳氏工坊後,陳開宗見天就去找她,希望了解更多外來垃圾工人的細節。像其他人一樣,開始她總是心存戒備,帶著一副接受街頭問卷調查式的冷淡口吻,甚至還有幾分不耐煩。直到開宗每天跟她們一起吃飯、一起幹活,聞塑料燃燒的臭味,雙手浸入兌有化學藥劑的水盆裏清洗廢料,她才慢慢地認同這樣的事實:眼前這個年輕人,並不完全像他的外表,他不是那些好逸惡勞、緊戴有色眼鏡的本地人,甚至連表情和舉止都有微妙的差異,就像那身黃色皮膚僅僅是偽裝,而在下麵,是她所陌生、無法辨別定義的另一個種族。

他們的話題開始多了起來,小米總有問不完的為什麽,關於陳開宗,關於大洋彼岸的一切,對於陳開宗略顯枯燥的講解,她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一聲,又蹦出毫不相關的另一個問題。

有一些問題已經困擾了她很長時間。

比如,一條死狗。

那條狗死在焚燒過的廢棄電路板堆旁,渾身布滿被撕咬的傷口,它的腹部由於天氣炎熱而腫脹不堪,如同暴怒的河豚,再過不久便會爆裂開,露出腐敗而布滿蛆蟲的髒器,它的氣味和垃圾混雜在一起,令人難忘。

陳開宗疑惑為何沒人去收拾屍體,很快他便知道了原因。

“我以前經常喂它,它很可憐,主人不要它,其他狗又不喜歡它。”小米遠遠地蹲著,似乎在通過心電感應傳遞哀思。

“它叫什麽名字?”陳開宗問。

“好狗。我叫它好狗,”小米似乎想起什麽,露出笑容,“它不管見著誰都會搖尾巴,所以不受人待見。”

陳開宗向狗的屍體邁近兩步,小米正想製止他,太遲了。死狗的尾巴像是通了電般猛烈搖晃,拍起地麵的塵土,場麵看上去既滑稽又驚悚。開宗被嚇了一跳,退回兩步,狗尾恢複了死寂的狀態。他再向前,狗尾又動作起來。

“很嚇人對吧。就像它的靈魂還被困在身體裏,如果狗也有靈魂的話。”小米怯怯地說,“可它是一條好狗啊,不像其他壞狗,見人狂吠,又撲又咬。為什麽它會遭這樣的報應?”

陳開宗觀察到在垃圾人中存在著一種樸素的萬物有靈思想,他們會向風、海水、土地或者爐具祈禱,希望遠道而來的集裝箱垃圾附加值高,易於拆解且沒有毒害,甚至在拆解仿真人體時都會懺悔,隻因為那些日本貨造得過於逼真,給人一種屠戮生靈的錯覺。

他很快明白了這條好狗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件失敗的生物芯片實驗品。本來它應該像其他芯片狗一樣,如果接收不到指定頻段的訊號便對踏入範圍的訪客發動襲擊,不知道植入過程出了什麽差錯,襲擊變成了搖尾示好。在一個處處警覺、如臨大敵的敏感環境裏,一條好狗正如一個好人,注定得不到什麽公平的待遇。

“傻瓜,沒有什麽靈魂。它死了,可芯片的伺服電路還在工作著。”

陳開宗費了半天口舌向小米解釋個中緣由。她半信半疑地看著開宗掏出手機,林主任給他和斯科特授予了臨時權限,以備不時之需。開宗向那具屍體發送了通用頻段訊號,用手勢示意小米走近。小米躡著腳,一步三回頭地挪過去。

好狗的尾巴紋絲不動。

小米鬆了口氣,看著陳開宗,眼神裏有種說不清的東西,些許的欽佩,一點點領悟,像是迷霧被撥開,露出世界某個真實的角落,又似乎有些漂亮的光芒消失了。陳開宗有些後悔,或許有些事情不應該解釋得過於唯物機械,好讓人保留一份純真樸素的美感。

讓孩子留存童真的幻想,還是讓他們盡早踏入殘酷的真實世界,這永遠是個兩難選擇。

在夜晚的鮀光海岸邊,陳開宗作出了另一種選擇。

那天,他們租了一條電動舢板,在暮色中出發,接近那邊緣齊整的人工海岸線時,海天之間已是一色靛藍。空氣中有種低低的轟鳴,伴著潮水拍岸,以及間中飄過的海鳥鳴叫,有種奇妙的和諧感。

“那是……發電廠?”陳開宗指著不遠處幾座巨大的半圓形建築,還有一根刷著紅白相間條紋的大煙囪立在邊上,像是某種原始部落的生殖崇拜。

還沒等小米回話,艄公倒先開腔了。

“可不是!你看看這片海的顏色,都變黑了,每天往海裏倒汙水,魚都死光了。我本來是漁民,可現在隻能靠拉遊客補貼點家用……”他突然住口,黑黝黝的麵孔在夜色中看不出表情,“聽,這就是抽水馬達的聲音,每天從海裏抽水冷卻設備,順便抽上兩卡車的魚蝦,再把這些有毒的魚蝦賣到市場,作孽啊!”

“大叔……”小米怯怯地打斷他,“我們隻是想看看鮀光。”

艄公識趣地停止控訴,扳著舵把舢板繞到了海岸線的另一端,這邊的海水明顯氣味刺鼻,溫度也更高,看來是冷卻設備後的汙水排放口。

“快看!”小米突然揪住開宗的手臂,指向漆黑的海麵。

陳開宗定神細看,雙眼適應了昏暗後,對光線的敏感度隨之提高。那墨綠瑪瑙般的海水深處,隱隱有藍綠色的熒光浮現,開始隻是零星的點狀,逐漸擴大,連成線、成片,似乎隨著水流的起伏緩緩升起,輪廓清晰,那是成千上萬半透明的雨傘狀物體,有規律地舒張收縮著,姿態輕盈柔美,宛如舞蹈,又像是海裏亮起了無數盞粉藍粉綠的LED燈,像梵高筆下的星空顫動旋轉。小舢板如同漂浮在星雲上,乘客恍如夢中,心旌隨著波浪**漾,眩暈不已。

“真美。”小米的臉龐被籠罩在熒光中,神情陶醉。

“從沒見過這麽亮的水母,”開宗回憶起他去過的舊金山灣水族館,“它們為什麽聚集在這裏?這裏的水不是有毒嗎?”

“聽電視裏說,正是這汙水裏的什麽高濃度鈣離子,和海蜇體內的一種蛋白質產生反應,所以才會這麽亮。你們現在看到的,其實已經是兒子輩了。”

“怎麽講?”小米問。

“發電廠使周圍水溫升高,人工海岸線又減緩了潮水的衝刷,所以每年冬天,海蜇會在這裏產下水螅狀的幼體,以提高存活率,等到來年夏季條件合適的時候,每個幼體分裂成許多個碟狀幼體,再發育成海蜇成體。喏,就是它們了。”

“我還是不明白,”陳開宗指著稍遠處一股螢光藍色湍流,疑惑道,“它們又被吸進去了。”

那似乎是一處抽水管道,隻看見密集的半透明傘狀生靈緩慢旋轉,用身體匯聚成發光的漩渦,在接近管口的瞬間陡然加速,軀體被撕扯變形,消失不見。它們的生命之旅剛剛展開,旋即終止。

“每年都要花大價錢處理管道堵塞的問題,海蜇生得太多太快了。”艄公說道。

小米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景象中的含義,她憤憤地脫口而出:“這當爹媽的也太狠心了,把娃生在這種有毒又危險的地方,真是一點都不心疼喲。”

陳開宗暗自好笑,這姑娘倒是單純得可愛。

“姑娘,如果不是生在這兒,隻怕活下來的更少哩。”艄公說了句大實話。

“我隻是覺得,為什麽人不能發發善心,等這些生靈離開之後再抽水?就因為要賺錢,就能隨便殺生嗎?”

“人命都顧不上,哪顧得上魚啊。”

如果照陳開宗以往的性格,他多半會發表一番關於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理論,最後得出結論,發電廠的存在推動了海蜇種群的整體進化,讓它們的後代環境適應性更強、反應更敏捷、繁殖力更旺盛。可他突然沉默了。眼前的這個小女孩莫非不是這種理論的受害者?她們離鄉背井來到這裏,美其名曰為了發展經濟,忍受著汙染毒害、本地人的歧視和壓榨,甚至客死他鄉。他無論如何說不出“這都是為了造福你們子孫後代”這種話來,就算事實如此。

“你說得對,”他驚訝於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人早晚要遭報應的。”

“早晚的事。”艄公接腔道。

藍綠色的波紋漸漸從小米臉上隱去,沒入黑暗,隻剩下折射著微弱光亮的兩枚瞳仁,像是辨不清歸屬的二等星,在夜航的海麵上溫柔起伏。陳開宗竟無法移開視線,盡管他隻能看見小米隱約的輪廓,如同引力畸變的區域,所有的星光都退縮成不起眼的襯托。

小米舉起手,指向黑暗中的一點:“看。”

陳開宗眯縫起雙眼,卻仍然難以辨清她所指何物。

“我以為你們洋人都是戴隱形增強的,”小米扭頭看他,“假鬼佬,你很怪欸。”

“也不是所有人啦,”開宗不自然地理了理被海風吹亂的短發,“我爸媽後來皈依了基督教,他們那個原教旨主義教會堅持,人隻該用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同樣,任何增強化義體都被認為是違背上帝意誌。世界隻能以上帝原本創造的樣子被感知和認識。”

“哦……”小米似乎在努力理解他話裏的意思,“那,你也信上帝?”

“我是無神論者,不過中國人嘛,孝為先。”

小米沉默了,似乎回憶起什麽,她回頭望著暗沉的海麵,開始浮現出獸脊般模糊的黑影:“那是觀潮亭。

“大叔,帶我們去觀潮灘。”

“姑娘,大晚上的,你去那種鬼地方幹啥?”陳開宗聽出艄公話裏的不安。

“去看看。”小米輕聲回答,沒有絲毫搖擺。

觀潮灘和觀潮亭並不在同一個地方。矽嶼本島向大海伸出腕足般的長弧形礁島,半圍合成一片幾平方公裏的圓形水域,亭子便被握在腕足的末端,而那片月牙狀的海灘便是觀潮灘。海水由外海進入圍合水域時會遇上突然升高的海床,形成一道以礁島延長線為界的初潮,如同一線銀色的蛾眉月,而後到觀潮灘時形成第二道弧向相反的潮水,在當地被稱為“二潮映月”,盡管景色宜人,卻觀者寥寥。

船身微微一震,便過了第一道潮,雲層飄移,銀色月光不均勻地灑在海麵,雲影與舢板競速前行,乘客有錯覺恍如靜止,直到白色沙灘越來越清晰。

艄公停下了船,說:“就到這兒。”

“就到這兒?”開宗話音未落,隻聽得一陣水聲,小米已經站在齊腰的海水裏。陳開宗手忙腳亂地脫著鞋襪,卻被小米縱身一撈,揪著手臂拽進水裏,激起破碎的浪花。

“你!”開宗鑽出水麵時已是全身濕透,惱怒地瞪著小米。

“你們倆小心點吧,上了岸,順著大路走,就能回到村裏了。”艄公搖搖頭提醒著,邊發動馬達沿原路返回。

嘩。趁小米不注意,陳開宗以手當槳,將水向她劈頭蓋臉地潑去。

“現在扯平了。”他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月光下,小米的頭發像綴滿了銀色珍珠,順著濕漉漉的發梢滑落,在臉頰上劃出閃亮的水痕。黑色T恤皺皺地裹緊她的身體,反射出魚鱗般的光澤。微風拂動陰影,她那潮濕的眸子忽然亮堂起來,晶瑩的睫毛下藏著兩片銀色的海。水麵的光環在她周圍,如同月暈,陳開宗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看著這尊月光女神在海中劃破水麵,向自己走來。

女神盯著他,輕輕吐出兩個字,扭頭朝岸邊涉去。

“白癡。”她說。

他們疲憊地躺倒在沙灘上,任憑身上沾滿細碎的砂粒。這裏人跡罕至,倒是比矽嶼其他海灘來得幹淨。海浪有節奏地拍打岸邊,星空被撕碎了粘貼在雲層縫隙裏,緩緩移動。陳開宗聽到小米的呼吸,輕柔而舒展,像是來自極遙遠的宇宙深處,又在耳畔輕輕響起。

她很不一樣。陳開宗想起他認識的那些女生,那些家境優渥、裝扮入時、擅長社交的東岸女生,不,不光是那些人口統計學的標簽,而是更深層的東西,一些他無法清晰描繪,卻又確確實實存在的區別。靈魂。他想起小米經常掛在嘴邊的詞,或許勉強可以概括。

“賺錢,回家開個小賣店,讓我爸媽不用再那麽辛苦。”

“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長時間的沉默。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她停頓了片刻,“我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知道很多不一樣的東西,像你一樣。

“也許下輩子吧。”她突然笑了起來,故作輕鬆地說。

陳開宗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有一種思想始終長盛不衰,一種對宇宙秩序的膜拜,一種對自然平衡的信仰,上帝對祂每個子女都是公平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人們看到現實中存在的不公平時,總會尋找一切證據來安慰自己,上天給了他們地位、財富、美貌、才華、健康……必定會奪走某樣東西作為交換。當找不到證據時,便發明出前世來生的理論,將等價交易的戰線在時間維度上拉至無限長。陳開宗曾對這種命運守恒理論嗤之以鼻,但或許,人們需要它並不因為它的正確性,而是因為它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撫慰人心。

他的沉思被一張笑臉打斷了,小米將他從沙灘上一把拉起,奔向黑暗的盡頭。

可他是個本地人。姐妹們總是這麽說。他是個不像本地人的本地人,盡管偶爾犯傻,可從來不稱呼他們為“垃圾人”,目光友善而充滿探詢,並不懼怕直視對方,不隨地吐痰,不口帶髒字,更奇怪的是,沒有義體也不依賴增強現實。陳開宗就像是從數光年外太空返回地球的宇航員,剛踏出無菌艙,就陷入一個汙穢不堪的活地獄。

每天對陳開宗的等待幾乎變成一種依賴,這自然成為姐妹們取笑的對象,小米感到恐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再出現了怎麽辦?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她害怕自己並不是被陳開宗這個人所吸引,而是他講究的穿著、過分標準而顯得古怪的口音、他的學問、他背後所代表的某種遙遠而神秘的東西。這一切都被完美地偽裝成一場花季少女的情竇初開,甚至必然地導致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自己在對方心目中也是同樣特別,同樣獨一無二。

她記起自己曾有過的暗戀經曆。那還是在鎮上讀書的時候,隔壁班有個好看的男孩,高高瘦瘦的,就像漫畫裏的人兒。每次小米路過他窗前,都要故意放慢腳步,多看幾眼,倘若男孩正好抬頭望向窗外,她心裏就會揣著活兔子般忐忑不安。他在看我嗎?我看起來怎麽樣?我會是他喜歡的類型嗎?我們兩個性格合適嗎……

幻想最後演變成折磨。直到她托人去捅破這層窗戶紙時,男孩茫然的眼神表明他對小米的存在一無所知,這粉碎了她之前精心準備的所有方案。

當陳開宗開玩笑地提及小米的男式發型時,那一瞬間,她竟然衝動地想要掙脫母親的叮囑,為他留一頭齊肩甚至齊腰的長發,盡管這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就像當年在村子裏一樣。可下一秒,小米卻冷冷回答:“這是我自己的頭發,你們男人喜歡什麽樣的,與我無關。”

陳開宗仍然沒有出現在那個熟悉而肮髒的路口。

小米心頭頓生一種略帶荒謬的被遺棄感,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試圖擺脫這些蚊蠅般嗡嗡作響的焦慮,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麽。金色昔日。她要去找文哥。

4

羅錦城站在天台上,麵朝大海,海風穿過貼滿花磚的防跌牆紋樣孔隙,帶來改變的氣息。不像其他的本地居民,窗戶都裝著嚴實的金屬防盜網,隻能看見被割裂成規則碎片的天空,羅家建在靠海的山石上,地勢陡峭,加上芯片狗和閉路電視,守衛森嚴,因此他獨享無礙的寬闊視野,能一直望到繁忙的鮀城港口,天氣晴好時,還能看見海平麵上如蛛絲般銀光遊走的跨海大橋。

倘若陳家真和惠睿上了同一條船,事情就複雜了。自從三年前國際鋼材及銅價持續走低後,陳氏宗族的勢力大受打擊,羅家和林家趁火打劫,搶走了不少高利潤貨源,甚至串通買家惡意壓低回收價格,試圖拖垮陳家,但他們還是靠著內外族人的齊心協力,挺過了危機。現在,似乎他們有意通過勾結外商打一場翻身仗。

刀仔回報,說那個叫小米的垃圾人被陳家截下了,其中還有惠睿公司的人。

可為什麽是那個垃圾女孩?羅錦城百思不得其解,他確信子鑫的病情沒有外泄,落神婆是羅家人,不會幹這種蠢事,況且這也不是陳賢運的行事風格,除非女孩身上另有玄機。他讓刀仔不要在陳家地盤輕舉妄動,但隻要一有機會,絕不能第二次失手。

他和陳家並無深仇大恨,對他來說,這隻是正常的商業競爭而已,但摻和進外國人就是另一回事了,無論那些老外是白皮還是黃皮。他不相信他們,從骨子裏不信。

羅錦城曾去過許多國家,甚至嚐試在墨爾本居住過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回到家鄉。在那些自律、禮貌到近乎病態的西方人麵前,他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不習慣過空馬路等燈,不習慣隨時隨地說抱歉,不習慣友善到近乎虛假的陌生笑容,當他們得知你來自中國時,臉上會顯出誇張的驚歎,稱讚貴國高速發展的經濟、旺盛的購買力以及必不可少的——中式美食。

開始羅錦城視之為客套,可當他看到墨爾本街頭出現的示威抗議時,他終於明白這些稱讚背後隱藏的恐懼。當時的他看不懂英文,卻明白焚燒國旗的含義。本地人認為中國人抬高了資產價格,擠占了工作機會,而廉價的出口商品更是重重打擊了本地製造業,甚至,把中國人比喻成蝗蟲,瘋狂掠奪資源,積攢驚人財富,卻對公益事業和弱勢群體一毛不拔。

就像那些半夜受到油火驚嚇的路人,羅錦城隔天就訂了回國機票。他打消了移居海外的念頭,卻開始學起英語,高價請來家教老師,每天閱讀英文報紙,甚至能操起鄉音濃重的英文,和生意上往來的外國夥伴談判砍價。

羅錦城自知這種老夫聊發少年狂源於缺乏安全感,他希望能在商場上知己知彼,完全掌控局麵,而不是讓什麽同聲翻譯充當傳話筒。但真正讓他提起警惕的卻是一位遠親的意外來訪。

本地人多半有一些海外僑親,戰亂或運動時期由香港偷渡到南洋,紮下根來,但鄉音不改,鄉情未變,有些發達了的還會回鄉省親,投資建廠,俗稱“番客”。羅錦城父親的堂兄便是在二戰爆發前拖家帶口漂洋過海,下到東南亞,在菲律賓安家落戶。國內改革開放後也曾攜兒帶女省過幾次親,跟羅錦城也算是有幾分交情,但也僅是在飯桌上而已。

因此當他看見堂兄孤身一人候在八仙凳裏時,羅錦城知道,對方必定是有求於他。

寒暄幾句之後,羅錦城微微一笑,說,都是自己人,有什麽困難不妨直說。

堂兄尷尬地摩挲著褐紅色的花梨木扶手,片刻後,咬咬牙說,八十個。

羅錦城一愣,他知道堂叔在那邊有廠,生意一直不錯,這個數額本不該成問題。賭,還是毒?他的腦子裏飛快地考量著,本地人落魄大致逃不脫這兩大業障,如果是後者,那可就是個無底洞了。但堂叔在困難時期給他家提供了不少接濟,這個恩情是必須報答的。

我給你一百個。他並不打算細究其中緣由,這不關他的事,更怕知道後會牽扯出更多的人情義務。

堂兄嘴角抖動了兩下,最後也隻是說出一句“謝謝”。對於矽嶼人來說,開口借錢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堂兄走前留下一封長信,把他無法親口說出的事全訴諸筆墨。不說的理由,一是怕情緒失控,二是怕給羅錦城帶來額外的負擔。羅錦城讀到此句,心頭愧疚蔓生。

一切都源於一家美國公司的入駐,他們買通了馬尼拉的官員,計劃在當地投資建立環保型橡膠回收加工基地。而對於原先的工廠,則不擇手段迫使其停產。羅氏父子橡膠加工廠被關停,資產被凍結,機器被扣押,工人被遣散,作為法人代表的堂叔鋃鐺入獄,還欠下一筆巨額罰款,罪名是“長期汙染環境”。

不僅如此,本地排華勢力還趁機鬧事,燒砸搶劫華人商鋪,暴力威脅華人家庭,他們對華人勤勞經營積攢下的財富覬覦已久。而這一切都在“法律”和“環保”的旗號下肆無忌憚地進行。

堂兄需要這筆錢,贖出父親,然後帶著家人逃離那個隨時可能變成地獄的地方。但是普天之下,哪裏能找到一方淨土?信以一個悲涼的問號收尾。

都是命數。最後他隻能以此了結雜念。

而現在,美國人就站在矽嶼的土地上,幹著跟在馬尼拉類似的勾當。羅錦城查過,那不是同一家公司,但是在他看來必然是一丘之貉。陳家目前跟美國人走得最近,林家由於跟政府的特殊關係暫時沒有表明態度,但林逸裕卻遊走其間,積極得讓人起疑。矽嶼的未來就像台風一般,路徑搖擺不定,看不清方向。

離最近一次三家人坐在一起喝早茶,也快有半年了,羅錦城突然想念起那家“榮記”的蝦餃皇。但在給人倒茶之前,首先手裏得握緊茶壺,這是教訓。

就像上一回,被那個叫李文的外地仔擺了一道。

小米還記得一年前那個遙遠的夏天下午,空氣混濁濕熱,像是一堆黏稠不堪的觸手把人緊緊纏繞。文哥問她想把貼膜貼在哪裏,她想了想,背過身,摸著頸後隆椎下方的皮膚,說這兒吧。文哥不解,別人都想貼在最顯眼的地方,你為啥要貼在連自己都看不到的部位?

小米說,別人要的是刺激,而我要的是平靜。

文哥按照她的意願調校感應薄膜,與其他人相反,隻有當小米的肌肉徹底放鬆時,貼膜才會亮起一個金色的“米”字,而大部分時間,那塊倒三角形如未顯影的底片般灰暗。

她也不明白為啥自己要這麽做。為了顯得與眾不同嗎?不完全是。矽嶼上的生活讓她無法自控地處於一種緊張狀態,甚至睡眠中,她都能感覺到自己僵硬的背部隱隱作痛。小米需要不斷地提醒自己,調整呼吸來放鬆身體,她甚至不明白這種緊張感從何而來。也許是初來乍到陌生的環境,也許是身邊人渲染的對立情緒,也許是那些本地混混不懷好意的目光。

文哥說,也許你更需要這個。

他掏出的東西小米並不陌生,一副增強現實眼鏡,這裏的人大多都有。他們說,城裏人早就淘汰了這種麻煩的舊款,改用更加輕巧柔性的隱形眼鏡或者幹脆做一個視網膜投射手術。可在這裏,垃圾人隻能負擔得起二手貨,而增強現實對於他們的意義,也並不像那些信道開放區域的現代人,花上幾百塊錢月費,可以查看任何規定權限範圍內的信息,天氣、交通、即時搜索、購物比價、虛擬遊戲、浸入式電影、社交通信……甚至,共享你出差老公的視域,如果他不反對的話。

銀色穹狀耳罩緊貼小米的左右顳骨,內置觸點式傳感器,可讀取腦電波信號並通過微型芯片轉化為簡單的模式指令,一片輕薄的錐形碳納米結構鏡片連接兩側耳罩,如拱橋般跨過她那小巧的鼻梁,氬離子鍍膜折射出淡淡的紫藍色。

調校完畢後,眼鏡已經能夠識別小米腦電波的基本模式,文哥咧嘴一笑,說,也隻有我妹才能把這玩意兒戴得這麽好看。他掏出一個黑匣子,牽出導線插在眼鏡上,大約過了半分鍾,他拔掉線說,下載好了,新手還是從金色昔日入門比較穩妥。

文哥猶豫了一下,又追了一句,答應我,如果你要買貨,隻能從我這裏買。我沒辦法把你完全隔絕在這些東西之外,但至少,我能保證你不會受到不可逆的傷害。

小米點點頭,對於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絲毫沒有概念。耳機中飄出若隱若現的靜噪,似乎帶著某種特定的節奏感,沒有任何前兆地,她突然感覺一陣強烈的眩暈,仿佛8級地震般晃動著重心位置。文哥一把扶住她,坐到地上,她不解地看著文哥,那眩暈仍未停止,但與剛才又有不同,鏡片裏的世界蒙上了一層茶金色調,如同沐浴在夕照霞光中,但更微妙,所有事物的邊緣模糊著,閃著光點,一種強烈的情感無來由地從心底湧出,如同鑿開了一眼壓抑已久的甘泉。她突然明白了,那是回憶的味道。

盡管她的理智完全確信自己仍身處矽嶼,但所有的一切都變了,變得充滿舊日氣息,如同時空中的兩個點被折疊到一起,天空、樹木、土地和垃圾像是被賦予了生命,散發著溫暖而美好的情感。小米甚至覺得,母親就在自己的身邊,抱著縮回童年時幼小的自己,撫摸著自己,她能聞到母親身上那股淡淡的竹葉香氣,沒有緊張,不再慌張,她願意在這種幻覺中永遠地沉湎下去。

同樣沒有任何前兆地,那層帶著記憶靈韻的金色濾片瞬間被抽離了視野。一切又無情地跌回那個灰暗、平庸、醜陋而刺鼻的現實,小米抬起頭,看到文哥正抱著自己,撫摸著自己,一股惡心無法遏製地泛起,直衝嗓門。

會過去的,第一次都是這樣的。文哥笑笑,試著安撫她,似乎十分理解她的感受,他說,這隻是試用裝。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每次下載基礎劑量僅可維持五分鍾,據說如果時間過長會對前庭係統造成不可逆的損害。當然,有些瘋子才管不了這麽多。這些電子毒品從世界各個角落源源不斷地被創造出來,流入追求刺激或者急於逃離現實的人們手裏,大部分是第三世界國家的窮苦百姓。二級市場裏,代碼神童們苦心鑽研破解秘方以求免費門票,或是製造出更加邪門的變種,與傳統的合成毒品配合使用,這讓這門生意充滿了危險的不確定性。

小米隻敢從文哥手裏買這種俗稱“數碼蘑菇”的程序包。她試過許多不同的品種,有些能帶來瘋狂的視幻效果;有些可由意識進行引導,如同展開一場心靈探索的旅行;有些閃爍著某位西洋女郎的神秘微笑,卻沒有任何實際效用,文哥說這款程序叫“HEMK Ekstase”,聽起來像是東歐貨,至於她是誰他也不清楚;有些她永遠不想再碰,但無法忘懷的,始終是那款能把她帶回童年,帶回家鄉,帶回母親身邊的金色昔日。

文哥說,隻有那個時候,你的“米”字才是亮著的。

那一回,羅錦城原以為是林家召集的早茶局,沒想到頭盤點心剛上桌,自稱李文的垃圾仔便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先恭敬地向三家老大行了禮,問是否可以坐下。其他兩家都沒吭氣,隻有林家老大微微點頭,作為陪同的林逸裕在邊上顯得格外不自然。

林逸裕出現在餐桌旁,既是作為林氏宗族的代表,又是矽嶼鎮政府主管招商引資的辦公室主任,這雙重身份令人尷尬。看得出來,他在努力調適自己的表情。

李文坐下,笑笑,說茶就不喝了,主要是小弟最近睡眠不太好,有點神經衰弱,跟各位老大討個藥方。

林逸裕幹咳一聲,暗示他別耍嘴皮子,趕緊入正題。

李文盯著桌上那屜熱氣騰騰的蝦餃皇,說,聽說有人出錢要買我賤命,我現在就是那籠裏的蝦餃。

羅錦城明白了,今天的矛頭對準的是自己,他讓刀仔放話嚇唬李文,讓他少惹是生非,看來刀仔很好地貫徹了他的意圖。這也是羅錦城為何器重刀仔的原因,凡事隻用說三分溫柔,而他總能執行到十二分凶狠。盡管有點自欺欺人,可似乎這樣就能把業障轉嫁到刀仔身上,免除自己的果報。

可他還是不明白,區區一個垃圾人,林家和陳家怕什麽?

李文見無人接腔,便繼續自說自話起來。我來矽嶼一年半了,真心喜歡這裏,把它當成自己家一樣,我跑了好多村子,算了筆賬,可是怎麽算都平不了數,還請幾位頭家幫我解答一下。

他掏出一個油膩膩的本子,擺上轉盤,恭敬地推到羅錦城麵前。

羅錦城斜睨了他一眼,翻看起來。他臉上的不屑很快被驚訝所取代。本子上匯總了大量的數據,包括每個村每天不同種類垃圾的卸貨量、回收比例、處理周期、各類金屬及塑料市場波動價格、人工成本、水電成本、租金及機器折舊費,等等,龐雜有如巨大數字矩陣。羅錦城知道這些數據都可以從公開渠道獲得,但從來沒有人花這份心思去逐一梳理匯總。

現在羅錦城終於明白了,眼前這個瘦弱的年輕人並不像看起來那麽不起眼。他看了看陳林兩家代表的臉色,顯然他們早已確認過數字的準確性。

後生仔,你很醒目,想要什麽就說,沒什麽不能談的。羅錦城把本子轉了回去,他清楚,聰明到這種程度的人不會隻保留紙本。

李文輕輕一笑,我隻希望你們能把我們當人,而不是垃圾。

桌上陷入了尷尬的沉默。過了半晌,林逸裕用他一貫的官腔答道,小文,很多事情大家可以坐下來一起商量,這些年我們一直在努力改善外來勞工權益,當然,還有許多方麵有待提高。

有這個共識就好。李文舉起了茶杯。比起我的命,這本子上的東西要值錢多了。

茶杯在半空中孤零零地候著,微微發顫,林家的杯子舉了起來,接著是陳家。羅錦城知道這是逼他表態,現在他們就是拴在一根線上的三條魚,竿子一扯嘴都得豁。盡管傳統名義上的三大家族早已變成羅家一家獨大,但他卻無法不顧及行業的整體利益,魚死網破對誰都沒好處。

羅錦城緩緩地舉起茶杯,與其他三個杯子碰出一聲脆響。

回想起來,那個外地仔的眼神狡黠中透著狠勁,如同一枚嘀嗒作響的定時炸彈。可一時半會兒羅錦城也奈何不了他,如果那些數據泄露出去,不僅三大家族和稅務機關會陷入麻煩,一旦被美國人抓住把柄乘虛而入,才是他最擔心的。

現在又加上鑫兒的病況,真是個多事之夏。羅錦城隻有每日早晚跪拜於佛龕前,對著那尊開過光的佛像虔誠祈禱,為兒子,為羅家,也為矽嶼。他望著佛祖臉上掛著的金色神秘微笑,默許如心願達成,必將廣施善緣,修繕寺廟,每年佛誕組織大型慶典,邀全體鎮民共沐佛光普照。

就像一筆交易。他心裏掠過這個念頭,又飛快地把它掐滅。這時電話響起。

是刀仔,他花了一個多禮拜,已經找到那個垃圾女孩,正好趕在林家前麵一步。

“抓住她,帶去功德堂。”羅錦城掛上電話。

林家人也卷進來了嗎?羅錦城麵向佛像跪下,雙掌攤開朝上,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他的嘴角露出了同樣神秘莫測的微笑,仿佛冥冥中得到了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旨意。

成交。他聽見心裏有把聲音說。

酒店房門邊上的“請清理”LED燈暗著,斯科特打開門,亮起燈,清潔工已經來過,一切整潔有條理,帶著淡淡的橘子味清香。他打開壁掛電視,隨便挑了個頻道,把音量調高,然後如同平日般拿著手機在房間各個角落走一遍。全頻段快速掃描沒有發現任何電磁異常。

斯科特掏出寸步不離身的便攜電腦,運行一個加密對話程序,他知道在這裏沒有絕對安全的信道。電視購物頻道上幾名盎格魯-撒克遜風格男女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反複兜售一款去年聖誕在北美上市的“升級版”寵物義體產品。

更好地感知主人情緒變化,更好的人寵關係,SBT榮譽出品,全為明日派對。

他想起了芯片狗,或許用不了幾個月,華強北電子市場便會出現各種山寨化產品,甚至比正版功能更強大,更適應本地需求。然後再出口到美國,供應那些負擔不起SBT的紅脖勞工,裝到他們沒有閹割幹淨的雜種狗身上。

可怕的中國人,他們山寨一切。

事情變得有點荒謬,美國勞動人民一邊抨擊中國廉價勞工剝奪工作機會,一邊感激他們生產的廉價商品維持了自己體麵的生活水準。美元變成大筆堅挺的人民幣湧入新貴階層手中,那些工廠主、渠道商、技術精英及基層官僚,他們不屑於使用國產仿造品,一心追逐曼哈頓上東區或者舊金山灣區的生活風格和品質,當然,還有更新換代的速度。

於是,人民幣又變成了美元。

狀態:連接中 加密:啟動

乙川弘文:幹淨?

長風沙:幹淨。

乙川弘文:進展順利?

長風沙:有幾個候選人,跟進中。

乙川弘文:很好。注意時間窗口。

長風沙:那究竟是什麽?對候選人有何影響?

乙川弘文:你知道規矩的。

長風沙:問問而已。

乙川弘文:一個小意外,循例回收。你的項目才是正經事。

長風沙:比想象中棘手。

乙川弘文:聽說了,中國人。

長風沙:我會根據指南……等等。

一絲微弱的風拂過斯科特的麵頰,由於空氣汙染,房間窗戶始終處於緊閉狀態,由中央空調完成空氣過濾及交換。哪裏來的風?他告別化名“乙川弘文”的接頭人,關閉了對話程序,合上電腦。躡步走到窗前,有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細縫,讓窗戶打開極小的角度,溫熱潮濕的夏季晚風便是從這裏鑽入。

酒店呈馬蹄鐵形,開口朝向大海,據說風水上是招財進寶的格局。斯科特的房間就在其中一極的最外側,視野開闊,三麵海景,價格也是最高的。被打開的這扇窗朝向U形內弧立麵,可以看到另外一側的所有房間。

他眯起雙眼,夜色中,酒店玻璃外牆飄浮著馬賽克般的燈光,海浪拍岸聲在遠處若隱若現。他的感官係統久經嚴苛訓練,視野中必定有某些細微的異常,隻是尚未被意識所捕捉到。忽然,同一層遠端的某扇暗窗閃過一片紅色光斑,稍縱即逝。

激光竊聽。斯科特突然醒悟過來,打開窗戶是為了獲取更佳的入射角,同時增加玻璃聲壓振動的敏感度。

22層高的下旋階梯似乎無窮無盡。那個男人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密集的腳步聲在空曠樓道裏來回撞擊,產生巨大的混響。斯科特的心髒劇烈跳動著,仿佛隨時可能脫離胸腔,他呼吸急促,眼前一個紅色警告標誌不停閃爍,那來自他的心律調節器,一次意外的副產品。

下方的腳步聲突然改變了方向,斯科特隨之撞開緊急出口活動門,尖厲的警報延後數秒響起。他們已經到了地下一層車庫,男人的背影朝著出口的亮光蹣跚而去,似乎也已精疲力竭。斯科特放緩腳步,調整呼吸,等待心律調節器重新生效,他目測對方身高大約一米七,步距按比例縮短,追上應該隻是時間問題。

一陣引擎轟鳴傳來,地麵微微震顫,如同黑暗中巨獸蘇醒,打了個響鼻。斯科特心中閃過一絲不妙,不顧一切地邁開大步朝那名男子追去。輪胎尖厲的摩擦聲從另一個方向逼近,竟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

男子聞聲望向來車的方向,沒有喜悅,前燈照亮他迷惘而蒼白的臉龐,然後表情迅速扭曲為恐懼。

就在他即將被撞飛的瞬間,斯科特一個箭步躍起,將他撲倒到一旁,自己隨著慣性翻滾著重重撞到牆上,那車並沒有製動,而是徑直衝上斜坡,消失在那片光亮之中。

斯科特仰麵躺著,大口喘息,他甚至顧不上疼痛,滾燙的心髒就像快要超荷燒毀,狂烈地震顫著,他錯誤地判斷了一切,現在,必須為此付出慘重代價。那個男人爬了起來,似乎仍驚魂未定,他看了看斯科特,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