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部 無聲漩渦Silent Vortex

1989年,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在瑞士巴塞爾召集105個國家和歐盟共同簽署了《巴塞爾公約》,製定出有害廢棄物(或其他廢棄物)越境轉移和處置等相關規定。1992年5月該條約正式生效,成為一部環境保護方麵的重要國際法,目前約有170個締約方。

作為第一大電子垃圾生產國的美國至今未加入公約。

—— 維基百科“巴塞爾公約”詞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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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艘手工精細的木質帆船模型,規矩地擺放在玻璃展櫃內,故意做舊的紅褐漆色泛著亮光。周圍並沒有常見的全息場景,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手繪的矽嶼及周邊海域地圖,可以看出,繪圖者竭力展現當地美好風光,濃墨重彩得不甚自然。

“……這是矽嶼的吉祥標誌,象征著豐收、富庶及和諧……”

斯科特·布蘭道出神地盯著船身,並沒有留意解說員說些什麽,那顏色與質地,尤其是張揚的風帆讓他回想起昨晚宴席上的清蒸龍蝦。他並非素食主義者或是WWF[1]的狂熱粉絲,隻是盤中憑空多出的第三隻螯足及經過巧妙修飾的背甲讓他心生疑慮。每當想到這背上增生節肢的“野生龍蝦”很可能出自附近海域養殖場時,他便興趣大減,隻好眼睜睜看著官員們大快朵頤。

“斯科特先生,明天您想了解些什麽?”林逸裕主任帶著酒勁兒用方言問他。

助理陳開宗並沒有糾正稱謂上的錯誤,照直翻譯過去。

“我想了解矽嶼。”斯科特被灌了些白酒,但還清醒,他略去了“真實的”這個定語。

“好!好!”滿臉通紅的林主任轉過頭跟其他官員說了句什麽,所有人大笑起來。陳開宗並沒有立即翻譯,過了一會兒,他說:“林主任說,一定滿足你的願望。”

他們在這間冷氣強勁的矽嶼曆史博物館裏已經待了將近兩小時,而且絲毫沒有結束的意思。解說員操著口音濃重的英語,帶他們穿過明亮光潔的展示廳,經由古代詩文、政府函件、修複照片、仿製器具,用塑膠人偶裝置的生活場景和偽紀錄片,介紹矽嶼由公元9世紀至今逾千年的曆史。顯然博物館的布展水平未如理想,原本期望觀眾由魚米之鄉步入工業社會,再進入信息時代的意圖,在斯科特看來,隻不過是一間又一間沉悶乏味的遺跡陳列室,配合照本宣科的解說詞,催眠指數幾乎比得上軍營裏的教官訓話。

陳開宗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就好像他才是個異鄉人。斯科特注意到,陳開宗自從踏上這片土地,便一掃之前過分老成的漠然,恢複到一個21歲年輕人本應有的驕傲與好奇。

“……無與倫比……不可思議……”斯科特麵無表情地稱讚著,像台自動答錄機。

林主任十分受用地頻頻點頭,臉上的笑容仿佛塑膠人偶般凝固。他依舊穿著那件條紋襯衫,下擺塞進西褲裏,不像其他的官員,他的腰身尚顯苗條,少了些氣勢,卻多了幾分精幹,站在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斯科特身邊,活像根登山杖。但他卻能讓斯科特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口是心非。斯科特暗忖,這才反應過來昨晚林主任話裏的含義。在來中國之前他特意讀了一本傻瓜指南,其中有一條便是“中國人嘴上說的跟心裏想的往往是兩碼事”,他在後麵注上一句“美國人也一樣”。

主管領導一個都沒有出現,或許昨晚的歡迎晚宴便是本次接待定下的工作指標,如果以幹掉的白酒數目衡量,他們的表現無疑都遠超預期。從林主任的推諉態度便可推斷出,這次惠睿公司(Wealth Recycle Co.,Ltd.)的項目調研不可能一帆風順,三大家族的關鍵人物根本不會露麵,斯科特所能期待的最好結果,便是在當地政府精心整飭過的示範街區和工廠轉悠一圈,品嚐口味細膩清淡的茶點美食,抱上一堆旅遊紀念品,登上滾回舊金山的班機。

可這正是惠睿公司派出斯科特·布蘭道的原因,不是嗎?他棱角陡峭的臉上泛起笑意。從加納到菲律賓,除去艾哈邁達巴德的意外,他從沒有失手過。矽嶼也不會例外。

“告訴他,下午我們去下隴村。你跟他談。”他俯身迅速交代陳開宗,接著雙唇緊閉,掛上一副不置可否的微笑,望向四周。陳開宗見狀,知道老板動了真格,忙跟林主任交涉開來。

這座博物館太明亮、太幹淨了,如同它所記載的那些被粉飾和刪改的曆史,如同當地人想向外人展示的矽嶼另一麵,帶著一種虛假而膚淺的技術樂觀主義。在這間房間裏,不存在《巴塞爾公約》,沒有二噁英和呋喃,沒有酸霧,沒有鉛含量超標2400倍的水源,也沒有鉻含量是EPA[2]臨界值1338倍的土壤,更沒有在這方水土上艱難生活的人們。

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他還記得陳開宗麵試時說過的這句話。

斯科特搖了搖頭,那努力保持友善卻相持不下的聲音大了起來。如果對方使用的是標準普通話,或許他還可以借助翻譯組件進行直接對話,可那是一種帶有八個聲調及複雜變音規則的古老方言,他隻有借助愷撒陳,也就是陳開宗的特殊技能。這也是他們聘用這個波士頓大學曆史係畢業生的最主要原因。

“告訴他,如果有意見,”斯科特的視線落在一張合影上,他努力辨識著之前在資料上出現過的人物,在低速區沒有外接數據源,那些黃色麵孔看起來完全沒有分別,“我們會讓郭廳長直接跟他談。”郭啟道廳長隸屬省生態環境廳,是晉升下屆國家生態環境部副部長的有力人選,這次招標的短名單多半出自他的授意。

狐假虎威。中國自助遊傻瓜指南上的另一條訣竅。

爭論停止了,林主任一副落敗的模樣,顯得更加瘦小,他揉搓著雙手,比起郭廳長的威脅,他似乎更擔心完不成眼下的任務,卻又無計可施,隻能努力擺出笑臉,憑空吼了一嗓子,然後自顧自朝出口走去。

“吃飯去。”陳開宗咧嘴微笑,露出一副典型東岸優等生的勝利表情。

希望這頓不會再出現“野生龍蝦”之類的危險食物。斯科特經過帆船模型時不禁擔心,但同時又十分高興能夠盡快離開這座充滿偽裝,同時無比陰冷的博物館,就像這艘木帆船,它與這座垃圾之島之間,也許僅僅剩下文字遊戲上的聯係[3]。

他戴上3M特護口罩,穿過門口冷氣凝結的白霧,進入一片潮濕耀眼的熱帶日光中。

白酒換成了啤酒,但這絲毫不能減少斯科特的擔憂。這家餐館的衛生條件看起來甚至還不如昨晚。被命名為“青鬆”的包廂裏,舊式空調如蜂巢般轟鳴,但仍然清除不掉空氣中異樣的臭味。牆壁上濕了一片,像是某塊未被開發的黃色版圖,桌椅倒是很幹淨,或許是因為刻意選用了不容易顯髒的深色板材。

菜上得很快,陳開宗興奮地向斯科特介紹各道菜的名稱、原料和做法,他詫異7歲就離鄉背井的自己仍能回憶起當時的味道,似乎隻須跨過一個太平洋的距離,便能穿越十幾年的時光。

斯科特毫無胃口,尤其在了解到鴨肝、豬肺、牛舌、鵝腸及其他動物器官的炮製方法後。他選擇了白粥和湯,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富集重金屬的品類。他遏製自己掏出即時檢驗芯片的衝動,由於信道管製條例,在這個低速區域內無法接入加密數據庫,也就無從判斷各種食物、空氣、水以及土壤的成分及危險程度,增強現實更是無用武之地。

林主任似乎看出他的疑慮,指著窗外街道上來回運水的電動三輪車,說:“這是羅家的飯店,連水都是從9公裏外的黃村拉來的。”

羅氏宗族掌握了矽嶼80%的高端餐飲及娛樂場所,背後的經濟支撐是當地規模最大的電子垃圾拆解工坊群落,其中之一便是下午他們所要探訪的下隴村。由於羅氏宗族的強勢地位,所有經香港葵湧碼頭轉運入境的集裝箱均由他們優先選貨,剩下的批次再由其他兩家分吃,長此以往形成馬太效應,甚至能夠影響政府的決策。三大家族實際上已成一家獨大。

斯科特思考著林主任話裏暗含的意思。吃別人的嘴軟,拿別人的手短。他對這些中國式的語言藝術開始感到惱怒,似乎每時每刻都得進行解密運算,但密鑰卻隨著上下文語境變幻莫測。他決定保持沉默。

“來來來,喝!”這是打破餐桌尷尬的最有效方法,林主任招呼著高高舉起泛著白沫的酒杯。

酒過三巡,林主任的臉變得通紅,經過前一次的教訓,斯科特開始警惕起來,盡管中國人說“酒後吐真言”,但對於林主任來說,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

“斯科特先生,我鬥膽說一句,請您不要見怪。”林主任拍著斯科特的肩膀,吐著酸臭的酒氣,“我林某人並不是要從中作梗,妨礙你們的調研,我有我的苦衷。隻希望你聽我一句勸告,這個項目成不了,你們還是盡快離開這裏為妙。”

陳開宗翻譯完看著斯科特,他的臉上露出幾分不快。

“我完全明白,大家都是各為其主。你也聽我一句,這個項目對所有人,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什麽條件都可以談。如果成了,就是東南區域的第一個示範項目,這可是國家循環經濟戰略的重要一步,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勞。”

“哈。”林主任冷笑一聲,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說起來真有意思,美國人把自己的垃圾丟到別人家門口,然後一回頭一轉身,說我來幫你們打掃衛生,說這都是為了你們好。斯科特先生,這又是什麽國家戰略?”

這句話的鋒芒讓斯科特一怔,眼前這個中年人並沒有他想象中那般官僚中庸,他斟酌著自己的回話,努力顯得誠懇。

“世道變了。循環經濟是個千億美元級別的朝陽產業,甚至掌握著全球製造業存亡的命脈。矽嶼具有先發優勢,轉型難度比起發達國家要小很多,也沒有政治和法規上的包袱,你們需要的就是技術和現代化管理,提高效能,減少汙染。現在東南亞和西非都是熱點地區,大批熱錢和公司湧入,想要分一杯羹,但我可以向你保證,無論在什麽地方,惠睿的條件都是最好的,包括對所有提供幫助的人士,我們從來不吝於回饋。”

斯科特在“回饋”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腦海掠過菲律賓官員索賄時的嘴臉。

林主任沒有想到這個美國人會如此直接,絲毫沒有他所習慣的虛與委蛇和假大空。他把杯腳在桌上頓了頓,說:“難得您這麽直爽,我也把話攤在桌麵上了,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信任的問題,本地人連外地人都信不過,更別說美國人了。”

“美國人和美國人可以很不一樣,正如中國人和中國人,我看得出來,你跟他們不一樣。”斯科特祭出放諸四海皆準的一招。

林主任死死盯著斯科特,濁黃的眼睛中布滿血絲,似醉非醉。終了,他仍是哼了一聲,說:“你錯了,斯科特,所有中國人都是一樣的,我也不例外。”

斯科特驚訝地聽到林主任第一次直呼其名,但更讓他驚訝的是接下來的問題。

“你有孩子嗎?你的家鄉是什麽樣子的?”

在斯科特有限卻也絕不貧乏的中國社交經驗中,大部分中國人會談論國際政治及世界局勢,一部分人會聊生意,少數人會提及宗教或業餘愛好,但卻從來沒有一個人主動提起自己的家庭,更不會發問。他們就像是天生的外交家,心憂天下,情係蒼生,卻刻意隱藏自己的日常角色,父親、兒子、丈夫或者兄弟,似乎對他們而言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兩個女兒,一個7歲,一個13歲。”斯科特掏出錢包,把裏麵磨損的照片給林主任看,“這照片有些年頭了,一直沒換過。我的老家在得克薩斯州的一個小鎮,有點荒,但年頭好的時候還是很漂亮的,你看過《得州電鋸殺人狂》係列嗎?有點像,但沒那麽恐怖。”說完他自己笑了,陳開宗也笑了。

林主任搖搖頭,把照片還給斯科特:“長大了一定是美人兒。我隻有一個兒子,今年也是13歲,在上初中。”

停頓。斯科特點點頭,似乎是鼓勵他繼續說下去,卻也沒有更好的接話方式。

“我們這裏的人,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子女離開家鄉,越遠越好。我們老了,挪不動窩了,但年輕人不一樣,一張白紙,怎麽畫都行。這個島沒救了,這裏的空氣、水土和人,已經跟垃圾浸得太久,有時候你都分不清,生活裏哪些是垃圾,哪些不是。我們靠垃圾養家糊口,發家致富,賺得越多,環境越糟糕,就像拽著一根套著自己脖子的麻繩,拽得越緊,越透不過氣來,但是你一鬆手,下麵就是陷阱。水太深了。”

陳開宗並沒有馬上翻譯,他似乎激動起來,用方言跟林主任爭辯了幾句,林主任隻是搖搖頭。

“這正是我們來這裏的原因。我的父母跟你一樣,一心讓我離開家鄉去大城市,但等到我真正踏入社會之後才明白,責任一直在那裏,在每個人肩上,你可以背過臉去假裝視而不見,你也可以直麵它,改變它。一切取決於你希望自己成為什麽樣的人。”

好一套好萊塢的陳腔濫調,斯科特明白,他並不指望從林主任身上得到多大的支持,但此時此地,少一個敵人就是多一個朋友。

“太難了,”林主任依舊搖搖頭,“我仔細讀過你們所有的投標文件和建議書,技術方麵我沒有發言權,但惠睿在綠色回收行業處於領先地位,而且你們提出的環境重塑計劃確實很有吸引力。唯一的問題是,全島幾千家手工作坊將被取締,進口的原料也將統一由你們進行分類拆解加工,你知道這對他們意味著什麽。”

斯科特自然明白“他們”指的是誰。羅、林、陳三大宗族,幾乎壟斷了矽嶼全島的電子垃圾回收處理生意,每年上百萬噸的消化能力,十億級別的產值,這麽大規模的產業升級涉及的利益再分配必然是**裸的,甚至是血淋淋的。

“我們將創造上萬個社會保障齊全、環境綠色的工作崗位,而且通過惠睿高效的回收技術,將大大減少拆解處理過程中的損耗,至少在目前產值規模上再提升三成。最重要的是,我們將撥出專項資金,幫助矽嶼全麵整治環境,還你一個藍天白雲、綠水青山的家園。”

幾乎與建議書上的總結一字不差。陳開宗對老板的記憶力暗表欽佩,尤其在增強現實失效的情況下。

“這些我都知道,”林主任突然從醉態中恢複過來,要了一杯濃茶,“可沒人關心,本地人不關心,他們隻關心多賺一天算一天;外地人也不關心,他們隻關心早一天賺夠錢,回老家開個雜貨店做點小買賣,或者蓋個房子娶個媳婦。他們討厭這座島,沒人關心島的未來會怎樣,他們要的隻是離開這裏,把這段生活徹底遺忘拋棄,就像那些垃圾一樣。”

“可政府應該關心!”斯科特終於按捺不住。

“政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關心。”林主任抿了一大口熱茶,不緊不慢地說道。潮紅褪去,那副精明而客套的假笑重又掛回臉上,仿佛剛才那個誠懇的父親從來沒有存在過,“時間不早了,我們還得去下隴村呢。相信我,你們不會待很久的。”

有兩個矽嶼。斯科特透過路虎車窗望著緩慢掠過的景觀,心裏閃過這個念頭。

之前政府領導陪同他們參觀的屬於矽嶼鎮區,出乎斯科特意料的除了糟糕的交通狀況,還有那些不停鳴響喇叭的名貴車輛,寶馬、奔馳、賓利、保時捷……他甚至懷疑自己看見一輛寶石紅的瑪莎拉蒂旁若無人地半騎在人行道上,年輕的車主蹲坐在街邊大排檔吃著海鮮燒烤。

與這片半島的行政規劃地位相比,鎮區無疑算得上繁華,不少奢侈品牌專賣店斯科特隻在一二線城市裏見到過。本地居民曾熱衷於修建造價昂貴的傳統“下山虎”式民宅,又糅入流行一時的歐陸元素,於是整個鎮區充滿令人眼花繚亂卻又似是而非的異域風情,恍惚間如同步入一場三流建築博覽會,時而地中海風情,時而北歐極簡主義。

如同指南裏說的,這就是中國的新富階層,他們買來全世界最好的東西,然後用它們填滿自己空空如也的生活。

斯科特沒有看到戴口罩的行人,他知道呼吸道義體尚未普及到本地。鎮區處於矽嶼的上風帶,空氣質量尚可,但總有一股臭味讓人無法暢順呼吸,這種味道,他曾經在菲律賓的橡膠焚燒場聞到過,並為此反胃了整整一周,而這裏的人似乎習以為常。

車輛行進艱難,不時會有運送食用水的電動三輪車斜穿馬路,阻斷交通。車夫清一色外地人,操著各種口音,對憤怒的喇叭和咒罵熟視無睹。一噸兩塊錢的水從9公裏外的黃村運到本地,身價立即暴漲成40升一桶兩塊錢。本地人不屑於賺這種小錢,盡管他們的大生意已經讓矽嶼絕大部分地表水和淺層地下水變得無法飲用。

這是發展經濟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幾乎眾口一詞,不斷重複著這句從電視裏學來的口號。

“前麵就是村區了。”坐在副駕駛的林主任回頭說。

“天哪……”陳開宗脫口而出,斯科特隨著他的視線望去,抿了抿嘴,卻什麽也沒說出口。盡管之前已經看過許多相關資料,但當現實與你隻有一窗之隔時,那種強烈的震撼仍然無法比擬。

數不清的作坊工棚如同麻將牌般毫無空隙地緊挨著,占據了所有街道的兩旁,中間留出一條狹小的道路供車輛拉卸垃圾,已拆解或等待處理的金屬機殼、破損顯示器、電路板、塑料零件和電線如糞便般隨處堆放,而外來勞工們像蒼蠅一樣在其中不停翻揀,再將有價值的部分扔到烤爐上或者酸浴池中進行分解,提取銅、錫和更珍貴的金、鉑等稀有金屬,殘餘部分或焚燒或隨地丟棄,製造出更多的垃圾。在這一過程中,沒有人采取任何防護措施。

一切都籠罩在鉛色霧靄中,它一部分來自酸浴池中加熱王水蒸發的白色酸霧,一部分來自農田裏、河岸邊終日燃燒不止的PVC、絕緣線和電路板產生的黑色煙塵,兩種極端的顏色隨著海風被攪拌均勻,公平地飄入每個生靈的毛孔裏。

斯科特看到了生活著的人們,本地居民稱之為垃圾人。女人們**著雙手在黑色水麵上漂洗衣服,泡沫在漫布的水浮萍邊緣鑲上一道銀邊。孩子們在所有的地方玩耍,在閃爍著纖維玻璃和燒焦電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農田裏燃燒未盡的塑料灰燼上跳躍,在漂浮著聚酯薄膜的墨綠色水塘裏遊泳嬉戲,他們似乎覺得世界本該如此,興致一點不受打擾。男人們**著上身,炫耀著身上劣質的感應薄膜,他們戴著山寨版增強現實眼鏡,躺在填滿損毀顯示器和廢棄塑料的花崗岩灌溉渠壩上,享受著每天中不多的閑暇。這些數百年前為滋養稻穀導引河水而修築的古代渠道,如今閃爍著折舊的破碎光芒。

“到了。你們還想下車嗎?”林主任帶著幸災樂禍的口吻,仿佛他才是個訪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斯科特費勁地吐出一句不甚標準的漢語,套上口罩,打開車門。

林主任搖搖頭,一臉晦氣地跟上。

熾熱而汙濁的空氣從四麵八方撲向斯科特,幾乎是同時,一股刺鼻的惡臭襲來,口罩隻能過濾粉塵和顆粒,卻對氣味防不勝防。他恍惚間如同回到了兩年前馬尼拉的郊外,隻是濃稠上十倍。他試圖站著不動,但汗液不停地滲出,與空氣中成分不明的化學物質溶合,形成一層黏度極高的薄膜,將皮膚與衣服緊緊粘連,讓他難以行動。

一道刻著隸體“下隴”的石料門坊立在他們麵前,如果是平日,斯科特·布蘭道或許會細細考究其年代做工,但此時他腦海中閃過的竟是《神曲》中銘刻於地獄之門上的警告:

由我進入淒苦之城,由我進入永世之痛,由我進入迷失之人。

這是斯科特大學選修意大利語時的必讀篇章,他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有機會撿起這門半吊子手藝,沒想到放在此時此地卻變得無比貼切。隻是他怎麽也想不起那句有力的結語。

工人們停下了手裏的活計,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大多聚焦在斯科特的身上。盡管戴著半遮型口罩,但那魁梧身形、蒼白皮膚和一頭短促有力的金發已然出賣了他。外來工們並非沒有見過外國人,他們疑惑的是,這個穿著體麵的老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像個拿撒勒的耶穌般穿過熱浪、毒霧及滿街遍野的汙穢之物。

然後,他們露出了笑。這笑如一股寒氣般擴散開來,蔓延到每個人的嘴角。

“小心點兒,這兒有不少癮君子。”林主任靠近陳開宗低聲說,還沒等他翻譯,走在最前麵的斯科特突然停下了腳步。

那是地上爬動著的一隻義肢。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手臂的刺激環路開啟,被強力拆解的內置電池持續放電,電流沿著人造皮膚傳遞到斷口**出的人造神經末梢,帶動肌肉循環收縮動作。它的五指不停地抓握著地麵,拖著殘缺的小臂緩慢爬行,像是巨大化的肉色尺蠖,直到撞上一台廢棄液晶顯示器,碎裂的指甲不停地抓撓著光滑的偏光片,卻無法移動半分。

一個小男孩飛快地跑過來,抓起義體,把它掉了個方向,神態自若,就像那是一輛再普通不過的汽車模型。於是這枚怪異的玩具又開始了無盡的征途,直到電池耗光的那一天。

斯科特蹲下身,小男孩愣愣地盯著他的口罩,沒有害怕,也沒有好奇,隻是盯著。“哪裏還能找到那樣的……手?”他用漢語問小男孩,生怕自己的口音太重,又伸出手來比畫。

小男孩呆了片刻,指向不遠處的一間工棚,然後轉身飛快地逃走。

斯科特站起身,眼中放出欣喜的光,像是發現了埋藏千年的寶藏。

工棚裏並沒有人,隻是堆起一座廢棄矽膠製品的小山丘,裏麵的電線電路已被悉數拆除,剩下矽膠部分需要專門工序進行裂解催化,提取有機矽單體或者矽油。本地的作坊不具備技術條件,隻是集中到一處等待回收商定點取貨。

林主任解釋著,又補充道:“這年頭,有錢人身體換個零件就像以前換手機一樣隨便,廢棄的義體垃圾就往我們這兒運,好些甚至未經消毒,還帶著汙血和殘留**,造成我們衛生管理上的極大隱患……”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突然按住話頭,生硬地把話題扯開,“……這地方太髒了,斯科特先生,咱們還是到村尾看看吧,那裏是作坊最集中的地段。”

陳開宗看了他一眼,明白林主任必定是隱瞞了什麽實情,他如實翻譯,隻是加上一句自己的判斷。斯科特微微一笑,似乎並不在意,徑自朝工棚裏走去。

忽然,一道黑影從工棚左側閃出,斯科特隻聽得林主任一聲驚呼,便覺得有什麽物體帶著腥臭的氣息,以極快的速度向他襲來。他猛地一蹲腰,一側身,雙手借勢把那來者猛力旁卸,就聽得幾聲低狺,一條德國大黑背在地上打了個滾,又迅疾地調整好姿勢,準備再撲咬上來。

斯科特擺出徒手搏擊的架勢,死死盯住那對綠光閃爍的眼睛,繃緊全身力量準備迎擊。就在這刹那,似乎有一道無聲的指令擊中那條黑背,它瞬間低眉順目,夾起尾巴灰溜溜地小跑回工棚背後的陰翳乘涼。

“是芯片狗。”林主任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揚著手機,似乎被襲擊的人是他。

原來村民們為防止遭竊,特地馴養了這種植入芯片的大型犬類,借助電子時代的巴甫洛夫效應,隻要進入限定範圍的來客未能發送指定頻段的訊號,芯片犬便會發動襲擊,直到入侵者喪失活動能力。基本上每個村都設定了各自的訊號段,而且時常更新,隻有少數人擁有全頻段的權限,林主任就是其中之一。

“被咬死過好幾個,包括一些激進的環保主義分子。”林主任笑笑說,“不過斯科特先生,看不出您有這麽好的身手。”

斯科特也笑了笑作為回答。他的左手微微捂住胸口,穩住剛才因為驚嚇而失調的心律,等待胸腔裏那個小小的匣子發揮作用。

陳開宗強掩自己的震驚,他看得出來,剛才斯科特過人的反應速度和突發狀況下對動作的合理選擇,沒有經過長期的專業訓練根本無法完成。看來他的老板不隻是一個成功的職業經理人,或許這次出行矽嶼的目的也並非僅僅項目調研這麽簡單。

斯科特走進工棚,那是一座肉色的小山丘,由無數的義體器官堆積而成。他蹲下,目的明確地翻揀著,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撲麵而來,半透明的人造耳蝸、義唇、假肢、**填充物、強化肌肉和增殖性組織彈跳著崩塌陷落,他的眼前充斥著健康得透出虛假的粉紅色,仿佛陷身開膛手傑克的儲藏間。最終,他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那是一串字符,SBT-VBPII32503439,極隱蔽地蝕刻在一件義體的硬質支架內側,像是半個澆注成型的變異貝殼,閃爍著骨白的光,那裏顯然曾經存在過某種集成裝置,而如今空空如也。斯科特把這件寶貝拎到林主任麵前,丟給他,林主任哆哆嗦嗦地接住,一臉嫌惡。

“林主任,拜托你件事,幫忙找到經手這件垃圾的人。”斯科特變得異常地客氣。

“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兒,我們不像你們,有現代化的管理流程和數據庫……這也許需要很長時間。”林主任琢磨著手裏的這件義體,它看起來不像是任何能夠安在人體,至少不是正常人體上的器官,“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斯科特聽到動靜,謹慎地轉過身,幾名工人快速地跑過他們的工棚,沒有停留。

林主任點點頭,在這個鳥屎大的島上,沒有他林某人挖不出的秘密,隻是時間問題。

“我會盡量,在你們項目調研結束之前,找到你要的人。”他意味深長地說,同時看到更多的人向同一個方向奔去,臉上帶著興奮而又恐懼的複雜表情。他攔下一個少年,用蹩腳的普通話問道:“怎麽回事?”

“有人被鉗住了。”少年的腳步沒有絲毫放緩。

林主任臉色一變,趕忙跟上,斯科特和陳開宗見狀也不敢怠慢。隻見前方一間工棚外已經滿滿當當地圍上幾十號人,七嘴八舌地吵著什麽。他們撥開人群進入開闊地帶,看到眼前的景況,不由得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一名滿身是血的男子躺在地上,四肢不斷抽搐,他的頸部以上被一部殘缺的黑色機械臂牢牢鉗住,從鉗爪的縫隙可以看到因擠壓而變形的五官,汩汩冒著血沫。他似乎已經神誌不清,從喉部含糊地發出類似動物的嗚咽聲,又像是一台裝配失誤的機器人,把機械頭顱嵌在了人類身上。

“怎麽搞的?”林主任質問那些聒噪不止的看客,答案似乎是在拆解過程中誤觸發了機械臂的備用反饋電路,一把鉗住腦袋。這人命不好,犯了衝,人們紛紛搖頭表示同情。

斯科特衝上前,示意陳開宗固定住男子肩部,防止扯動損傷頸椎神經。他仔細查看機械臂型號,美國Foster-Miller公司的“靈爪”III型,六自由度的淘汰款,在斷電情況下仍然可由自帶微型蓄電池支撐伺服電機長達三十分鍾,屬於廣泛使用於防暴、安保、掃除爆炸物等場合的半軍用基本款。

你運氣好又不好。斯科特有些無計可施。幸運的是它的最大握力隻有520牛頓,如果換成工業機型,恐怕人頭早就成豆腐腦了。不幸的是由於防爆需求,它使用了特種強化合金,一般的工具恐怕都奈何不了它。

“來了來了!快點讓開!”人群中一陣喧鬧,讓開一條路,兩名男子扛著等離子切割槍衝進來,其中一名朝陳開宗投來感激的目光,又充滿疑慮地看了斯科特一眼。

沒用的。斯科特心想。而且會更糟。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站到一邊。

等離子切割槍吐出淡藍色的弧光,接觸到機械臂鉗爪關節部位,發出嗞嗞的蒸發聲,弧光由於雜質的燃燒變幻著不同的顏色,金屬切口變黑、變紅、變白,眾人似乎看到了希望,屏住呼吸,踮著腳尖,卻又不敢靠得太近。

頭部被鉗的男子突然猛烈掙紮起來,從喉嚨底部發出慘烈的哀號。

金屬碎屑和高溫融液。斯科特把頭扭向一旁。

男子的頭發燃燒起來,頭皮位置可以看到晶瑩透亮的水皰,接著是破裂之後的血水。操作切割槍的男子手忙腳亂地停下,找濕布撲打火苗,白色蒸汽隨著人肉燒焦的味道升起,散開,有人捂住鼻子,有人開始嘔吐。

上帝啊。斯科特知道,此時唯一的辦法,是通過“靈爪”的商用標準接口聯入負載模塊,解除伺服電機的啟動狀態,但他沒有工具,也不知道這台機械臂的模塊是否已經損壞。所以,他所能做的隻有祈禱,祈禱電池的電量盡早耗光。

陳開宗與另外一名男子使勁按住傷者,他感到這具軀體的力量正在減弱,逐漸喪失抵抗,仿佛有什麽東西悄無聲息地流走了。他鬆開手,那個人已經完全不動了。

機械臂突然砰的一聲打開,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接著,那個男子的頭顱軟塌塌地在地麵攤開來。

斯科特看著眼前的人群,看著這些垃圾人臉上那種無助、麻木、驚恐與興奮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看到了林主任的厭惡,看到了陳開宗的震驚,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一張突兀於黃色皮膚中的蒼白麵孔,那上麵是一副什麽樣的表情,他看不清楚,隻有麵目模糊。

斯科特·布蘭道突然記起了那句他久已遺忘的意大利語:汝等進入之人,將捐棄一切希望。

那是地獄之門上歡迎辭的最後一句。

2

在一堆鮮豔而乏味的生活和風光照片裏,陳開宗的目光停留在一張黑白照上。很難想象這是本地小孩的攝影作品,取景於父母反複阻嚇他們踏入的回收工棚區,在淩亂粗糲的電子垃圾堆前,坐著一名垃圾人,手裏握著半截義肢,發型與穿著完全抹去性別,稚嫩臉龐上顯露出某種怪異的神情。他或她並沒有直視鏡頭,而是望向畫框外,若有所思。

難得的佳作。陳開宗合上學生優秀攝影畫冊,抬頭望向操場。

孩子們已經在日光下曝曬了兩個小時。他們臉蛋通紅,汗珠涔涔,眯縫的雙眼下有道深色的陰影。他們像蟲子一樣不停微微蠕動,來回轉移著重心支撐腳,撓撓腦門或抹去汗水,卻努力把動作幅度減到最小,以免引起輔導員的注意。

台上的校長依舊慷慨激昂,描繪基礎教育如何改變矽嶼的明天。兩台大功率櫃式空調站在主席台兩側,噴出的冷氣瞬間凝成白霧,如浮雲般飄過紅色遮陽傘下的諸位嘉賓。

夠了。陳開宗側身靠近斯科特,耳語了幾句,後者挑了挑眉毛,回了幾句,陳開宗起身走到林主任身邊,耳語,林主任皺皺眉頭,思忖了片刻,快速寫了張紙條,讓伺候一旁的禮儀小姐遞給校長。

大喇叭中由於聲調過於高亢而產生的回輸嘯叫戛然而止。校長草草總結性陳詞,全場熱烈鼓掌,歡送嘉賓退席。

“布蘭道先生,您沒事吧?”校長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問道。

“我很好,隻是有點頭疼,也許是空調吹的。謝謝。”斯科特笑笑回答。

“那下午的行程?”

“取消吧,正好我有些公務要處理。”

陳開宗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之前曾無意中抱怨,回矽嶼一周都沒機會探望親戚,盡管從血緣關係上看,他與這些陳氏宗親也僅僅是共享過某一個曾曾曾曾祖父。

尋訪母校之旅就在這種微妙而尷尬的氛圍中結束了。

自下隴村一行後,陳開宗對自己的老板產生了濃厚興趣,穀歌搜索出來的結果與斯科特個人履曆如出一轍,並沒有任何疑點,他隻能猜測那副矯健身手是從兩年兵役中習得,但仍有些謎團困擾著他。

陳開宗的腦袋真的開始隱隱作痛了。他已無法習慣這裏的空氣、惡臭、嘈雜和混亂的秩序。他無法理解那些本地的年輕人,在**的肩頭貼上聚酰亞胺OLED薄膜,借助肌肉電泳顯示文字圖案的行為,在美國這種技術一般用來監測患者的各種生理指標,而到了這裏卻變成一種炫耀性的街頭亞文化。

他沒法向斯科特解釋,他們肩膀上的“普”字並非指“普通”,而是方言裏**的動作。

他記憶中的矽嶼,雖然貧窮卻生機盎然,人們和善友好,互相扶助,那時的池水仍然清澈,空氣中有海浪的鹹味,沙灘上能拾到貝殼和螃蟹,狗就是狗,地上爬的也隻有毛毛蟲。而今一切都變得異常陌生,仿佛在他腦海裏撕開一道鴻溝,這邊是現實,而那邊是遙不可及的回憶。

當時的他覺得父親說了一句貌似有哲理的廢話。

陳開宗驀然發現,眼前這位中年人眉骨高聳、鼻梁堅毅,嘴角又透出一絲寬厚,輪廓細節上竟與父親驚人相似,盡管他們隻是遠堂關係。當年與父親合夥做生意的年輕人陳賢運,如今已經是陳氏宗族實際上的執行董事,地位僅在族長之下,卻掌握具體內外事務的話事權。他習慣性地張開雙臂迎上去,這位不知該如何稱呼的親戚卻已伸出粗壯的手掌。

“陳叔叔好,”陳開宗尷尬地收回擁抱,改成握手,“父親經常跟我提起您,今天終於有幸見到真人了。”

“嗬嗬。你父母身體可好?”

“托你的福,都很健康。還想著明年回來看看呢。”

“那好那好。今天中午就在這兒吃個便飯吧,正好做節,東西多的是。”

陳開宗早已聞見廚房飄出的香味,這些天飯店吃得頗為膩味,正想嚐嚐家常菜,便沒有多加推辭。令他喜出望外的不是那些大魚大肉,倒是一種多年未見的糕點——鼠曲粿。此物係取田埂野生的鼠曲草熬成湯汁,調入豬油及糯米粉製成黑色粿皮,包上豆沙或糯米、花生仁、蝦仁、豬肉調成的餡料,用木質印模壓印成心形,放新鮮竹葉或蕉葉上鍋蒸熟,有種特殊的香氣,一般逢年過節才會製作。

不知不覺閑聊間,他已經吃下三個,就著工夫茶,竟不覺得膩。

陳叔叔似乎也很高興,不停地詢問著國外生活的情況,間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不發表任何意見。陳開宗敏感地覺察到,這位宗族掌門人刻意避開惠睿公司項目一事,幾乎隻字不提,這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迫切地想知道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家族到底對此持何意見。

“陳叔叔,”他斟酌著字眼,“其實我特別想聽聽您的意見,關於建立循環經濟工業園區這個項目……”

陳賢運似乎早有預料,微微一笑,放下筷子,並不急於正麵回應。

“開宗,你是學曆史的,你幫我分析分析,為什麽都快到21世紀中葉了,我們還保留著這麽落後的宗族製度?”

陳開宗一下被反問住了,盡管他曾經讀過相關著作,可對於這種源起數千年前父係氏族,根植於小農經濟,以同祖同姓同宗(宗廟),甚至共同財產為基礎,同受宗法約束,參加共同祭祀,死後同葬的組織結構,隻有書本上的認識,並無切身體會。

“我猜,是因為宗族製度順應了時代發展,自身也在演化。現在的宗族,更像是一個股份製公司,全員持股,按職位高低進行分紅,遵守同一套規章製度和企業文化,隻不過,所有的員工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宗和姓氏,因而企業認同感更強一些,更易於管理。”陳開宗給叔叔杯裏續上茶。

“如果一個人被搶了被打了,雇用他的公司沒有絲毫義務幫他。尋求法律援助?運氣好的話也許有用。但當所有正當途徑都宣告無效時,他所能依賴的,隻有他的族人。反過來說,當你背靠著某個大家族時,任何試圖搞你的人都必須想清楚,成本也許高得無法想象。”

看來那些關於民風彪悍的傳言都並非空穴來風,陳開宗暗想,嘴上卻還想反駁:“可現在難道不是法製社會嗎?”

“哈哈,”陳賢運爽朗地笑了兩聲,充滿憐愛地看著眼前這個毛頭小夥子,“記住,由古至今,我們從來隻有一個社會,那就是叢林社會。”

陳開宗心裏一震,理智上仍在努力尋找反證,可內心深處卻不由得承認,他的這位叔叔掌握了某種真理,不是寫在書本上的,而是切切實實紮根於泥土裏,或許還曆經血與火的考驗。

“回到你那個問題,我怎麽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麽想。如果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樣,那我怎麽想,又有什麽關係呢?”陳賢運站起來,拍拍開宗的肩膀,“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你是自己人,在陳家地盤我能保你無事,但在羅家地盤,千萬小心。

“休息一下,晚些帶你去看普度施孤大會吧,很熱鬧的!”

陳開宗像是還沉浸在思考中,對他的邀請沒有任何反應。

陳開宗的意識回到了兩年前,查爾斯河畔的波士頓校區,一節由托比·詹姆森博士主講的世界史。那個須發花白活像肯德基上校的老頭在課堂提問,誰能舉個例子,什麽是全球化?

被叫起來的男生結巴了半天,抓起抽屜裏啃了一半的漢堡說,麥當勞。哄堂大笑。

非常好的答案。博士說,而且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好。

這不是一個你們所以為的陳腔濫調的答案,麥當勞、耐克、好萊塢電影、安卓手機……不。當你走進麥當勞,點一份5.95美元的套餐,你能得到什麽?源自安第斯山脈的土豆泥、墨西哥的玉米、印度的黑胡椒粉、埃塞俄比亞的咖啡、中國的雞肉,當然,還有美國特產——可口可樂。

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全球化從來不是問題,這個趨勢千百年來一直未曾停止,通過大航海,通過貿易,通過文字和宗教,通過昆蟲、候鳥和風,甚至還有病菌。問題在於,我們從未達成共識,從未試圖去建立一個公平的秩序,讓所有人都受益,而是永無休止地掠奪、剝削和榨取,從亞馬孫,從非洲,從東南亞、中東、南極,甚至外太空。

在全球化時代,沒有永遠的贏家,因為你所得到的,終有一天要失去,而且還會算上利息。博士在講台上重重一敲,像個法官作出最終判決。下課。

真他媽的荒謬。

這種受挫感不僅僅來自項目本身,陳開宗清楚自己對此次返鄉抱有的期望。

很長一段時間裏,陳開宗的記憶中存在一段斷裂的空白區,那是介於矽嶼的幼年生活與美國上學經曆之間的過渡期,仿佛將兩截影片強行拚貼的蒙太奇,中間部分被有意無意地忽略躍過。

那是一種強烈的迷惘。一個孩子被抽離熟悉的環境和親友圈,拋擲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所有的鄉音一夜之間變成無法理解的古怪音節,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與自己生理形態迥異的異族人,他不能讀,不會寫,吃不慣,睡不好,甚至連時間感都變得錯亂,醒來後需要花上十幾分鍾才能憶起自己身在何方。在那奔波動**的半年裏,陳開宗隨著父母輾轉於城市之間,尋找合適的落腳地,他沒有機會,也不敢開口與任何陌生人交流。

他甚至不和父母說話。

這種緊張關係直到他上大學之後才有所緩解,但他依舊覺得無法融入周圍人群。他不同於那些土生土長的ABC,也不同於在內地讀完高中再出國的留學生,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才智出眾,總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將他與整個世界隔開。陳開宗感覺自己像是被困於平行世界縫隙中的異類,找不到應有的位置,於是他最終選擇了曆史專業,選擇了一個在時間上同樣拉開距離的世界,這讓他感覺安全。

當看到惠睿提供的工作機會時,一種壓抑許久的渴望讓他毫不猶豫地點下“申請”鍵。他渴望回到家鄉,回到那個他原本屬於的世界,說家鄉話,吃家鄉菜,看那些形狀熟悉的山山水水。他相信他能夠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引進惠睿的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為改變家鄉做出貢獻,他相信這種努力能夠讓自己重新歸位,找回在這世間的存在感,甚至,彌合他與父母間日漸疏遠的關係。

如今,陳開宗明白,他懷念的並非故鄉,而是童年。

這天是陰曆七月十五,既是民間的鬼節,又是道家的中元節、佛教的盂蘭盆節。相傳閻王在這天下令大開地獄之門,讓那些終年被禁錮在地獄受苦受難的冤魂厲鬼走出地獄,獲得短期的遊**,享受人間血食,而陽間的人需要準備百味五果、紙錢香火獻祭,一來普度眾生,二來“施孤”,賑濟孤魂野鬼,最終目的還是祭奠先人、積攢福報。

“類似於你們美國的萬聖節。”陳賢運對目瞪口呆的陳開宗說。

鎮民們在陳氏宗廟前的廣場搭起十幾米高的普度壇,壇上奉著兩米高的“大士爺”,是施孤的主持神,起威懾作用。壇前設施孤台,安放各家供上的三牲五果、葷素雜陳,紙錢、紙金銀錠、紙塔堆積如山,兩米高的巨香煙霧繚繞。台前設假山三峰,上插麵製佛手,上書“盂蘭盛會”“佛光普照”“開甘露門”等字樣。

不,不是萬聖節,更像嘉年華。陳開宗心想著,失敬的話卻沒有說出口。眼前這景象竟與他童年記憶驚人地重合,不,與其說是景象,不如說是那股濃烈的香火味兒,一下子把陳開宗帶回那遙遠的21世紀初。他仿佛看到去世的奶奶帶著自己,高舉香火紙錢,擠過重重人群,跪下,三叩首,把供品獻上施孤台,再闔目低頭,念念有詞,為陰間的親人祈福。

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濕潤,盡管他從未相信過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以前在晚上辦,燈光花花綠綠的,還要好看。”被稱為“陳董”的陳賢運一邊不停地與熟人點頭致意,一邊向侄子介紹,“後來有一年電線過熱著火了,從此就改在了白天。

“想來陰間肯定也通貨膨脹得厲害,這些年的冥幣越印越大了。”陳賢運笑著撿起地上一張紙片遞給陳開宗,上麵的“1”後麵跟著數不清的“0”。

陳開宗這才注意到施孤台上滿溢的紙錢和金銀錠不斷地被人抱下,堆到平板車上拉走。“那些是拉去燒掉嗎?”

“那是舊風俗了。以前各家在門前焚化紙供品的小爐,現在成了破壞環境的違禁品,直接化漿回收利用了,環保嘛,你們最在行的。”

那冥鈔上印著像模像樣的編號和出廠年份,甚至還附有一個網址。

“這網址是做什麽用的?”

“冥通銀行。你可以為過世的親人開通賬戶,冥幣、金銀錠和冥通信用卡都在裏麵流通,可以購買陰間的各種物品、房屋和服務,當然也會有各種契稅。”

虛擬人生冥界版。陳開宗暗自好笑,表麵上一成不變的傳統,曆經千百年,終究還是在科技麵前漸漸敗退。“可這不是很容易造假嗎?”他質疑道。陳賢運凝視著香火氤氳、人頭攢動的施孤現場,仿佛思緒飄浮到遙遠的彼岸,他緩慢而篤定地說:

“如果你真的相信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相信你死去的親人生活在那裏,並能通過某種方式感受到你的心意和思念,那它就是真的。”

父親說,賢運叔叔的妻子前年因為血癌去世,臨走前非常痛苦,懇求丈夫拔掉輸氧管,讓她走得痛快些,但直到最後,陳賢運都不忍心下手。臨別前,已不成人形的妻子握著他的手,對他說,不怪你,別怕,我在那邊等你。聽聞此言,陳賢運泣不成聲,他後悔自己沒有遵從妻子的意願,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死亡麵前失去尊嚴。

數據顯示,矽嶼地區居民的呼吸道疾病、腎結石、血液病的發病率為周邊區域的5到8倍,同時也是癌症高發人群。曾經出現一村人每戶都有癌症病患的極端案例,甚至從被汙染的魚塘中,撈出體內長滿癌變腫瘤的怪魚。死胎率居高不下,傳言一名外地產婦生下全身墨綠散發金屬惡臭的死嬰。矽嶼已經變成邪穢之島,老人們說。

陳開宗看著叔叔凝重的神色,看著那些年輕人拍下照片,錄製視頻,然後發送到死去親人的遺產郵箱,看著稚嫩或蒼老的麵孔在香火中緘默,似乎有什麽東西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或許終有一天,眼前這一切都將被虛擬技術所取代,但無法替代的是,人們對所愛之人的追思。他們需要一場儀式、一個平台、一條通道,穿越生與死的界限,連接過去與現在,將無形的思念和記憶,凝固成物體、動作或複雜的流程,來喚醒自己被時光漸漸磨鈍的情感,那曾經刻骨銘心的失去之痛,以及隨之而來的無盡回憶。

曆史是一個對事件去情緒化的過程。陳開宗突然領悟到,為何自己會選擇這個專業。也許是不斷遷徙的童年經曆,把他變成一個不容易代入自我情緒的人,無論是對家庭、學校、組織或者任何人際關係,他早已習慣於采取一種置身事外的姿態,而對於史學研究,這恰恰是一種零度視角。

但在這一刻,陳開宗開始明白所謂“自己人”的含義了。

一張麵孔吸引住他的視線。那是一張驚恐的臉,在平靜憂傷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五官稚嫩而清秀,發型與穿著卻無法分辨性別。那個人努力想讓自己融入祈禱的氛圍,但不斷回望的眼神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湖麵,從模糊的背景中**起漣漪,把自己的影像強調出來。那不是一個本地人,無論是麵部特征還是裝扮細節,盡管他或她努力偽裝成本地人的模樣。

不知為何,陳開宗心中觸動,有種似曾相識感。他無法解釋這種異常的情緒波動,仿佛那張臉的拓撲輪廓激活了右側梭狀回的某種識別模式,腦中開始分泌誘發心悸的化學遞質。

他順著那個人的目光尋去,看見幾個當地的幫派青年正在四處張望。他們的風格十分醒目,上半身是緊繃的白色萊卡背心,下麵是寬大的亮色運動褲和跑鞋,頭發統一長不足寸,隻是用專門工具刻出複雜的紋路,五官和四肢掛滿了各種金屬電子配飾,走夜路時背心上的熒光花紋亮起,活像棵迷你聖誕樹。當然,必不可少的還有各種貼膜,閃爍著幫派的徽章和名號。

陳開宗不止一次被告誡要遠離這些人,他們背後都有著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

陳開宗心裏暗叫不妙,他掉轉視線,那獵物竟望向自己,柔弱眼神中充滿戰栗、絕望和哀求。他心頭一震,忽然明白了熟悉感從何而來,眼前這張臉,正是母校學生攝影畫冊中那張黑白抓拍的主角。

那個人用力撥開人群,朝宗祠後一條小巷逃去。幫派青年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猛追。

如果是在美國,陳開宗會躲到一旁,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因為他知道肯定會有人報警。可這是在矽嶼,他不確定這是否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至於旁人都變得熟視無睹。陳開宗木然站著,望著那群人消失的方向,雙手攥成拳頭,鬆開,又再次攥緊。

“陳叔叔,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狹長巷子裏擺滿了販賣紙供香燭的攤檔,各種刺鼻的氣味撲麵而來,頭頂是被切割得隻剩一線的灰暗天空,遊人很多,卻不見那幾個人的蹤影。陳開宗問了幾個人,都推說沒有看見,後來是一位賣炸春卷的大媽,經過漫長的思考,怯怯地指向一家小店。

原來在兩家店中間藏有一條一人寬的暗巷,不仔細看完全無法察覺。

陳開宗走進這條足以與下水道媲美的暗巷,餿臭氣息令人反胃,他第一反應竟是《鐵血戰士2》裏的洛杉磯,隻是還要肮髒上十倍。他想起報警,但又馬上自我否定。前麵傳來一聲令人心顫的尖叫,他加快了腳步,心裏盤算著該如何應對這幾個對手。對於一個曆史係畢業生來說,肉搏似乎完全沒有勝算。

現在他確定那是一個女孩。她被掀倒在一攤汙水中,幾隻受驚的老鼠從牆邊竄走,她喘息著,卻沒有哭泣,也沒有說話。

肩上亮著火焰的人朝她說了句什麽,狠狠一腳踩在她頭上,另一名男子拉下拉鏈,開始朝她身上撒尿。

“住手!”沒有時間讓陳開宗多想了。

那幾個人詫異地看著這個穿著講究的年輕人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不知是何來頭。

“這卵蛋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火焰男並不搭理陳開宗,向左右問道。

“……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他媽外地人。”其中一個人答。陳開宗疑心他使用了增強現實,卻看不見任何裝置,也不像負擔得起視網膜投影手術的樣子。

“我是誰不重要,知道林逸裕是誰就行了。”他們聽到這個名字後都頓了一拍,可陳開宗隻高興了三秒鍾。

“普!我知道這屌是誰了,他就是那個假鬼佬,要建廠的那個。”拉鏈還沒拉上的哥們兒脫口而出。

“噢?難怪本地話說得半鹹不淡的,還拿林主任唬人,這下好了,我們知道你是誰了,你又知道我們是誰嗎,醒目仔?”火焰男陰陽怪調說著,三個人緩緩圍住陳開宗。

陳開宗繃緊身體,努力回憶上學時選修過的跆拳道課程,可惜他逃課太多,隻記得零碎的三腳貓招數。他攥起雙拳,怒視對方,試圖營造出死士的氣勢。

他們突然停止了逼近,其中一個甚至還回退了幾步。

起作用了?陳開宗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隻大手重重搭上他的肩膀。

“刀仔,尿都撒到陳家門口了?”是陳賢運,還帶著幾個同樣麵露凶相的幫手。

“哈,原來是陳董,失禮了。這可是羅老板要的人,我也是奉命行事。”火焰男低了低頭,語氣稍緩,他的手下慌忙把褲鏈扯上,中途卡住,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不管是誰要的人,不在今天,不在這裏。”陳賢運話裏透著一股中氣。

“行,行!陳董怎麽說怎麽好。”刀仔肩上的火焰熄滅了,他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三人悻悻地擦過陳開宗僵硬的身體,從背後陰陽怪氣地傳來一句,“原來陳家宗祠都是用來收藏垃圾人的,難怪隔八鋪路就能聞見臭。”

“普!”一條漢子肩頭燃起藍色“陳”字,正欲動手,被陳賢運製止住。

“陳家果然是三十的月娘,殘咯,哈哈……”尖厲的笑聲漸漸消失在暗巷盡頭。

“陳叔,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陳開宗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軟下來。

“開宗,我在這裏活了大半輩子,你看得見的,又怎麽逃得過我的眼睛?”

陳開宗這才想起被踩倒的女孩,扶起她,輕輕喚醒,她睜開眼,驚恐萬分地推開手,蜷縮到牆角,瑟瑟發抖,全身潮濕而肮髒,像一袋被遺棄的廚餘垃圾。

“沒事了,沒事了。”陳開宗改成普通話,以消減女孩的恐懼,“你叫什麽,住在哪裏?我們送你回去。”

女孩許久才從惶惑中回過神來,直到確認自己沒有危險,才怯怯開口:“……我叫小米,住在南沙村……”

“羅家地盤。”陳賢運低低地說了一句,又質問道,“他們為什麽要抓你,你偷東西了?”

“沒有!”小米突然憤怒地爆發,“我什麽都沒幹!隻是想著今天做節,出來……看看熱鬧,他們就一直跟著我,我就一直跑,跑到這裏……”

“羅家那群瘋狗,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陳賢運見她不像說謊,無奈地吩咐手下,“把她送回去,盡量別讓羅家人看到。”

“不行!”陳開宗站了起來,他驚訝於自己的反應,“送她回去不就是送羊入虎口?”

“羅家的垃圾人就不是人嗎?叔叔,今天這個日子可不能造孽啊,他們都看著呢。”陳開宗指了指上麵,他知道,陳賢運這一輩的人都篤信鬼神業報之說,與其講什麽仁義道德禮法,倒不如來生的報應更有效力。

陳賢運陷入沉思,許久,終於開口,他讓手下跟小米回去取隨身行李,安排她在陳家的作坊先安頓下來。“但願刀仔隻是借羅錦城之名,逞自己的**威。”

開宗看著叔叔不安的臉色,知道事情遠遠沒有結束。他開始理解先前談話中提到的“安全感”。宗族就像是一個個自己劃分地盤、製定規則的小王國,對於羅家來說,垃圾人不是人,更像是一頭羊、一件農具、一袋種子,如果羅家的垃圾人被陳家人帶到陳家地盤住下,就是**裸的背叛和侮辱。而陳開宗,在他們眼裏,就是一個公然發起挑釁的賊。

小米被方言與普通話混雜的對白弄糊塗了,陳開宗解釋了半天,她才明白過來,艱難地擠出一句“謝謝”。

日色漸晚,陳氏宗廟前的廣場一片狼藉。拆了一半的普度壇像骨骸般立在夕陽裏,硬塑外殼的大士爺倒在地上,臉上掛著神秘莫測的微笑。施孤台已經撤走,香火殘燭仍在,留下一地冥幣和被踩爛的瓜果,龍旗在紫紅色的風裏飄動,孤魂野鬼在飽餐後都已退散。攤販們數著鈔票,把剩餘的食物喂給芯片狗,後者忘情啃食著,機械而勻速地搖動尾巴。明年同樣時間再見。

“您真的相信垃圾人比本地人命賤一等?”陳開宗問道,眼前閃過小米的麵孔,像是視覺暫留效應,那張麵孔中的某種東西透過視網膜,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記憶,揮之不去。

陳賢運的身影拖得長長的,穿過被鍍成黃銅色的廣場和閃著金光的垃圾,他沒有回答。

陳開宗想起了他的校友,一位1955年畢業的係統神學博士,他有一個世人皆知的夢想。

馬丁·路德·金博士的夢想至今沒有實現。

3

在矽嶼,垃圾並不像人們想象中那麽一目了然。開箱時看上去狀態良好的,早早被當地人收去修理翻新,流入二手市場,但總會有那麽些漏網之魚,被眼尖的工人挑出,當寶貝一樣私藏起來。小米就親眼看見文哥從一具日產仿真人體上切下矽膠部件,鬼鬼祟祟地藏在衣服下麵,那廢品兩腿間殘缺的方形豁口露出電線和精細的導流管,像是手術失敗後沒有縫合的遺體,躺在枯灰的草地上。

小米沒有問文哥為什麽要這麽做,她今年18歲了,該懂的都懂。因此她十分聽話地把頭發維持在一個安全的長度,並盡量穿著中性寬大的衣服,把身體的曲線掩蓋起來,她不希望有一天躺在草地上的是自己。

文哥的聲望更高了,但本地老板買凶做掉他的傳言也是甚囂塵上。正當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時,他卻主動送上門,不知用什麽手段說服林逸裕主任,牽線搭橋跟三家老板坐下來喝了個早茶。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聽到買凶殺人的風聲,文哥儼然成了垃圾人的工會代表,有什麽不滿和請求都由他出麵去協商解決,多半能獲得雙方滿意的結果。而他依舊住在自己的破舊工棚裏,每天撿些稀奇古怪的零件堆在門前鼓搗個沒完,活像垃圾堆上的一名民間科學家。

對於小米來說,文哥就是個謎。盡管他倆是老鄉,可小米總覺得他話裏藏三分。

“你讓我想起阿慧,我的妹妹。”文哥總這麽說,用手輕拍著小米的頭。可當小米細問起來,他卻又目光閃爍地岔開話題,顯得更加神秘。小米從小就習慣了獨自玩耍,她尤其羨慕那些有哥哥或姐姐照顧的孩子,文哥似乎讓這種幻想部分變成了現實,可她內心的另一個聲音又在告誡自己,這個男人身上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氣息,需要時刻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