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潮”三部曲之二 ——《迷灣》片段

陳楸帆

回憶起伶仃洋的陷落,郝晶琦總覺得那是來自冥冥中的信息。

當時的她正在仁愛醫院18層的特護病房裏,家裏人圍在病床前,耷拉著腦袋,有的雙手合十,有的不停在胸前畫著十字,口中念念有詞,像是一群等待顯靈卻又不知期待的是何方神聖的烏合之眾。

郝晶琦被擠在最外圈,畢竟隻是個外家姓的孫女,沒人會真的把她當回事。

眾人的視線焦點都集中在那個老人的身上,淺藍色無菌服下是嶙峋的骨架,那張臉還是帥的,依稀可以尋見年輕時的英氣,隻是瘦得不成人形,像一把胡亂堆起的柴火,隨時可能崩塌。

這些人快把爺爺給烤焦了吧。

郝晶琦突然想起了敘拉古的阿基米德用銅鏡反射陽光燒退羅馬戰船的故事,忍不住噗嗤了一聲,引來以媽媽為首的數個白眼。她隻能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些連接在爺爺身上、鼻孔裏、腦袋上的電線和管道上,它們彎彎曲曲地通往許多台機器,機器上都嵌著巨大的顯示屏,就像生怕別人看不見上麵的“病危”字樣,特地選擇了紅色粗體,閃爍不止。

媽媽說,爺爺的腦子裏有血管堵住了,開始隻是那些細得看不見的毛細血管,慢慢地,就像你洗完頭不及時清除下水道口的頭發一樣,那些髒東西會越積越多,糾纏成一團,像是某種有生命的物質,把周圍的血管都一起堵住,直到那些供應重要部位的主管道都失去了功能。

所以爺爺就突然叫不出我的名字了?晶琦問。

媽媽點點頭,抹了下眼角。

這對讀了一輩子書、寫了一輩子文章的爺爺來說,簡直是種羞辱,他在那個清晨憋紅了臉,不停重複著“嘖嘖”的氣聲,像是吃進去什麽極其鮮美的魚飯,在努力回味。可後來晶琦才知道,爺爺隻是想叫自己的名字,叫她坐到自己身邊,讀一讀當天的新聞頭條。

後來,他連字也認不出、聽不懂了。

再後來,他就變成了病**的這副模樣。

AI醫護程序已經把爺爺的離世時間精確計算到了秒,正負誤差為3秒。盡管醫院完全可以做到把倒計時顯示在屏幕上,可那樣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未免過於殘酷了,於是他們都各自設置了計時程序,以逐漸加速的無聲振動來提醒自己,就像是死神的腳步緩緩臨近。

一陣輕微的振動響起,所有人就如同遭受電擊般**了一下,卻發現不是自己設置的鬧鈴,紛紛以咳嗽或撥弄頭發掩蓋尷尬。

那是郝晶琦腕帶上的信息。

“快看海!!!”

是課題小組的同學阿June通過加密軟件發來的,他總是大驚小怪。

他們的課題設計是1978年到2048年間伶仃洋海岸線的變化及與周圍生態環境的相關性研究。70年來,伶仃洋海平麵處於上升期, 在自然狀態下, 海岸線變化應有進有退, 但實際上岸線大幅向海遷移。伶仃洋灘槽的變化, 是伶仃洋河川徑流、港灣潮流和人類活動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但人類活動是淤泥質海岸和生物海岸急劇變短、周圍濕地生態變化的主要因素。至2044年, 人工海岸線的長度已占總海岸線長度的93.3%。

“我……去透透氣。”

郝晶琦頭一低,默默離開了家人,走向陽台,像是受不了這種臨終前的高壓空氣。這間高級特護病房有著無敵海景,因此除了不菲的費用,還需要通過走特殊關係才能訂到。可惜彌留中的爺爺已無福消受這些福利。

所以海到底怎麽了?

她站在陽台圍欄前,任憑海風掀亂頭發,眯縫起眼睛,眺望不遠處那道寸土寸金的前海黃金海岸線,試圖發現任何能讓阿June用上三個感歎號的異常跡象。

郝晶琦的小組課題已經接近尾聲,他們得出的結論雖然隻是對前人諸多研究的延展與回應,但作為一群中學三年級生,能夠整合不同渠道的公共開放數據,經由嚴謹的理論框架推演出未來的可能性,已經實屬不易。指導老師也暗示他們,這個項目會推薦到市裏參加科技創新競賽,拿個獎應該不成問題。

她的視線穿過接駁深圳前海區與珠海唐家北,並橫跨珠江口的伶仃洋信道,像是用粉筆在灰藍色海麵上輕描淡寫地劃了一道,再往遠處,則是將世界最長跨海大橋記錄足足保持了十八年,架設難度超高的伶仃洋大橋。它幾乎就是一根在彎曲處偶爾閃亮的蛛絲,隻不過這根蛛絲長達55公裏。

一切看起來都平淡無奇,與平日並無不同。

且慢,似乎海的顏色有什麽不對勁。

伶仃洋為喇叭型河口灣,四河流口門在此聚集,加上瀕臨南海,熱帶氣旋頻繁,是中國台風暴潮及洪澇災害等水災最嚴重的岸段和重災區之一。地球陸海相互作用中,能量流和物質流往往聚散於此,自古以來便是人類與自然搏鬥抗衡的主戰場。

對於郝晶琦來說,她看過不同年份、不同氣候條件下的海麵圖像,無論是數字存儲還是光學成像,抑或是肉眼觀測,似乎大海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麽蒼白過,仿佛病**爺爺顫動的眼瞼。

她想要調用增強現實視界裏的應用來分析,卻發現今天沒戴眼鏡。媽媽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要顯示對將逝者的尊重。

海麵還在均勻地變化著顏色,越來越淺。

這片最寬處達65公裏、水域麵積約2100平方公裏的大海,竟然像郝晶琦用慣的調色軟件般,隻需要輕輕滑動手指,便可以改變虛擬空間裏任何物體的顏色賦值,無論是仙女座星係,還是一個衣原體病毒。

可這是現實。她揉揉自己眼睛,生怕是視網膜出了問題。

那不是幻覺。有一些東西從海水中緩慢升起,一些無法名狀的、持續變化中的巨大物體。它們也並不是純然的白色,而是帶著白化甲蟲般微妙的虹彩,在陽光下漸漸顯露出真實的輪廓。它們如同某種加速生長的黴菌,或是畸形的珍珠色泡沫,穿過正處於繁殖高峰期的中華白海豚自然保護區核心地帶,朝著海岸線緩慢而堅決地推進著。

郝晶琦竟然在某一瞬間覺得那種感覺很美。她不合時宜地想到兩百年前,鴉片販子用躉船和快艇破開伶仃洋的海麵時,那片黑色的海,也許也很美。

一陣振動驚擾了她的迷惘,郝晶琦轉身看到母親的臉,那臉上寫著恐懼、憂傷與一絲釋然。

“爺爺走了。”媽媽告訴她,“他叫出了你的名字,就在最後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