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撫

我踢開門的時候,兩種氣味撲鼻而來:死亡,還有一種動物的異味。

一個每天都要經過這座屋子的男人打匿名電話報警。他看見一扇窗戶破了,但一直沒有修好,他上去敲過前門,但沒人應聲。繞到後門的路上,他透過窗簾縫看見廚房的牆上有血跡。

屋裏被洗劫一空,底樓隻剩下最沉重的家具在地毯上拖拽留下的痕跡。廚房裏的那個女人,五十五歲左右,喉嚨被割開,死了至少一個星期。

我的頭盔在歸檔音頻和視頻,但無法記錄那股動物異味。標準程序是做個口頭評論,但我一言不發。為什麽?就當這是對獨立人格的殘存需求吧。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監控我們的腦電波、心跳和天曉得其他什麽能用作呈堂證供的東西了。

“西格爾警探,證據表明,在被告開火的時候,你**了。你覺得這是一種適當的反應嗎?”

樓上一片狼藉。臥室裏,衣服被扔得到處都是。書、CD、文件、倒扣的抽屜散落在書房的地麵上。醫學文獻。一個角落裏,幾摞光盤期刊因為封套的統一性從混亂的場景中脫穎而出,分別是《新英格蘭醫學雜誌》《自然》《臨床生物化學》和《實驗室胚胎學》。牆上掛著一個裝框的卷軸,證明弗裏達·安妮·麥克倫堡於2023年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桌上有兩塊地方沒有灰塵,形狀像是一台顯示器和一個鍵盤。我注意到牆上有個帶指示燈的插座,開關是打開的,但燈沒亮。房間裏的照明燈不亮,其他地方亦然。

回到底層,我在樓梯背後找到一扇門,想必通向地下室。門鎖著,我猶豫了。進屋的時候我別無選擇,隻能用蠻力破門;然而在室內,我的執法依據就沒那麽靠得住了。我沒有仔細找過鑰匙,而且也沒有不得已的理由表明我必須趕緊進入地下室。

但是,再弄壞一扇門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警察忘了在門墊上擦鞋都會被起訴。要是哪個好公民想整你,哪怕你跪在地上爬進去,手裏揮舞著一把令狀,把他們全家從折磨和死亡中解救出來,他們也還是能找到理由。

空間太小,沒法兒踹門,於是我砸壞了門鎖。異味惡心得我想吐,但真正讓人不能承受的,是它無處不在的濃烈程度,異味本身並不難聞。我在樓上看到了醫學書籍,還以為動物會是豚鼠、老鼠和小白鼠,但這不是籠養的齧齒類動物的臭味。

我打開頭盔上的照明燈,快步走下水泥台階。頭頂上是一條四方形的粗大管道。空調通風管?說得通。屋子裏平時應該不會彌漫著這樣的氣味,但如果地下室空調的供電被切斷——

光束照亮了一組棚架,上麵擺著各種小裝飾品和盆栽,還有一台電視機;牆上掛著幾幅風景畫;水泥地麵上有一堆幹草,一隻強壯的豹子蜷縮在草堆上,看得出正在艱難地呼吸,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光束落在一團亂糟糟的赤褐色毛發上時,我以為它在啃一個殘缺不全的人頭。我繼續走向它,期待——不,希望——驚擾正在進食的動物會刺激它起來攻擊我。我身邊的武器能把它打成一團混合肉醬,比起處理這麽一個活物所需要的繁文縟節和官僚手續,打死它反而輕鬆得多。我再次把光束轉向它的頭部,這才意識到我弄錯了。它沒在啃任何東西,它的頭藏了起來,隱蔽了起來,而那個人頭隻是——

不,我又錯了。是人類的頭與豹子的身體連在了一起。人類的頸部長出軟毛和斑點,與豹子的肩膀融為一體。

我在它旁邊蹲下,心想:要是我一個不留神,它的巨爪會如何撕扯我的身體?這個頭部屬於一個女人,皺著眉頭,似乎在睡覺。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鼻孔底下,感覺到隨著豹子強壯胸部的起伏,氣流噴在我的手上。這一點比皮膚的平滑過渡更讓我覺得兩者的結合是真實的。

我查看房間的其他部分。房間一角有個坑,那是個嵌在地板上的蹲廁。我踩了一下旁邊的踏板,暗處的水箱隨即衝水。有個直立的冰櫃,周圍是一攤水。我打開冰櫃,發現裏麵的架子上有三十五個塑料小瓶。每個瓶身上都有被抹開的紅字,拚出“已汙染”這三個字,是用對溫度敏感的染色劑寫成的。

我回到豹女身旁。她在睡覺?裝睡,病了,還是昏迷?我拍拍她的麵頰,動作並不輕柔。皮膚似乎在發燙,但我不知道她的正常體溫是多高。我搖了搖她的肩膀,這次我放尊重了一些,就好像通過觸碰豹子部分的身體來喚醒她也許會更加危險。她毫無反應。

我站起身,按捺住惱怒的歎息(心理學家會揪住你發出的每一個細小聲音不放。我曾經因為不明智地歡呼一聲而被盤問了幾個小時),然後呼叫救護車。

我早該知道不能寄希望於這樣就能結束我的麻煩。我不得不用身體堵住樓梯口,阻止急救人員的潰逃。他們中有一個吐了出來。然後他們拒絕把她放上擔架,直到我保證我會陪她去醫院。不算尾巴,她隻有兩米長,但體重至少一百五十公斤,我們三個人好不容易才費勁地把她抬上樓梯。

離開屋子前,我們用一塊被單從頭到腳蓋住她,我特地花了點兒心思擺放被單,以免暴露出它底下的形狀。一小群人聚集在外麵,就是常見的那種亂七八糟的圍觀者。法醫隊伍姍姍來遲,不過我已經在無線電裏通報了全部情況。

來到聖多明各醫院的急救室,醫生一個接一個掀開被單往下看,然後一個接一個抱頭鼠竄,有幾個人嘟囔著半通不通的借口,大多數人甚至懶得撒謊。就在我即將爆發的時候,我堵到的第五個醫生(一個年輕女人)盡管麵無血色,但總算沒有逃跑。穆麗爾·比蒂醫生(姓名牌上標著的)這兒戳戳,那兒捏捏,掰開豹女的眼皮,用手電筒照瞳孔,然後宣布“她在昏迷”,緊接著開始向我盤問細節。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她,然後提出了我內心的一些疑問。

“這是怎麽做到的?基因剪接?移植手術?”

“我猜兩者都不是。更有可能的是,她是個奇美拉。”

我皺起眉頭。“那是某種神話——”

“對,但也是個生物工程術語。你可以物理混合不同基因的兩個早期胚胎的細胞,得到的囊胚會發育成一個單一的生物體。假如兩者來自相同的物種,那麽成功率就非常高;假如是不同的物種,情況就比較棘手了。早在20世紀60年代,人們就初步造出了綿羊與山羊的奇美拉,但最近這五到十年內,我沒在這方麵讀到過任何新文章。要我說,現在已經沒人在認真從事這方麵的研究了。”她盯著**的患者,表情既不安又著迷,“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確保頭部與身體之間的明確區分的,比起把兩團細胞直接攪拌在一起,他們肯定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我猜可以說這東西介於胎兒移植手術和奇美拉化之間,必定還做了某些基因操控,以消除生物化學上的差異。”她幹笑兩聲,“所以你那兩個被我否認的猜測很可能都是部分正確的。啊哈,對啊!”

“怎麽了?”

“難怪她在昏迷!你前麵說過有個裝滿了小瓶的冰櫃——她很可能需要外部補充至少半打在物種間不夠活躍的激素。我能叫個人去那地方檢查死者的文件嗎?我們需要知道小瓶裏裝的是什麽。就算她是用現成材料自己製作的,我們也必須找到配方才行——但更有可能的是她和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簽訂了合同,定期獲取預調好的成品。因此,我們最好能找到帶有產品編號的發票,這樣你的患者就能最快、最穩妥地得到能幫她維持生命的東西了。”

我同意了,陪同一名實驗室技術人員回到那間屋子,但他在書房和地下室裏都沒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我和穆麗爾·比蒂在電話裏商量了一下,然後開始給本地的生物科技公司打電話,用死者的姓名和地址查詢。有幾個人說他們知道麥克倫堡博士這個名字,但她不是他們的顧客。第五個電話問到了結果,一家名叫“應用獸醫研究”的公司曾發運過東西到麥克倫堡的住址,在威逼利誘之下(例如捏造一個供他們在發票上引用的訂單號),應用獸醫研究終於答應立刻生產一批製劑,並火速送往聖多明各醫院。

劫匪有時候會切斷供電,希望能讓沒有備用電池供電的安保設施失效(非常罕見),但這座屋子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窗戶的碎玻璃掉在地毯上,從形狀來看,沒有被碰過,但地毯上有沙發留下的明顯印記。那夥白癡在搬走沙發後才想到要打破窗戶。有些人會扔掉發票,但麥克倫堡保留了過去五年間的視頻電話和水電煤賬單。因此,是有人知道這個奇美拉的存在,而且想殺死她,他們一方麵不想弄得過於明顯,另一方麵又不夠專業,事情做得不夠微妙和自信。

我安排人來保護奇美拉。這麽做本來就很正確,免得媒體發現她的存在後蜂擁而至。

我回到辦公室,在醫學文獻庫裏查了查麥克倫堡,發現她署名的論文隻有六篇,而且全都寫於二十多年前,全都與胚胎學有關,但(就我能理解的充滿術語的摘要而言,其中充滿了“透明帶”和“極體”)沒有一篇明確地提到奇美拉。

所有論文都出自同一個地方:聖安德魯醫院的人類早期發育實驗室。照例與秘書和助理你來我往了一番之後,我終於逼著他們把電話轉給了麥克倫堡當初的一名論文合作者,亨利·芬戈爾德博士,他看上去又老又弱。麥克倫堡的死訊引來了一聲悲歎,但沒有顯露出明顯的驚訝或痛苦。

“弗裏達在2022年還是2023年離開了我們。從此,除了偶爾在研討會上碰麵,我就沒怎麽見過她。”

“離開聖安德魯醫院後她去了哪兒?”

“某家商業公司。她對此語焉不詳,我甚至不確定她有沒有找好下家。”

“她為什麽辭職?”

他聳聳肩。“受夠了這兒的條件唄。薪水低,資源有限,官僚作風,還有倫理委員會。有些人能學會適應這一切,有些人做不到。”

“你對她離開後的研究有什麽了解?她特別感興趣的領域是什麽?”

“我不知道她後來還做不做研究了。她似乎不再發表論文了,所以我真的不清楚她都在幹什麽。”

這之後沒過多久(速度快得不尋常),上麵批準了我調閱她的納稅記錄。她從2035年開始以“自由職業的生物科技顧問”為名頭自行開業。天曉得這個頭銜是什麽意思,但它在過去十五年間給她帶來了七位數的年收入,至少有上百家公司成為她的收入來源。我打給第一家,發現撥通的是一台自動答錄機。時間已經過了七點。我打給聖多明各醫院,得知奇美拉依然昏迷不醒,但狀態良好;激素混合物已經送達,穆麗爾·比蒂在大學裏找到了一名有相關經驗的獸醫。於是我吞下我的去亢奮藥,回家去了。

我其實沒有徹底平靜下來,最確鑿的證據是,當我打開前門時,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這一切都太平淡、太容易了:三把鑰匙插進鎖眼,再把大拇指按上掃描器,屋裏沒有任何危險或挑戰性的東西。去亢奮藥按理說應該在五分鍾內見效,但在有些夜晚感覺更像五個小時。

馬裏恩在看電視,她大聲說:“你好,丹。”

我站著客廳門口。“好。你今天過得好嗎?”她在一家托兒所工作,要我說,這才叫壓力巨大的職業。她聳聳肩。“一般般吧。你呢?”

電視屏幕上的畫麵吸引了我的視線。我咒罵了大約一分鍾,罵的主要是某位通信管理員,我知道他應該為此負責,但我沒有證據。“我今天過得好嗎?你一看就知道了。”電視在播放我的部分頭盔日誌,就是我在地下室裏發現奇美拉的過程。

馬裏恩說:“啊哈,我正要問你認不認識這個警察呢。”

“你知道我明天要做什麽嗎?會有幾千個看過錄像的人覺得他們知道內情,然後紛紛打給警察局,我的任務就是整理這些材料。”

“那個可憐的姑娘,她會好起來嗎?”

“應該會的。”

電視台播放了穆麗爾·比蒂的推測(依然是我的視角),然後切到兩個沒名氣的專家,他們沒完沒了地爭論嵌合體的細枝末節,而采訪者竭盡所能地胡亂引用從希臘神話到《莫羅博士的島》[1]的各種材料。

我說:“我餓了,咱們吃飯吧。”

淩晨一點半,我突然驚醒,顫抖嗚咽。馬裏恩已經醒了,她盡力安慰我。最近,這樣的延宕反應把我害得很慘。幾個月前我處理了一場特別凶殘的傷害案,接下來兩個晚上,我一連幾個小時心煩意亂,語無倫次。

我們在執勤時處於所謂的“亢奮”狀態,用一組混合藥物增強各種生理和情緒反應,同時抑製其他反應,提高我們的本能反射能力,讓我們保持冷靜和理性。據說這樣能增進判斷能力。(媒體喜歡說藥物讓我們更具攻擊性,但那是胡扯。警局為什麽會有意製造更喜歡舞刀弄槍的警察?快速決斷和迅捷行動是愚鈍野蠻的反義詞。)

下班時,我們要“去亢奮”。理論上說,這能讓我們變得像是從沒使用過亢奮藥物。(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模糊的概念。像是從沒使用過亢奮藥物,也從未在執勤中度過一天?還是說,像是我們看過、也做了相同的事情,但沒有亢奮藥物幫助我們應對那一切?)

有時候這個蹺蹺板運行良好,有時候它也會搞砸。

我想向馬裏恩描述我對奇美拉的感受。我想說一說我的恐懼、嫌惡、憐憫和憤怒。但我能做到的僅僅是發出慍怒的怪聲。說不出字詞。她一言不發,隻是抱緊我,修長的手指涼絲絲地貼著我麵部和胸口滾燙的皮膚。

等我終於耗盡力氣,進入類似平靜的狀態,我總算勉強能開口了。我用沙啞的聲音說:“你為什麽待在我身邊?為什麽要忍受這一切?”

她轉過去背對我,說:“我累了。睡吧。”

十二歲時,我誌願加入警隊。我繼續接受普通人的教育,但如果想獲得現役資格,就必須從這個時候開始注射生長因子,每周末和假期參加訓練。(這不是一個不可撤銷的義務,以後我也可以選擇其他的職業道路,隻要在接下來三十年裏每周償還三百塊左右政府對我的投資。或者,我也可以當掉心理測試,這樣他們就會開除我,我一分錢也不用還。然而,在培養我之前給我做的那些測試往往能淘汰有可能這麽做的人。)這是符合邏輯的。與其把招募範圍限定在符合特定生理標準的人群之內,還不如根據智力和態度來選擇候選人,然後人工培育次要但有用的體形、力量和敏捷性特征。

因此,我們是為了滿足職業需要而製造和調試的怪物。我們比不上士兵和職業運動員,更比不上平均水準的街頭幫派成員,他們想也不想就會使用會將預期壽命降低三十年的非法生長促進劑。他們不需要武器,隻靠狂戰士劑和翹速劑(注射這種試劑會對疼痛和絕大多數身體創傷無動於衷,反應速度則提高二十倍)就能在五分鍾內殺死人群中的一百人,然後在興奮期過去和持續兩周的副作用開始前逃進安全屋。(某位非常受歡迎的政客建議秘密出售摻有致命雜質的這些藥物,但法案尚未通過。)

對,我們是怪物。但要說我們還有什麽問題,那就是我們依然太有人性了。

假如有十幾萬人為了一項調查打電話給警局,想要處理這些來電,辦法隻有一個。它名叫自動化遠程線人分析,簡稱ARIA。

初步的篩選過程能夠識別出明顯的惡作劇者和瘋子。一個人打電話來,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裏在胡扯飛碟、陰謀論,或要用刀片割開我們的身體,但他永遠有可能會隨口提到一些相關和真實的東西,然而賦予其證詞的權重會低於開門見山直奔要點而去的人,這似乎也完全合情合理。對手勢(大約有三成來電者沒有關閉視頻)和語言模式做更複雜的分析,據說能篩選出看似理性得體,但實際上患有精神錯亂或異常固戀的人。每一個來電者最終會被賦予一個從零到一之間的“可信因子”,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撒謊或精神疾病跡象的人會被假定在說實話。有時候,評估軟件的精妙程度會讓我嘖嘖稱奇。其他時候,我會咒罵它是個裝神弄鬼的沒用廢物。

電腦會提取出每一通來電的相關主張(定義較為寬泛),並創建一個頻度表,為每一個主張清點相應的來電數量和平均可信因子。不幸的是,不存在一套簡單的規則來確定哪些主張最有可能為真。一千個人有可能會認真地重複同一個流傳甚廣但全無根據的謠言,而一個誠實的證人有可能心神狂亂或生化水平失衡,被電腦不公平地賦予一個低分。總的來說,審核者必須閱讀每一個主張,盡管這是個乏味無聊的活兒,但還是比查看每一通來電快幾千倍。

001. 奇美拉是一個火星人。 15312 0.37

002. 奇美拉來自UFO。 14106 0.29

003. 奇美拉來自亞特蘭蒂斯。 9003 0.24

004. 奇美拉是一個突變體。 8973 0.41

005. 奇美拉是由人類和豹子的性行為**的產物。 6884 0.13

006. 奇美拉是上帝的征兆。 2654 0.09

007. 奇美拉是反基督者。 2432 0.07

008. 來電者是奇美拉的父親。 2390 0.12

009. 奇美拉是希臘的一個神祇。 1345 0.10

010. 來電者是奇美拉的母親。 1156 0.09

011. 當局應該殺了這個奇美拉。 1009 0.19

012. 來電者以前在他住的地方附近見過奇美拉。 988 0.39

013. 奇美拉殺死了弗雷達-麥克倫堡。 945 0.24

014. 來電者打算殺死奇美拉。 903 0.49

015. 來電者殺死了弗裏達-麥克倫堡。 830 0.27

(要是實在走投無路,我可以逐一查看第14和15條共計1733通來電。但現在還沒到那個地步,我有很多更好的方式來消磨時間。)

016. 奇美拉是由一個外國政府創造的。 724 0.18

017. 奇美拉是生物戰的結果。 690 0.14

018. 奇美拉是一隻狼豹。 604 0.09

019. 來電者希望與奇美拉發生性關係。 582 0.58

020. 來電者以前見過一幅奇美拉的畫。 527 0.89

考慮到來電者肯定展示了不少奇幻和神話動物的畫作,這也不足為奇,但就在下一頁上:

034. 奇美拉與一幅名為《愛撫》的畫作所描繪的生物非常相似。 94 0.92

出於好奇,我調閱了其中的一些來電。最開始的幾次通話與電腦輸出的摘要沒多大區別。然後,一個男人把一本打開的書舉到鏡頭前。光麵紙反射的燈泡眩光使這一頁上有幾塊地方看不清楚,而且整本書還有點失焦,但能看見的內容已經足夠耐人尋味了。

一隻長著女人頭部的豹子蹲伏在一個挑高平麵的邊緣旁。一個瘦削的年輕男人光著上半身,站在較低的地麵上,側身倚著挑高平麵,與豹女臉貼臉,豹女的一隻前爪按在他的腹部上,別扭地擁抱著他。男人冷冷地直視前方,嘴唇抿緊,給人以頹廢的疏離感。豹女閉著眼睛,更準確地說是幾乎閉著眼睛,我越是盯著這幅畫看,就越是拿不準她的表情——有可能是平靜而迷離的滿足,也有可能是**的**。兩人的頭發都是赤褐色的。

我圍繞女人的麵部畫了個矩形,把它放大到占滿屏幕,然後使用平滑功能,讓被放大的像素不至於太難看。由於炫光、失焦和有限的分辨率,圖像質量一塌糊塗。我頂多隻能說,畫裏這張臉與我在地下室發現的豹女的臉不算是有著天壤之別。

但是,又瀏覽了幾十通來電後,所有的疑慮都煙消雲散了。有一名來電者甚至不厭其煩地截取了新聞播報裏的一幀畫麵,然後在充足的光線下拍攝了她手上的那幅畫的特寫,把兩者並排放在她的來電鏡頭裏。從一個視角觀察一個表情不足以描繪一張人臉,但相似性過大,所以不可能僅僅是個巧合。由於(正如許多人告訴我的,而我後來自己也去核查過)《愛撫》是比利時象征主義畫家費爾南德·赫諾普夫於1896年創作的,這幅畫的原型不可能是這個活生生的奇美拉。因此,真實情況必然剛好相反。

我播放了這個主張下的全部94通來電。絕大多數隻敘述了有關這幅油畫的同樣幾個簡單事實,但有一通來電走得稍微遠一些。

來電者是個中年男人,他說他名叫約翰·奧爾德裏奇,是個藝術品經銷商和業餘藝術史學家。在指出兩者的相似性之後,他大致聊了聊赫諾普夫的生平和《愛撫》這幅畫,然後又說:“考慮到這個可憐的女人看上去那麽像赫諾普夫的斯芬克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考慮過林德奎斯特主義的支持者參與其中的可能性?”他的臉微微一紅,“也許有點牽強,但我覺得還是應該提一句。”

於是我調出《不列顛百科全書》的在線版,說:“林德奎斯特主義。”

安德裏亞斯·林德奎斯特,生於1961,卒於2030年,是一名瑞士行為藝術家,作為一個製藥業巨型帝國的繼承人,他在財產方麵擁有明顯的優勢。在2011年之前,他做了五花八門的各種生物藝術行為,從最初通過電腦處理生理信號(心電圖、腦電圖、皮膚電導率、免疫電探針持續監測的荷爾蒙水平)產生聲音和圖像,到讓醫生在座無虛席的禮堂中央的無菌透明繭室裏給他做外科手術,一次手術是交換左右眼的眼角膜,另一次是把它們換回來(他宣布過要搞一個更具野心的版本:切除他身體內的每一個器官,然後翻個麵重新植入。可惜他沒能找到一個認為這在解剖學上有可行性的外科醫生團隊)。

2011年,他產生了新的癡迷方向。他把經典名畫的幻燈片投在銀幕上,但塗黑了畫麵中的角色,讓模特扮上相應的服飾和妝容後,在銀幕前擺出各種姿勢,填補畫麵中的空缺。

為什麽?用他自己的原話(也許經過了翻譯)說:

偉大的藝術家讓我們窺見了一個分離的、超驗的、永恒的世界。那個世界存在嗎?我們能前往那裏嗎?不能!我們必須強迫它出現在我們身邊!我們必須撿起這些零星窺見的片段,把它們變成切實和可感知的事物,讓它們活過來,在我們之間呼吸和行走,我們必須把藝術引入現實,從而將我們的世界改造成藝術家視野中的世界。

不知道ARIA對此會有什麽看法。

接下來的十年裏,他不再投影幻燈片,而是雇用電影布景設計師和地貌景觀建築師,以三維方式重建他選中的畫作的背景。他不再用化妝來改變模特的外形,當他發現他不可能找到與畫中人一模一樣的模特時,他轉而雇用願意在足夠報酬的鼓勵下接受整容手術的那些人。

他並沒有徹底失去對生物學的興趣。2021年,在他六十歲生日那天,他在顱骨裏植入了兩根管子,於是他能夠不間斷地監測和精確改變腦室**裏的神經化學成分。在這以後,他的要求變得愈加嚴格。他禁止使用電影布景中的“欺騙”技巧,房屋、教堂、湖畔甚至山峰,隻要在畫作的一個角落裏出現一丁點兒,就必須被“真實再現”,不但必須存在,而且在所有細節上都必須1∶1完整還原。房屋、教堂和湖泊需要人工建造,山峰則由他親自尋找——但為了改造顏色與質地,他移植或破壞了數千公頃的植被。他的模特需要在“真實化”之前和之後的幾個月時間裏,按照林德奎斯特根據他對畫中“人物”詮釋設計的複雜規則與劇情,嚴格地“過他們角色的生活”。這個方麵對他來說變得越來越重要:

對外觀(盡管是三維的,但我依然稱之為“表麵”)的精確真實化僅僅是最初步的一個起點。主題之間和主題與其環境之間的關係網,構成了我之後這一代人的真正挑戰。

剛開始我很驚訝,因為我居然從沒聽說過這麽一個狂人,他的虛擲千金肯定讓他背上了某種惡名。不過話說回來,世界上有幾百萬個腦子不正常的家夥,其中極度富有的怎麽說都有幾千個——林德奎斯特於2030年死於心髒病發作時,我隻有五歲,他把財富留給了九歲的兒子。

至於他的信徒,《不列顛百科全書》列出了散居於東歐各處的六七個人,他在東歐似乎得到了最大的尊重。他們似乎徹底無視了他的過度奢侈,用大量美學理論來論證使用彩繪三合板和戴風格化麵具的啞劇演員的合理性。事實上,大多數人僅僅止步於此——隻提供理論,甚至懶得去碰三合板和啞劇演員。我無法想象他們中的任何人有錢或有意願去支持數千公裏外的胚胎學研究。

由於版權法的晦澀規定,視覺藝術作品很少出現在向公眾開放的數據庫裏,因此我趁著午餐時間出去買了一本關於象征主義畫家的書,書裏有一張《愛撫》的銅版彩圖。我(非法)複製了十幾張,放大到各種尺寸。說來奇怪,我覺得在每一張複製品裏,斯芬克斯(按照奧爾德裏奇的叫法)的表情都微妙地有所不同。她的嘴唇和眼睛(一隻完全閉著,另一隻張開了無限小的一條縫)雖然不能說確切地勾勒出一個笑容,但在某幾張放大的複製品裏,從某些特定的角度看,麵頰的明暗對比似乎暗示她在微笑。

年輕男人的麵容也在改變,從隱約不安到略顯厭煩,從堅定到放浪,從尊貴到頹廢。兩人的麵容似乎都位於明確的情緒區域之間那複雜而不確定的邊界上,觀看條件的細微改變就足以迫使欣賞者做出完全不同的重新解釋。假如這就是赫諾普夫的意圖,那麽他的成就無疑非常了不起。不過,這幅畫也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挫折感。書裏的簡評毫無用處,它盛讚這幅畫擁有“完美平衡的構圖和令人愉悅的主題模糊性”,並提示讀者注意豹女頭部“反常地以畫家的妹妹為模特,而他一直迷戀於她的美貌”。

我一時間不確定該不該、該如何朝這個方向繼續調查,於是在辦公桌前坐了幾分鍾,思考(但不打算去驗證)畫裏豹女身上的每一個斑點是否都得到了真實再現。在我放下《愛撫》並回歸更常規的調查路線之前,我想做點實打實的事情,讓調查運轉起來。

於是我又放大複製了一張畫,這次用複印機的編輯功能以黑色背景蓋住畫麵,隻露出男人的頭部和肩膀。我拿著成品走進通信室,把它遞給斯蒂夫·伯貝克(我知道就是他把我的頭盔日誌泄露給了媒體)。

我說:“放出這個人的警訊,通緝他來接受訊問,理由是他與麥克倫堡謀殺案有關聯。”

我在ARIA的輸出結果裏沒找到其他值得關注的內容,於是撿起前一天晚上的工作,繼續給使用過弗裏達·麥克倫堡服務的公司打電話。

她做的工作與胚胎學沒有直接聯係。各家公司似乎在十幾個不同領域中因為各不相同、互不相關的問題向她尋求建議和幫助——組織培養、逆轉錄病毒作為基因治療載體的使用、細胞膜電化學、蛋白質純化,還有我連單詞都看不懂的另外一些領域。

“麥克倫堡解決了這個問題嗎?”

“絕對的。她知道一個完美的辦法,能夠繞過阻擋了我們幾個月的絆腳石。”

“你們是怎麽找到她的?”

“有個顧問的登記表,按專業做過索引。”

確實如此。她出現在登記表裏的五十九個不同地方。要麽她不知怎的了解所有這些領域的底層細節,比全職投身其中的許多科學家都厲害;要麽她能接觸到世界級的專家,是他們通過她的嘴巴說出了正確答案。

她的讚助人以此資助她的研究工作?給她的報酬不是金錢,而是她可以用她自己名義出售的專業知識?誰手下會有這麽多生物科學家供其驅使呢?

林德奎斯特帝國?

(遠離《愛撫》也就僅止於此了。)

她的電話賬單裏沒有長途電話,但這什麽也說明不了。林德奎斯特公司在當地的分部肯定有自己的獨立國際通訊網。

我在《名人錄》裏檢索林德奎斯特的兒子古斯塔夫。條目非常簡略。他由代孕母親所生,卵子由匿名者捐獻;接受家庭教師的教育;二十九歲時尚未結婚;避世隱居;似乎沉浸在對商業的興趣之中。裏麵隻字未提他在藝術方麵的愛好,但沒人會對《名人錄》推心置腹。

初步的屍檢報告送到了,沒什麽特別有用的東西。沒有長時間搏鬥的證據:沒有瘀青,麥克倫堡的指甲縫裏沒有皮膚或血液。她顯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割開喉嚨的是一把鋒利如剃刀的細長刀具,而且隻用力割了一刀。

在屋子裏發現的毛發和皮屑中,除了麥克倫堡本人和奇美拉,還發現了五個基因型。精準地確定時間是不可能的,但五者的脫離時間分布都很廣,這意味著他們都是常來做客的朋友,而不是陌生人。五個人都在某個時間進過廚房,隻有麥克倫堡和奇美拉在地下室出現過,其頻度無法用證據漂移和他人攜帶來解釋,而奇美拉似乎極少離開她的專用房間。一名男性在屋子除地下室外的大部分地方出現過,其中包括臥室,但不包括床——至少從上次換床單之後沒上過床。這些證據不太可能與謀殺案有關。最優秀的刺客要麽根本不留下生物痕跡,要麽會蓄意留下其他人的基因素材。

麵談報告沒過多久也送來了,對案情的幫助更小。麥克倫堡最近的親屬是一名表親,她從不聯係此人,此人對死者的了解甚至還不如我。她的鄰居都過於尊重隱私,不知道或不在乎她都和什麽人來往,也沒人承認在她遇害那天注意到任何不尋常的動靜。

我坐在那兒,凝視著《愛撫》。

一個非常富有的瘋子(也許和林德奎斯特有關,也許沒有)委托弗裏達·麥克倫堡,按照這幅畫裏的斯芬克斯創造了奇美拉。但是,誰會想要殺死麥克倫堡並偽裝成一起劫案,同時危及奇美拉的生命但又沒有真的動手殺死它呢?

電話響了,是穆麗爾。奇美拉醒了。

守在病房外的兩名執勤警員忙得不可開交,還有一個帶刀的精神變態,兩個偽裝成醫生的攝影師,以及一個拎著郵購來的驅魔工具的偏執狂。新聞報道裏沒有提到醫院的名字,但符合邏輯的候選對象隻有十來個,而醫務人員既不會宣誓守秘,對賄賂的效能也沒有免疫力。再過一兩天,奇美拉所在的位置就會變得眾所周知。要是到時候事態還沒有平息下來,我就不得不考慮安排她住進監獄醫務室或軍隊醫院了。

“你救了我的命。”

奇美拉的聲音低沉而平靜,說話時直視我的眼睛。我以為她第一次身處於陌生人之中,也許會羞怯得讓人痛苦。她側身蜷縮在**,沒有蓋被子,頭部擱在一個幹淨的白色枕頭上。她的氣味很明顯,但並不難聞。她的尾巴和我的手腕一樣粗,比我的胳膊還要長,從床沿垂下來,片刻不停地晃動。

“是比蒂醫生救了你的命。”穆麗爾站在床腳前,隔一會兒就掃一眼寫字板上的一張白紙,“我想問你一些問題。”奇美拉沒有回答,但眼睛依然盯著我。我問:“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嗎?”

“凱瑟琳。”

“隻有凱瑟琳?沒有姓?”

“沒有。”

“凱瑟琳,你多少歲?”無論是否亢奮,我都忍不住感到有點眩暈,這是一種超自然的無意義感,因為我在按標準流程盤問一個從19世紀油畫裏跳出來的斯芬克斯。

“十七歲。”

“你知道弗裏達·麥克倫堡已經死了嗎?”

“知道。”聲音更小了,但依然平靜。

“你和她是什麽關係?”

她微微皺起眉頭,然後說出了一個聽起來早有準備但很真誠的答案,就好像她早就料到會有人這麽問她了。“她是我的一切。她是我的母親、導師和朋友。”

悲傷和失落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就像肌肉的抽搐。

“說說停電的那天你都聽見了什麽。”

“有人來找弗裏達。我聽見轎車停下的聲音,然後是門鈴聲。來的是個男人。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麽,但能聽見他說話的聲音。”

“我認為沒有。”

“他們的語氣怎麽樣?在大喊大叫?在爭吵?”

“不。他們聽上去很友好。他們談了一會兒就停下了,上麵變得很安靜。沒過多久就停電了。我聽見一輛卡車開過來,然後是許許多多雜亂的聲音——腳步聲、搬東西聲,但不再有人交談了。兩三個人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卡車和轎車一起開走了。我一直在等弗裏達下來,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一直在考慮下一個問題該如何措辭,但最終放棄了盡量說得婉轉的想法。

“弗裏達有沒有和你討論過你為什麽和其他人不一樣?”

“當然。”她臉上沒有一絲痛苦或困窘;恰恰相反,自豪使她容光煥發。有一瞬間,她看上去完全就是畫裏的豹女,以至於我再次感覺到了眩暈。“是她把我造成這個樣子的。她讓我變得特殊,讓我變得美麗。”

“為什麽?”

這個問題似乎讓她感到困惑,就好像我是在逗她玩。她當然很特殊,她當然很美麗。這並不需要更進一步的解釋。

我聽見門外傳來悶哼一聲,然後是咚的一聲撞牆聲。我示意穆麗爾臥倒在地,讓凱瑟琳保持安靜,然後(盡可能不弄出響動來,但不可避免地發出了金屬變形的嘎吱聲)爬到了門左側角落裏的衣櫥頂上。

我們運氣很好。門打開了一條縫,進來的不是任何一種手榴彈,而是一隻拿著扇形激光槍的手。一麵旋轉鏡反射光束,掃過一個很大的弧度,這把槍的鏡子設置為水平一百八十度。它被拿在肩膀的高度,在床以上一米處製造出一個致命平麵。那隻手剛出現的時候,我很想一腳踹上門,但那樣就太冒險了,光束被切斷前,槍有可能傾斜亂射。出於同一個原因,我不能等那家夥一走進房間就直接打穿他的腦袋,甚至不能瞄準激光槍本身——它有防護罩,在內部損傷前能承受幾秒鍾的火力。牆上的塗料被燒黑了,窗簾被切成燃燒的兩截。他會在片刻之後降低光束,瞄準凱瑟琳。我照著他的臉狠狠地踢了一腳,他向後倒去,扇形激光投向天花板。我從衣櫥上跳下來,用槍對準他的太陽穴。他關掉光束,鬆手讓我拿走武器。他身穿勤雜工的製服,但布料硬得不可思議,裏麵多半有一層鍍鋁的石棉防護層(由於光束有可能被反射,在缺少防護的情況下操作扇形激光是不明智的)。

我把他翻過來,按標準方式給他戴上鐐銬——手腕和腳腕從背後銬在一起,鐐銬的內側磨得很鋒利,以阻止(某些人)掙斷鐵鏈的企圖。我對著他的麵門噴了幾秒鍾鎮靜劑,看起來鎮靜劑起效了,但我翻開他的一側眼皮,發現其實並沒有。不同的警察會使用示蹤效果略有區別的鎮靜劑;我常用的鎮靜劑會把眼白變成藍色。他的皮膚上肯定有隔離塗層。我準備給他做靜脈注射,他朝我轉動頭部,張開嘴。一把小刀從他舌頭底下飛出來,呼嘯而過時劃傷了我的耳朵。我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我掰開他的下巴,仔細看了一眼,發射裝置用電線和銷子固定在牙齒上,裝置上還有一把小刀。我又用槍抵住他的腦袋,建議他對著地麵發射小刀。然後我朝他臉上揍了一拳,開始尋找容易下針的靜脈。

守門的兩名警官都失去了知覺,但沒死。這是個實用主義的問題,比起殺人,用化學手段弄昏對方通常響動更小且更不麻煩,對襲擊者而言,風險也更小。另外,眾所周知,警察遇害在調查中通常會激發額外的動力,因此值得費點兒力氣去避免殺死警察。我打電話給我在毒理學方麵的熟人,請他來看看他們,然後用無線電呼叫人來換崗。把凱瑟琳轉移到更安全的地點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時來調度。

凱瑟琳嚇得歇斯底裏,穆麗爾本人也驚魂未定,她堅持要給凱瑟琳注射鎮靜劑並結束這次訪談。

穆麗爾說:“我讀到過這種事兒,但從沒親眼見過。那是個什麽感覺?”

“什麽?”

她緊張地哈哈一笑。她在顫抖,我抓住她的肩膀,等待她稍微平靜一點兒。“就像剛才那樣。”她的牙齒在打架,“有人想殺死我們所有人,但你表現得像是沒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你就像漫畫書裏走出來的角色。那是個什麽感覺?”

我自己也笑了。對於這個問題,我們有個標準答案。

“根本沒有任何感覺。”

馬裏恩躺在我身旁,頭枕著我的胸口。她閉著眼睛,但沒有睡著。我知道她還在聽我說話。每當我胡言亂語的時候,她總是以一種特定的方式繃緊身體。

“怎麽會有人這麽做?怎麽會有人坐在那兒,冷血地策劃創造一個不可能過上正常生活的畸形人?全都是因為某處有個瘋狂的‘藝術家’,想讓一個死掉的億萬富翁的瘋狂理論存活下去。媽的,他們以為人類是什麽?雕塑嗎?他們可以隨便擺布的東西嗎?”

我想睡覺,時間很晚了,但我沒法兒閉嘴。在我說到這個話題前,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我有多麽憤怒,但隨後,我的厭惡感隨著我吐出的每一個字而變得愈加強烈。

一小時後,我們試圖**,但我依然情緒低落。是因為我的心情嗎?因為我正在辦的案子?還是亢奮藥物的副作用?使用了這麽多年,突然就有副作用了?一直有傳聞和笑話說這些藥物能導致你想象得到的一切病症:不育、嬰兒畸形、癌症、精神錯亂,但我從來沒相信過。工會肯定會發現,鬧得天下大亂;警察局不可能逃脫責任。搞得我心煩意亂的是這個奇美拉的案子,隻可能是它。於是我說了起來。

“而最糟糕的一點是,她甚至不理解別人對她做了什麽。她從生下來就是聽著謊言長大的。麥克倫堡說她很美麗,她相信了麥克倫堡的胡話,因為她什麽都不知道。”

馬裏恩稍微動了動,歎息道:“她會怎麽樣?她出院後該怎麽生活?”

我聽見微弱的噝噝聲,馬裏恩的身體突然鬆弛下來。接下來似乎有幾秒鍾(但不可能有那麽久),我在思考我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我還沒有一躍而起,為什麽我甚至沒有抬起頭掃視黑洞洞的臥室,搞清楚周圍究竟有什麽人或東西。

然後我意識到噴霧也擊中了我,而我失去了活動能力。沒有力量是一種巨大的解脫,幫助我墜入無意識的狀態。但說來荒謬,我很久沒感到這麽平靜過了。

醒來時我既驚恐又倦怠,不知道自己在哪兒、發生了什麽。我睜開眼睛,但什麽都看不見。我開始掙紮,試圖摸自己的眼睛,我感覺到自己在輕微地漂移,但雙臂和雙腿都被束縛住了。我強迫自己放鬆片刻,分析我的感受。我被蒙住了眼睛或者纏著繃帶,我懸浮在溫暖而浮力大的**裏,呼吸麵具蓋著我的嘴巴和鼻子。先前虛弱的掙紮耗盡了我的力氣,我靜靜地躺了好一陣,甚至難以集中精神去猜測我的處境。我覺得身體裏的每一根骨頭都斷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一種更微妙的不適,起源於我對我身體構造的陌生感,很別扭,非常不對勁。我想到也許我遭遇了什麽事故。火災?這能夠解釋我為什麽懸浮在**裏,這是個燒傷治療裝置。我說:“有人嗎?我醒了。”這是一聲痛苦而沙啞的低語。

回答我的是個愉快而平淡的聲音,幾乎聽不出性別,但更趨近男性。我戴著耳機,在我感覺到耳機的震動前,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西格爾先生,你感覺如何?”

“不舒服,很虛弱。我在哪兒?”

“離家很遠的地方,我很抱歉。但你的妻子也在這兒。”

直到這時我才想了起來:我曾經躺在**,無法動彈。那似乎是漫長得不可思議的很久以前了,但我沒有近期記憶來填補這段空白。

“我在這兒多久了?馬裏恩在哪兒?”

“你妻子就在附近。她很安全,過得很舒適。你已經在這兒待了幾個星期,但你恢複得很快,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準備好接受物理治療了。所以請放鬆,耐心等待。”

“恢複?為什麽要恢複?”

“西格爾先生,我很抱歉,但為了讓你的外表符合我的要求,有必要在你身上做大量的外科手術。你的眼睛,你的麵部,你的骨骼結構,你的體形,你的膚色,全都需要切實的改造。”

我默默地懸浮在**裏,《愛撫》裏那個冷漠年輕人的麵容在黑暗中飄過。我嚇得要死,但喪失方向的感覺吸收了這個打擊的力量——懸浮在黑暗中,聽著一個沒有實體的聲音,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實。

“你救了凱瑟琳的命,兩次。這正是我想要的那種關係。”

“兩次都是安排好的。她從沒遇到過真正的危險,對吧?你為什麽不去找個本來就長得像的人,然後帶著他走一遍過場呢?”我險些在最後加上古斯塔夫的名字,但及時阻止了自己。我確定他最後無論如何都會殺了我,但說出我對他身份的懷疑就等於自殺。當然了,這個聲音是電腦合成的。

“你真的救了她,西格爾先生。假如她待在地下室裏,沒有及時注射激素,她就會死去。而我們派到醫院去的刺客也是真的想殺死她。”

我無力地哼了一聲:“要是他成功了呢?二十年的心血和數以百萬計的投資,就這麽衝進下水道了,到時候你會怎麽做?”

“西格爾先生,你的世界觀過於狹隘了。你生活的小城市不是全世界唯一的城市。你所屬的小警隊也並非獨一無二,但確實隻有你們把消息捅給了媒體。我們一開始有十二個奇美拉,三個死於兒童時期,三個在飼育者遇害後沒被及時發現,四個在被發現後遇刺身亡,另一個活下來的奇美拉在兩個場合被不同的人拯救。另外,她的形態也沒有達到弗裏達·麥克倫堡在凱瑟琳身上實現的標準。因此,西格爾先生,盡管你並不完美,但你就是我必須改造的對象。”

此後不久,我被轉移到一張普通的病**,裹住麵部和身體的繃帶也被拆掉了。剛開始,房間完全黑暗,但每天早晨,燈光都會比前一天稍微調亮一點兒。一個戴口罩的理療師每天來兩次,他的聲音經過變調處理,幫助我重新學習如何移動身體。房間沒有窗戶,每時每刻都有六名戴麵罩的武裝警衛。這樣的過度戒備實在有點可笑,除非他們在預防不太可能到來的外部援軍。我幾乎沒法兒走路,一個嚴厲的老太太就能阻止我逃跑。

他們通過閉路電視給我看過一次馬裏恩的情況。她坐在一個裝飾優雅的房間裏看新聞光碟,每隔幾秒鍾就會緊張地掃視周圍一圈。他們不允許我們見麵。我很高興。我不想看到她對我的新外貌的反應,我不願去處理那麽一個情感難題。

隨著我逐漸恢複行動能力,驚恐感從我內心深處油然而生,因為我還沒想到能幫我們逃出生天的計劃。我嚐試與警衛交談,希望能夠借著喚起同情或承諾賄賂,最終說服某個警衛幫助我們,但他們自始至終一直隻發出單音節的聲音,對比索取食物更複雜的要求置之不理。拒絕在“真實化”中與對方合作,這就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策略了,但這能維持多久呢?

我不懷疑關押我的人會用折磨馬裏恩來威脅我,要是連這條路都走不通,他還可以直接用催眠或藥物來確保我的服從。事後他會殺死我們所有人:馬裏恩、我,還有凱瑟琳。

我習慣於借助亢奮藥物幫我集中精神,現在發現每時每刻都會有形形色色、毫無建設性的念頭讓我分神,從對於死亡的普通恐懼到我能不能保住工作的無故擔憂,還有假如馬裏恩和我不知怎的活了下來,我們的婚姻還能不能繼續下去。幾周時間匆匆而過,在這段時間裏,我除了絕望和自怨自艾沒有任何感受。林德奎斯特剝奪了定義我這個存在的所有東西:我的臉、我的身體、我的工作、我一貫的思維方式。盡管我非常懷念我以前的肉體力量(作為自尊的來源,而不是它本身能派上什麽用場),但我異乎尋常地確定,隻要我能恢複亢奮狀態所必需的神誌清朗,我就有可能逃脫他們的掌控。

最後,我開始放縱自己,沉迷於怪誕的浪漫幻想之中:失去我曾經倚重的一切——剝奪了支撐我的非自然生活的生物化學道具——露出來的將會是純粹的高尚勇氣和拚死的足智多謀,能夠協助我渡過這個生死難關。我的身份已被摧毀,但**裸的人性火花依然如故,很快就會點燃任何監牢都關不住的熊熊烈火。正所謂無法殺死我的東西將會(很快,真的很快)讓我變得強大。

每天清晨的片刻自省都會告訴我,這樣的神奇轉變尚未發生。我開始絕食,希望能通過減少熱量盡快從痛苦的熔爐中重獲新生。他們沒有強迫我吃東西,甚至沒有給我靜脈注射,補充營養物質。我太愚蠢了,沒能推理出顯而易見的結論:真實化的日子近在眼前。

一天上午,他們給我一身衣服,我立刻認出那就是油畫裏的裝扮。我嚇得都快嘔吐了,但還是換上那身衣服,跟著警衛走出牢房,沒有製造任何麻煩。那幅畫的背景是室外,這將是我逃跑的唯一機會。

我希望我們需要走一段路,這也許能帶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但準備好的地方離關押我的地方隻有幾百米。灰色的薄雲覆蓋了整個天空(林德奎斯特就在等待這樣的天氣,還是連天氣也聽從他的號令?),光線照得我睜不開眼,三天不吃飯使我前所未有地疲憊、驚恐和虛弱。朝著四麵八方望去,荒蕪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我無處可逃,也沒有人供我呼救。

我看見了凱瑟琳,她已經坐在一塊抬升地麵的邊緣了。一個矮小的男人(好吧,比警衛矮,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身高)站在她旁邊,撫弄著她的頸部。她愉快地甩著尾巴,眼睛半睜半閉。這個男人穿著寬鬆的白色正裝,帶著有點兒像擊劍麵罩的白色麵具。他看見我走近,舉起雙臂做出誇張的歡迎姿勢。有一瞬間,一個瘋狂的念頭占據了我的心靈:凱瑟琳能救我們!用她的速度、力量和利爪。

“西格爾先生!你太陰沉了!請高興一點兒!多麽美好的一天啊!”

我停下腳步。我左右兩側的警衛也停下了,沒有逼著我繼續向前走。

我說:“我不會做的。”

白衣男人寬容地問:“這是為什麽呢?”

我瞪著他,身體微微顫抖。我覺得我像個孩子。自從童年結束,我就沒這麽與別人對峙過——沒有亢奮藥物讓我冷靜,沒有一伸手就能拿到的武器,沒有對自身力量和靈活的絕對自信。“等我們做完你想做的事情,你就會殺死我們所有人。我拒絕得越久,就能活得越久。”

首先回答我的是凱瑟琳。她搖著頭,都快笑出聲了:“不,丹!安德裏亞斯不會傷害我們的!他愛咱們兩個人!”

白衣男人走向我。安德裏亞斯·林德奎斯特偽造了他的死亡嗎?他的步態完全不像一個老人。

“西格爾先生,請冷靜一下。我為什麽要傷害我創造的事物?我為什麽要浪費我本人和其他那麽多人許多年的心血?”

我被問住了,氣急敗壞地說:“你殺了人。你綁架了我們。你違反了一百條法律。”我轉向凱瑟琳,幾乎吼叫道,“他派人殺了弗裏達!”但我覺得說這些話的壞處遠遠大於好處。

替他偽裝聲音的電腦淡然一笑:“對,我違反了法律。無論你身上會發生什麽,西格爾先生,我都已經違反了法律。你以為等我釋放你,我會擔心你對我做什麽嗎?你現在無法傷害我,到時候也一樣。你不可能證明我的身份。沒錯,我檢查過你的搜索記錄。我知道你懷疑我——”

“我懷疑的是你的兒子。”

“啊哈。一個小小的問題。我更喜歡熟人稱我為安德裏亞斯,但對於商業夥伴,我就是古斯塔夫·林德奎斯特。你看,這個身體屬於我的兒子——假如兒子這個詞可以用在克隆身體上的話——但自從他出生後,我就定期采樣我的腦組織,並從我的大腦裏提取相關的成分,注射進他的顱骨。大腦是無法移植的,西格爾先生,但花費一些精力,就能把大量的記憶和人格強加給一個孩子。我的第一個身體死去時,我冷凍了我的大腦,我繼續注射,直到腦組織耗盡。我究竟是不是安德裏亞斯,這個問題就交給哲學家和神學家去判斷吧。但我清楚地記得尼爾·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時,我坐在擁擠的教室裏看黑白電視,那是這具軀體誕生五十二年前的事情。所以,請叫我安德裏亞斯,就當是在哄一個老人開心吧。”

他聳聳肩。“麵具,變聲器——我喜歡一點兒小小的戲劇性色彩。而你們看見和聽見的越少,就越不可能給我帶來一些小麻煩。但你就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你永遠不可能給我造成威脅。咱們說話的這幾分鍾裏,我掙到的錢隻需要分出一半,就能買通你整個警隊裏的所有成員。”

他抓住我的手臂,領著我走向凱瑟琳。我沒有抵抗。有人在我的右手裏塞了一根帶翼飾的手杖。他們捏我、戳我、擺布我、調整我,隨便折騰我。我幾乎沒有發覺凱瑟琳的麵頰貼上我的麵頰,她的手掌放在我的腹部上。我昏沉沉地直視前方,竭力判斷我該不該相信自己能活下去,第一縷希望的曙光征服了我,但我過於害怕會失望,因此不敢相信。

附近隻有林德奎斯特和他的警衛與助手。我不知道我該盼望什麽。身穿晚禮服的觀眾?他站在十幾米外,不時低頭掃視畫架上那幅畫的複製品(說不定就是原作),然後命令手下微調我們的姿態和表情。瞪視前方使我開始流淚,有人跑過來擦幹淚水,然後朝我的眼睛裏噴了些藥物,防止我再次流淚。

林德奎斯特沉默了幾分鍾。然後他重新開口,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現在我們要等待陽光的移動,讓你們的影子落在正確的位置上。請再耐心等待一小會兒。”

我記不清最後那幾秒鍾裏我究竟是什麽感受了。我太疲憊、太困惑、太茫然了。但我記得我在想:我怎麽才能知道那個瞬間過去了呢?等林德奎斯特掏出武器把我們燒成灰,把那一刻完美地保存下來?還是說他會取出照相機?他會怎麽做呢?

他突然說:“謝謝你們。”然後轉過身,單獨走開了。凱瑟琳站起來,伸個懶腰,親吻我的麵頰,說:“很好玩兒,對吧?”一名警衛扶住我的胳膊肘,我這才意識到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他甚至沒有拍照。我歇斯底裏地笑起來,因為我終於確定我能活下來了。他甚至連照片都沒有拍一張。我無法判斷這是讓他變得加倍瘋狂,還是完全抵消了他的瘋狂。

我不知道凱瑟琳後來怎麽樣了。也許她留在了林德奎斯特身邊,他的財富和離群索居保護她不受外部世界的侵擾,過著她在弗裏達·麥克倫堡地下室裏一樣的生活。區別隻是有沒有幾個仆人和奢華的別墅。

馬裏恩和我回到家裏,一路上不省人事,醒來時已經回到了六個月前的那張**。房間裏到處都是灰塵。她握住我的手,說:“哎,到家了。”我們默默地躺了幾個小時,然後出去找東西吃。

第二天我回到警察局。我通過指紋和DNA證明了我的身份,然後原原本本地匯報了發生的一切。

我沒有被判定已經死亡。我的薪水照常匯入我的銀行戶頭,按揭貸款也自動扣除。警察局和我達成庭外和解,用七十五萬美元解決了我的賠償要求,我通過整形手術盡可能恢複了我原先的外貌。

馬裏恩恢複得很好。她有段時間反複做噩夢,但在專門治療人質和綁架案受害者精神創傷的心理醫生的幫助下,她現在又變得和以前一樣輕鬆自在、無憂無慮了。

我時不時地做噩夢。我會在清晨醒來,渾身冒汗,顫抖驚呼,但完全不記得我逃出了什麽樣的恐怖困境。安德裏亞斯·林德奎斯特把腦組織的樣本注射進他兒子體內?凱瑟琳幸福地閉上眼睛,感謝我救了她的命,而她的爪子把我的身體撓成血糊糊的肉醬?我被困在《愛撫》裏,真實化的瞬間將無情地永遠持續下去?有可能;也有可能我隻是夢見了我最近在辦的案子——這個可能性更大。

一切都恢複了正常。

[1] 英國作家H. G. 威爾斯的長篇小說,講述了瘋狂的科學家莫羅利用器官移植、變性手術等實驗創造出“獸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