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

“我保證,我能讓你們的孩子成為天才。”

薩姆·庫克(醫學學士、理學學士、醫學博士、哲學博士、工商管理碩士、澳洲皇家內科醫學院榮譽院士)把他極度自信的目光從安吉拉轉向比爾,然後又轉回來,像是在問他們敢不敢反對他。

末了,安吉拉清了清喉嚨,說:“怎麽做?”

庫克從抽屜裏取出夾在有機玻璃片之間的一小塊人類大腦。

“知道這是誰的大腦嗎?我讓你們猜三次。”

比爾突然覺得很惡心。他不需要猜三次,但他沒有開口。安吉拉搖搖頭,不耐煩地說:“不知道。”

“當然是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頭腦了。”

比爾俯身湊近它,驚愕但著迷地問:“怎、怎、怎麽可、可、可——?”

“怎麽可能落在我的手裏?嗯哼,1955年做屍檢的那家夥很有生意頭腦,在火化前切出大腦作為紀念品。可想而知,各種團體轟炸似的向他索取切片進行研究,於是在接下來的那些年裏,那顆大腦被切成碎片,散落在世界各地。過了一段時間,誰擁有什麽的記錄遺失了,因此大部分碎片實際上已經遺失,但幾件樣本幾年前出現在休斯敦的拍賣會上,一同拍賣的還有埃爾維斯·普萊斯利的三段大腿骨,我猜有人正在變現收藏品。可想而知,我們‘人類潛能’公司參與了一塊主要皮質的競拍。五十萬美元,我不記得平均每克多少錢了,但每一分錢都花得值得。因為我們知道那個秘密,膠質細胞。”

“膠什麽——?”

“它們組成了支撐神經元的結構性矩陣。它們還擁有幾種科學家尚未完全理解的積極功能,但我們知道,分配給一個神經元的膠質細胞越多,神經元之間的連接就越多;而神經元之間的連接越多,大腦就越複雜和強大。到現在都還能聽懂吧?很好,這個組織,”他舉起那塊樣本,“每神經元的膠質細胞比普通呆小症患者大腦裏的高百分之三十。”

比爾的麵部肌肉忽然失控,他扭過頭,輕輕地發出痛苦的聲音。安吉拉抬頭掃視牆上那一排裱好的資格證書,發現其中有幾張來自黃金海岸的一家私立大學,但那家學校在十幾年前就破產倒閉了。

想到要把她未出生的孩子交給這個男人,她依然有點不安。他們參觀了人類潛能公司在墨爾本的總部,見到的情形蔚為壯觀。從**庫到產房,所有硬件無疑都非常光鮮,掌管著幾百萬美元一台的超級計算機、X射線晶體學設備、質譜儀和電子顯微鏡的那些人也肯定都是內行。但是,當庫克向他們展示他最寵愛的項目時,疑慮從她的心中升騰而起:三條小海豚,它們的DNA裏嫁接了人類基因。(“我們品嚐過失敗的滋味。”他坦言,然後歎了口氣,像是進了什麽味覺的天堂。)目標是改造海豚的大腦生理結構,讓它們能夠掌握人類語言和“人類思維模式”。嚴格地說,這個目標已經實現了,但庫克無法向她解釋這些動物為什麽隻能用打油詩交談。

安吉拉懷疑地打量那塊灰色的大腦切片。“你怎麽能確定事情就這麽簡單?”

“我們當然做了大量實驗。我們定位到了編碼膠質細胞與神經元比例的生長因子的基因。我們能控製這個基因打開的程度,從而控製合成多少生長因子,進而控製最終的比例。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嚐試過每次百分之五地降低這一比例,平均而言,這會造成智商下降二十個點。因此,根據簡單的線性外推,假如我們把這個比例提高百分之兩百——”

安吉拉皺眉道:“你們蓄意製造出智力低下的兒童?”

“放輕鬆。是他們的父母自己想要奧林匹克運動員,那些孩子不怕缺那二十個點,事實上,智商低反而能讓他們更好地適應訓練。另外,我們喜歡平衡。一邊提高,另一邊就降低,這樣才公平嘛。而且我們的生物倫理學專家係統也說這完全沒問題。”

“你想從尤金身上拿走什麽?”

庫克露出受傷的神情。他表演得很出色;他那雙棕色的大眼睛(以及他的職業成就)幫他登上了十幾本雜誌的漂亮封麵。“安吉拉,你們的病例非常特殊。為了你,還有比爾——還有尤金——我將會打破所有規定。”

比爾·庫珀十歲那年,他存了一個月的零花錢,買了一張彩票。一等獎是五萬塊。他母親發現後(無論他幹什麽,她都會發現),平靜地說:“你知道賭博是什麽嗎?賭博是一種稅,智商稅,貪婪稅。也會有一部分錢隨機換手,但淨現金流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政府、賭場經營者、場外莊家、犯罪集團。就算你真的贏了,也不可能贏過他們,他們依然會分到應得的份額。你贏的是所有顆粒無收的失敗者,就這麽簡單。”

他討厭她。她沒有拿走那張彩票,也沒有懲罰他,她甚至沒有禁止他繼續這麽做——她隻是簡單地陳述了她的觀點。唯一的問題在於,他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十歲兒童,他根本沒聽懂她的一半用語,他連準確地評估她的論點都做不到,更不用說反駁了。她居高臨下地教育他,相當於用權威的聲音宣布:你是愚蠢、貪婪和錯誤的——他沮喪得險些哭了,而她在保持冷靜和通情達理的同時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彩票連一分錢都沒贏到,他也沒有再買過第二張。八年後他搬出父母家,在社會保障局找到一份數據錄入員的工作,這時的政府彩票已經被一種新的詭計取代:參與者在獎券上勾選數字,希望他們的選擇能符合一台機器吐出的小球上的數字。

比爾意識到這個改變是個奸詐的陰謀,旨在向不懂統計學的大眾低聲暗示,他們現在有機會試用“技巧”和“策略”來提高獲勝的可能性了。他們不再受到彩票上不可改變的數字的控製,而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小方格裏打叉,愛怎麽選就怎麽選!擁有控製權的假象會帶來更多的玩家,從而製造更多的利潤。這他媽真是糟透了。

這種遊戲的電視廣告是他從未見過的最粗俗和最讓人想吐的東西,鈔票像瀑布似的澆在傻笑的白癡身上,他們拙劣地假裝興奮,啦啦隊在旁邊揮舞絨球,俗氣的特效點亮屏幕。遊艇、香檳、帶司機的豪車的畫麵穿插其中。他真的都快嘔出來了。

但是,這把叉子還有第三個尖頭。電台廣告沒這麽空洞,而是描述了暴富之後報複欺壓者的美妙場景:驅逐你的房東,裁掉你的老板,買下不讓你進門的夜店。對愚蠢和貪婪的玩弄雙雙宣告失敗,這個手段觸動了一條易感的神經。比爾知道他受到了操控,但他無法否認,想到要在未來四十二年裏對著顯示器打字(或者做日新月異的科技要求底層辦事員做的爛事,前提是他沒有被徹底淘汰),把大部分薪水花在房租上,甚至沒有無窮小的逃脫機會,這樣的前景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因此,盡管道理他都明白,但他還是屈服了。他每周填一張獎券,繳他的費。但他認為這不是貪婪稅,而是希望稅。

安吉拉是超市收銀員,教顧客把電子支付卡放在哪兒,在掃描器找不到商品條碼時轉動瓶罐和紙盒(日立公司製造了能自動完成這個任務的機器,但美國國防部偷偷地買光了所有現貨,企圖阻止其他國家掌握這種機器使用的模式識別軟件)。無論有多少人排隊,比爾總是帶著他的雜貨去她的櫃台結賬,有一天他終於克服了他的病態羞怯,請她出去約會。

安吉拉並不介意他的結巴和他的其他問題。沒錯,他在情感方麵簡直是殘疾人,但他還算英俊,表麵上挺和善,而且過於內向,不可能暴力或苛刻。他們很快就開始定期約會,進行糟糕但還算令人愉快的行為,總之主旨是盡量不在兩人之間轉移人類或病毒的遺傳物質。

但是,再多的乳膠也不可能阻止性親密把鉤子插進他們大腦的其他部位。兩人一開始都沒想到這段情緣能夠持續下去,然而幾個月過去,沒有任何因素驅使兩人分開,他們對彼此的欲望不但沒有消減,反而在越來越多的方麵習慣於(甚至喜歡)對方的外表和行為。

這樣的耦合效應有可能是純粹隨機的,也有可能可以追溯到個性形成期的經驗,還有可能最終反映了他們顯性表達的一些基因結合的過往優勢,究竟是什麽,我們難以確定。也許三個因素在某種程度上都有所貢獻。總之,他們相互依賴的程度日益增長,直到結婚看上去比脫鉤簡單得多,而且一旦接受了這個事實,結婚就變得和青春期或死亡一樣自然而然了。盡管比爾與安吉拉祖先的後代活得挺好,而且成功地完成了繁殖,但這個問題現在完全是紙上談兵——這對夫妻的收入總和徘徊在貧困線上下,生兒育女隻是癡心妄想。

時間一年年過去,信息革命還在繼續,兩人原先的工作全都消亡了,但他們依然勉強保住了工作。光學字符閱讀器取代了比爾,但他升職當上了電腦操作員,也就是給激光打印機換硒鼓、解決卡紙問題。安吉拉成為監督員,也就是店內偵探。盜竊商品已經變得不可能了(超市現在擺滿了刷卡操作的售貨機),她的存在是為了阻止破壞和搶劫(真正的保安開銷更大),並且協助顧客搞清楚該按什麽按鈕。

與此相反,他們與生物科技革命的第一次接觸既是自願的,也是有益的。兩人天生都是粉色皮膚,曬太陽後不但不會變黑,反而會變得更紅,他們都通過科技手段獲得了深黑色略偏紫的皮膚;一種人造逆轉錄病毒把基因片段插進他們的黑色素細胞,從而提高了黑色素的合成和轉移。這種治療雖說也符合時尚,但價值遠不止美觀;由於南極臭氧空洞已經擴展到了覆蓋幾乎整塊大陸,澳大利亞本已世界第一的皮膚癌患病率又增加了三倍。化學防曬霜既容易弄得到處都是,效率也不見得高,而且日常使用還會造成不怎麽好的長期副作用。沒人想在炎熱且越來越熱的氣候下把自己從手腕嚴嚴實實地裹到腳踝,況且在兩代人最大限度地暴露皮膚之後,重歸類似於維多利亞時代的著裝風格在文化上實在難以接受。小小的審美轉變無疑是最容易的解決方案,其中包括推崇能曬多黑就曬多黑,還有承認天生白皮的人也可以變成黑人。

當然了,爭論也還是免不了的。多疑的右翼團體(幾十年來一直聲稱他們的種族主義“有邏輯地”建立在文化排外主義上,而不是像膚色這麽瑣碎的小事)大肆宣揚陰謀論,將這種不具備傳染性的病毒稱為“黑死病”。少數政客和記者企圖找到辦法利用人們的不安而又不顯得太傻,可惜他們全都失敗了,最終紛紛閉嘴。新黑人開始出現在雜誌封麵上、肥皂劇裏和廣告中(原生黑人覺得既好笑又生氣,因為他們依然無法出現在這些地方),而這個潮流還在加速。有人遊說政府,想要禁止這麽做,但找不到符合邏輯的立論根據:因為沒人被迫變成黑人——甚至還有一種病毒可以剪除嫁接的基因,供改變了主意的人使用——而且國家在健康保護支出方麵還節省了海量的資金。

有一天,比爾在上午十點左右走進超市。他看上去魂不守舍,安吉拉還以為他被搶劫了,要麽就是死了父母,甚至剛剛得知他患上了不治之症。

他事先想好了要說什麽,幾乎毫不猶豫地一口氣吐了出來:“咱們昨晚忘了看開獎,”他說,“我們贏了四千七百萬……”

安吉拉打卡下班。

他們義務性地做了一次環球旅行,同時建造了一座簡樸的屋子。他們資助了親戚朋友幾十萬澳元(比爾的父母連一分錢都不肯要,但他的兄弟姐妹和安吉拉的家人拿得毫無顧慮),剩下的錢依然超過四千五百萬。購買他們真心想要的消費品並不能讓這筆錢顯著減少,而兩人對鍍金勞斯萊斯、私人噴氣機、凡·高畫作和鑽石都沒什麽興趣。他們分出一千萬做最穩妥的投資,就足以過上奢華的生活,是拿不定主意而不是貪婪讓他們沒有立刻把差額捐給值得幫助的事業。

在一個政治、生態和氣候災難肆虐的世界上,可以做的事情多得數不勝數。哪個項目最值得他們的讚助呢?擬建的喜馬拉雅水電工程?因為它能讓孟加拉國不至於被因溫室效應而漲水的洪泛河流淹沒?為非洲北部的貧瘠土壤改良更耐旱的作物?從跨國農業公司手中買回巴西的一小部分土地,它就可以在種植而不是進口糧食的同時減少外債了?想辦法降低本國原住民依然高企的嬰兒死亡率?三千五百萬澳元能夠實打實地幫助這些事業中的任何一項,但安吉拉和比爾過於擔憂他們能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因此一再推遲做出決定,時間就這樣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地過去。

與此同時,由於擺脫了財務方麵的約束,他們開始嚐試生兒育女。兩年的徒勞無功之後,他們最終開始尋求醫學幫助,醫生說安吉拉對比爾的**產生了抗體。這不是什麽大問題,兩人都不是真正的不育症患者,他們可以提供配子製造試管嬰兒,而安吉拉可以懷孕生產。唯一的問題在於,誰來實施這一整套程序呢?

正確的答案隻有一個:金錢能買到的最優秀的生育專家。

薩姆·庫克是最優秀的,至少也是最廣為人知的。過去這二十年間,在多胚胎植入早已不再是確保成功的必要條件之後,他還一直在幫助不孕不育的女性一次生下多至七名嬰兒(媒體不肯為五胞胎以下的案例競爭獨家報道權)。他的同儕拍馬也趕不上他在質量控製方麵的名聲。他精通分子生物學,就像他精通婦科、產科和胚胎學。

正是質量控製讓這對夫妻的計劃變得更加複雜。為了辦理結婚證,他們把血樣送去檢驗,一名普通的病理學家隻篩查了一些極端病症,如肌肉萎縮症、囊性纖維化和亨廷頓氏病等。人類潛能公司裝備了最新的所有探查手段,比普通機構徹底千百倍。結果他們發現,比爾攜帶的基因使他們的孩子容易患上抑鬱症,而安吉拉攜帶的基因可能讓孩子患上多動症。

庫克向他們列舉各種選項。

一個解決方案是使用所謂的TPGM,也就是第三方遺傳物質。人類潛能公司用的絕對不是什麽陳年垃圾貨,他們擁有大量諾貝爾獎獲獎者的**;盡管沒有相應的卵子——采集卵子要困難得多,而且大部分獲獎者在獲獎時都早就過了六十歲——但備有血液樣本,實驗室可以從血液中提取染色體,用人工手段將二倍體轉為單倍體,然後插入安吉拉提供的卵子。

另一個解決方案則昂貴得多,他們可以堅持使用自己的配子,用基因療法來糾正偏差。

他們討論了兩個星期,但做出選擇並不困難。TPGM所生孩子的法律地位依然是一團糟——哪怕在澳大利亞的各個州,一團糟程度都隻是略有不同,更不用說在各個國家了——另外,隻要有可能,他們當然都希望有個在生物學上屬於自己的孩子。

他們下一次見麵的時候,安吉拉解釋完上述原因之後,向庫克透露了他們的財富規模,這樣庫克就不需要為了經濟原因考慮偷工減料了。他們一直沒有公開他們就是大獎的獲得者,但這個人即將為他們創造奇跡,向他隱瞞任何秘密似乎都是不應該的。

庫克對他們說出的秘密泰然處之,然後祝賀他們做出了明智的決定。但他抱歉地補充道,由於他對他們的財務情況一無所知,他有可能誤導了他們,使他們對他能夠提供的服務產生了有限的看法。

他們既然已經選擇了基因療法,怎麽會不全心全意地投入呢?把一個孩子從失調中拯救出來,為什麽又要用平庸來詛咒他或她呢?而他們明明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他們有錢,人類潛能公司有設施和技術,創造一個真正的超凡兒童根本不在話下:聰明、有創造力、魅力四射。相關的基因多多少少都已經被確定了,而適時注入研究資金——比方說兩三千萬澳元——能夠非常迅速地厘清頭緒。

安吉拉和比爾交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三十秒之前,他們還在說一個健康的正常嬰兒。現在對方**裸地對他們的錢袋子打起了主意,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庫克隻當沒看見,繼續說了下去。當然了,這麽一筆捐贈必須得到紀念,公司會把大樓內的L. K. 羅賓遜/瑪格麗特·李/杜恩賽德扶輪社實驗室改名為安吉拉與比爾·庫珀/L. K. 羅賓遜/瑪格麗特·李/杜恩賽德扶輪社實驗室,並通過合同確保在此項研究產出的所有科學論文和媒體稿裏提及他們的慈善事業。

安吉拉憋笑憋得咳了起來,比爾盯著地毯咬住腮幫子。想到要加入這座城市令人厭惡、熱衷於自我推銷的慈善名流行列,兩人都覺得這個前景和吃自己的糞便一樣誘人。

但是,叉子還有第三個尖頭。

“這個世界,”庫克說,突然變得嚴肅和陰鬱,“是個爛攤子。”兩人傻乎乎地點頭,依然在強忍笑意——他們完全同意,心想醫生現在是不是要勸他們幹脆別養孩子了。“這顆星球上的生態係統不是已經被推平,就是正在死於汙染。氣候變化超過了我們改造基礎設施的速度。物種大批消失,人們在餓肚子。過去十年內死於戰爭的人比上個世紀加起來的都多。”兩人再次點頭,這次端正了態度,但話題的突然轉向依然讓他們摸不著頭腦。

“科學家在做他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但這還遠遠不夠。政治家的處境也一樣。非常可悲,但也不足為奇:他們與害得我們陷入這個爛攤子的那些人隻隔了一代。我們能指望什麽樣的孩子來避免、來消除——來徹底超越——他們父輩的錯誤呢?”

他停頓片刻,然後突然露出近乎神聖的燦爛笑容。

“什麽樣的孩子呢?一個非常特殊的孩子。你們的孩子。”

20世紀末,分子優生學的反對者能依賴的武器基本上隻有一件,那就是指出當代趨勢與曆史上的下作行徑之間的相似性:19世紀以顱相學和麵相學為首的偽科學,被發明出來就是為了支持關乎種族和階級差異的偏見;納粹有關種族優劣的意識形態,直接結果就是大屠殺;激進的生物學決定論思潮基本上限製在學術期刊的紙麵上,但因為企圖讓種族主義成為科學承認的事實而臭名昭著。

然而在接下來的這些年裏,種族主義的色彩逐漸褪去。基因工程催生了大量對人類極為有益的新藥和疫苗,幾十種曾經棘手且往往致命的基因疾病也有了治療方法,偶爾甚至能被治愈。宣稱分子生物學家(就好像他們萬眾一心似的)妄圖創造一個屬於雅利安超人[1]的世界(就好像這是唯一有可能濫用科技的方向),這簡直荒謬得可笑。利用過往恐懼來誇誇其談的人們失去了彈藥。

到了安吉拉和比爾考慮庫克提議的這個時代,占據優勢的言論幾乎與十年前的風潮剛好相反。踐行者稱頌現代優生學為反對種族主義神話的力量。個體的遺傳特征才是最重要的,需要按照其價值進行“客觀”評估,而曾被稱為“種族特性”的曆史特征組合不再受到現代優生學家的關注,正如國境線之於地質學家。誰會反對降低能夠致殘的基因疾病的發生率呢?誰會反對降低下一代對動脈硬化、乳腺癌和中風的易感性,提高他們對紫外線、汙染和壓力(核輻射沉降物就更不用說了)的耐受性呢?

至於培育一個超級出色的孩子,讓他/她來解決全世界的環境、政治和社會問題……這麽高的期待未必能夠成真,但試試看又有什麽不好呢?

但話雖如此,安吉拉和比爾想到要接受庫克的提議,依然心存警覺,甚至隱約有一絲負罪感,而他們也不太清楚這是為什麽。是的,優生學僅限富人享受,但幾百年來最尖端的醫療進展也是如此。沒人會僅僅因為世上大多數人無力支付費用就拒絕接受最新的手術或藥物治療。他們的邏輯是,他們的光顧能夠幫助縮短那漫長而緩慢的轉化過程,讓每一個人的孩子都能享受廣泛的基因治療。好吧……至少是最富裕的國家的中上階層的每一個人。

他們回到人類潛能公司。庫克陪同兩位VIP參觀各種設施,向他們展示會說話的海豚和大腦皮層的切片,但兩人還是沒有被說服。於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問卷讓他們填寫,請他們描述他們想要的孩子的規格,他說,這也許能讓他們的選擇變得更加具體。

庫克掃了一眼表格,皺起眉頭。“你們沒有回答所有的問題。”

比爾說:“我、我、我們不——”

安吉拉讓他別說了。“我們想把一些細節留給概率。有問題嗎?”

庫克聳聳肩。“技術上當然沒有。隻是覺得有點兒遺憾,你留白的一些特性有可能對尤金的人生曆程產生非常重要的影響。”

“這正是我們選擇留白的原因。我們不想安排好所有的細節,不給他留下任何空間——”

庫克搖搖頭。“安吉拉呀安吉拉!你看問題的角度不對。拒絕做出決定並沒有給尤金以人身自由,而是在剝奪他的自由!放棄責任不會讓他有能力為自己選擇什麽,卻可能讓他受困於未必理想的特性。咱們來過一遍這些沒有回答的問題吧?”

“好的。”

比爾說:“也許概、概、概率也是自由的一、一、一部分。”庫克沒有理會他。

“身高。你們真的一點兒也不關心他的身高嗎?你們倆都遠低於平均水平,所以你們肯定認識到了身高造成的劣勢。你們難道不希望尤金過上更好的日子嗎?”

“體形。我跟你們實話實說,你是超重的,而比爾相當瘦弱。我們可以給尤金一個先發優勢,幫他擁有社會最認可的那種體形。當然了,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的生活方式,但我們可以影響他的飲食和運動習慣,比你能想象的有用得多。我們可以讓他喜歡或不喜歡某些食物,可以讓他對運動中產生的內啡肽具有最高的敏感性。”

“陰莖長度——”

安吉拉怒目而視。“這是最微不足道的——”

“你這麽認為?最近對哈佛商學院兩千名男性畢業生的調查顯示,陰莖長度和智商對預期年收入的影響程度相當。”

“麵部骨骼結構。最新的群體動力學研究表明,前額和顴骨在決定個人能否占據主導地位方麵都扮演著關鍵性的角色。我會把研究結果發給你一份的。”

“性取向——”

“他當然可以——”

“自己決定?非常抱歉,這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證據非常確鑿:性取向在胚胎中由幾個基因的相互作用決定。聽著,我對同性戀沒有任何意見,但這個取向很難算是一種祝福。對,人們永遠能列舉出著名的同性戀天才,但這是個有偏見的樣本集;因為我們隻聽說過成功者。”

“音樂偏好。事實上,我們隻能粗略地影響這東西,但你不能低估它的社交優勢……”

安吉拉和比爾坐在客廳裏,電視開著,但他們的心思都沒放在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是國防部的一個超長廣告,音樂振奮人心,噴氣式戰鬥機的對稱編隊引人入勝。最新的私有化法案意味著每一個納稅人都可以指定他或她的所得稅如何在政府機構之間分配,而政府機構反過來可以隨意在收入中劃出一定的比例,用於投放旨在吸引更多資金的廣告。國防部過得不錯,社保局正在裁員。

和庫克的最近一次會麵沒能消除他們內心的不安感,但由於缺乏靠得住的理由來支持他們的情緒,他們覺得應該對不安感置之不理。庫克在所有論點上都能拿出靠得住的理由,一切都基於最新研究;要是沒有至少一打無懈可擊的論點,且每個論點都有《自然》雜誌上的最新科研報告作為支持,他們怎麽可能理直氣壯地去找他取消計劃呢?

他們甚至無法確定這種不安感的來源,從而讓自己安心。也許他們隻是害怕尤金注定會帶給他們的名聲。也許他們已經開始嫉妒兒子那尚不可知但不可避免的偉大成就了。比爾隱約懷疑這整件事等於是在敲掉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好大一塊根基,但他不知道該如何用語言形容,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安吉拉。他怎麽能夠承認,就他個人而言,他並不想知道基因能從多大程度上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呢?他怎麽能夠坦白,他寧可擁抱足可安慰心靈的神話——不,別管什麽委婉語了,他寧可去聽直白的謊言,也不願麵對沉痛的真相:人類可以像漢堡包一樣按需定製?

庫克向他們保證,他們不需要擔心如何培養這個初生的天才。他可以安排孩子插隊進入加利福尼亞最優秀的嬰兒大學,尤金在那兒會和諾貝爾獎獲獎者TPGM相互雜交出的神童一起,聽著貝多芬音樂伴奏的康德哲學做刺激大腦發育的嬰兒體操,午睡時順便學習大統一場理論。當然了,最終他會超越在基因上劣於他的同學和僅僅隻是聰明而已的教師,但到時候他肯定已經能夠指導他自己的教育了。

比爾摟著安吉拉,思考比起直接把幾百萬澳元投向孟加拉國、埃塞俄比亞或愛麗斯泉,尤金對人類的貢獻會不會真的更高。另外,他們能夠接受在餘生中成天琢磨尤金有可能為這顆垂死的星球創造什麽奇跡嗎?光是想一想就已經令人難以忍受了。他們隻能繳納希望稅。

安吉拉開始脫比爾的衣服,他也開始脫她的衣服。兩個人沒有交談,他們都知道今夜是安吉拉的生理周期中最適合受孕的時間。盡管有抗體作梗,他們並沒有放棄他們在祈盼自然受孕的那些年裏養成的習慣。

電視裏的激昂音樂戛然而止。軍武畫麵淡出,變成雪花紋,一個八歲左右的男孩出現在屏幕上,他眼神悲傷,靜靜地說:“母親、父親,我欠你們一個解釋。”

男孩背後隻有一片空****的藍天。安吉拉和比爾瞪著屏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徒勞地等待畫外音或字幕來說明畫麵的背景。男孩的視線與安吉拉的視線相遇,她立刻知道他能看見她,也知道了這個孩子是誰。她抓住比爾的手臂,震驚使她頭暈目眩,但同時也高興得無以複加,她輕聲說:“是尤金。”

男孩點點頭。

驚恐和困惑一時間吞噬了比爾,但為人父母的自豪感隨即油然而生,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你發明了時、時、時間旅、旅行!”

尤金搖搖頭。“不。假設你把胚胎的基因圖譜輸入一台電腦,而這台電腦能構建出這個生物體成熟後的模擬外表,雖然不牽涉到時間旅行,但可以從多個方麵揭示出未來的一種可能性。在這個例子裏,用來進行外推計算的所有設備現在都已經存在,但假如合適的設備——複雜得多的某種設備——存在於可能存在的未來,那麽同樣的事情就也有可能發生。作為一種數學圖景,我們不妨假定這個可能存在的未來擁有切實的真實性並正在影響其過去,就像為了方便起見,我們通常在幾何光學裏假定鏡像是存在於製造鏡像的鏡子背後的真實物體,但它畢竟隻是一種圖景。”

安吉拉說:“所以由於你有可能會發明這麽一個設備,我們能夠看見你,和你說話,就好像你正在從未來和我們交談?”

“對。”

夫妻倆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的疑慮就要畫上句號了!現在他們可以搞清楚尤金究竟會為這個世界做出什麽貢獻了!

“既然你在未來和我們交談,”安吉拉小心翼翼地問,“你打算告訴我們什麽呢?你逆轉了溫室效應?”尤金悲傷地搖搖頭。“你讓戰爭成了過去時?”不。“你結束了一切饑饉?”不。“你發明了癌症的治療方法?”不。“那你做了什麽?”

“怎麽說呢?我找到了通往涅槃的道路。”

“什麽意思?長生不老?永恒喜樂?地上的天堂?”

“不。涅槃,所有欲望的消亡。”

比爾嚇得半死。“你、你、你不是在、在說種、種、種族滅絕吧?你不、不會消、消、消滅——”

“不,父親。那麽做很容易,但我絕對不會去做這種事情。每個人都必須找到自己的道路——另外,死亡隻是個不完美的解決手段,它無法抹掉已經存在的事物。涅槃則是從未存在過。”

安吉拉說:“我不明白。”

“我的或然存在影響的不隻是這台電視機。你們去查銀行賬戶的時候,會發現原本會用來製造我的那筆錢已經被花掉了。別一臉痛苦,錢全都捐給了你們也會同意的慈善機構。從電腦記錄來看,授權轉賬的正是你們自己,所以就別去浪費時間質疑合法性了。”

安吉拉像是要發瘋了。“可是……你為什麽要浪費你的天賦去毀滅自己呢?你明明可以活得快樂而多產,為整個人類做出偉大的貢獻。”

“為什麽?”尤金皺眉道,“別來叫我解釋我的行為,是你們把我製造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非要問我的主觀意見的話,我會說,就個人而言,我看不出我的存在有任何意義,反而是不存在會讓我取得更多的成就——但我不會說這是個‘解釋’,它僅僅是在合理化最好從神經層麵上進行描述的某些過程。”他抱歉地說,“你們的問題事實上沒有任何意義。有什麽好為什麽的?物理定律和時空的邊界條件,我還能說什麽呢?”

他從屏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部肥皂劇。

他們訪問了銀行的電腦記錄,剛才的經曆並不是一場集體幻覺——他們的賬戶被清空了。

他們賣掉屋子,這屋子對他們兩個人來說太大了;他們買了一座小得多的屋子,卻花掉了大部分賣房款。安吉拉找到一份導遊工作,比爾去開垃圾清運車了。

沒有他們的支持,庫克的研究當然也還在繼續。他成功地製造出四隻不但會唱而且精通鄉村歌曲的黑猩猩,同時獲得了諾貝爾獎和格萊美獎;他因為率先植入和接生全世界第三代試管五胞胎而被收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但他的超級嬰兒項目,連同世界各地其他優生學專家的類似項目,似乎全都受到了詛咒:讚助商無緣無故撤資,設備故障,實驗室失火。

庫克直到去世也不知道他曾經取得了多麽巨大的成功。

[1] 納粹為宣揚種族主義而編織的血統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