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光年日記
午餐時間,馬丁廣場和往常一樣,擠滿了狂亂的人群。我緊張地掃視一張張臉。那個時刻就快到了,而我甚至還沒看見艾莉森。1時27分14秒。我會在這麽重要的事情上犯錯嗎?尤其是現在,我對錯誤的認知還記憶猶新。但是,知不知道不會造成任何區別。它當然能影響我的心境,會影響我的行動——但我清楚地知道那種(以及其他每一種)影響會產生什麽結果:我要寫下我讀到的東西。
我不需要擔心的。我低頭看手表,1:27:13變成了1:27:14,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轉過去,當然是艾莉森了。我從未在現實中見過她真人,但我很快就會耗費一個月的帶寬份額去送回一張巴恩斯利壓縮[1]的快照。我猶豫片刻,然後說出我的台詞(老實說,非常糟糕):“很高興在這兒遇到你。”
她微微一笑,我忽然忘乎所以了,幸福使我頭暈目眩——與我在日記裏說的一模一樣,自從我九歲時第一次翻到這一天的記錄以來,我已經讀過了上千次;今天發生的事與我那天晚上在終端上描述的必定一模一樣。但是(拋開事先知道不談),我感受到的除了狂喜還有可能是其他嗎?我終於遇到了我將與之度過一生的女人。前方有五十八年的時光等待我們共同度過,我們一直到最後都會深愛彼此。
“所以,咱們去哪兒吃午飯?”
我微微皺眉,思考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也想知道我為什麽會允許自己產生最微不足道的一點兒懷疑。我猶豫著說:“弗爾維奧餐廳吧。你沒有……?”但當然了,她對這頓飯的瑣碎細節都毫無概念;而我會在2074年12月14日欽慕地寫下:A專注於重要的事情,從不讓自己因為瑣事而分心。
我說:“好的,食物不會按時做好;他們會搞亂時間表,但——”
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然後俯身親吻我。有一瞬間,我震驚得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像雕像似的傻站在那兒,但過了一兩秒鍾,我開始回吻。
嘴唇分開時,我愣愣地說:“我不明白……我以為咱們剛……我——”
“詹姆斯,你的臉紅了。”
她說得對。我尷尬地嘿嘿笑。真是太荒唐了:我們會在一周後**,而我已經知道了每一個細節——然而這一個出乎意料的吻卻讓我心慌意亂加不知所措。
她說:“走吧。也許食物不會按時做好,但咱們在等待時有很多話可說。我隻希望你沒有在事前全都看完,否則這段時間你會過得非常無聊。”
她拉住我的手,領著我向前走。我跟著她,依然心潮澎湃。去餐廳的半路上,我終於憋出了一句:“剛才——你知道會發生什麽嗎?”
她大笑:“不知道。我沒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自己。我喜歡時不時來點兒小驚喜。你不是嗎?”
她輕鬆自如的態度刺痛了我。她從不讓自己因瑣事而分心。我搜腸刮肚思考該怎麽說;這整個交談對我來說都是未知數,而我除了閑聊實在不擅長臨場發揮。
我說:“今天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一直以為我會盡可能仔細和完整地寫下一切。我是說,我會把我們見麵的時間記錄下來,精確到秒。我無法想象今晚等我坐下來,竟然會隻字不提我們的初吻。”
她捏了捏我的手,然後湊近我,假裝密謀地說:“但你會的。你知道你會的。而我也會的。你非常清楚你會記錄什麽和漏掉什麽——事實上,那個吻將永遠是咱們倆的小秘密。”
弗朗西斯·陳不是第一個搜尋時間逆流星係的天文學家,但他是第一個從太空中這麽做的天文學家。在所有重要的研究工作都轉移到月球背麵(相對)無汙染的真空區域之後很久,他依然在遍布太空垃圾的近地軌道上用一台小型儀器巡天。幾十年來,某些高度推測性的宇宙學理論認為,我們有可能瞥見宇宙未來重新收縮的景象,而在那個階段,所有的時間箭頭都會逆轉。
陳把一個光子探測器充電到飽和狀態,然後在天空中尋找一個不會讓它曝光的區域——以可識別圖像的形式讓像素放電。來自普通星係的光子經過普通望遠鏡的集光,會在光電聚合物陣列上以電荷圖案的形式留下標記;而時間逆流星係則要求探測器失去電荷,發射出的光子離開望遠鏡,踏上前往未來宇宙的漫長旅程,被數百億年後的恒星吸收,為推動它們從消亡回歸誕生的核反應過程貢獻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力量。
陳宣布他的實驗獲得了成功,但迎接他的幾乎是眾口一詞的懷疑——人們有權懷疑,因為他拒絕分享他所發現的坐標。他隻舉辦過一場新聞發布會,我看過錄像。
“假如你把未充電的探測器對準那東西,會發生什麽?”一個困惑的記者問。
“你不能。”
“不能是什麽意思?”
“假如你把探測器指向普通的光子源。除非探測器失靈,否則最終它肯定會帶電。聲稱‘我要把探測器暴露在光子下,而它最終會不帶電’是毫無意義的。荒唐得可笑,因為它不可能發生。”
“對,但是——”
“現在逆時間來看這整件事。假如你把探測器對準時間逆流的光子源,它必定會是事先帶電的。”
“但假如你在曝光前徹底給探測器放電,然後……”
“對不起。你做不到。就是不能。”
沒過多久,陳退隱江湖,過上了自我封閉的生活——但他的研究工作是政府出資的,而他嚴格遵守了審計的要求,因此他所有的筆記在各種存檔中都有副本。過了快五年,新的理論模型讓他的主張變得更受歡迎,這才有人想起來去挖掘他的筆記;坐標終於公開之後,十幾個團隊隻花了幾天就證實了他最初的結果。
大部分相關的天文學家在這時放棄了這個課題,但有三個人堅持下去,得出了符合邏輯的結論:
假設有一顆小行星在數千億公裏外湊巧擋住了地球到陳氏星係之間的視線。在這個星係的時間軸上,在近地軌道上觀測到這次掩星[2]之前(或者說在最後一個擦過小行星的光子抵達之前)會存在半小時左右的延遲。而我們的時間軸方向是相反的,這個“延遲”對我們來說會是負數。我們會認為光子源是探測器,而不是星係——但探測器依然必須在小行星穿過視線前半小時內停止發射光子,這樣探測器才會隻在光子能直接抵達目的地時發射它們。因與果;探測器必須有失去電荷和發射光子的理由——即便這個原因存在於未來。
用一個簡單的電子快門代替不可控也不太可能存在的小行星;用一組鏡子折疊視線,將實驗規模縮小到可控的尺度——從而允許你並排放置快門和探測器;用手電筒照射鏡子裏的自己,你就會得到一個來自過去的信號;用來自陳氏星係的光做相同的事情,這個信號就來自未來。
哈紮德、卡帕爾迪和吳在太空中安放了一對相距數千公裏的鏡子。他們通過多重反射得到了長度超過兩光秒的光路。他們在這個“延遲”的一端安裝了一台瞄準陳氏星係的望遠鏡,在另一端安裝了一台探測器(光學意義上的“另一端”,物理上說,它和望遠鏡就在同一顆人造衛星上)。在他們最初的實驗中,望遠鏡配有一個快門,由少量的某放射性同位素“不可預測”的衰變所觸發。
電腦記錄下了快門的開關序列和探測器的放電時間。對比兩組數據之後,不出預料地發現兩者的模式是相匹配的。當然隻有一點除外,探測器在快門打開前兩秒開始放電,在關閉前兩秒中止放電。
隨後,他們用手動控製取代了同位素觸發器,輪流嚐試改變不可更改的未來。
幾個月後,哈紮德在采訪中說:“剛開始,這隻是某種反常的反應時間測試,但不是綠燈亮時你必須按下綠色按鈕,而是盡可能去按紅色按鈕,反之亦然。而剛開始,我真的相信我是在‘服從’信號,原因僅僅是我無法約束我的反射,去做違背本能那麽‘困難’的事情。回想起來,我知道那隻是在合理化現實,但當時我真的深信不疑。於是我讓電腦交換了規則,但當然毫無用處。每次屏顯說我要打開快門了——無論它是如何表述這個事實的——我都會去乖乖打開。”
“這讓你有什麽感覺呢?沒有靈魂?機器人?宿命的囚徒?”
“不。剛開始隻是覺得……我手笨。不協調。手笨得不管多麽努力,都沒法兒按下錯誤的按鈕。然後,過了一段時間,整件事開始顯得完全……正常了。我不是在‘被迫’打開快門,而是在我想打開快門的時候打開它,並且觀察結果——是的,在事件發生前觀察它,但這似乎不再重要了。在我知道我會打開它的時候想要‘不打開’它,這就像試圖改變過去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一樣荒唐。無法重寫曆史會讓你感到‘沒有靈魂’嗎?”
“不會。”
“這完全是相同的道理。”
擴展設備的量程很容易。通過讓探測器自身在反饋回路中觸發快門,兩秒鍾可以變成四秒鍾、四小時或四天。理論上,四個世紀也沒問題。真正的難點是帶寬。遮擋或不遮擋陳氏星係的視線,一次都隻能編碼一個字節的信息,而且快門的閃動頻率還不能太快,因為探測器需要近半秒的時間才能失去足夠的電荷,明確地發出信號供未來曝光。
盡管目前這一代哈紮德儀器的光路長度已經達到一百光年,但帶寬依然是個問題。它的探測器由數百萬個像素構成,每個像素都足夠敏感,能夠以兆波特的速率進行調製。這個巨大容量基本上被政府和大公司占用,目的始終沒有公之於眾,而且他們還想獲得更高的波特率。
不過,作為一項與生俱來的權利,地球上的每個人每天都分配到了一百二十八個字節的帶寬。使用最高效的數據壓縮算法,一百二十八個字節能夠編碼大約一百個單詞;雖說還不足以描述未來的微觀細節,但足以對一天內的大事做個總結了。
一天一百個字,一生三百萬個字。我的最後一條日記是在2032年收到的,離我出生還有十八年,離我去世一還有百年。學校裏教的是下一個千年的曆史:饑饉和疾病的結束,民族主義和種族滅絕的結束,貧窮、偏執和迷信的結束。輝煌的時代就在前方。
假如我們的後代說的是實話。
婚禮大體而言就是我所知道的那個樣子。伴郎普裏亞的一條胳膊掛在吊帶上,因為他今天淩晨遭遇了搶劫——十年前我們在高中認識時曾因為此事開過玩笑。
“但要是我不去那條巷子呢?”他說笑道。
“那就讓我來替你打斷吧。你可不能分流我的婚禮!”
分流是兒童的幻想,是青少年劣等ROM[3]的主題。分流是你齜牙咧嘴、渾身冷汗、咬牙切齒、拒絕參與你知道一定會發生的不愉快事情時發生的事情。在那些ROM裏,在純粹的精神訓練和情節發展的偉力作用下,不討人喜歡的未來會被魔術般地轉移去另一個平行宇宙。喝特定品牌的可樂似乎也有幫助。
在現實生活中,隨著哈紮德儀器的出現,犯罪、自然災害、工業與交通事故以及多種疾病所致的死亡和傷殘率確實急劇下降,但這些事件並沒有被預測和自相矛盾地被“避免”,它們隻是在來自未來的報告中變得越來越少——事實證明,這些報告與來自過去的報告一樣可靠。
不過,少量“看似可避免”的悲劇依然存在,明知自己會卷入其中的人以不同方式做出反應:有些愉快地咽下他們的命運;有些在夢遊所謂的信仰中尋求安慰(或麻醉);極少數人屈服於ROM裏一切願望都能得到實現的幻想,一路踢打尖叫著走向終點。
當我如期在聖文森特醫院的急診室裏見到普裏亞時,他渾身是血,顫抖不已。如同預言中的那樣,他的胳膊斷了。襲擊者還用瓶子折磨了他,割破了他的雙臂和胸部。我站在他的病床邊,頭暈目眩,開過的所有愚蠢玩笑隨著胃酸一起湧上來,嗆得我難以呼吸,我無法擺脫那種罪惡感。我騙了他,騙了我自己——
醫生給他注射止痛藥和鎮靜劑的時候,他說:“詹姆斯,我不會多說什麽的。我不會描述情況有多麽可怕,我不想嚇死小時候的我。你也最好別亂說。”我使勁點頭,發誓說我不會的;這當然是多此一舉,但我可憐的朋友已經在說胡話了。
到了總結當天大事的時候,我盡職地重複了我對朋友遇襲的輕鬆描述,早在我認識他之前,我就記住了這段話。
盡職?還是僅僅因為這個循環已經閉合,因為我別無選擇,隻能寫我已經讀到的內容?還是……兩者都對?歸納動機是個奇怪的活兒,但我確定它一向如此。知道未來並不等於我們已經被踢出了塑造未來的方程式。有些哲學家還在嘮叨“自由意誌的喪失”(我猜他們也控製不了自己),但我一直沒能找到一個有意義的定義,能告訴我他們認為這個有魔力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未來從來都是已決定的。除了每個人獨特而複雜的遺傳因素和過往經驗,還有什麽能夠影響人類的行為?我們的本質決定了我們的行為——我們還有可能要求什麽更巨大的“自由”呢?假如“選擇”不是絕對基於因果關係,那決定其結果的又是什麽呢?難道是大腦裏的量子噪聲產生的無意義的隨機偽信號?(這個理論曾經風行一時——在量子不確定性被證明僅僅是古老的時間對稱世界觀下的人工造物之前。)或者被稱為靈魂的神秘學理念?但假如是這樣,究竟是什麽在支配它的行為呢?形而上學的法則和神經生理學的法則一樣充滿漏洞。
我認為我們沒有失去任何東西;正相反,我們得到了我們從來沒有過的唯一一種自由:我們現在的本質不但由過去塑造,也由未來塑造。我們的生活就像被撥動的琴弦一樣在共鳴,時間中向前和向後流動的信息在碰撞之下形成了駐波。
信息,還有反信息。
艾莉森趴在我的肩膀上看我打字。“你肯定是在開玩笑吧。”她說。
我的回應是按下檢查按鈕——這是個毫無必要的擺設,但從未阻止過任何人去使用它。我剛剛輸入的文字百分之百符合已經收到的版本(人們討論過要自動化整個過程——傳送必須傳送的文字,不需要任何人工幹預——但一直沒人這麽做,所以這也許是不可能的)。
我點擊保存,把今天的日記燒錄在芯片上,我死後不久它就會被發送出去,然後我說——麻木地、愚蠢地(也是不可避免地):“要是我提醒了他呢?”
她搖搖頭。“那你就已經提醒他了。但事情依然會發生。”
“也許不會。為什麽生活的結果不可能比日記更好或更壞?為什麽結果不可能是我們捏造了整件事,而他根本沒有受到攻擊?”
“因為就是不可能。”
我在寫字台前又坐了一會兒,瞪著我無法撤回和永遠不可能撤回的文字。但我的謊言是我承諾會說的謊言,我做了正確的事情,對吧?多年來我一直知道我會“選擇”寫什麽——但這並沒有改變一個事實:決定這些文字的不是“命運”,也不是“宿命”,而是我的本質。
我關掉終端,起身開始脫衣服。艾莉森走向衛生間。我對著她的背影喊道:“咱們今晚會**嗎?還是不做?我的日記裏沒說。”
她大笑:“詹姆斯,你別問我。是你堅持要記錄這種事情的。”
我坐在**,心煩意亂。這畢竟是我們的新婚之夜,我當然能讀懂潛台詞。
但我一直不太擅長臨場發揮。
2077年的澳大利亞聯邦選舉是五十年來各方選票最接近的一次,在未來近一個世紀內也將是如此。十幾名獨立候選人(包括一個新的無知異端的三名成員,這個派別名叫“上帝避開他的視線”)實現了權力的平衡,但確保政府穩定運轉的交易早已達成,熬過四年任期不在話下。
我猜這場選戰也是近期記憶或短期預期中最激烈的一次。即將成為反對黨領袖的競選人不厭其煩地列舉新總理將會打破的承諾;後者則利用對手在21世紀80年代中期擔任財長期間造成的爛攤子的統計數據來進行反駁。(經濟學家還在爭論將要到來的大衰退的原因。大多數人聲稱那是21世紀90年代大繁榮“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而市場以其超越時間的無窮智慧,將會/已經選擇所有可能的未來中最好的一個。就我個人而言,我懷疑這無非證明了即便能預見未來,對於無能,我們依然毫無辦法。)
我常會思考政客說話時會想什麽,自從他們的父母第一次向他們展示未來—曆史的ROM並解釋了以後會發生什麽後,他們就知道了自己會說什麽。普通人無法承擔回送動態視頻的帶寬,隻有值得關注的角色才要被迫麵對他們人生的詳細記錄,而不留任何模棱兩可或轉彎抹角的餘地。當然了,攝影機也會撒謊——數字視頻造假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事情——但絕大多數時候,它們沒有撒謊的動機。人們發表(看似)慷慨激昂的選舉演說,盡管他們知道這麽做其實並沒有任何意義,而我對此也不覺得驚訝;我讀過相當多的過去曆史,明白政治這東西一向如此。然而我還是很想知道,他們在采訪和辯論、國會質詢和黨內會議上對口型的時候,腦子裏究竟在思考什麽。而這些景象被拍攝成高分辨率的全息影像並送回過去,他們事先知道自己會說的每一個音節、會做的每一個手勢,會不會覺得自己淪為了被扯動著抽搐的木偶?(不過即便是這樣,情況恐怕也還是一成不變。)或者,自我合理化還是一如既往地順暢和高效?畢竟,每天晚上我在填寫日記的時候,同樣受到嚴格的約束,但我(幾乎總是)能夠找到足夠好的理由,寫下我知道我會寫下的內容。
麗莎是即將當選的一名本地候選人的幕僚。我在選舉前兩周的一場籌款晚宴上認識了她。在此之前,我和這名候選人毫無關係,然而在世紀之交(到了那個時候,此人所屬的政黨將以巨大優勢再次當選),我將領導一家工程公司,從政治傾向相同的幾個州政府那裏爭取到多個大合同。我在描述如此好運的前因後果時語焉不詳,但我的銀行對賬單裏有未來六個月的交易記錄,因此我按照記錄所提示的做了這筆慷慨的捐贈。說老實話,第一次看見對賬單的時候,我真的頗為震驚,但我有時間讓自己適應這件事,事實上的賄賂也不再顯得與我的性格那麽格格不入了。
這個晚上沉悶得無以複加(後來我描述為“尚可忍耐”),然而當賓客在夜色下散去時,麗莎從我身旁冒了出來,淡淡地說:“相信你和我要坐同一輛出租車。”
我默默地坐在她身旁,機器人駕駛的轎車載著我們,平緩地駛向她的公寓。艾莉森在老同學家過周末,後者的母親將在當晚去世。我知道我不會不忠於她。我愛我的妻子,過去如此,未來也將永遠如此。更確切地說,至少我會一直聲稱如此。假如這麽說還不足以證明的話,我無法相信我會在餘生中向自己隱瞞這樣的一個秘密。
出租車停下的時候,我說:“現在呢?你邀請我進去喝杯咖啡?而我很有禮貌地拒絕?”
她說:“我也不知道。整個周末對我來說是個謎。”
電梯壞了,大樓維修處貼了張告示:2078年3月2日上午11:06前停止使用。我跟著麗莎爬了十二段樓梯,一路給自己找借口:我這是在證明我的自由和主觀能動性,證明我的生活不僅僅隻是在時間中已經成為化石的一係列事件。但事實上,我從沒感覺到我對未來的了解困住了自己,從沒感覺到我需要欺騙自己相信我有能力過不止一種生活。存在一種未知的人際關係,光是這個想法就讓我驚恐和眩暈。我寫下的平淡謊言已經夠讓人不安的了,但是假如在字裏行間還發生過什麽其他事情,那我就不再知道我究竟是誰,又可能成為誰了。我的整個人生將化作流沙。
我們互相脫衣服的時候,我在顫抖。
“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們可以。”
“你認識我?你會在日記裏寫到我嗎?寫到我們?”
她搖搖頭:“不會。”
“但是……這段關係會持續多久?我必須知道。一夜?一個月?一年?會怎麽結束?”我正在失去理智——我甚至不知道它會如何結束,我又怎麽能夠走上這條路呢?
她大笑:“別問我,既然你覺得這麽重要,那就去查你自己的日記吧。”
我無法釋懷,我沒法兒閉嘴。“你肯定寫了什麽吧?你知道咱們會坐同一輛出租車。”
“不知道。我隻是想到,就說了。”
“你——”我瞪著她。
“但成真了,對吧?你覺得如何?”她長出一口氣,雙手順著我的脊骨向下滑,拉著我躺在**,墜入流沙。
“我們會——”
她用一隻手緊緊地捂住我的嘴。
“別再問了。我不寫日記。我什麽都不知道。”
欺騙艾莉森很容易,我幾乎敢肯定我能瞞過去。欺騙自己就更加容易了。填寫日記早已變成禮節性、毫無意義的儀式;我很少會去看我寫下的文字。偶爾掃上一兩眼的時候,我也很難做到麵不改色:在那些僅僅是懶得寫和有意欺瞞的文字中,夾著一些冷嘲熱諷的段落,過去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意識到,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它們究竟在說什麽。我對幸福婚姻的一些讚美似乎輕率得“危險”,我幾乎不敢相信先前我從沒注意到其中的潛台詞,但事實上我就是沒有。向自己通風報信沒有任何“風險”——我“願意”怎麽譏諷就“可以”怎麽譏諷。
不多,也不少。
信奉無知的異端聲稱,知道未來奪去了我們的靈魂;失去在對錯之間做出選擇的能力,我們就不再是人類了。對他們來說,普通人完全等於行屍走肉——活傀儡,或者喪屍。夢遊者也同樣這麽認為,但他們沒有將其視為世界末日級別的悲劇,而是帶著迷離的熱忱接受了這個概念。他們看到的是責任、負罪感與焦慮、努力與失敗的慈悲結局:墮入沒有活力的狀態;我們的靈魂被吸進宇宙靈性的亂燉大鍋,而我們的肉體依然停留在世間,做著各種習慣性的動作。
然而,對我來說,知道未來(或者相信自己知道未來)從未讓我感覺活得像在夢遊,或像是過著無知無明、無是無非的恍惚生活的僵屍。它讓我感覺我能控製自己的生活。一個人掌握著未來幾十年的大致情況,盡量把分散的線索拚合在一起,看出其中的意義,這樣的統一性怎麽可能把我變得低於人類呢?我做的一切都源自我的本質:我曾經是誰,我將會是誰。
當我用謊言撕碎這一切的時候,我才開始覺得自己像一台沒有靈魂的自動機。
離開學校後,很少有人繼續關注曆史,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的曆史,更不用說兩者之間被稱為“時事”的灰色地帶了。記者依然在采集新聞,並在時間中散播信息,但毫無疑問,他們現在做的事情與前哈紮德時代做的事情有著天壤之別,那時候直播和最新現場還有真正的意義——盡管隻是稍縱即逝。這個職業並沒有徹底消亡;人們像是在冷漠和好奇之間達成了某種平衡,假如從未來送回來的新聞變少,那他們“就將”以更大的努力去搜集新聞並傳送回過去。我不知道這樣的論證算不算有效(因為它們暗示著物力論的成立,假設存在的平行世界由於其自身矛盾而互相抵消),但平衡本身是毋庸置疑的。我們得知的東西剛好足以讓我們不想知道得更多。
2079年7月8日,某國軍隊進入某地“穩定地區局勢”(通過毀滅分離主義者在其國境內的供給線),當時我幾乎沒有多想什麽。我知道聯合國會以非凡的靈活手腕解決這個爛攤子;曆史學家幾十年來一直在盛讚秘書長如何用外交手段消弭了這場危機,而向來保守的學院罕見地在她付出努力前三年就把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她。我對細節的記憶很模糊,於是調出《環球年鑒》查了查。軍隊將於8月3日撤離,傷亡人數寥寥無幾。我得到了應有的安慰,於是繼續過我的小日子去了。
我從普裏亞那裏聽說了最初的流言。他熱衷於瀏覽數不勝數的地下交流網,喜愛電腦狂的那種八卦和誹謗。這是個沒什麽害處的消遣活動,但參與者的自負一向讓我覺得可笑,他們深信自己“接入”了地球村,手指按在這顆星球的脈搏上。然而,在這個過去和未來都能供你隨意調閱的時代,誰還需要每時每刻都與現實保持聯係呢?假如你遲早甚至提前就能獲得經過時間考驗、更符合實際的敘事版本,誰還需要未經證實、充滿幹擾的最新消息呢?
因此,普裏亞一臉凝重地告訴我某地爆發了全麵戰爭,數以千計的人正在遭受屠殺,這時我的回答是:“沒錯。而莫拉因為種族滅絕而獲得了諾貝爾獎。”
他聳聳肩。“你聽說過一個叫亨利·基辛格的人嗎?”
我不得不承認我不知道。
我不屑一顧地向麗莎提起這個故事,深信她會和我一起嘲笑普裏亞。她翻個身看著我,說:“他是正確的。”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咬鉤。她有一種怪異的幽默感,她有可能在和我開玩笑。最後我說:“不可能。我查過了。所有的曆史記錄都說——”
她似乎真的吃了一驚,表情隨後變成了憐憫。她一直不太看得起我,但我猜她也沒想到我會這麽天真。
“詹姆斯,‘曆史’從來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未來會有什麽區別呢?相信我,事情正在發生。”
“你怎麽可能知道?”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她的老板是所有外交事務委員會的成員,會在所在黨下次掌權的時候擔任外交部長。就算他在目前的工作中沒能接觸到那些情報,長遠來看他也遲早會接觸到。
她說:“我們當然在資助對方,和歐洲、日本還有美國一起。由於暴亂後的貿易禁運,當地政府現在沒有戰爭無人機了,他們隻能派人類士兵和過時裝備去對抗最高級的越南機器人。四十萬士兵和十萬平民將會喪生,而盟軍待在柏林玩他們的唯我論電子遊戲。”
我的視線越過她,望著她背後的黑暗,震驚得陷入麻木。“為什麽?為什麽不能及時化解爭端?”
她皺起眉頭看著我。“怎麽化解?你是說分流嗎?知道未來,然後避開?”
“不,但……假如所有人都能知道真相,假如事情沒有被掩蓋——”
“就怎麽?假如人們知道事情會發生,它就不會發生了?成熟一點兒,事情正在發生,而且會繼續發生。其他沒什麽可說的了。”
我下床,開始穿衣服,但我沒有理由要趕回家。艾莉森很清楚我們的事情。顯而易見,她從小就知道她的丈夫會變成一個人渣。
五十萬人死於非命。這不是命運,也不是宿命——我們不能靠上帝的意誌和曆史的必然性來脫罪。它來自我們的本質:我們撒過的謊和即將繼續撒的謊。五十萬人在字詞之間死於非命。
我把胃裏的東西吐在了地毯上,然後昏沉沉地走來走去,清理幹淨。麗莎悲傷地看著我。
“你不會回來了,對吧?”
我無力地笑笑:“我他媽怎麽可能知道?”
“你不會回來了。”
“我以為你不寫日記的。”
“我確實不寫。”
而我終於明白了原因。
我打開終端,艾莉森醒了,她睡眼惺忪地開口,語氣裏沒有怨恨。“急什麽呢,詹姆斯?到了明天早上你也肯定還記得一清二楚。”
我沒搭理她。過了一會兒,她下床走過來,站在我的背後看我打字。
“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
“而你一直都知道?知道你會發送這條消息?”
我聳聳肩,按下檢查按鈕。屏幕上彈出一個提示框:95個單詞,95個錯誤。
我坐在那兒,盯著這個裁決看了很久。我在想什麽呢?我有能力改變曆史?我那點兒微不足道的憤怒能夠分流一場戰爭?現實會在我周圍消散,然後另一個更好的世界會取而代之?
不。曆史,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已經注定,我無法阻止自己成為塑造曆史的方程式的一部分,但我也不是一定要成為謊言的一部分。
我按下保存按鈕,把這95個單詞不可撤銷地燒錄在芯片上。
(我相信我別無選擇。)
這是我的最後一則日記——我隻能假定,電腦在我死後傳送日記時不但會濾掉它,而且會填補我沒有寫的空白,為我外推出一種無傷大雅的生活,適合兒童閱讀。
我在網絡上隨意跳轉,傾聽形形色色、相互矛盾的流言,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麽。我離開了我的妻子,拋棄了我的工作,與我美好的虛構未來徹底分道揚鑣。我的全部確定性都已經蒸發:我不知道我會在何時死去;我不知道我會愛什麽人;我不知道世界是在走向烏托邦還是大毀滅。
但我一直睜大眼睛,把我能搜集到的還算有點兒價值的情報送回網絡。網絡上肯定也存在侵蝕和歪曲,但我寧可在這無數個彼此抵觸的不和諧音裏遊泳,也不願淹死在哈紮德儀器的控製者、種族滅絕的曆史作者編造的可信謊言裏。
有時候我會思考,要是沒有他們的幹涉,我的生活會變得多麽不同——但這個疑問毫無意義。我不可能過上另一種生活。每個人都受到操控,每個人都是所屬時代的產物,反之亦然。
無論這不可改變的未來會蘊含什麽,有一件事我深信不疑:我的本質依然是、也永遠會是決定未來所有因素的一部分。
我不可能要求比這更大的自由了。
以及更大的責任。
[1] 指邁克爾·巴恩斯利發明的分形壓縮算法。——譯者注
[2] 指一個天體在另一個天體與觀測者之間通過而產生的遮蔽現象。
[3] Read-Only Memory的縮寫,隻能讀出、無法輸入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