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上傳中
辦公室裏精密的軟件係統通常會替我屏蔽電話,但這個電話毫無預警地直接打了進來,辦公桌對麵七米寬的牆壁顯示屏突然停止展示我正在欣賞的作品(克雷斯齊格令人眼花繚亂的抽象派動畫《光譜密度》),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平淡無奇的年輕男性麵孔。
我立刻懷疑這張臉是個麵具或擬像。沒有任何一個麵部特征不像真的,甚至沒有一點兒不自然——軟趴趴的棕色頭發,淺藍色的眼睛,細長的鼻子,方正的下巴——但這張臉作為一個整體來說過於對稱,過於無瑕,過於欠缺個性,因此不可能是真的。背景裏,仿陶六邊形瓷磚拚成的豔麗圖案緩緩飄過牆紙——乏味得可悲的複古幾何主義,無疑是為了讓這張臉相比之下顯得真實。我在瞬息之內做出了以上判斷。畫麵一直拉伸放大到畫廊的天花板,四倍於我的身高,在我眼前供我無情地審視。
那個“年輕人”說:“你妻子在我們手上/轉五十萬澳元/到這個賬戶/假如你不希望她/受苦。”我忍不住要這麽斷句;不自然的說話節奏和單個字的清晰發音,使這段話聽上去像是某個無可救藥的嬉皮行為藝術家在朗誦最糟糕的詩歌,作品名《索取贖金》。麵具說話的時候,一個十六位的賬戶號碼閃爍滾過屏幕底部。
我說:“滾你的吧。一點兒也不好玩。”
麵具消失了,洛琳出現在屏幕上。她頭發亂糟糟的,麵頰紅彤彤的,像是剛打過架——但她並沒有煩躁不安,也不歇斯底裏;她倔強地控製住了自己。我瞪著屏幕,房間似乎在晃動,我感覺到手臂和胸部湧出汗珠,幾秒鍾內就不可思議地流成了小河。
她說:“戴維,聽我說,我沒事,他們沒有傷害我,但——”
然後通話就被切斷了。
我呆坐了幾秒鍾,隻覺得天旋地轉,汗水打濕了我的全身,我眩暈得太厲害,無法信任自己去移動哪怕一塊肌肉。然後我對辦公室說:“回放通話。”我以為電腦會拒絕我,說一整天都沒有電話打進來過,但我錯了。剛才那一幕重新開始。
“你妻子在我們手上……”
“滾你的吧……”
“戴維,聽我說……”
我吩咐辦公室:“打電話到我家。”我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不知道究竟應該相信什麽,也不知道我希望發生了什麽。這更多的是一種本能反應——就像你在墜落時會揮動手臂去抓堅實的東西,哪怕你很清楚你夠不著。
我坐在那兒聽振鈴聲,心想:我能想到辦法處理這件事的。洛琳會被釋放,毫發無損——隻需要付錢就行。一切都會按部就班地發生;一切都會不可阻擋地解決——即便途中的每一秒都像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
鈴響到第七聲,我覺得我像是在辦公桌前不眠不休地坐了好幾天:麻木,空洞,一切都不像真的。
然後洛琳接聽了電話。我能看見她背後的工作室,牆上是熟悉的炭筆速寫。我張開嘴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音。
她的表情從一般性的氣惱轉為驚慌。她說:“戴維?出什麽事了?你看上去像是心髒病發作了。”
我有好幾秒鍾無法回答她。一方麵,我純粹鬆了一口氣——而且已經覺得自己在犯傻了,居然會這麽容易上當……但另一方麵,我發覺自己屏住了呼吸,鼓起勇氣準備迎接再一輪反轉。既然辦公室的電話係統能被攻破,我怎麽能確定這個電話真的打回了家裏呢?她落在綁匪手上的影像同樣具有說服力,而我憑什麽相信我真的見到了洛琳安全地待在她的工作室裏呢?屏幕上的這個“女人”隨時都會拋棄偽裝,開始冷冷地吟誦:“你妻子在我們手上……”
但事情沒有這麽發生。於是我鎮定心情,把我見到的東西告訴了真正的洛琳。
回頭再看,一切似乎全都明顯得令人尷尬。存心做得不自然的麵具和隨後可信度極高的圖像,兩者之間的對比是蓄意設計的產物,以免我懷疑自己親眼見到的證據。虛擬場景應該是這個樣子(自以為是的專家一眼就發現了)……因此現在這個(比先前的真實一千倍)肯定是現實。一個粗糙的花招,但奏效了——盡管時間很短,但長得足以讓我動搖了。
但是,即便我已經看懂了其中的手段,動機依然是個謎。某個瘋子心目中的玩笑?但似乎未免過於大費周章了,因為嚇得我汗流浹背六十秒隻能讓對方得到些許可疑的刺激。莫非是真的企圖勒索我?但是……怎麽可能成功呢?他們難道會希望我有可能立刻轉賬——不等震驚過去,不等我想到洛琳的圖像無論多麽栩栩如生,也什麽都證明不了。假如是這樣,他們會在電話上拖延我的時間,威脅會有迫在眉睫的危險,增加壓力——不給我產生疑慮的時間和證實任何事的機會。
無論如何都說不通。
我重播剛才的通話,但她似乎沒把它當回事。
“一個擁有先進科技的電話騷擾狂也還是個電話騷擾狂。我記得我哥哥十歲的時候喜歡隨便撥個號碼打出去,可笑地尖著嗓子說話,希望別人會以為他是女人,然後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有人要**他。不用說,我覺得這完全是有病,而且特別幼稚。我那時候才八歲,但他的朋友們坐在旁邊,笑得前仰後合。三十年過去了,還是這麽回事兒。”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十歲的孩子不可能擁有兩萬塊的視頻合成軟件——”
“不可能?有些孩子就有。但我確定還有很多四十歲男人也擁有同樣微妙的幽默感。”
“是啊,四十歲的變態狂,知道你長什麽樣子、我們住在哪兒、我在哪兒工作……”
我們就此爭論了近二十分鍾,但我們無法就這個電話的用意和該怎麽處理它達成一致。洛琳明顯越來越不耐煩,想繼續做她的事情,我隻好不情願地掛斷了電話。
但我被打亂了心情。我知道那天下午我什麽活兒都做不成了,於是決定提前閉店回家。
離開前,我打電話給警察——違背了洛琳的意願,但正如她說的:“接到電話的是你,不是我。要是你真的想浪費你的時間和警察的時間,我可攔不住你。”
我被轉給電信犯罪部的尼克爾森警探,我把錄像播給他看。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但也說得很明白:他無能為力。確實有人實施了犯罪行為——無論騙局多快被揭穿,索要贖金都是一項重罪——但想要查明犯罪者的身份幾乎是不可能的。就算畫麵裏的賬號確實屬於來電者,它都帶著一家軌道銀行的前綴,而軌道銀行百分之百會拒絕披露賬戶所有者的姓名。我可以請電話公司追蹤以後的來電,然而假如信號是通過某個軌道國家中轉的(事實上也多半是),那麽追蹤隻能到那個國家為止。十年前,各國起草了一項旨在禁止衛星間金錢與數據往來的協議,但直到今天依然是草案;顯而易見,很少有國家願意放棄接入準合法的軌道經濟所帶來的利益。
尼克爾森要我提供一份潛在敵人的名單,但我連一個名字都說不上來。多年來我有過許多敵對程度各不相同的業務糾紛,但大多數時候,對方都是心懷不滿的藝術家。他們會帶著作品轉投其他畫廊,但我無法想象他們之中會有任何人願意在這麽惡毒但又極為小氣的報複行為上浪費時間。
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妻子接受過掃描嗎?”
我大笑。“恐怕沒有。她厭惡電腦。就算收費降低到千分之一,她也是全世界最後一個去做的人。”
“我明白了。好吧,感謝你的配合。要是再有後續的發展,請立刻聯係我們。”
他掛斷電話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問題,但沒來得及問他。“萬一她真的接受過掃描呢?這會是一個犯罪因素嗎?黑客已經開始入侵人們的掃描檔案了?”
這是個令人不安的想法……然而就算是真的,與這個詐騙電話也毫無關係。不存在這麽便利、計算機化的描述,因此無論騙子是怎麽重建她的外貌的,他們都必定通過其他手段獲得了她的數據。
我手動駕駛開車回家,前後五次違反了速度限製(就一點點),看著儀表盤顯示屏上的罰款額逐漸增加,直到最後轎車警告我:“再違反一次,你的駕照就會被吊銷。”
我從車庫直接去了工作室。洛琳當然在工作室裏。我站在門口,默默地望著她,而她在忙著畫一幅素描。我看不出她在畫什麽,但最近她又開始用炭筆了。我經常取笑她複古的作畫方法。“你為什麽要美化傳統畫材的缺陷?以前的畫家別無選擇,隻能把必要性奉為優點,但為什麽還要堅持這樣的虛妄呢?假如紙上的木炭或帆布上的油彩真的這麽美妙,那就向虛擬作畫軟件描述一下你為什麽覺得它們如此偉大,然後從中生成比你自己的好兩倍的虛擬畫材。”她每次都回答我說:“這是我正在做的事情,這是我喜歡的做法,這是我習慣的方式。這麽做沒有任何害處,對吧?”
我不想打擾她,但也不想走開。就算她注意到了我,也沒有任何表示。我站在門口,心想:我真的很愛你。我也真的敬佩你,你依然保持頭腦冷靜,即便發生了——
我想不下去了。發生了什麽呢?被綁架犯推到攝影機前麵?那個鏡頭裏的事情並沒有真的發生過。
不……但我了解洛琳——我知道她不會崩潰,她必定會控製住自己。我依然可以敬佩她的勇氣和冷靜——無論我是以何等怪誕的方式被提醒想起這些品質的。
我轉身正要離開,她說:“喜歡的話就待在那兒。我不介意被你看。”
我朝亂糟糟的工作室走了幾步。從空曠而刻板的畫廊回來,這兒看上去非常有家的氣息。“你在畫什麽?”
她讓到畫架的一旁。這幅素描快要完工了。畫裏是個女人,攥緊的拳頭叉著腰,直勾勾地盯著觀賞者。她的表情是那種不安的迷惑,就好像她在看著某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倍感壓迫的、深感困惑的東西。
我皺起眉頭。“畫的是你,對吧?自畫像?”我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兩者的相似性,但即便如此我也還是不敢確定。
但洛琳說:“對,就是我。”
“我能問一問你在看什麽嗎?”
她聳聳肩。“很難說。正在畫的作品?也許畫的就是正在畫自畫像的畫家。”
“你應該試試用相機和平板電腦。你可以給風格化軟件編程,建立你自己的合成畫像——而你看著結果,對它做出反應。”
她搖搖頭,覺得很可笑。“為什麽要費這麽多事?為什麽不幹脆給鏡子裝個框?”
“鏡子?人們想看見藝術家的呈現,他們不想看自己。”
我走過去親吻她,但她沒什麽反應。我溫柔地說:“我很高興你是安全的。”
她大笑。“我也是。別擔心——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綁架我的。我知道你在有機會交贖金前就會中風的。”
我用手指封住她的嘴唇。“並不好笑。我嚇壞了——你不相信我嗎?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麽做。我以為他們要折磨你。”
“怎麽折磨?用巫毒魔法?”她掙脫我的懷抱,回到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方的牆上掛滿了她的素描——她為了“有益的原因”而留下來展示的“失敗作品”。
她從台麵上拿起一把美工刀,在一幅畫的對角劃了兩道——這是一幅以前的自畫像,我非常喜歡它。
然後她轉向我,假裝震驚地說:“一點兒也不疼呢。”
我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直到很晚才重新提起這個話題。我們坐在客廳裏,依偎在壁爐前——準備上床休息,但不願離開舒適的位置(盡管對著屋子說幾個字就能在任何一個地方複製出同樣的爐畔暖意)。
“讓我擔心的是,”我說,“肯定有人拿著攝像機跟蹤你,時間長得足以錄下你的臉、聲音和舉止……”
洛琳皺起眉頭。“我的什麽?這東西甚至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另外,他們不需要跟蹤我——他們隻需要攔截我的一通電話,然後就有了偽造的根據。他們穿透你的辦公室防火牆,直接把電話打了進去,對吧?他們很可能隻是一夥兒沒事幹的黑客,而且從我們知道的情況看,他們甚至有可能住在這顆星球的另一麵。”
“也許吧。但一通電話不夠,需要幾十通。無論他們是怎麽做的,都必須采集大量數據。我和畫虛擬肖像的藝術家聊過——十到二十秒的動作畫麵,基於幾個小時的坐姿——他們說依然很難騙過真的了解被畫對象的人。好吧,也許是我太多疑了……但我怎麽能不多疑呢?因為那段視頻太有說服力,因為那正是我想象中你的——”
她在我的懷裏氣呼呼地扭了扭。“那東西一點兒也不像我。劇情太狗血了,表演過度電腦化——他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剪得那麽短。”
我搖搖頭。“沒人能評判關於自己的偽造畫麵。你必須相信我的話。我知道視頻隻持續了幾秒鍾,但我敢發誓,他們做得很出色。”
我們的交談拖到了淩晨,洛琳堅持她的立場,而我不得不承認,無論來電者是不是真的打算傷害我們,我們都很難讓自己生活得更加安全了。屋子擁有最先進的安保硬件,而洛琳和我都通過手術植入了無線電警報信標。但就算是我,對雇用武裝保鏢的念頭也望而卻步。
另外,我也必須承認,沒有哪個抱負遠大的綁架團夥會用惡作劇電話來向我們通報他們的意圖。
最後,疲倦(就好像我們必須在當時當地解決爭端,否則就要一直爭論到天亮)打倒了我。也許我確實是反應過度了。也許隻是憎恨受到了愚弄。也許這件事確實是個惡作劇。
無論多麽病態。無論在技術上有多大的成就。無論看上去多麽毫無意義。
我們終於在**躺下,洛琳幾乎立刻睡著了,但我醒著躺了幾個小時。那個電話不再壟斷我的頭腦,但我剛把它踢出腦海,另一組隱憂就飄過來取而代之。
正如我告訴警探的,洛琳從沒做過掃描,但我做過。高解析度成像技術生成了我身體的詳盡地圖,一直詳盡到細胞層麵——這張地圖裏除了其他內容,還描述了大腦裏的每一個神經元和每一根突觸連接。我已經購買了某種形式的永生:無論我遇到什麽意外,我身體的最新快照都能作為一個副本複活,那是個精密的電腦模型,被嵌入一個虛擬現實。這個模型最不濟也能像我一樣地行動和思考,它會擁有我全部的記憶、信仰、目標、欲望。就目前而言,這樣的模型運行得比實時慢,所處的虛擬環境有諸多限製,而旨在與實在世界互動的遠距離操控機器人還是個笨拙的笑話……但它涉及的各種技術正在快速發展。
我母親已經在名叫“科尼島”的超級計算機裏重生了。我父親死於這套方法麵世之前。洛琳的父母都還健在,而且沒有做過掃描。
我已經掃描過兩次了,上次是三年前。我早就應該再去做一次備份了,但那意味著要再次麵對我必死無疑的未來。洛琳沒有因我的選擇而譴責過我,對我將會在虛擬世界內重生的事實似乎也無動於衷,但她說得很清楚,她肯定不會與我為伍。
這樣的爭執太熟悉了,我不需要吵醒她就能在自己腦海裏演練一遍。
洛琳:我不想在死後被一台電腦模仿。那對我有什麽用處?
戴維:不要貶低模仿——生命就是由模仿構成的。你身體裏的每一個器官都在不斷地以其自身為藍本來重建。每個分裂的細胞都會死去,然後被模仿者取代。你的身體裏沒有一個原子是出生時就有的——那麽你的身份從何而來呢?身份是信息的模式,而不是實在的東西。假如模仿你身體的是一台電腦,而不是你的身體在自我模仿,那麽唯一真正的區別就在於電腦犯錯的概率反而更小。
洛琳:假如這就是你所相信的……也行吧。但在我的眼裏,事情並不是這樣的。盡管我和其他人一樣怕死,但接受掃描不會讓我感覺更好。掃描不會讓我覺得我能永生,它根本安慰不到我。所以我為什麽要去掃描呢?給我一個足夠好的理由。
我一直沒能鼓起勇氣說出口(即便在我的想象中,我也還是說不出口):因為我不想失去你。為了我,去做個備份吧。
第二天,整個上午我都在接待一家大型保險公司的藝術品管理人,他想更換幾百個門廳、電梯和會議室(真實和虛擬的皆有)的裝潢。我沒費什麽力氣就賣掉了一些相當有格調的電子牆紙,作者是一些備受推崇的年輕天才。
有些餓肚子的藝術家會把作品的低分辨率縮略圖放進網絡畫廊,希望能在粗糙得讓人倒胃口的版本和清晰得不需要去買原作的版本之間達成某種折中。沒人會為沒見過的藝術品花錢——在網絡畫廊裏,看見就是擁有。
實體畫廊(安保措施嚴格)依然是最好的出路。我的所有客人都要被篩查有沒有夾帶微型攝像機,視覺皮層也要接受監控;他們離開畫廊的時候,要是不付錢,頂多隻會帶走一個印象。要是法律允許,我會要求他們提供血樣,把擁有照相機式記憶遺傳傾向的人拒之門外。
下午,我像平時一樣瀏覽有抱負的藝術家的展品。我看完了昨天被打斷時正在欣賞的克雷斯齊格的作品,然後開始篩選一大堆沒那麽出色的作品。決定我的企業客戶能不能接受一件藝術品的過程不需要投入智力或情感,在這一行做了二十年以後,這已經成了一種純粹的機械行為——絕大多數時候都不需要腦子,就像站在傳送帶前分揀螺釘和螺母。我的審美判斷力並沒有鈍化(就算有什麽改變,也是變得更加敏銳了),但隻有最傑出的作品才能在可銷售性評估(高度敏銳,極為精確)之外激發我的情緒。
當“綁架者”的影像再次突破防火牆出現在屏幕上的時候,我並沒有吃驚;事情發生的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整個下午都在等待它。盡管我對即將發生的不愉快事件感到越來越緊張,但與此同時,有機會搞清楚來電者的真正動機也不可否認地讓我振奮。我不會再受到愚弄了,所以有什麽好害怕的呢?我知道洛琳沒有危險,因此可以超然地觀察畫麵,嚐試提取線索,搞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麵具說:“你妻子在我們手上/轉五十萬澳元/到這個賬戶/假如你不希望她/受苦。”
洛琳的合成影像再次出現。我不自在地哈哈一笑。這些人指望我相信什麽呢?我平靜地掃視畫麵。我看見“她”背後的寒酸“房間”非常需要重新粉刷——又一抹特定營造的“現實主義”色彩,與上一個麵具的背景形成鮮明對比。這次,“她”看上去沒有經曆過搏鬥,也沒有遭受虐待的跡象(“她”似乎甚至有機會洗漱了一下),但“她”的表情裏存在某種不確定性,“她”臉上帶著一絲強忍的恐懼,上次我沒有見到這些東西。
然後她直視鏡頭,說:“戴維?他們不讓我看見你,但我知道你就在那頭。我知道你肯定在盡你所能救我出去,但請你快一些。求求你,盡快把錢給他們吧。”
客觀性的外殼被打碎了。我知道這隻是一段精心製作的電腦動畫,但聽著它這麽“哀求”我,我幾乎和上次以為確有其事時一樣感到心煩意亂。它看上去像洛琳,聽起來像洛琳;它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個手勢都像是真的。我不可能撥動我腦海裏的某個開關,關閉我對見到我愛的人為了活命苦苦哀求我而做出的反應。
我捂住臉,喊道:“變態的王八蛋——你就是這麽發泄性欲的嗎?你以為我會付錢給你,不讓你繼續騷擾我嗎?我隻會去修好電話,這樣你就穿不過防火牆了——然後你隻能回去玩你的互動淩虐小電影,玩弄你自己的浮屍。”
沒有回應,等我再次望向屏幕,通話已經結束了。
等我停止顫抖(主要是被氣得),盡管沒什麽用處,但我還是打給了尼克爾森警探。我給他這次通話的副本供他存檔,他對我說了句謝謝。我樂觀地對自己說:對使用電腦分析犯罪手法來說,每一件證據都會有所幫助。假如這個電話騷擾狂繼續對其他人做同樣的事情,搜集到的信息遲早能整合成某種指向犯罪者的側寫。有朝一日甚至有可能抓住這個該死的心理變態。
然後我打電話給辦公室軟件的供應商,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麽,但沒有詳細說騷擾電話的具體目的。
他們的排障人員要我授權建立診斷鏈接,我這麽做了。她從屏幕上消失了一兩分鍾。我心想:肯定是什麽簡單的小問題——安全設置裏的某個微不足道的小差錯,很容易就能修複。
女人重新出現在屏幕上,顯得很警覺。
“軟件似乎一切正常——沒有受到破壞的跡象。也沒有未授權訪問的記錄。你上次更改穿透密碼是什麽時候?”
“呃,我沒改過。自從係統安裝好,我就什麽都沒改過。”
“所以過去這五年一直是同一個密碼?這麽做很不妥當。”
我悔恨地點點頭,嘴裏說:“我不明白別人怎麽可能搞到密碼,就算他們隨機試上幾千個單詞——”
“猜錯四次你就會收到通知。而且還有聲紋檢測。密碼往往是通過偷聽竊取的。”
“嗯,知道密碼的人除了我,隻有我妻子,而我不認為她曾經用過它。”
“記錄裏有兩個授權訪問的聲紋,另一個是誰?”
“我。以免我需要從家裏打給辦公室管理係統。但我從沒那麽做過,所以我估計從安裝好軟件那天到現在,密碼連一次都沒被大聲念出來過。”
“哦,兩通穿透來電都有記錄——”
“沒用。我錄下了所有的來電,已經把副本交給警察了。”
“不,我說的不是那個。出於安全方麵的原因,來電的起始部分,也就是念密碼的那一段,是用加密格式獨立存儲的。要是你想查詢,我告訴你怎麽進入——但授權解密需要你本人念出密碼。”
她一五一十地把流程說給我聽,然後下線。她看上去並不高興。當然了,她不知道來電者在模仿洛琳,多半以為我即將“發現”威脅電話是我妻子打給我的。
當然,她猜錯了——但我也錯了。
五年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會讓你忘記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不得不猜了三次,這才說出了正確的密碼。
我鼓起勇氣,等待再次見到仿冒的洛琳,但屏幕一片空白,而說“Benvenuto[1]”的聲音屬於我自己。
回到家裏的時候,洛琳還在工作,於是我沒去打擾她。我走進書房,用電腦終端查郵件。沒有新郵件,但我往前翻了翻曆史郵件,直到看見我母親最近一次發來的視頻明信片,那是近一個月前收到的。由於時間流速的區別,麵對麵交談非常費勁,因此我們用錄製獨白的方式保持聯絡。
我命令終端播放視頻。我隱約記得結尾處的一段話,想重新聽一遍以確認一下。
我母親在科尼島重生後,就一直在緩慢減少外貌的年齡;她現在看上去隻有三十歲左右。她還在忙著改造居所,它從現實世界裏她最後住的那座屋子開始,逐漸變形和擴展,化作18世紀的法式莊園,到處都是有雕紋的木門、路易十四風格的椅子、精美的牆圍和枝形大吊燈。
她和平時一樣,先問候了我和洛琳的健康、畫廊的情況和洛琳的作畫事業。她尖酸地評論了幾句當前的政治局勢——包括島內和島外的。她年輕的外貌、款式繁複的家具,並不是自我欺騙的表現。假裝她別無選擇,隻能模仿活體存在時最後幾年的模樣,這未免過於荒謬了。她很清楚她是誰、她在哪兒,而她隻想盡可能過得更好。
我本來想快進跳過閑聊,但我沒有。我坐在那兒逐字逐句地聽她說話,出神地看著這個並不存在的女人的麵容,嚐試厘清我對她的感覺,想挖掘出我的移情、忠誠和愛的根源……而這些情緒的對象都是這個信息模型,複製自一具早已衰朽的身軀。
她最後說:“你總是問我快不快樂、孤不孤獨、有沒有找到另一半。”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我並不孤獨。你知道你父親在這項技術成熟前就去世了,你也知道我多麽愛他。唉,我現在依然愛他。他沒有消失,就像我沒有消失一樣。他活在我的記憶裏,這就足夠了。他就在這裏,這已經足夠了。”
我第一次聽到這段話的時候,以為她在說一些不符合她個性的陳詞濫調。現在我好像理解了藏在安慰背後的近乎無意識的暗示,一陣寒意傳遍我的身體。
他活在我的記憶裏。
他就在這裏,這已經足夠了。
他們當然不會聲張;活體世界沒有準備好聽到這個消息——而副本可以很有耐心。
這就是我一直沒有聽母親提過她的伴侶的原因。他可以等上幾十年,直到我“親自”來到科尼島——到時候他自然會“再次”見到我。
服務小車把晚餐放在餐台上,洛琳問:“今天有沒有新的高科技騷擾電話?”
我緩緩搖頭,有點兒過於強調了,感覺像是一個在外麵**的人——不,比這更加糟糕,在內心深處,我快要被淹死了。然而即便我流露出了什麽跡象,洛琳也沒有表現出她注意到了。
她說:“好吧,那恐怕不是那種能在同一個受害者身上玩兩次的花招,對吧?”
“對。”
躺在**,我凝視著令人窒息的黑暗,考慮我該怎麽做……盡管綁匪無疑早就知道了答案,但假如他們不相信我最終肯定會付錢,就不會執行這個計劃。
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太符合邏輯了。洛琳沒有掃描,但他們竊取了我的檔案。為了什麽?一個人的靈魂有什麽用處?唉,沒必要瞎猜,它會告訴你的。問出辦公室係統的密碼隻是最簡單的,他們肯定用幾百個虛擬場景測試了我的副本,最後選擇了最有可能得到最大投資回報率的那一個。
幾百次重生,幾百次勒索的幻夢,幾百次死亡。我不在乎——這個概念過於怪異和陌生,難以打動我——因此他們沒有選擇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勒索要求:“你的副本在我們手上……”
而偽造的洛琳甚至不是這個真實女人的副本,而是完全基於我對她的了解、我的記憶和我的心靈圖像建構的,我對她應該擁有什麽樣的移情、忠誠和愛呢?
綁架者未必完全複製了在科尼島上使用的記憶—重生技術。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創造了什麽,他們給了什麽東西以“生命”。“她”說的話、“她”的麵部表情和“她”的肢體語言背後的電腦模型有多麽精密?它複雜得足以體驗它所描繪的情緒嗎,就像一個副本那樣?還是說僅僅複雜得足以動搖我的情緒——複雜得足以操縱我,但本身沒有任何情感?
我怎麽可能知道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我該如何分辨呢?我把我母親的“人性”視為理所當然之物,也許她反過來對未經掃描而通過她的虛擬大腦重生的我父親也是如此,但想要說服我相信這個信息模型是我應該在乎的一個人,身處絕境之中,需要我的幫助,它需要精密到什麽程度呢?
我躺在黑暗中,身旁是血肉之軀的洛琳,努力想象電腦模擬的我心靈圖像中的她在一個月後會說什麽。
模擬洛琳:戴維?他們說你就在那頭,說你能聽見我說話。假如這是真的……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還不付錢?出什麽事情了嗎?警察不許你付錢嗎?(沉默。)我還好,我能堅持住——但我不明白現在的情況。(長久的沉默。)他們對我不算太糟糕。我受夠了垃圾食品,但我能活下去。他們給了我一些紙讓我畫畫,我畫了幾幅素描……
就算我一直無法信服,就算我一直不能確定,但我依然會思考:萬一我錯了呢?萬一她真的有意識呢?萬一她和重生後的我一樣有人性呢?而我背叛了她,拋棄了她?
我不可能接受這個結果。僅僅是這個可能性和眼前的表象,就足以讓我心碎了。
而他們知道。
我的財務管理軟件花了一整夜從各種投資中兌換現金。第二天上午九點,我把五十萬澳元轉進了指定的賬戶,然後坐在辦公室裏等著看會發生什麽。我考慮要不要把穿透密碼改回以前的“Benvenuto”,但轉念一想,既然我的掃描檔案任憑他們處置,那他們很容易就能推算出我的下一個選擇。
九點十分,綁架者的麵具出現在巨型屏幕上——沒有任何詩意的矯飾,直截了當地說:“同樣的數字,兩年後的今天。”
我點點頭。“好的。”到時候我肯定能籌到這筆錢,不會被洛琳知道。但是——
“隻要你繼續付錢,我們就不會解凍她。不經曆時間,沒有體驗——不受折磨。”
“謝謝。”我猶豫片刻,然後逼著自己開口,“但到最後,等我——”
“等你什麽?”
“等我重生……你們會讓她和我團聚嗎?”
麵具寬宏大量地笑了。“當然。”
我不知道該怎麽向模擬的洛琳解釋一切,或者她知道了自己的來源會怎麽做。在島上重生對她來說就等於下地獄,但我有什麽其他選擇呢?
讓她自生自滅,直到綁架者不再認為讓她受苦能夠打動我?或者花錢贖回她,然後再也不運行這個信息模型?
等我們在島上團聚,她可以得出自己的結論,做出自己的決定。就目前而言,我能做的僅僅是仰望天空,希望她在無知無明的停滯狀態中真的一切安好。
就目前而言,我還要和血肉之軀的洛琳共度人生。當然了,我必須把真相告訴她——每天夜裏,我躺在她身旁,都在腦海裏演練這段對話。
戴維:我怎麽可能不在乎她?我怎麽可能任由她受苦?她就是通過我愛你的全部理由建立出來的,我怎麽可能拋棄她呢?
洛琳:模擬人模擬的人?根本沒人在受苦,根本沒人在等你解救。沒人需要被拯救,也沒人被拋棄。
戴維:我難道不是嗎?你難道不是嗎?因為這就是我們可能擁有的彼此——一個模擬,一個副本。我們能夠了解的本來就隻是我們在對方腦海裏描繪的肖像。
洛琳:你認為這就是我嗎?你腦袋裏的一個概念?
戴維:不!但假如這就是我能擁有的一切,那麽它也就是我能真心去愛的一切了。你難道不明白嗎?
然後,奇跡發生了,她明白了。她最終理解了我。
夜複一夜,永遠如此。
我閉上眼睛,如釋重負地墜入夢鄉。
[1] 意大利語,意為歡迎。——編者注(本書中腳注如無特別說明,均為編者注)